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連結:
李顯龍:瀕臨險境的亞洲世紀
亞太地區的形勢變化
世界各地風雲變幻,其中一個重要的勢力角鬥場是在亞太地區。美國一直在亞太地區擁有重要的國家利益。美國為了擊敗日本贏得太平洋戰爭,付出了生命與財富的巨大代價,並險些在戰爭中失去三位未來的總統。美國還分別打了兩場代價高昂的韓戰和越南戰爭,為亞洲國家鞏固其社會和經濟基礎爭取到了寶貴時間,並贏得了亞洲的民心民意。
亞太地區極大受益於美國慷慨、開放的國家政策,這些政策來自於美國深植於心的政治理想和自我形象定位 ——「山巔之城」和「照亮全人類的光」,但這些政策也反應了美國開明的義利觀。一個穩定繁榮的亞太地區首先是在冷戰中對抗共產主義國家的堅強堡壘,其次是包含眾多穩定繁榮國家而又倒向美國的世界一隅。對美國的商界來說,亞太地區為他們提供了巨大的市場和重要的生產基地。毫不奇怪的是,美國一些最堅定的盟友都在亞太,比如澳大利亞、日本、韓國等,還有一些是美國的長期夥伴,比如新加坡。
中國也在亞太地區擁有重要利益。在東北亞,第二次中日戰爭和韓戰的陰影仍然陰魂不散。而東南亞則是中國眼中的能源和原材料來源地、經濟夥伴和重要的海上通道經過地區。中國還必須確保馬六甲海峽和南中國海等咽喉要地暢行無阻以保證本國的能源供應。但中國對亞太地區的看法有一點與美國不同,如果借用俄國人的說法,中國視亞太地區為「近鄰」(near abroad),因此亞太是對其國家安全至關重要的地區。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曾經說過,寬廣的太平洋足夠容納中美兩國。但他也說過,亞洲安全應該由亞洲人來管。這時,有一個疑問自然而然的產生了:習近平的意思到底應該解讀為太平洋足夠寬廣能讓中美兩國和平共處,夥伴朋友圈互相重疊呢,還是太平洋足夠寬廣足以讓中美兩強將其一分為二,各佔勢力範圍互爭短長呢?新加坡和其它亞太國家更喜歡哪種解讀毫無疑問。儘管它們沒有太強的能力控制事態的最終走向,但它們真切的希望自己不要被迫在中美兩國間選邊站隊。
美國安全力量常駐亞太對本地區至關重要。沒有它,日本和韓國就將被迫考慮研發核武器。日韓兩國都是核門檻國家,研發核武器這個話題已經數次出現在它們本國的公共討論中,尤其是現在兩國都面臨著北朝鮮日益增強的核武威脅。幸運的是,這種核武器研發還只是設想,但即使是這種前景也既不利於東北亞地區的穩定也不利於全球的防核擴散努力。
美國第七艦隊自二戰時起就負責東南亞的地區安全,確保海上交通要道安全開放,從而保證貿易的正常進行,促進該地區的經濟發展。儘管中國的軍事實力顯著增強,但中國目前還無力擔負起美國現在所承擔的安全重任。和美國不同,中國在本地區的南中國海與很多周邊國家有海權和領土爭議。周邊國家將一直認為,中國在本地區投放海上力量是為了伸張其海權和領土要求。
阻礙中國扮演美國安全角色的另一個障礙是很多東南亞國家都有數量眾多的中國僑民,這些華人與所在國的主體民族通常關係微妙。這種敏感性會在可預見的將來制約中國在東南亞國際事務中發揮影響力。
新加坡是東南亞國家中唯一以華人為主體民族的多民族國家。事實上,新加坡是全世界除中國外唯一擁有這樣人口結構的主權國家。但新加坡做出了極大努力去打造一個多民族國家的身份,而不僅僅是一個華人國家。新加坡還小心行事,避免自己的行為被誤解為是在為中國張目。因為這個原因,新加坡直到1990年才與中國建立外交關係,是所有東南亞國家中除汶萊外最晚的一個。
當然,新加坡和其它亞洲國家都想保持與中國的良好關係。它們都希望本國能享受到中國這一世界強國的善意和支持,並與中國一道發展。無論是飛機、手機還是口罩,全球產業鏈都將中國與其它亞洲國家緊密聯繫到了一起。中國的龐大體量使其成為大多數亞洲國家最重要的貿易夥伴,包括本地區美國的條約盟友、新加坡和幾乎所有其它東協國家。
美國要想取代中國成為這個世界的主要產品供應國將非常困難,幾乎是不可能,就像美國放棄中國市場一樣,現在中國是僅次於加拿大和墨西哥的美國第三大產品出口目的地國。但中國同樣也不能替代美國在亞洲的經濟地位。全球的金融系統都極度依賴美國的金融體系,中國的人民幣也不會很快取代美元成為世界儲備貨幣。儘管其它亞洲國家出口到中國的產品要多於出口到美國的產品,但美國的跨國公司仍然是很多亞太國家主要的外國投資來源,其中也包括新加坡。中國的大公司現在也開始向海外投資,但中國需要很多年才會擁有類似於美國企業那樣規模和能力的跨國公司,這種跨國公司能夠將全球生產鏈綁定在一起,把亞洲經濟與世界經濟連接起來,並創建幾百萬個工作崗位。
因為這些原因,亞太國家不希望被迫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它們想要與中美兩國都保持友好關係。它們承受不起疏遠中國的代價,其它亞洲國家也會盡力不使任何單一爭端破壞了它們與北京的整體關係。同時,亞洲國家視美國為在本地區擁有重要利益的常駐強權。它們——有些國家比其它國家更明顯的——支持歐巴馬總統提出的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雖然川普當局提出要與美國的夥伴和盟友分攤成本和責任,但亞洲國家還是舒了一口氣,美國終於提出了自己的印太地區戰略,並許諾要加強美軍「印太司令部」的力量。
但這些亞洲國家也同時認識到美國是一個全球超級大國,在全世界擁有廣泛的利益訴求並面臨各種當務之急。它們現實的意識到,除非緊張局勢升級,甚至發生更糟的衝突,否則它們是不會自動獲得美國援助的。它們想要盡到自己的本分來保衛國家和利益。它們也希望美國明白,即使亞洲國家加強了本國與中國的聯繫,也不必然意味著它們與中國合謀對抗美國。(當然,這些亞洲國家在加強與美國的聯繫時也希望中國這麼想。)
兼容並蓄的地區架構
在本地區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國家不止美國和中國,其它國家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尤其是日本,其龐大而發達的經濟對本地區的發展助益良多。在安倍晉三首相的帶領下,日本比以往更積極的幫助本地區發展。比如,在美國2017年撤出《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 TPP)後,日本挺身而出,率領剩下的11個成員國達成了《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CPTPP)。該協議把太平洋兩岸的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團結到了一起,是邁向亞太地區自由貿易圈的重要一步。
印度也具有潛在的巨大影響力。以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為總理的印度政府通過其「東向行動政策」(Act East Policy)表明了印度的戰略重心已發生轉移,其它國家也都期盼這項政策付諸實施。東亞峰會邀請印度參加,這是因為其它成員國希望隨著印度經濟的增長,印度可以認識到區域合作的價值。印度也是《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RCEP)的創始成員國之一,該自由貿易協定旨在整合亞太地區所有主要的經濟體,類似於將北美大陸國家聯繫起來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NAFTA),即現在的《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U.S.-Mexico-Canada Agreement)。在經過多輪談判後,印度去年決定不加入《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儘管沒有印度該協定會大打折扣,但剩餘的15個成員國仍在推進該協定繼續向前發展。
絕大多數亞洲國家都意識到,類似協定的價值遠遠不止會產生經濟收益。這些協定是一個個平臺,能夠促進亞太國家互相合作,從彼此的成功中分享利益,並一道塑造地區架構和行為準則。這些區域協定必須是開放包容的。無論是從設計上還是從實踐中,這些協定都不應排擠任何國家,破壞現有合作協議,拉幫結派或強迫別國選邊站隊。這就是為什麼《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各成員國仍為美國重新籤訂該協議敞開大門的原因,也是為何這些成員國仍舊對印度加入抱有一線希望的原因。
這也是亞太國家支持各種區域合作倡議的出發點,比如由日本、美國和其它國家提出的各種印太構想,還有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很多亞洲國家都認為想要包容中國在本地區日益增長的影響力,支持一帶一路倡議是一種建設性的方式。如果妥善實施並控制金融風險,該倡議的各個項目是可以促進地區協作和多邊合作的,能夠滿足很多發展中國家對更好基礎設施和互通互聯的迫切需求。有人批評某些項目缺乏透明性或可行性,但沒有理由認為該協議的所有項目都天然的會給所在國帶來難以承受的金融負擔,或阻斷這些國家與其它主要經濟體日益增長的聯繫。產生這樣的結果並不符合中國的利益,因為這樣的結果會破壞中國的國際聲譽和影響力。
訂立新的區域協議並不意味著放棄或邊緣化現有的多邊體制。那些來之不易的多邊協議和機構仍將繼續為所有國家,尤其是小國,提供一個合作和推進它們集體利益的框架。但現存多邊體制亟需改革:考慮到當前的經濟現狀和戰略態勢,這個體制已經不再有效。比如,1994年世界貿易組織烏拉圭回合多邊貿易談判結束後,世貿組織就發現有意義的貿易協議已經很難達成,因為達成任何協議都需要該組織164個成員國舉手同意,而這些成員國在經濟上卻各有各的帳,各唱各的調。去年,世貿組織上訴機構因法官人數不足而陷入癱瘓,這是所有國家的損失。各國應為改革這些組織開展建設性的工作,而不是削弱這些組織的作用或完全繞過它們。
一個熱切的期盼
美中兩國的戰略選擇將會塑造成型中的新國際秩序。大國角力並不奇怪,但是否擁有海納百川的度量,才是考驗其大國氣度的試金石,而且這種度量將決定人類能否在解決氣候變化、核擴散和傳染病傳播等全球性問題方面取得進展。
新冠肺炎疫情為我們敲響了警鐘,提醒我們國際合作是多麼的重要。疫情傳播無國界,現在亟需各國通力合作控制疫情傳播並減小疫情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即使是在美中兩國關係的蜜月期,想讓兩國攜手抗疫也極具挑戰性。而不幸的是,這場疫情激化了美中兩國的競爭態勢,加深了兩國的互不信任,兩國開始互爭雄長相互指責。如果這次疫情成為美國總統大選中的主要話題(現在看似已不可避免),那麼這種競爭態勢肯定會更加惡化。我們只能寄希望於事態的嚴重性會引來有識之士集思廣益,最終使明智的意見脫穎而出。
同時,亞洲各國也忙的不可開交,它們要控制疫情,克服困難改善民生,並創建一個更加安全繁榮的亞洲。它們能否成功和亞洲世紀能否實現,都將極大的取決於美中兩國能否克服分歧,建立互信,攜手並肩為維護一個穩定和平的國際秩序而一道努力。這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根本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