元朝的伊世珍《琊嬛記》卷中引《林下詞談》有這樣的記載:
子瞻在惠州,因與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悽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轉,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日:「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
朝雲在惠州不忍唱的這首「花褪殘紅」詞,詞牌為《蝶戀花》。全詞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其主要內容是感傷春光易逝,佳麗難逢,嘆息多情人卻被無情人所煩惱。上片詞描繪暮春景象。殘花柳絮,新燕翻飛,綠水盈盈,芳草萋萋,正是春末夏初的典型景象,其中蘊含著淡淡的春光消逝的哀愁,為下片寫多情人作了鋪墊。下片詞用敘事之筆寫「牆外行人」的單相思。牆外行人看見牆裡高高蕩起的鞦韆,又聽到美人的朗朗笑聲,不由得對鞦韆美人產生了愛慕之情。但「牆裡佳人」並不知「牆外行人」的單相思,結果就只能是「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真可謂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這樣一首抒發淡淡春愁、無端煩惱的情詞,為什麼竟惹得朝雲淚滿衣襟、不忍卒唱呢?這就不禁使人懷疑此詞必有另外一番深意。查上片結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原出自屈原《離騷》:「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這是愛國詩人屈原為奸佞小人所讒毀,被楚頃襄王放逐江南,振興楚國的理想完全破滅;在激烈的去與留的思想矛盾中,他向巫師靈氛問卜,靈氛便勸他遠逝而去。其中的「芳草」喻指美人,也即是屈原愛國政治理想的象徵。蘇軾一生處於新舊黨爭的夾縫中,兩次遭到新黨奸佞小人的讒毀放逐,其境遇與屈原頗為相似。
因此,《蝶戀花》詞中的「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是否也蘊含著大好春光(人生的春光,家國的春光)消逝,不如遠遁隱居的深意呢?下片結句「多情卻被無情惱」,表層意思是寫佳人難求,但從屈原《離騷》的「香草美人」比興手法看來,也可以象徵政治思想上的知音難求。聯繫東坡執著而坎坷的一生,他不正是「多情卻被無情惱」麼?他的「多情」的政治理想確確實實是被「無情」的政治現實擊得粉碎了。倘若如此分析,那麼,這首 《蝶戀花》就不是單純的情詞了。
據蘇軾《朝雲墓志銘》:朝雲字子霞,姓王,杭州人。她十二歲隨侍蘇軾,「敏而好義」,「忠敬若一」,相隨東坡二十三年。先黃州,後惠州,東坡兩次遭貶斥她都不曾離開,三十四歲逝世於惠州。她對蘇軾不但有深厚的感情,而且有深刻的理解。毛晉所輯《東坡筆記》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而行,顧侍兒日:「汝輩且道是中(指腹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婢曰;「滿腹都是機械(聰明機智)。」坡亦未以為當。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坡捧腹大笑。這「一肚皮不合入時宜」 可謂一語中的,充分說明朝雲與蘇軾確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因此,朝雲唱這首《蝶戀花》詞,自然會觸發其一生跟隨蘇軾顛沛流離的哀傷情感,痛惜蘇軾天才一生的悲劇命運。由於對這首詞的「個中三昧」有深切了解,她的淚滿衣襟,不忍卒唱,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