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李小飛刀
1978年6月12日,郭沫若在北京久病離世,終年86歲。
官方在郭沫若身後給予其很高的哀榮:
葉劍英主持了追悼大會,鄧小平致悼詞,肯定了郭沫若是「我國傑出的作家、詩人和戲劇家,又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學家和古文學家」,「是全國人民,特別是科學文化教育工作者和廣大知識分子學習的榜樣」。
在當時,文化界掀起一股紀念和研究郭沫若的熱潮,包括巴金在內的諸多學界翹楚都為他作了文章。
但這股熱潮並沒有持續多久。
自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伴隨著對文革歲月的回憶和反思,以往不受重視的獨立知識分子受到推崇,而體制內的代表性學者普遍由熱轉涼,郭沫若首當其衝。客觀而言,這是輿論自發的一種平衡。但漸漸地也造成了新的失衡。
首先開炮的是港臺的一批研究者,因為「揭穿了郭的臉譜,就揭穿了黨控制大陸文壇」,郭的學術價值和學術品德在他們的著作中受到猛烈抨擊,成為「東抄西湊,見異思遷,前後矛盾的文學機會主義者」,他的文學、歷史、美學成就變得要麼是抄襲之作,要麼一錢不值。
這些著作和研究向內傳播,也帶動了大陸民間對郭沫若的再解構。對郭美化大躍進、文革的一系列作品、表態進行深挖和嘲諷。
他「親愛的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的讚歌被發掘出來,備受詬病。這樣的讚歌在今天看來顯然是令人不齒的。他和毛主席之間相互應和的詩作,由文人與偉人對話的美談,下落為溜須拍馬的「汙點」。
至於坊間流傳郭沫若說過「毛主席賽過我親爺爺」「史達林是我爸爸」這類的話,經刀哥查閱材料發現,這些都是他人偽造的。
到了網際網路時代,他的個人生活、婚姻關係進一步被發掘出來。百度「郭沫若」,可以搜出多少「漢奸郭沫若到底糟蹋了多少女人」或者「郭沫若蹂躪于氏姐妹」這樣的文章,定格他拋妻棄子的「渣男」形象。
郭沫若與日本妻子合影
在網際網路上,郭沫若「好色」、「投機」、「阿諛逢迎」、「刻薄成性」,是「文壇中品格最壞的不學無術者」;而在學術界,有關郭沫若研究也頗為冷門。需要說,對受到這樣的待遇,郭本人要負一定責任。但已經到了21世紀,我們該具備了客觀評價郭沫若的格局。
對郭沫若的學術成就,業內有共識,但社會上了解不多。有誰知道,郭沫若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之一,現代浪漫抒情小說;有誰知道,他留下了600 萬字譯文,是開創至今仍在被沿用翻譯範式的翻譯大家。
有誰知道,他是新詩的開創者,還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史學的開山鼻祖。在他成就卓然的考古學、金石學、古器物學、文獻學領域,「大師」有胡適、有陳寅恪、有王國維、有馮友蘭,誰會想到他郭沫若呢?
最終,輿論繞了一圈又回到他的晚景臨終上來,有一種說法是,一個兒子在文革中被害,一個兒子在文革中自殺,讓郭沫若晚年倍感悽涼,他開始用毛筆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抄寫愛子的日記,一共抄了八大冊,直到去世,都置於案頭。
一聲嘆息,郭沫若。
的確,郭沫若這個從四川樂山沙灣走出的秀才,終其一生都與他的國家和主義亦步亦趨,從未在書齋中埋頭於真正純粹的學術。
形勢需要他作白話文,他便去作《神女》《鳳凰涅槃》;形勢需要他去著史,他便去研究甲骨文;形勢需要他去寫戲,他便去編排《屈原》《虎符》;形勢需要他丟下學術去做個社會活動家,他又去做個社會活動家。
郭沫若與《屈原》演員合影
他的人生也從未安靜。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最血腥的日子裡,他火線入黨,被蔣介石通緝,避居日本。1937盧溝橋事變爆發,他又受共產黨召喚,拋下日本妻子和五個孩子,秘密登船回到上海。
郭沫若避居日本時的照片
重回故土的郭沫若,發下「此次別婦拋兒,專程回國,系下絕大決心。蓋國勢危殆至此,舍全民族一致精誠團結,對敵抗戰外,實無他道。沫若為赴國難而來,當為祖國而犧牲」這樣的毒誓。
如果那時的他能預知自己今後的際遇,身後的評價,會不會決意不再當國家與主義的奴隸,掉頭而去?
歷史不能假設。不過,對他以及當時中國一批知識分子來說,國家與主義從來不是操縱他們的提線,而是他們獨立人格與意志的主動選擇。
因此,如果把郭沫若的學術、經歷與他的家國、主義兩相切割,他就不是郭沫若了。
現代一些人詬病郭沫若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史觀,他們說,如果如郭所言,中國也與馬克思筆下的歐洲一樣經歷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這樣的社會演進,是無法解釋中國歷史的許多細節的,中華文明的獨立性和特殊性何在。
可惜,在那個中華民族被當做劣等民族看待的年代,一個最尊重歷史民族的歷史早已不再受人尊重,中華文明的特殊就意味著說,中國是世界文明的棄兒。
而郭沫若所做的,就是通過典籍、考古、研究,把中華文明這跟斷了的線拼命跟世界接上去,告訴世界和中國人自己,馬克思這個已經被證明在俄羅斯成功了的主義也是可以解釋中國的,中國歷史上也走過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也是有資格朝更高級的社會去的。
郭沫若主編的救亡日報
哪怕一個罪犯,都應該受到公正的審判。任何一個人都有權,也應該得到公正的評價,更何況是一個具備複雜性人格的歷史人物。
對郭沫若,今天的我們當然可以反感他那些諂媚的讚歌,可以質疑他的一些言行,但不能始終停留在對他膚淺的指責上,對他自以為是的鄙視上。忽略和無視郭沫若在很多領域做出的貢獻,是狹隘的,對郭沫若是不公正的。
比方說命名「馬踏飛燕」這尊青銅器,是郭沫若古文物研究中的一件再小不過的小事。近幾天的新聞是,因為學界認為「馬踏飛燕」這個舊名字不準確,因此給確定了新的稱呼。大量新聞就此把標題做在了「郭沫若是錯的」「郭沫若亂起名」這個點上。
這又消費了一波郭沫若。有多少人會再去想起,若不是郭沫若慧眼識珠,恐怕這尊國寶至今仍在某個地方博物館裡吃灰。
這便也罷了,然而我們給「馬踏飛燕」創造了一個多麼高明的新名字呢?——銅奔馬,呵呵,也許以後還可以有別的什麼金奔馬、木奔馬、土奔馬的罷。
一聲嘆息,郭沫若。
今天,無論是定案還是翻案,郭沫若這個人和他所處的時代,都在逐漸離我們遠去,對未來更有益處的做法是,看看郭沫若留下了什麼,從裡面找出依然閃著光的火花。
比如,在民族復興的大時代下,如何尋找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接口,定位我們的文明所獨有的價值。在這方面,郭沫若以往被刻意忽視了。
在西方現代文明的衝擊下,近百年來中國的傳統文化不但在形式習俗上受到巨大衝擊、洗刷殆盡,文化內核也被認為是僵化保守的。
與一般人不同,郭沫若認為傳統文化這顆老樹的樹身很可能已無法復活,但它獨特的精神還可以發芽。郭沫若因此特別推崇先秦和商周,他希望到中華文明幼年期去,汲取那種進取心和創造力,發掘中國文化的根本傳統,讓它重新「活」起來。
郭沫若主編的甲骨文合集
這樣,中華文化呼喚復興的就不是籠統的傳統文化,而是復興炎黃子孫的進取精神和創造力。如果能重新發掘出這種創造力,復興中國文化就不簡單是繼承過去,而是通向未來的方式。
除此之外,以及,對我們每個人都非常重要的,想要有這些作為所必須的精神力和意志。
郭沫若17歲時,一場大病嚴重損害了他的聽力,他是在雙耳重聽的狀態下求學聽課的,重聽幾乎讓他發瘋,幾乎想自殺。
到35歲時,又一場大病幾乎徹底讓他失聰,以後聽力再未恢復。
他是以半殘疾人的身份,奠定了他在中國近現代文學、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美學、翻譯學上的地位。
一聲嘆息,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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