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幾十年後,80多歲的女作家齊邦媛將這部家族史寫成了一部《巨流河》。這實際上也是20世紀中國人的一部苦難史。在那場戰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她以如此悲傷,如此沉重,如此獨特的筆調,描述了關於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此書的出版,讓我們得以走近,和品味兩代中國人顛沛流離的命運與鄉愁。
《巨流河》有兩條人物主線,即齊邦媛自己的成長曆程,和父親齊世英在政界打拼、救亡圖存的奮鬥之路。而《巨流河》最令人動容的敘述,當屬作者與空軍飛行員張大飛的交往和相互牽掛。生逢亂世,兒女情長總要背負許多責任,那樣沉重和艱難,這或許是今天年輕人難有的體驗。
1936年,齊邦媛12歲,張大非(後改名張大飛)18歲——那年,他們第一次見面。
張大非,是齊邦媛哥哥的朋友,比齊邦媛大6歲。張大非的父親在「偽滿洲國」成立之初是瀋陽縣警察局局長,因接濟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廣場上燒油漆燒死。張大非家人分散逃亡,他一路流亡到北平,考取了由齊世英創辦的「國立中山中學」。國讎家愁鑄造了張大非沉默憂鬱、寧靜和平的性格,並且皈依了基督教,隨身常常帶著一本《聖經》。
張大非因其悲慘的身世而受到齊家的關注,常到齊邦媛家裡做客,與齊家人都很相熟,在這裡享受到了母愛。張大飛給齊邦媛留下最深的印象,是齊邦媛在12歲時有一次跟她的哥哥齊振一以及哥哥的一幫同學去爬南京牛首山,在下山時由於體質弱落在了最後。當她到達半山腰時,起了大風,她只好抱住一塊小巖頂,進退兩難,而大孩子們已經走遠。齊邦媛因恐懼而開始哭泣,這時卻看見張大非在山的隘口處回頭看她。然後張走回頭,把她牽下山,並用棉大衣裹住她的瘦小的身軀防寒。這件事給齊邦媛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以至她「數十年間,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裡由隘口回頭看著她」。
後來,由於戰事級局勢的動蕩不安,齊家又輾轉千裡,不斷逃亡。張大飛於1937年底投軍,後又赴美受訓成為空軍飛行員。
多年來,儘管天各一方,顛沛流離,張大飛與齊家並未切斷聯繫。張大飛常常給齊家寫家書,也常常給齊邦媛寫信。兩人「誠摯、純潔地分享著成長經驗,如同兩條永不能交會的平行線。」一個在雲端,「在機關槍和高射炮火網中作生死搏鬥」;一個「只能在地面上逃警報,為災禍哭泣,或者唱『中國不會亡』的合唱。」
張大飛寄給齊邦媛的信(寫在淺藍色航空信紙,裝在淺藍的信封裡,就仿佛以天空為背景)中常常出現一些「奇怪」的地名:雲南驛、個舊、蒙自……這些傳說一般的陌生而遙遠的地名和飛虎隊英雄形象在少女時代的齊邦媛心中植下了特別的情愫。
他們互相常常傾訴苦惱與思家之情。在齊邦媛看來,在戰火繚繞、命如蜉蝣的大時代裡,張大飛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是她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直到1943年4月,齊邦媛正在準備畢業、聯考(高考)。張大飛突然跑來見她,這一次的相見,令兩個人的關係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半個多世紀後,齊邦媛依然清晰的記得他向走來的那一個場景。張大飛向她走去,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他走到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這是他第一次讚美她。
他告訴她,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機場,他只想趕來看看她一眼,他的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她跟他往校門走,走到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她跑到一處屋簷下站住。他把她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摟著她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她聽見他心跳如鼓聲。」歷經多少風雨和滄桑,當年純潔秀美的少女已是白髮蒼蒼的暮年,而在齊邦媛的心中,有一種心跳,隔著半個多世紀的時光,隔著軍裝,依然從那一頭傳遞過來。
從那次之後,他們此生未再見面。
1945年,戰爭接近尾聲,曙光漸欲衝破層雲。然而,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張大飛在1945年5月18日在戰鬥中為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張大飛留下一封信給齊邦媛的哥哥齊振一,以及一個很大的包裹給齊邦媛。
張大飛寫給齊振一的信說: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在齊邦媛看來,她心中對張大飛的悲悼之情,沉重又難言。她不知如何恰當地稱呼他的名字,他不是她的兄長也不是她的情人,多年鍾情卻從未傾訴。
背負著國恨家仇的張大飛,抱著必死的信念去赴國難,縱有萬千鍾情,心中卻是萬般無奈,錚錚男兒留下千古遺憾:只因亂世遇見你!(陳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