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遼寧鐵嶺人,國民黨政界人士齊世英長女。國立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1947年來臺灣,1968年入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研究所,1988年從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任內退休,受聘為臺大榮譽教授迄今。曾任美國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訪問教授,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
齊邦媛與學生陳芳明在養生村書桌前對談。 攝影_葉亞薇
《巨流河》齊邦媛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0年10月版
「二次大戰的那些法國人、德國人、捷克人等到戰爭後,終於回了老家。可我們回不去了。」愛國的人沒有家可回,這個難題齊邦媛怎麼也解不開。
從兩歲時父親追隨郭松齡兵諫張作霖、戰敗巨流河被迫流亡起,齊邦媛一家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們在日軍的炮火中從南京輾轉到西南;又在國共內戰的硝煙裡,從大陸漂流到臺灣。《巨流河》裡描述的,不單是一個家庭的流離史,更是20世紀中國的苦難史。自2009年出版以來,成為港臺乃至大陸地區口碑最好的一本書。現在,八十六歲的齊邦媛坐在了我們面前,細細講述她埋藏在心底裡的最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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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我的痛嗎?」把最深的情緒講出來,耗費了齊邦媛很大的精力。
2010年12月13日,臺灣桃園縣某養生文化村。天色陰沉,山巒間,一排排暗紅色的現代化高樓於平地拔起,有少許老人在花園散步。
八十六歲的齊邦媛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五年,2005年春,經過多次考察,她終於定下在這裡的一間小書房寫作《巨流河》。跟記者見面後,她緩緩走到大廳一側的咖啡機旁,邊熟練地操作機器,邊用細軟的聲音說道,「我很現代的,喜歡喝咖啡。」她披著杏色針織衫外套,嫩黃夾紫絲巾襯著溫和的臉,從容優雅。
臺灣文壇稱齊邦媛為「永遠的齊老師」。2009年,齊邦媛自傳小說《巨流河》在臺新書發表會上,白先勇、蔣勳、簡幀等近十位文學界人士均到場慶賀。這些「大咖」,在她眼中都是「極好玩耍」的「小朋友」。他們也親暱地喚她為「臺灣文學的守護天使」,朱天文、鄭清文、黃春明等臺灣現代文學家的國際能見度無不首經她手。
八十一歲時,各種病痛開始糾纏,齊邦媛決心要在還有點力氣的時候,說最心底的話。花費四年餘時間,幾百頁的手稿《巨流河》出版,成為該年港臺地區口碑最好的一本書。
在書中,齊邦媛以「自傳」形式,回憶了自己顛沛流離的一生。1924年,齊邦媛出生在東北遼寧,齊世英因追隨郭松齡兵諫張作霖,兵敗巨流河而流亡。二戰後作為流亡學生,齊邦媛見證了近代中國的苦難歷史。1947年,在國共戰爭的戰火中,齊邦媛到臺灣開始從事文學工作至今。
這場「自傳」讓白先勇失眠了,一直讀到第二天早晨九點。尤其讓他感動的是那唱著《松花江上》的東北流亡子弟,「抗戰多麼的壯烈,我們失去了生命中珍貴的好些記憶,齊先生替我們補回來了。」
「戰爭是世上最壞的事情」
繁體版《巨流河》的腰封上附有一句話,「讀了這本書,你終於明白,我們為什麼需要知識分子。」
齊邦媛卻對這張腰封感到生氣。書櫃裡的數本《巨流河》一旁,壘了好些被她揪下的腰封。她語氣稍重地抱怨,「這書腰把封面上的房子遮住了,那是我們在重慶時被轟炸的房子,我心裏面只有這些房子!」
她性格敏感、講究。在新書上寫下簽名,雙目像小鹿一樣警惕地問記者,「你們廣東不可以稱呼『小姐』的,是吧?」
採訪在齊邦媛手寫《巨流河》的小書房裡進行。落地窗外,墨色的山丘舒緩貼在天際,日升月落仿佛近在咫尺。「在這裡,我可以完全有尊嚴地活著」,這是臺灣一家醫療設施很不錯的養老院,她每日於房間、餐廳、花園三點一線間獨來獨往。
1925年,齊邦媛兩歲,父親齊世英帶著國外的民主革新思想回國,跟隨郭松齡兵諫張作霖,戰敗巨流河,被迫流亡。六歲時,齊邦媛跟隨父母從南京、北平,跟著撤退的路線一路往西南,在南開中學四川分校度過少女時期,後就讀國立武漢大學的外文系,師從朱光潛、吳宓等人。
這段時間,齊世英加入國民黨,曾被邀任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等職。齊世英也從事教育方面的工作,抗日初期創辦東北中山中學,招收兩千多名流亡學生,撤退到重慶時創辦了《時與潮》雜誌。
盧溝橋事變後,齊邦媛跟著家人,還有父親安排下的七百多名初中學生,一起從南京逃往漢口。途中聽到無數悽厲的叫聲,有人從火車頂上被涮下,也有人因擠著上船掉下海。
「戰爭是世上最壞的事情」,她很明白,自己此生都不要原諒日本人,「為什麼人可以這樣傷害其他人」,「我非常討厭暴力。小時候被人欺負,從不反擊,只會在一旁哭。」
讓眾多讀者「八卦」的齊邦媛初戀對象、飛虎隊成員張大飛,在她心目中,足以代表被日本殘害的那些人。
令齊邦媛唏噓的是,這場還來不及發生的愛情卻成了今日《巨流河》的大賣點之一。在籌拍電影《飛虎隊》的導演吳宇森曾公開表示,「看了非常感動,但我沒有取得版權,不能納入片中」。齊邦媛不願將張大飛的故事拍成電影,因為「那無論如何將會是一種扭曲」。
聲調雖低,齊邦媛仍稍帶字正腔圓的東北口音,「直直」地表達不滿:「合著有個張大飛的愛情故事,你們覺得好看,張大飛就是個可憐的、倒黴的小年輕人!我要講的是更大的沉重。」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只有愛情。她同情他,「他多可憐,父親被油漆慢慢燒死。到了他自己,二十六歲什麼都沒想清楚,就死了。」她還感謝他,在天上用生命保護地面的百姓,而自己只會躲,什麼也做不了。
齊邦媛講起過去,內心激動,不時地要用紙巾擦拭因患肝炎而不適的雙眼。
齊邦媛一生愛美,「美的東西常常都是對的」。有讀者評價《巨流河》,「書中最讓人感動的是,苦難人生中永遠不會消失的美、愛、崇高、勇氣、正義、悲憫」。
她在《巨流河》中一筆一畫地紀念,朱光潛老師對枯葉之美的疼惜;英美文學課上遇到雪萊詩歌的生死吶喊;遍地戰爭卻無意發現一片河岸小淨土的安心平靜;又或是一個眉山明月夜。
坐在對面的齊邦媛雙手慢慢撫摸眼前盛滿多彩環針的白色淺口水晶筆座,表情開心、明亮,「你看,它又重又不複雜,像精神上的快樂。還有這繽紛的夾針,真美。」
年輕時,在臺中一中教書,她每天都穿著旗袍上課,優雅的身段讓學生至今難以忘懷。
今天她八十六歲,出門前口裡念叨,「這個絲巾要繫著,不系會醜」。要拍照,她轉身走到衛生間,塗上嫩幼的口紅。讀記者手機裡的簡訊,好奇地問,「你們喊我『齊老太太』?好好玩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