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與中國的密切關係及日本壓迫衝繩的諸多事例,使許多人對當代衝繩與日美、中國的真實情感關係產生許多誤解。本文指出衝繩社會核心價值的——和平、以「自決權」為基本內涵的認同特徵、拒絕「國家暴力」的抵抗精神等,皆為理解衝繩社會多重複雜麵向的關鍵詞。
今年夏天,衝繩發生了兩件引發海內外關注的大新聞,使得炎夏的衝繩充斥著連綿不斷的低氣壓。
第一件,也是最讓衝繩人傷感的,即前縣知事大田昌秀於初夏的6月12日病逝於那霸醫院。雖然大田先生高齡92歲,近年深居簡出,但是消息傳來,還是使整個衝繩社會陷入無限哀傷的氣氛中。
大田昌秀最為世人所知的,是他擔任縣知事的1995年發生了轟動世界的美軍強暴少女事件,引發了衝繩自1972年復歸日本以來規模最大的反美軍基地運動。因拒絕美軍基地繼續駐留衝繩,大田展開了針對日本政府的激烈抗爭,使他成為第一位敢向中央政府說「不」的地方首長。當時大田遠赴東京與首相會面的大義凜然,及與首相「平起平坐」的自信與氣勢,給衝繩及日本本土社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田是學者從政,1990年參選衝繩縣知事之前,長期擔任筆者亦曾執教過的琉球大學的社會學教授,致力於近代衝繩社會變遷及衝繩戰役的研究,是著名的反戰及和平學者,在意識形態光譜上屬於偏左自由主義者。基於二戰期間大田19歲時被徵召加入「鐵血勤皇隊」的體驗及親眼目睹了衝繩戰役的慘烈,大田對戰後大面積的美軍基地長期壓迫衝繩社會極為不滿,認為是對衝繩社會的歧視,因此在任期間極力要求縮減美軍基地的規模,甚至要求基地逐步撤出衝繩。
本屆衝繩縣政府於7月26日在衝繩會展中心為大田昌秀舉行了隆重的「縣民葬」。當天在炎熱的高溫下仍有兩千多名衝繩縣民出席了追悼儀式,首相安倍晉三、前首相鳩山由紀夫等日本國家級領袖人物也特地從東京飛來「邊陲」的衝繩出席這場莊嚴肅穆、備極哀榮的特殊葬禮。
大田昌秀之所以深得衝繩人民的敬重,理由無他,正是因其一身傲骨氣概及敢於挑戰國家暴力的精神與勇氣,與近代以來衝繩社會在型塑自我身份認同上的不懈努力一脈相承。
要求撤出魚鷹機的「縣民大會」
就在衝繩上下仍沉浸在追悼大田前知事的哀傷氛圍中,一場大規模的「縣民大會」於2017年8月12日大陣仗登場,再次引發世人關注。大會要求在日本國內全面禁飛美國魚鷹直升機,並將其從衝繩全面撤出,同時反對普天間美軍基地從衝繩宜野灣市遷至該縣北部的名護市邊野古海岸。根據主辦方「全衝繩會議」宣稱,本次「縣民大會」約有4.5萬人參加,出席該大會的時任衝繩縣知事翁長雄志承諾將繼承大田前知事的遺志,「堅決阻止在邊野古建設新基地!」
數十年來,由於常駐衝繩的美軍時而發生事故,時而涉及犯罪,長期累積了衝繩人的不滿情緒。因此,衝繩縣內大規模的抗議集會並不罕見,近年更幾乎是年年都召開,且幾乎都與美軍基地有關,2016年6月也舉辦了一場抗議一名美軍軍屬殺人事件的大型縣民大會。
另一方面,有關普天間美軍基地的搬遷問題,亦非今年才發生。自從2011年日本民主黨首相鳩山由紀夫食言未能履行「至少搬到縣外」的承諾以來,反對建設新美軍基地的縣民運動此起彼伏。此次大規模集會的引爆點,近因是8月5日駐衝繩美軍的魚鷹直升機在澳洲昆士蘭沿岸執行任務時墜毀,再加上去年12月亦有魚鷹直升機在名護市沿岸迫降,因而引發衝繩民眾對其安全問題的高度關注。據《財星》(Fortune)報導,魚鷹直升機從試飛到服役,已經發生多起意外,導致最少30人死亡。因此,自從2012年10月1日駐衝繩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配置第一架MV-22可垂直起降的魚鷹直升機於普天間機場以來,衝繩民眾的反對聲浪不絕於耳。
此次在澳洲墜機事件發生後,新任日本防衛大臣小野寺五典當時表示,「在與美國協調前,不會再出動魚鷹直升機」。然而,就魚鷹直升機參與8月18日在北海道舉行的美日聯合軍演計劃,當美國聲稱「可以安全航行」後,日本政府卻來了個髮夾彎,於8月11日表示「同意重啟飛行」。就此,翁長雄志在縣民大會也激憤地抗議:「這正是縣民最為擔憂的狀況,只要美軍稱有需要,日本政府就馬上退讓。」衝繩輿論包括兩大報社《衝繩時報》與《琉球新報》都不約而同地嚴辭批評日本政府對美國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臉,並嘲諷日本主權「至今仍未(從美國)獨立」。
波瀾壯闊的反美軍基地抗爭
其實,衝繩人民反美軍基地的抗爭運動由來已久。自從經歷了二戰期間最為慘烈的衝繩戰役之後,美軍開始統治衝繩。隨後,1948年朝鮮半島分治定局,尤其是1949年親蘇聯的中共於中國大陸建政及1950年韓戰爆發之後,東亞冷戰格局成型,觸發美國在其控制下的衝繩大規模建設軍事基地。而衝繩人民反美軍基地的抗爭也從那時開始,1950年代就爆發了轟轟烈烈的「全島抗爭運動」。換言之,衝繩的反美軍基地運動已經走過了將近70年。
但是,美軍在衝繩繼續擴建基地的計劃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最讓衝繩人民不能接受的是,當時的日本政府居然與美國暗中達成協議,讓衝繩美軍基地於1972年衝繩復歸日本之後仍可以無限期地留在衝繩。因此,美軍基地成為衝繩社會與日本政府之間微妙關係中揮之不去的一根刺,並延續至今。這根刺也成功地扮演了維持衝繩人與「大和人」之間心理距離的重要角色。
或許正因為這根刺的長期存在,衝繩社會的抗爭此起彼落,從未停止,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外界對「衝繩問題」的錯誤解讀。
誤解一:對衝繩人「反日反美」的刻板解讀
所謂「衝繩問題」,本質上是「日本問題」,正因為問題由來已久,又涉及衝繩人極為微妙的身份認同,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解讀錯誤。比如最容易產生誤解的,就是外界對衝繩社會「反日反美」的刻板印象。
誠然,衝繩社會因為美軍基地問題,對日本政府及美國政府長期存在不信任與不滿的情緒,然而,倘若輕易地將之解讀為「反日反美」的仇恨,則未免過度解讀了。其實,衝繩主流社會對美軍基地的不滿,如上所述,確實造成與日本之間的心理距離,但是基本上沒有上升到對日本政府乃至對日本人「仇恨」的層面,對美國的態度也大致如此。因此,縱覽歷次反美軍基地運動,包括這次的縣民大會,即便常聽到「美軍基地滾蛋」的怒吼,卻並不容易聽到「日本人滾蛋!美國佬滾蛋!」的呼聲。
筆者以為,要正確理解衝繩民眾歷時數十年的反美軍基地運動的本質,須從理解衝繩人民如何面對1972年復歸日本的態度說起。
自從1950年代初衝繩未來的地位問題浮上檯面之後,衝繩社會掀起了波瀾壯闊的「回歸祖國日本」的「日本民族主義」運動。到了臨近1972年復歸日本前夕,「復歸運動」所提出的口號是「向日本本土看齊」。
其後,衝繩人民迎來了渴望已久的「回歸祖國」,卻看著日本政府容許龐大的美軍基地繼續留在衝繩。儘管1972年後美軍基地略有減少,如今僅佔日本國土面積0.6%的衝繩縣內仍駐守了佔駐日74%的美軍基地。換言之,衝繩人之所以對日本政府不滿,是埋怨日本政府未將衝繩與其他日本地區同等對待,因而萌生「日本歧視衝繩」的心理。事實上,即便存在這種心態,卻也未上升到明確的「仇恨」層面,因為衝繩主流社會期盼的是消除美軍基地的壓力,而不是脫離日本。
誤解二:衝繩人期盼「脫離日本」?
身份認同是一門非常複雜的學問,衝繩社會的認同結構也具有如此的特徵,因此需要進行謹慎的觀察與分析。根據本人於琉球大學任教期間所作的「衝繩住民身份認同調查」(2005年—2007年),衝繩民眾對自身身份認同的看法,呈現類似臺灣社會或香港社會的複合型結構。該調查結果顯示,約四成受訪者選擇自己是「衝繩人」,二成五認同自己是「日本人」,約三成則自認「既是衝繩人,也是日本人」。換言之,衝繩人本土意識的程度並不低。然而,這並不意味著衝繩社會也傾向「脫離日本」而獨立。
筆者主持的此項調查也首次包括了衝繩民眾對「統獨問題」的態度。連續三年的調查結果,顯示即使「可以選擇」,也僅有兩成的民眾回答「應該獨立」,而持否定態度的則超過六成。因此,筆者解讀,大部分的衝繩人民即使對美軍基地強烈不滿,仍願意留在「日本」這個大家庭裡面。再者,基於對衝繩歷史與社會脈絡的理解,筆者以為,兩成持「應該獨立」態度的衝繩民眾中,有相當部分並非執意要與日本訣別,而是希望能以「獨立」作為籌碼或武器,來與日本政府討價還價,逼日本政府減輕衝繩社會在美軍基地問題上的沉重負擔。據筆者分析,執意非「獨」不可的衝繩人應僅停留在約一成左右。
儘管此次調查至今已有一些時日,此後也沒有再進行同樣形式的正式調查,不過根據筆者多年的分析,從1990年代大田主政迄今,衝繩社會的狀況及與中央的關係並未發生結構性的變化。而從近現代的歷史脈絡來看,只有當衝繩的地位發生變化時,其「獨立」態度才會發生較大波動。然而今日衝繩作為日本的一個普通縣(非特別行政區),它的地位自從1972年復歸日本以來並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換言之,即便再作同樣的調查,數據變化幅度估計最多是原有數據的一成至二成。
然而,人們對衝繩人極為微妙的認同心理結構,在未達至到位的理解時,就常常根據表象進行輕率的解讀。譬如刊登於今年7月《鳳凰周刊》(第593期)題為《支持衝繩獨立、痛批日本殖民、反對為釣魚島開戰:這位92歲的日本人走了》的文章,標題就直接把大田昌秀視為「衝繩獨立派」。其實,衝繩社會幾乎沒有人會把大田當作「獨立派」來看待。他所代表的左派自由主義長期以來是衝繩知識界的主流,他們當年站在「復歸祖國日本運動」的最前列,期盼早日恢復「日本人」的身份,回到祖國的懷抱。之所以在回歸後不懈地就龐大的美軍基地不停地抗爭,就是要求日本政府一視同仁,把衝繩人當作一般的日本人來看待,而不是「不想當日本人」。
根據筆者主持的最後一年的調查數據,其中一道問題顯示,倘若「美軍基地問題得以解決」,約三成多的受訪者認為「會增加衝繩人的日本人意識」。此一調查數據,一方面凸顯美軍基地與衝繩人自我身份認同之間存在的部分因果關係,同時也反映了衝繩社會相當一部分人是把對日本的歸心作為就美軍基地問題與日本討價還價的籌碼,並非從內心骨子裡不想做日本人。就此次縣民大會,根據TVBS的報導,參與集會的一位衝繩年輕人也解釋了他與會的動機:「因為衝繩也是日本的一部分,真的就是日本國土,我自己是衝繩人也是日本人,沒有分別,希望能夠被平等對待。」
不過反過來說,也正因為美軍基地的存在,成功地維繫著衝繩社會與日本本土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理距離。
誤解三:衝繩人「不滿日本」因而「喜歡中國」?
第三大誤解,是許多人以為衝繩人民「不滿日本」,即意味著「喜歡中國」。此一認知,主要是基於過去明清時期中國與琉球密切的歷史關係,以及部分日本壓迫衝繩的事例。但是這種認知,反映出對由近現代的歷史經驗中形成衝繩社會的價值觀及衝繩追尋自己身份認同的過程缺乏真確的了解,同時也凸顯了關於現代衝繩社會對中國觀感的變遷掌握得不足。
誠然,琉球社會的確存在對中國的親近感,筆者於琉球大學任教、在衝繩生活八年期間時有感觸。然而這種情感主要是歷史上與文化上的,並非現實中的。事實上,如果對當下衝繩社會的狀況有足夠的了解,會發現,當今衝繩社會普遍對現實的中國好感度偏低。
衝繩縣政府地域安全課於2013年公布一份他們首次做的民調,顯示衝繩民眾「對中國印象不好」的達89%。根據這份調查,衝繩民眾對中國印象不好的理由中,60.1%認為「對爭取資源與能源方面充滿自我中心主義」;58.4%認為「不依照國際規範行動」;56%回答「圍繞在尖閣諸島(中國稱釣魚島)問題上中日衝突持續」;50.5%則認為「中國人的愛國思維與行動無法理解」。
其實,倘若準確地掌握衝繩社會在經歷了衝繩戰役後逐漸形成的核心價值,當不會把時下衝繩社會「對日本的不滿」與「對中國的期待」作幻想式連接。
筆者於9月9日出席了琉球大學舉辦的「東亞共同體·衝繩(琉球)研究會」成立一周年國際研討會,與鳩山由紀夫等人共同討論衝繩面臨的挑戰、區域格局的變遷及東亞共同體的問題,並以《衝繩的核心價值與東亞的和平》為題發表演講。筆者在演講中指出,衝繩社會在戰後近70年來所形成的最為重要的核心價值,就是「和平」。這是在經歷了喪失四分之一人口的衝繩戰役之後,逐漸在戰後的衝繩社會所凝聚起強烈的和平意識下,而形成的最高價值。
正因為是最核心的價值,因此衝繩人民對破壞和平的任何舉措,都會敏感地作出否定反應。對日本如此,對美國如此,對中國也是如此。
對大田昌秀及衝繩主流社會而言,日美是將駐守日本74%的美軍基地置於僅佔日本國土0.6%的衝繩的共犯。此一永久性的協議猶如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定時炸彈置於衝繩人的身邊,眾多的當地民眾擔憂「邊陲」的衝繩未來可能因為「中心」的利益而被迫再度捲入戰爭。只是弔詭的是,衝繩人民既對日本和美國不滿,也不太認同中國以實力主義來應對與周邊摩擦的做法。許多衝繩偏左的自由主義派精英,把日本將美軍基地強加於弱小衝繩的舉措,視為「國家暴力」的行為。另一方面,這些年許多衝繩民眾心目中的中國形象,則是一個「公民社會還不成熟、一切以國家利益為優先、人民未必能自由表達意見的龐大鄰國」,如何改善這些刻板印象,恐怕還需努力。
目前,除了龐大美軍基地的續存及魚鷹直升機的配置與起降問題,中國海軍頻密進出宮古海峽、海空軍繞行臺灣島的常態化趨勢之外,還有這些年朝鮮無視國際壓力的核武化行動,這些都是衝繩社會擔憂成為刺激駐衝繩美軍增加活動及強化日本自衛隊對西南諸島防衛力度的重要影響因素,擔憂成為「中心」進一步對「邊陲」施加「國家暴力」的藉口。
本文所揭示的衝繩社會的核心價值——和平、以「自決權」為基本內涵的認同特徵、拒絕「國家暴力」的抵抗精神等,皆可視為充分理解衝繩社會多元複雜面向的關鍵詞。這些關鍵詞,其實也是理解同樣面臨「中心」壓迫的東亞其他「邊陲」地區不可輕忽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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