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雲也退/文 「我無意推斷」,「我不願評斷」,1971年,埃德蒙·威爾遜在人生抵達終點站前,及時地為新版《到芬蘭車站》寫下了一段弁語,也是他最後一次點評蘇聯的共產主義實踐——另一種意義上的蓋棺之論。其中,他連連說不,不評判蘇聯獨裁政權是否空前絕後,也不斷定史達林就是俄國沙皇裡最殘酷的一位;他希望讀者把這本書「讀作一部基本忠實的記錄,它記錄了在革命家們看來,他們為了『一個更好的世界』所正在從事的事。」
意思很明白:讀者諸君,我只是客觀地記下了一群人的主觀認識——他們是怎麼看待革命的,怎麼描繪願景,以及,怎麼將認識付諸實踐。此外,威爾遜還承認,他當年過於輕信蘇聯官方對列寧的描述,而忽略了早在1920年代就已經問世的一些批評列寧的言論與作品。一句話,他是被立場給蒙蔽了一部分心智。
大蕭條期間,在看過阿拉巴契亞和底特律的工人們的艱難處境,在肯塔基的賓內維爾,親眼目睹了罷工的礦工如何將石塊砸向軍警和政府之後,著名的美國文化批評家威爾遜踩上了左派的步調。共產黨不是他心裡毫無疑問的偉大存在,但是,威爾遜覺得,假如資本主義之死露出了端倪,那為何不舉雙手歡迎變化的發生呢?「變化」——有時候,時局中人未必在乎歷史是進步還是退步,他們只是希望有點「變化」發生。
你若認真讀過《到芬蘭車站》,沒準會為威爾遜的「一時糊塗」而慶幸。這本書,是一個不偏不倚的腦子——既肯定馬克思、恩格斯的開創性貢獻,又揭示它們潛在的危險;既讚揚列寧和十月革命,又批評革命者和蘇共隨後的墮落——寫不出來的,而它的偏頗,它對列寧等人的美化,既是其短,又是此書的能量和感染力所在。1935年,《到芬蘭車站》開始撰寫時,威爾遜還興衝衝地告訴他的好友、著名小說家多斯·帕索斯說,史達林是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為俄國的社會主義鞠躬盡瘁。不久,他便得到一次去蘇聯訪問的機會,回來以後,同羅曼·羅蘭以及安德烈·紀德一樣,發表了一部訪問記,透露了看到真相之後立場的轉變。不過,儘管他已經完全清楚蘇聯建不成民主體制,而且政治機器已在國內建立了獨裁統治,他還是對從馬克思、恩格斯到列寧、託洛茨基這一串人物所締造的「變化」抱有感情;對他這樣的左派來說,沒有什麼比指出一種可能性更為寶貴的了,更何況,俄國人還在列寧的領導下去實踐了。
任何一個新鮮的運動,一個與之前的歷史、理論、觀念構成決裂的東西,若要想立住腳跟,逐漸抓住更多的人心,都需要它的開創者投入以巨大的信念,給足推動力。馬克思的墓碑上鐫刻著《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裡的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乾淨利落地從形上沉思跳到現實實踐。「到芬蘭車站」一語的主語是列寧,所謂的革命大導師,但其實,威爾遜在敘述馬恩的篇幅裡,亦耗費筆墨來描寫馬克思與其他哲學家的不同之處:
「馬克思看起來像是一位精力充沛、性格強烈且信念十分堅定的人物——以外表而言也是相當突出特別,滿頭黑色的捲髮,兩手長滿了毛,身著一件斜邊扣子的外套,給人一種望之生畏的印象,即使他的行為有時顯得相當怪異。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卻大膽而充滿自信,他的儀態言行和社會傳統格格不入,但卻孤傲不群,講起話來聲音洪亮有力,非常適於發動煽動性的批判言論。他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必定語驚四座,這讓人感覺他對人類心靈了如指掌,能夠輕易加以掌握駕馭。……」
這是威爾遜引用俄國學者安年科夫所述的馬克思印象,此人記述了馬恩與空想社會主義者魏特林的爭論,十分傳神,馬克思被魏特林的書生之言激怒,揮拳砸了桌子,「桌燈差點掉了下來,他跳起來,大叫:『無知完全無濟於事!』」顯然,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所做的事。
馬克思不但與過去的哲學家決裂,與同陣營的那些缺乏實踐勇氣與抱負的知識分子也一刀兩斷。薩義德稱他是「偉大的現代二度思想家(re-thinker)」,反省、推敲、破壞先哲的理論,建立自己事業的開端。喬治·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說,馬克思的職責,就是要第一個證明歷史尚未終結,到他那時為止的各種資產階級思想似乎已經為世界定了調,其實不然,資本主義是促成了人與他本質之間的分裂,而非緩解了它。馬克思要讓人成為社會變革的真正起源,所以,人就不能同他的目的相分離,而是要與其行動合二為一。
這就是革命導師在給將來的大規模社會運動繪製藍圖,埋伏引線。評論家劉易斯·梅南德寫道:「歷史學家所想像的『馬克思』就像馬克思本人那樣在行動,在每個新的環境裡持續不斷地做著什麼事……人充填入時間;世界隨著人物的腳步行進而轉動。在我們面前,歷史顯示出一種線索來。」《到芬蘭車站》就是要寫出一條線索:從法國大革命,到巴貝夫、聖西門、歐文、傅立葉,到馬克思、恩格斯,到「歷史行動者」拉薩爾、巴枯寧,再到列寧、託洛茨基、威廉·李卜克內希、羅莎·盧森堡等等,理論一步步發展,行動意識則一步步明確。
威爾遜雖然寫了馬列二人的眾多不同,可讀者會感到,馬克思從理論上和人格上都堪稱列寧的先驅,列寧是馬克思主義起起伏伏多年後產生的一位集大成者,他一樣擅長理論,言辭咄咄逼人,不知疲倦,更重要的,是一樣堅定、頑強、百折不撓,為了達到目的,不但能揮拳掄桌,還能掀起血雨腥風、流血漂櫓的戰爭。威爾遜寫了列寧的酷厲手段,也寫了他對託洛茨基的排擠,但他又說:
「……如果他(列寧)成為獨裁者角色,這似乎也是俄國特殊的社會環境使然。但是,他變成統御一切的獨裁角色時,也絕不像一般政治家那樣是出於追求個人的榮耀和利益,我們可以這樣說,列寧是少有的沒有私心的偉大政治人物,他從不注意自己的名字有沒有出現在報章雜誌上,他不要求人們對他表達敬意,他不會注重自己的儀容外表……他有許多政治敵手,但他從不會想置對方於死地……」
這些描述中的片面甚至幼稚之處,威爾遜後來都予以承認。不過,如梅南德所說,在幾十年後讀《到芬蘭車站》,更應該予以注意的是此書的副標題「歷史寫作及行動研究」。歷史是威爾遜的真正主題,馬克思、恩格斯以及社會主義史上林林總總的人物,他們所掀起的「變化」,最終在列寧和託洛茨基的率領下,通過一個民族的集體行動而完成了一段歷史,自此以後,不管蘇聯如何嬗變,是紅旗獵獵,天下歸心,抑或失道寡助,眾叛親離,談及20世紀,後人必然繞不過「十月革命」——而成就歷史,對於一個人完竣其人生的意義而言,乃是關鍵中之關鍵。
此即馬克思理想中的「人與目的的結合」,實現方式則是一場偉大的社會變革。與馬恩列一樣,威爾遜也相信歷史是有目的的,有計劃的,眾人的行動,不管是理論家還是革命家,是書齋學者還是沙場戰士,都早已被歷史安放在它的沙盤裡面。而且,各個孤立的事件之間都有影響乃至決定關係:大蕭條是資本主義秩序的一個必然結果,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也是資本主義為自己培育的掘墓人。
歷史決定論,在蘇聯和東歐政權垮臺之後一直灰頭土臉——其實它的危機早已降臨了,卡爾·波普爾《歷史決定論的貧困》一書有很好的論述。然而,《到芬蘭車站》引導它的讀者去了解與思考,為什麼從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開始,到1848年歐洲革命爆發時,歐洲有那麼多人期待著變化出現,並且合力促成轉折的發生?這些人,除了馬恩之外,還有義大利的馬志尼,還有俄羅斯的赫爾岑,除了哲學家,還有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福樓拜,甚至還有詩人波德萊爾……他們所做的事,不管是著書寫字還是興兵舉義,皆有一共同特徵:加速現有的東西的腐朽。
《到芬蘭車站》第一版問世於1940年9月,一個極具諷刺性的時間點:就在一個月前,託洛茨基的腦袋被一把冰斧劈開,就在一年之前,蘇聯與納粹德國籤訂了互不侵犯條約,給希特勒入侵波蘭掃清了最後的障礙;而之前的三四年間,蘇聯人在史達林發動的「大清洗」及各種迫害行動之中噤若寒蟬。在蘇芬戰爭爆發,蘇聯意欲吞併芬蘭時,威爾遜曾懊惱地告訴朋友:「我該給芬蘭車站收尾了。」
基於此,我們可以質疑,被「變化」終結了的過去是否真的腐朽不堪,無可救藥。不過在威爾遜看來,後來的事,與革命本身並無太大關係,正如有些「馬克思主義者」犯下的過錯,也不能隨意推到馬克思頭上一樣。威爾遜選擇接受歷史決定論——至少是「歷史有計劃論」,因為,參與進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對每一個終有一死的個體來說,絕對是一場冒險,但當這場變革如願載入史冊,成為一個百科詞條或無數著作的考察對象,它就擁有了無上的權威,它所開闢的可能性就得到了承認。《到芬蘭車站》是根據這一思想寫成的;而羅莎·盧森堡,也是根據這一思想,給列寧投去了如此的讚美之詞——尤其是最後一句:
「採用這樣還是那樣的策略是次要的,無足輕重,要緊的是無產階級行動的能力、行動的力量、對這種社會主義權力的欲望。在這些地方,列寧和託洛茨基及其戰友們是第一個,他們走在了前面,給世界無產階級做出了榜樣;他們依然是迄今為止唯一可以像胡頓(新教改革時期路德派之一員,態度激進,行動果斷)一樣喊出『我挑戰過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