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睜眼醒來,擺脫了英雄之夢的糾纏,發現自己躺在床中央,房頂杳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交錯的光網。宛若太空戰場般的體驗。沒有殲星艦,沒有談及色變的戰鬥空間站,沒有造型離經叛道的飛船,天花板重回視野,然而它確乎越來越遠,或許下一秒就浮上天際。床頭燈亮著,我關掉它,室內瞬間回到了靜謐涼爽的狀態。我靜靜地感受寂寥,那是黑暗獨有的類型。
把迄今為止的人生歷程回想一遍後,我欲起身拉開窗簾,任由陽光傾瀉進房間。一陣暈眩襲來,未竟的起床事業宣告失敗,我跌回床上,頭抵著床墊,小船在滔天巨浪中翻滾。周遭的一切急速旋轉,我仿佛被衝進了下水道,在不見天日的管道裡打轉。稍頃,狂風止息,舢板支離破碎,汗水涔涔,飢餓感將我開膛破肚。
前進兩步,後退三步。我摔進被子裡。再試試,好,這回走到了浴室,扯下毛巾,反胃,沒食物可吐,快回去。我撲向大床。不錯,有長進,獎勵喝杯水。重新啟動,發動機報廢了,輪胎空轉,不如還是倒下吧。未戰先降,扣十分。選手又要衝刺了!他晃晃腦袋,邁了五步半——原路返回只要四步就成功了。
一盤僵住的棋局。
一個世紀之後,敢於阻攔我下床去吃早餐的障礙都被克服了,我草草洗漱,晃到晨間用餐區——標識這樣寫。食客們瞧見一個小夥子闖進來,他臉色慘白,身形搖擺,口乾舌燥,步伐虛浮,頭髮可供候鳥築巢,現在急需食物救命。
味道上佳的炒蛋施以援手,我被它提上了岸。
我核對時間,已經是即使考慮午餐也合情合理的時刻。我轉場去西餐廳,點了一客牛排,吃罷,飽腹感使我戴回了人樣的面具。和桌上紅酒同歲的侍者替我開門,我向他點頭致意,他咧了咧嘴。
大堂的橘子香愈發濃鬱,登記臺坐著三個女孩,戴紅眼鏡的那位沒有出現,我腦海中總在重播她完美無缺的微笑。
公交車迅疾如雷,在晴好的日子裡穩當地加速,穿過數以十計人潮洶湧的商業街與飛鳥盤旋其上,遍地舊唱片店和書屋的藝術園區,停在水族館前。我覷了眼司機,他心不在焉地抽著煙,盯視那狀如一顆冰淇淋球的建築,等待乘客走乾淨。
而通常來說,我們把這冰淇淋球叫做水族館。
我本想直截了當地衝進鯨魚展區,可依照領取的地圖手冊,線路極為複雜,稍有不慎便會迷失方向。據說籌建之初的計劃是將這兒打造成主題公園式的娛樂場地——因此外形頗具想像力,但民眾喜好潮流改變太快,投資者的指示朝令夕改,終於勉強完工,比原定竣工日期遲了一年。至於路線混亂,早已無暇旁顧。我無計可施,只得跟隨隊伍,主業是諦聽無處不在的情侶對話,留神注意別踩上他人的褲腳,偶爾邁步向前,研究魚兒遊泳姿態,姑且當作消遣。
人流在企鵝廳分成兩隊,一隊往表演場地移動,其他人繼續照指引前行。留下的人們保持沉默,只顧扭動脖子觀賞形態各異的企鵝,不時竊竊私語,品頭論足。芝士所言非虛,企鵝確實可愛至極,身上的條紋如同夢境遺落的碎片。
隨著對水族館的深入,昏暗的程度也識趣地提升了,隊伍活像條蛻皮的蛇,不斷地有人停留在原地,窺視玻璃隔板後的生物。賞鯨長廊在我面前粲然升起的時候,人已散盡了。
長廊敞開著,既沒有警示牌,也沒有工作員巡邏,它嫵媚地擺動腰肢,做無聲的邀請。我深吸一口氣,跨入玻璃與海水共治的國度。
拱形走廊裡沒開燈,午後的日光透過粼粼水波,從玻璃穹頂上射下。兩側的高牆阻絕了額外光照的可能性。池底鋪了層細密的白沙,一塊黑石趴在遠處,乍看之下有如幹硬的血跡。除此之外一片幽藍,塞得走廊滿滿當當,想順暢呼吸絕非易事。
這甬道格外漫長,大約直抵歲月邊緣。空曠的海洋荒野,我是此間唯一的人類。
鯨魚銷聲匿跡,水也許正自流動,可我瞧不出變化。解說牌倚在玻璃牆邊,我俯下身子閱讀它。
解說詞乏味異常,通篇描述生活習性,筆調幼稚,此鯨來源則隻字未提,末了寫道:「在經過六輪投票後,我館決定將其暱稱改為『小秋』,感謝大家積極參與名稱投票活動,你們為本館的建設貢獻了一份力量。」
小秋,我念出聲,雖知道這鯨體格不大,可我仍感到滑稽。
我仰視長廊穹頂,小秋會怎麼想呢,它在乎暱稱嗎?這地方供一條鯨魚顯得寬闊了些,但環境優美,氛圍諧調,吃食供應充足,待你不薄啊。和運貨車比較,你更中意哪個?
「要閉館了,先生請往這邊走。」一把冷漠的男聲。
「四點鐘閉館也太早了,我看指南上寫的是五點?」
「最近特殊時期,希望您理解。」
我抬眼,瞟見一個男人,年齡不好判斷,興許而立之年剛過,然而髮際線飛速後退,髮絲退至頭頂高地,倔強地固守著,任誰看了都難免惋惜。
「我有個問題亟需解答,可否問你?」
他抿著嘴,點點頭,頭髮紋絲不動,可能抹了髮膠。
「鯨魚去哪兒了?」
他臉上風雲變幻,左頰肌肉想擺出不知道,右頰則預備凸顯怒容,結果呈現的是困惑的神色。
「送去展覽了,看新聞的人都知道。」
「怎麼搬運它,貨車裝不下這等龐然大物吧。」
「按照來時的技巧,原樣複製就成了。」
「那水族館的這條鯨魚又是怎樣來的呢?」
「我只是個普通員工,你何苦難為我。」
「我以為大凡工作人員都知道一點秘密。」
「不是明明白白地在電視上播出了麼,公之於眾的不能叫秘密。」
「小秋非死即病,你們這謊言編得蹩腳的很。鯨魚巡迴展出——它又不是演藝明星。」
他錯愕地停頓兩秒,靴子磕著地板,說道:「不相信新聞,卻跑來對著水發呆,做無根無據的推斷,何必浪費生命在這事情上?」
「被朋友推薦,我們都希望看到活生生的鯨魚,」我說,「他跑到海島去觀測了,我膽子太小,慕名前來,吃了閉門羹,生氣也有道理。」
他語帶勉強:「總而言之鯨魚不在館內,山蒲要保留它一段日子,不瞞你說,它生病了,放在本館影響觀眾心情,山蒲願意接手治療,就做個順水人情,代價是治好後展覽一個月,僅此而已。」
他的神色誠懇,正派的像百世不易的夕陽。
夕陽?
我站在檢票口,橙紅色的光輝垂落到地上,他得勝似地衝我揮了揮手。
中計了。
紅鏡框女孩今天值晚班,她正讀著一本小說,與同伴斷續地交談。尋常的周中夜晚,月明風清,大堂裡都是熟面孔。我走向她,女孩預先察覺到了動靜,揚臉瞧我,仍是那副天衣無縫的微笑。
「呃……可以問個問題麼?」
「當然,請說吧。」
「有點難以啟齒,畢竟這很荒謬。」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好像我的存在是個基因的錯誤。
「關於旅行的事情……指引什麼的。」
「城市觀光手冊在報刊區能自行領取的。」
「這問題手冊或許解決無門。」
「噢,」她恍然大悟地搖搖頭,悄聲道:「等我下班了再談——八點準時。」
她的同事敷衍地掃我一眼,權當履行職責。
隨意對付完晚餐,完整聽了遍大門樂隊的《L.A.Women》,再領略一番泡澡的滋味,離約定時間還差二十分鐘。我下樓去,坐在沙發上等待她工作結束。
「久等了。」女孩語調輕快,手裡拎著個皮包。「去外面談吧,酒店裡人多眼雜。」
我跟隨她走進一家咖啡店,我要了杯越南冰咖啡,她加點一塊巧克力蛋糕。
「晚上沒吃東西,快餓暈了。」她解釋道,禮節性地嫣然一笑。
「那麼,為什麼找我做旅行指引?我們素未謀面吧。」
「喜歡你,在這兒遇見的其他人都不對勁,語言的齒輪無法契合,我不舒服,講起話來如芒在背。但你讓我有信賴感,第一眼起就是這樣。」
「對信賴的人應當講實話,否則幫不了你,旅途遇到困難了?」
我詳細地向她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和目前的狀況,芝士的部分略過不提,男人與我的對話也精簡地說了。她眉頭緊鎖,十指交叉,憂心忡忡地咀嚼蛋糕。
半晌,她沉思完畢,開口道:「鯨魚我確實知道,你歪打正著。你真想知道下落?」
「總不至於被外星人擄走吧。」
「它死了,十幾天前死掉的,一直拖到現在也沒跟大眾公布。」
「死了。」我重複道,這句話遙遠的恍如天邊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