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0日—17日,由香港話劇團編排的《太平山之疫》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上演,該劇運用現代美學的手法,向觀眾呈現了1894年香港太平山街一帶絕望與希望相交織的鼠疫抗爭史。翻開塵封已久的歷史,不難發現「太平山事件」遠比我們想像得無情和殘酷。
自1841年香港開埠以來,華洋便分區居住,由於島上山多平地少,香港殖民當局就不斷大興土木,並且多次填海造陸,這吸引了大批華人前去務工。1851—1864年間,大清國兵燹四起,太平軍、清軍肆虐華南大地,在此期間有大批華工和商人前往香港避難和謀生。港英殖民政府審時度勢,便將面積不大的太平山區建成華人聚居區。隨著人口愈來愈多,地狹人稠的太平山街區逐漸變成圖中景象:依山而建的二層磚木結構房屋鱗次櫛比,前後排房屋之間往往是一條條狹窄的泥濘街道,分租房屋被房東分割為無窗的微型民居,類似於今天的膠囊房,勞動一天的華工以及本小利薄的小商販每每拖著疲憊不堪的軀殼,回到自己蝸居的家,一年四季還要經受風、熱、暑、溼、蟲等的折磨。當地沒有乾淨的自來水供應,也沒有集中處理糞穢的地方,更沒有像樣的排汙下水道,老鼠作為太平山居民家中的常客,人們早已見怪不怪。
太平山街區舊照,網絡資料。1894年3月廣州流行鼠疫,據不完全統計,在3月至6月之間約有4萬人死亡。1894年5月初,香港一華人出現疑似鼠疫症狀,之後類似症狀在太平山區華人間陸續出現,5月10日香港被宣布為疫區。事後香港殖民政府曾公布鼠疫死亡病例為2550人,據今人所著《香港歷史圖說》中記載當年死亡人數為2547人,《19世紀的香港》中則記載病例總數是2552人,然而這一數據基本上是在東華醫院或「醫船」(隔離船)上由港英政府確認的死亡數,事實上,沒有經當局確認、統計的鼠疫患者和死亡病例要遠遠多於2552人,所以此次鼠疫對於地狹人稠的香港來說無疑是一場巨災。
面對疫情,港英政府迅速制定了《香港治疫章程》,共計12款,比較重要的有四條:
……5.凡是在鄰近疫區及本局所定界定的地方,本局隨時可以委派人員逐戶探查,判斷室內環境是否潔淨,並檢查有無患疫的人或染疫致死的人。如果屋內汙穢不潔,即飭令由本局所委任的接攬灑掃人夫,洗掃潔淨,灑以解穢藥水,除去穢惡之物,如果屋內查有屍骸,則立即將其移葬,倘若有患疫的人,則按照治疫章程將其遷徙到「海之家」醫船或者其他隔離區;以上措施可以概括為四點,即搜查、隔離、清潔與消毒。條款中反覆提到的「本局」是成立於1883年的「潔淨局」,平時主要負責香港環境衛生事務,包括管理街市、屠宰場、清掃街道、清除垃圾、疏通坑渠、殯殮墳場、清理糞便、燻洗房屋、滅鼠除蟲等。此時,大多數港英政府官員並不清楚鼠疫病源為何,即便是在這場鼠疫期間,北裡柴三郎、耶爾森等人透過「複式消色差顯微鏡」觀察到了鼠疫桿菌,但畢竟細菌學說在當時西方仍處於成長階段,細菌致病說在英國本土和歐洲大陸尚未取得醫學界、社會、政府的廣泛認同,遑論遠在海外的殖民地。西人仍然堅信良好的公共衛生制度是健康的保障,強調治理公共衛生環境,這也是《香港治疫章程》把「清潔」做為預防思想和手段的主要原因。但是港英殖民政府在實際執行時,往往帶有宗主國的優越感,對在港華人的利益置若罔聞,甚至暴力執法。
搜查、隔離、清潔與消毒當《香港治疫章程》公布以後,港英殖民政府發現在港華人難以悉數接受,圍繞著「檢搜屋宇」和「送至醫院、醫船」,在港華人與港英政府展開了一番較量。
按照章程第5、6、7、8、9條規定,潔淨局人員有權對在港居民房屋,「逐戶探查,以視屋內情形,果否潔淨,並查有無患疫或有疫至死之人」,如有疫情,則將死者埋葬,疫者送至東華醫院或醫船(Hygeia,通常譯為「海之家」)。歐洲人基於西式公共衛生理念而採取的清潔措施導致在港華人各式各樣的強烈反應,一位駐港記者曾經報導說:「中國人拒絕讓歐洲人靠近他們,並以布告和小冊子的文字公開地宣示說,洋鬼子因各種的理由故意用這些害蟲來打擊上天的子民,這些不知名的惡行永遠存在那些被帶到醫院的人們身上。所以鼠疫委員會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病人否認他們患病,死者被隱瞞,房屋擋起來對抗衛生當局。雖然洋鬼子積極地進行懷柔,但遭遇到的幾乎是血戰的宣言;少數中國人有勇氣勸告他們的同胞,與港英政府合作來對抗共同的危險,則被結群圍攻、丟石頭,甚至幾乎被殺死,而衛生行政人員也在背地裡遭受了攻擊。」
潔淨局人員在搜查房屋,網絡資料。隨著搜檢屋宇工作的深入,潔淨局人員發現,「太平山等處之居民中多不潔,曾有一屋經潔淨人員搜出汙穢之物四車」,這讓堅信「查德威克式公共衛生」的衛生官員很容易認為諸如此類的汙穢不堪之地,才是疫源區所在。不久,醫官就認為「太平山最為藏垢納汙之區所」,建議當局「屋宇須毀去其半」。當時,廣州城也有人到處懸掛揭帖,「略謂如港官欲毀太平山房屋,則沙面租界當縱火焚燒雲」。從揭帖內容來看,很有可能是從太平山逃亡廣州城的原先在港華人所作,這也能表現出民眾對港英政府搜屋毀房行為的不滿,火燒太平山的謠言無疑使在港華人與港英殖民政府之間關係變得更加緊張。
1894年5月16日上午10點,香港的紳士、商人、巡捕官、政府醫官等相關人員在東華醫院公開集議港地病人調理事宜,這吸引了大批華人聚集圍觀,會議主席劉渭川對眾宣布,港英殖民政府官方已同意撥出西灣舊玻璃廠之地,作為華人居住和治療場所,設立東華醫院分局,並由華人醫生治療。隨後他表示會呈稟港英殖民政府,為民請願,「求準人情,俾病疫者回省,及求免入屋查搜」。然而,巡捕官當場駁斥道,「早接省城官憲電信,謂禁止病人回省」,由於大多數華人原籍多在廣東,中國人一向避諱客死他鄉,也認為隔離措施有違傳統道德,所以劉渭川只能表示會通過愛育善堂向兩廣總督求情。會議期間,有「東街居住婦人多口到院,求免入屋內」,此時又聽聞不準回省,身居悽涼處,思鄉情更切,於是便上演了「弱者的反抗」——逃離太平山。
潔淨局人員在噴灑消毒藥水,網絡資料。逃離太平山與東華醫院1894年5月17日,開始有人乘船回粵,「附省港輪船者,比清明男子回家掃墓尤為擠擁,太平山妓婦亦有打包以行者,東莞人就近遷居九龍深水埔,住戶為滿」。17日下午,鑑於「日來情形陡異」,一方面香港總督羅便臣(Hercules George Robert Robinson,1824-1897)繼續批准巡捕官的請求,增加四百名差役,協助搜屋。另一方面,為了便於通風報信,警察局在東華醫院分局安裝「得律風」(telephone)通往東華醫院,「並設英差看守醫院閘門,以資彈壓」。當天港督羅便臣即發布告示,曉諭港中居民,「患疫者特歸一所,斃命者迅速掩埋,並將房屋水洗、藥燻,不許撓阻潔淨各總差入屋巡查,並遷徙病人或死者,及灑掃房舍,燻除穢氣等事。」18日下午,多名華商拜見羅便臣,請求「潔淨局人員免入屋查搜,又求準病人回本土,又求現在醫船之人搬往分居」。對此,羅便臣發布訓令公開批評華商,認為他們所提諸多要求是得寸進尺,「各華人行為殊屬不好,此次因何阻止各差役入屋查搜?」
香港東華醫院舊照,網絡資料。從5月16日至18日已有大批華人回粵,他們對港英政府的港口檢疫章程置之不理,往往私乘小船回到家鄉,期間亦有大量船隻因人員過載而傾覆,無辜生命葬送魚腹,「計十六日附輪舶以離港者約有千人,十七日去者尤眾,十八早輪舶往省附搭者,幾無容足之區」。當時福建漳州與泉州一帶的商人在香港從事貿易的很多,也因香港疫癘盛行,惶恐萬分,「大半攜同眷屬由香港回廈門」。6月16日又有報導稱,「港中太平山現已圍住,擬將屋宇改造,並展闊街道」,港英殖民政府以「屋宇改造」為名,想要把「舊太平山」改造成「新太平山」,這令在港華人更加感到人人自危,使恐慌和仇恨情緒繼續發酵,促使更多華人離港。
事實上,廣東省鼠疫疫情從一開始就已失控,「刻下疫症仍未少減,死亡之多實百餘年來所未見,省中文武大小衙門無不傳染,運署最甚,南海縣次之」。既然本省疫情已經無力控制,而在港華人又因要求回粵與港英政府針鋒相對,與其徒增華人對粵省官員的敵對情緒,倒不如順水推舟,讓華人回粵。
6月21日,《申報》刊載了兩廣總督李瀚章給港英政府的回覆函,表示允許將東華醫院分局患病華人載回廣州城醫治。但是港英政府並未放鬆對華人身體的監管和控制,制定了4項條件:「1.凡欲將病人載去省垣調理,必須闡明本人自願前往方可。2.凡病者須要醫生允準方可前往。3.凡病者必須報差知悉,方能往省。4.凡船隻將病者載往省垣,必須將病者坐臥之處遮蓋妥當。」這四項要求也是港英殖民政府基於海港檢疫思維而做出的安排,只有符合以上條件的患者才被允許離港回粵。
最終,在港華人約有10萬人逃亡廣州,導致商行歇業,街道冷清,屋宇緊鎖。此年媒體也極力渲染,「由香港回粵有十萬人,蓋已去其一半矣。目下港中能工作者約只四千人,致各局廠皆停辦公事。」1894年8月,港英殖民政府強行收回太平山區土地,並將太平山區一帶的房屋盡數夷平,同年9月鼠疫突然消失,此後鼠疫一度成為香港的風土病,直至1926年方才終結。
空無一人的太平山街道,圖片來自網絡。時至今日,我們仍不知道有多少華人是死於潔淨局的刺刀下,有多少人是死於那場可怕的鼠疫,又有多少人死在「逃離太平山」的路上。港英殖民政府為了防疫,確切地說為了保衛在港歐洲人的生命,不惜犧牲在港華人的利益,漠視華人的生死,以衛生清潔之名義,行暴力執法之行徑,在港華人無力反抗,只能選擇逃離。雖然當時廣東和香港均是鼠疫流行區,但是與其慘死海外,不如魂歸故鄉,所以才有近十萬人選擇在路上。追尋古蹟,今天也只有那張掛在卜公公園附近的銘牌仍然在無聲地訴說那段歷史。
太平山紀念標牌,網絡資料。(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