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小說《故鄉》的都知道,魯迅通過兩次與閏土見面(少年閏土與中年閏土)的精確對比描述,給我們超形象的展示了一個農村孩子從小到大的演變過程,小時的閏土異常可愛,健碩,對大自然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長達後卻受到各種社會力量的壓制和迫害,不僅失去了最初的童真,而且在心靈和精神上也變的無感、苦悶,甚至絕望,通過這些魯迅深刻地揭示了當時社會的苛捐雜稅和各種社會弊端對下層人民造成的人生戕害和發展阻礙。
文章的開篇,魯迅就用環境背景烘託出一個在他心中的理想少年形象: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這少年便是閏土。
第一次見面基本是一種心情,魯迅這樣描述:
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地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次見面問題就出來了,魯迅不愧為名家(甚至還是心理學家和觀察家),他這樣描述: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
(精彩的橋段開始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 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 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表情加心理,現在的影視導演得學學這點)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阿!閏土哥,——你來了?……」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悽涼的神情(第一次見面倆人那麼高興,相見恨晚,現在卻出現了悽涼和隔閡,試問下,你現在的兒時玩伴會出現這種情形麼?);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現在雖然沒「老爺」一說了,但是依然有那種見了領導或所謂的「大人物」時要不就說不出話要不就恭敬的跟個啥似的那種人),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讀到這,我就有些想哭,哭農村孩子從小就註定的命運悲苦)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說:「非常難。第六個孩子(那時計劃生育是沒有的)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後來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魯迅的小說如何做到入木三分,精煉老到,從這句就能看出)。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菸了。
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文章的最後魯迅做了與閏土及故鄉感情的收官工作,也造就了一句至今還影響著很多不甘平庸的人的名句: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魯迅的侄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閏土的第五個孩子)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這個氣該怎麼理解呢?爭口氣麼),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 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對未來美好新世界的渴望和期盼)。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的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圓月下面應該還會有一個少年,這少年便是閏土)。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讀完了小說,再想想現在,真的有一種造化弄人之感。魯迅筆下的閏土生活在民國時期,那時社會動蕩,經濟停滯不前,人們的觀念落後,信息閉塞,完全不能與今日之中國相提並論。但現在的社會就不可能出現另一種「閏土」麼?我看未必。
社會發展到何時,總有一些邊緣人,比如現在農村那些考不上大學的孩子,還有很早就輟學的留守兒童,他們在新時代下會不會成為另一個「閏土」呢?
仔細想來,在物質體現上可能「成為閏土」的機率不大,因為我國在經歷了30多年的快速發展之後,不僅在經濟、政治、文化、科技信息等各領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且國家在對待三農方面一直實行著多種優惠和扶持政策。
農業稅改革上,農民種地不僅不用交稅,還可享受國家的財政補貼,這要在閏土時代,估計想都不敢想,更別說實行了。三農扶持上,國家對農村基礎建設、道路橋梁、水利水電工程、教育醫療、惠民工程等,加大了扶持力度,農村在各方面都比以前有了極大的改觀和進步。還有科技信息的普及,現在的農村孩子即使考不上大學或輟學,通過網絡和科技傳媒依然可以學到很多有用的知識,接觸到自己喜歡或擅長的領域。可謂科技改變生活,也改變農村的落後觀念。
但以上所說僅僅是物質上的,中國(包括農村)目前潛在的危險更多的是在精神和心靈認知上,因為物質豐富、經濟發達,並不能代表精神豐富或心靈認知充實、向上,所以說,新時代下,要想避開成為另一個「閏土」的可能,就要在他們的精神和心靈認知領域加強監管和教育,加深思想認識,進行正確而有效的「三觀」指導,在此,家庭和社會要同時擔起這責任。
上面說的是考不上大學或輟學的,那麼,考上大學的農村孩子呢?他們就沒有成為另一個「閏土」的可能嗎?答案還是未必。
通過我畢業後對同學及周邊同事的觀察,我覺得那些那些考上大學的農村孩子比考不上的農村孩子成為另一個「閏土」的可能性更大,因為他們在到城市之後,不僅要面對精神和心靈重塑上的雙重重壓,還要面對在物質上從「一窮二白一無所有一貧如洗」的三一階段到「有房有車有家」的三有階段的艱難轉變,想做到這些,談何容易?
我的幾個大學同學,上學時經濟上感覺還可以,有家裡人做後盾。畢業後,問題就凸顯了。有的去了南方打工開創事業,有的留在了上學的城市,混的好的實現了「三有」,混的不好的,至今還在都市村裡租房,還有一個住在北京的低下三層,天天朝九晚五的消磨度日。
那個在都市村裡租房的同學,記得畢業後我第一次見他,兩人要了一件啤酒,我聽他講自己歷經的苦和一個人在外遇到的各種「不待見」,至動情處,分明見他的眼睛有淚光在閃。後來很晚了,我陪他在空曠但卻依然燈紅酒綠的城市街道走了會。分手時,他說他要繼續努力,讓家裡人看得起他。
第二次見他時,他說他又換工作了,而且這個剛換的工作他感覺也幹不長,總覺得不能完全適應公司和老闆,我問他有沒有總結下,比如在認知或自我性格上找找原因,他苦笑了下說「可能是自身能力和認識上的不足造成的吧」,本來,我那次是想約他去見見以前的幾個老同學(這幾個同學按社會上的普遍理解是屬於混的不錯的那種),但話到嘴邊,我又生生給咽了回去。
去年,又見了他一次,看見他的狀態還是老樣子,甚至還不如以前,而且聽他抱怨說房租太貴了,漲了好幾次,他住的那個都市村馬上要拆了,他準備和別人一起合租。他說他這個人物質上苦點沒什麼,讓他苦惱甚至絕望的是家人的不理解,社會的不認同,他們總認為考上了大學就應該在外面風風光光,就應該混的有模有樣,就應該有房有車有女人,這樣過年回家時也好在那些考不上學的「同齡者」面前顯擺顯擺。
但事實如此嗎?殘酷的現實給了他猛猛的一擊,這一擊有時會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令他感到生活喪失了意義,活著比死去更讓人難以接受。
想到這,想到這位同學的痛苦內心和所處的尷尬境地,我就沒心思寫下去了,因為所有的文字在此都是蒼白的,文字能幫他交房租嗎?文字能幫他買一頓好吃的午餐嗎?不能,它解決不了現實問題(這也正是文人或知識分子的悲哀和糾結所在),更拯救不了這個雖考上了大學,但卻越來越趨向於另一個「閏土」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