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篇文章是來自新疆志願者的採訪手記,文章很長,但懇請您耐心地看下去,因為這是一位穿越了野人山的抗張遠徵軍老兵經歷生死離別的沉痛厚重的回憶,無數鮮活真實的細節,展現的是那段戰爭帶來的殘酷和創傷。而今,遠徵軍老兵任錚已經歸隊了,但編者希望他的經歷,以及他背後的中國軍人以及苦難經歷者們所處的真實歷史能被我們知道,敬畏和銘記。
遠徵軍老兵任錚唱起了《黃埔軍校軍歌》: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作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
老兵簡歷
姓名:任錚
出生日期:1919年5月27日
去世日期:2016年1月5日 (享年 97歲)
籍貫:河南省焦作市溫縣
居住以及逝世地: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六師五家渠市第一小學家屬院
抗戰簡訊:任錚於1939年考上黃埔軍校第17期,1941年任中國遠徵軍第一路司令長官羅卓英部電臺臺長、上尉軍銜。1942年5月從野人山撤退回國。
引言
75年前,中國遠徵軍第一次入緬作戰,歷史不會忘記那些曾經為國而戰的英雄。
從1942年春天到1945年年初,為了抗擊日本法西斯保衛中國西南大後方,中國遠徵軍沿著滇緬公路向緬甸境內挺進。這是我國自1894年甲午戰爭以來,中國軍人首次踏出國門,赴海外作戰。
1942年5月,中國遠徵軍第一次赴緬甸戰場,後被日軍切斷歸國通道,第一路副司令長官杜聿明決定率部從野人山撤回雲南,這片原始森林遮天蔽日、瘴氣瀰漫、毒蟲遍地、野獸肆虐,為了回到祖國,4萬多遠徵軍魂斷野人山,成為世界軍事史上最悲慘的戰爭之一。
任錚是曾經活著走出野人山而倖存的老兵。時隔七十多年,每每提及失去的戰友,老人潸然淚下。
以下內容是筆者在2015年5月的採訪
陽光透過參天的白楊樹,把樹葉投影在明晃晃的柏油馬路上,路邊的操場上活躍著孩子們歡快的身影,耳邊迴蕩著第三套全國小學生廣播體操,穿過兵團綠樹成蔭的小路,走進第六師五家渠市第一小學深處的家屬院,抗戰老兵任錚的家就在這裡。
「你們來的正好,再晚來一兩個月,恐怕見不到我了……」。今年96歲的任錚看到記者和志願者一行上門拜訪,面帶微笑的招呼著。
「哪裡,哪裡,您至少要活到100歲!」關愛抗戰老兵新疆志願者負責人丁德保(2017年7月22日病逝)託著任老的手說。
任老不時的咳嗽、喘息,在兒子的攙扶下,努力從沙發上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他再次確認了當天的日期:2015年5月24日,他希望,至少要活到日本向中國投降70周年那天。
鬼子打到了家鄉
任錚的老家在河南溫縣,出自書香門第,回憶抗戰往事,任老心潮澎湃,眼神中閃現出「意氣奮發少年郎」的模樣。
1937年夏天,任錚從縣城中學畢業後,來到開封,準備繼續求學,但求學之路被戰事打亂了。
「那時候,天上是飛機,遠處有煙霧,耳邊還有槍炮聲,大街上到處都是拿著行李逃難的人,有好多學生,有開封本地的、還有東北的、河北的、華北最多,他們往鄱陽湖那邊跑,露宿在岸邊。」
任錚說,看到這種人心惶惶的緊張局勢,他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鬼子來了,無家可歸啊!
當時,開封的街頭和學校到處貼著抗日救國的布告,在一則布告前,任錚看到,國民革命軍軍事委員會通訊兵團訓練大隊招生,任錚毫不猶豫的去報名考試。
考試科目裡還有英語,因為當時通訊語言是由數字和英文組成的,任錚說,多虧自己曾學過英語,參加完考試,三四百人只錄取了六十多人,任錚被分到了無線電專業班。
1937年底,任錚和同學們乘火車從鄭州到武漢漢口的訓練大隊,為了儘快學以致用,學員們不分晝夜的學習密碼、密語、發報。
隨著戰火四處蔓延,學員們不斷搬家,先後搬到過湖南長沙的中正路、湖南洞庭湖旁的南縣。
1938年夏天,學員們又轉移到湖南東部的醴陵,訓練大隊的教官都是黃埔軍校5、6期畢業的,任錚還記得當時的大隊長叫沈蘊存,中隊長姓陳,還有一個隊長叫李榮。
學習了一年的無線電知識後,任錚於1938年畢業,這時候,訓練大隊已經搬到湖南的常德,任錚被分到設在湖南南縣的「長沙防空司令部」的電臺工作,從那時開始,無線電臺成為任錚堅守的抗日陣地,「嘀嗒嘀嗒」的莫爾斯電碼,是任錚最親切而熟悉的聲音。
隨著戰事變化,任錚又輾轉桂林、到重慶的「防空司令部」,這個司令部駐地在四川廣安縣城的圖書館裡面,任錚記得,對面就是楊森公館。
「那時候,電臺的工作特別重要,比方說,我們接到日軍飛機的飛行信號後,立即把電報準確的發到指揮部,指揮部根據信號攻打敵機,所有的命令下達,如何應對,讓哪個部隊出擊,都要通過電臺發出去,這關係著戰爭的勝敗。」
任錚說,當時,他所在司令部有三、四個報務員,深感責任重大,最擔心的就是電報沒有及時發出,貽誤軍情。
隨著戰事對通訊技能的要求越來越高,1939年,任錚考上了黃埔軍校第17期設在貴陽的通訊兵科獨立第三大隊,在這裡,任錚又進一步學習了通訊知識。
1941年,任錚畢業後,被分配到國民革命軍昆明行營通訊指揮部。
遠徵撤退 踏向「魔鬼之居」
1942年3月8日,日軍攻佔了緬甸的首都仰光,切斷了中國當時最重要的國際運輸線路——滇緬公路,威逼印度和中國的大西南。
為了保衛滇緬公路,中國政府抽調了10萬名精兵組成遠徵軍奔赴緬甸抗日,任錚就是這10萬名戰士當中的一員。
那一年,任錚被派到中國遠徵軍第一路司令長官羅卓英部任電臺臺長,上尉軍銜。司令部在緬甸緬甸中部城鎮眉苗(Maymyo)。
回想遠徵緬甸,任錚說,當時,遠徵軍都是坐著大卡車從中國到緬甸的,車白天黑夜都在開,不記得開了多少天,只記得到了目的地,看到了大象。
在緬甸,任錚所在的電臺主要負責和中國遠徵軍第五軍聯繫,當時,杜聿明是中國遠徵軍第一路副司令長官兼第五軍軍長。
中國遠徵軍在緬甸浴血奮戰,屢挫敵鋒,使日軍受到沉重的打擊。
但後來因為盟軍配合不力,戰鬥失利,遠徵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不得不撤退。可殘忍的日軍欲置遠徵軍於死地,切斷了遠徵軍的歸國通道。
遠徵軍的將士們跟隨杜聿明將軍選擇了一條無比兇險的回歸之路——穿越一片叫做野人山的原始森林回到國境。
對於這條可以回到祖國的撤退之路,任錚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雖然,他聽到了很多「進野人山必死」的傳言,但野人山到底有可怕,在沒有進入之前,他毫無概念。
「記得,在緬甸的曼德勒(曼德勒是緬甸中部偏北的內陸城市),我們接到命令,把重型武器裝配全部就地銷毀,包括我們的電臺,那些裝備全部被澆上了汽油,火焰燃的老高。」
任錚說,之所以這麼做,據說,當時是為了減輕負重並阻斷日軍的追趕。
滇緬抗戰史專家戈叔亞撰文說到部隊進入野人山之前的情況:「5月中旬,部隊到達曼德勒以北500多公裡一個村莊,就再也沒公路了。軍長下令把重型裝備全部集中銷毀,原來乘坐車輛的1500名重傷病員就地安置。」
目前身在安徽合肥的原第五軍新22師衛生兵劉桂英向《瞭望東方周刊》回憶撤退野人山時說:
「有軍官把1500個傷兵集中起來問他們,現在我們無路可走了,你們跟我們走也是死路一條,你們自己想個法子處理吧。後來傷兵講,你留一點汽油,你們走吧!」
「看到那麼多傷兵自焚而死,我們爬在地上哭起來。」劉桂英說,「是哭他們,也是哭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
邱仲嶽將軍在《抗戰時期滇印緬作戰(二)——一個老兵的親身經歷》中寫道: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四日黃昏時分,第五軍軍部與第六十五團(新二十二師所部)主力到達莫的林(Mode)宿營,軍直屬部隊及各部隊傷患一千五百餘人進駐莫的林東南邊的村子裡……5月16日,第5軍主力縱隊徒步出發,傷病員及輜重全部留在莫的林,或為戰傷或因重病不能跟隨部隊長途跋涉的一千五百餘中華兒女,鹹以生為中國人,死為中華鬼的志節,寧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的決心,慨然於5月21日凌晨一時引火自焚,含恨而終!
所謂「死路一條」的前路位於緬甸密支那以北胡康河谷一帶的原始森林,位於中印緬交界處,方圓近300公裡,遮天蔽日、野獸肆虐,瘴氣瀰漫,緬語意為「魔鬼之居」,因曾有野人出沒,而又被當地人稱為「野人山」。
穿越這片原始森林前往中緬邊境,直線距離為138公裡。
「在進入野人山之前,我的一位要從印度撤退的好朋友李國棟告訴我,野人山特別兇險,他送給了我幾盒火柴、兩雙膠底鞋、一件雨衣。我的一位同學送給了我治療感染、發燒、惡性瘧疾等疾病的藥品,我把一支手槍送給了他。
」任錚說,後來看來,就是這些珍貴的物品救了我命。
據抗戰史專家戈叔亞考證:中國遠徵軍第五軍軍部、新編第二十二師、第九十六師約4萬多人,在遠徵軍副司令杜聿明率領下,途經野人山撤退。
就差一步 我的勤務兵沒跟上來
「剛進山的時候,還有工兵在前面開路,我們跟在後面走,原始森林的樹高的很,樹葉又大又密,陽光都照不進來,白天跟晚上一樣,潮溼、悶熱的透不過氣,我們幾乎都穿著草鞋,沒人戴手錶,我手裡有個指北針,我身後還帶著四個通訊兵。」任錚回憶說。
據史料記載,1942年5月的野人山,悶熱難熬。
從未受過野外生存與叢林作戰訓練的遠徵軍官兵,只能靠著幾張並不準確的地圖和少數指北針,摸索前進。
對於時年23歲的任錚來說,發現隊伍慢慢潰散的時候,他已感到不安。
「我們進山沒幾天,就開始下大雨,雨像石頭一樣砸在身上,我立即穿上了雨衣,雨太大了,雨衣都穿透了,不一會就在地上積成一片水窪地,有些地方開始爆發山洪。
」任錚說,很快,工兵也沒法開路了,起初,隊伍齊整的在原始森林裡穿行,後來,人越走越散。
緬甸的雨季從每年5月中旬開始,至10月結束,這期間,野人山終日籠罩在傾盆大雨中,雷電閃過,「魔鬼之居」的魔鬼開始甦醒。
1942年5月13日,就在杜聿明向擔任斷後任務的第九十六師發出「自行突圍」的命令後不久,一直跟隨他前進的軍部發報員不慎墜崖身亡,唯一的電臺損毀。
進入野人山的遠徵軍官兵,從此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
眼看,進山時帶的糧食越來越少,一股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官兵中蔓延,隨著熱帶叢林的雨季到來,山間的小澗也變成了洶湧的河流,整個隊伍在沒完沒了的暴雨中慢慢潰散。
「在行走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喪命。」任錚回憶說,一路下來,他看到身邊的好多戰友滑進河裡就沒起來。
死亡正一步步逼近行進中的中國遠徵軍。
任錚回憶說,身為電臺臺長,原本,他身邊還帶著四個通訊兵,但走著走著,有病死的,有滑進沼澤地的、有被山洪淹死的,最後只剩下一個兵,他們只能一路朝著北走,往祖國的方向前進。
「他是我的勤務兵,我的畢業證、黃埔軍校的通訊錄、電碼本都在他那,他幫我背著行李,四川人,特別能幹,人也特別好,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跟上我了……」
說到這時,任錚突然忍不住哽咽,眼淚奪眶而出,那是多年來,任錚最不願意回憶的一幕。
當時,他們在大雨中過一個窄窄的木橋,任錚剛剛過了橋,正等著他的勤務兵過橋時,這時,工兵團趕來拆橋,以阻斷日軍的追擊,任錚懇求工兵團等等,等他的勤務兵過來再拆,但軍令如山,他們必須在3分鐘之內拆橋,分分鐘時間,木橋解體,隨著翻滾的激流迅速消失……
眼睜睜的看著橋沒了,在悲傷和恍惚中,任錚遠遠的淚別他的勤務兵,心如刀割,他背著行李,無助的站在那裡,向任錚揮手道別,「沒吃、沒喝、又沒藥,他過不來就是死啊!」任錚泣不成聲。
事實上,在最後活著走出野人山的官兵之中,任錚經過多方查找,也沒有找到他的勤務兵。
一覺醒來 發現他們都死了
淚別了他的勤務兵,任錚悲傷難平,只剩下他一個人獨行,渴了喝雨水,餓了吃些野果野草,但那些東西很難消化,又餓又累,疲憊不堪。
任錚不知道,更大困難還在後面,野人山由於不見天日、陰霾潮溼、腐爛氣息令人窒息、漫山遍野的蜈蚣、螞蝗、蛇、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毒蟲到處肆虐著、完全不適合人類生存,方圓數百裡都是無人區。
最厲害的是螞蟥,「那個螞蝗比中國的螞蝗大好多,大拇指那麼大,吸了血,有手掌那麼長,手腕那麼粗,它咬到你,你根本不知道。」
任錚說著拍了拍了自己的右腿,行軍休息途中,任錚發現自己的腿上鼓起來好幾個大包,每個包都露出一節螞蝗尾巴,才知道是螞蝗鑽進去了,任錚拼命拽,只拽斷了一小節。
這時,沿路行軍的戰士告訴他,螞蝗鑽進肉裡是拔不出來的,要用力拍螞蝗叮咬的部分以及外露的身體,這一拍,拍出來七、八條,全都吸飽了血出來了,每條都有兩根食指那麼粗,任錚說,至今為止,他腿上被螞蝗鑽過的地方都沒反應。
熱帶雨林的蟲子是能吃人的,任錚看到,沿路有很多走不動的官兵,躺在泥水裡,瞬間就被螞蝗和毒蟲包圍。
一路上,任錚看到了太多將士們的屍體,還看到有病倒的將士自殺的,也許,這對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他們來說,甚至是種解脫。
「在野人山那種環境下,心理承受能力確實是到了極限了。
」任錚說,沿路看到太多屍體,那種慘狀沒法形容,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山裡走了多少天,只是一路朝著北走。
走著走著,任錚在一片山谷裡看到了房屋,原來,那裡是中國的華僑,他們在深山裡採玉,他們力勸任錚留下來和他們一起採玉,因為再往裡走,就是死路一條。
「我是一名軍人,我必須遵從軍令回到祖國。」任錚說,當時,就是這個強烈的信念在支配著他,臨行前,華僑送給任錚一些乾糧、鐵鍋、火柴、以及一塊像成年鴿子一般大小的紅玉,那塊紅玉以備不時之需。
依然不知道在深山裡走了多久,當最後一點糧食吃完後,任錚只能吃野草充飢,任錚說,之後啥也吃不下,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不得不扔掉了那塊在當時看來,價值連城的紅玉。
走著走著,任錚開始發燒、上吐下瀉、拉出來的都是黑水,他知道,自己得了惡性瘧疾,行軍途中,很多戰士都是得了這種病死的。
「不到迫不得已,我是捨不得吃那幾片救命藥的,那時候,我真的感覺自己快死了。」眼前就是一片白霧,任錚用樹葉舀了一點雨水,吃下藥片。
極度疲憊之下,任錚看到一個用芭蕉葉搭建的小木棚子,在雨林裡,找一塊能遮擋雨水的地方很不容易,任錚使出渾身力氣爬上棚子,此時,看到上面已經躺了三、四個戰士,看起來都在睡覺,極度疲憊的任錚倒下就睡。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我看他們都沒動,不對啊,好多大蟲子在往他們身上爬,再看臉,青灰色,還有黑斑,原來,他們已經死了……」
任錚說,人命還不如一根草,那一刻,他並不感到恐懼,沿途看到太多戰士們的屍體,有些被螞蝗吸血、螞蟻啃噬、大雨侵蝕後,數小時後就變化了白骨,此刻,對於任錚來說,最大的恐懼是,怎麼活下去?
腳趾頭插進石頭縫 翻越高山邁向國境
暴雨、飢餓、沼澤、毒蟲、死亡、深陷野人山的任錚感到前路絕望。
杜聿明曾在回憶錄《中國遠徵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中寫到野人山撤退:
「……洪水洶湧,既不能徒涉,也無法架橋擺渡,我工兵扎制的無數木筏皆被洪水衝走,有的連人也衝沒……螞蝗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以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官兵死亡累累,前後相繼,沿途屍骨遍野,慘絕人寰。」
野人山的生水是不能喝的,喝了就會死,但對於極度飢餓、且沒有原始叢林生存經驗的中國遠徵軍來說,飢不擇食,很多戰士在喝了野人山的生水後腹瀉、嘔吐,直到倒下,再沒有爬起來。
「一路走來,屍體遍地,每具屍體上都是成群結隊、大多出奇的蟲子。」
任錚說,有一天,終於不下雨了,很難得的看到了太陽,他走到一個河谷邊,躺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的左腿泡在水裡,整個左腿泡漲了,腫了好大一圈。
「太累了,睡著的時候,腿蕩到了水裡都不知道。」任錚說,至今為止,他的左腿常常感到麻木。
在艱難的跋涉中,同鄉送他的膠底鞋全都走的破爛不堪,直到走沒了,最後,任錚只能光腳前行,順著指北針,任錚開始翻越一座高山。
「那山很陡,我把腳趾頭插到石頭縫裡,一步一步往上爬的,退路就是死,我只能前進。」
任錚說,越往上爬越冷,他後來才知道,翻越的那個山叫——高黎貢山,他的腳已經邁到了國境。
高黎貢山位於雲南西部怒江大峽谷,坐落於怒江西岸,是橫斷山脈中最西部的山脈,北連青藏高原,平均海拔3500米,是中緬邊境上的一道天然屏障。
然而,高黎貢山的山頂常年積雪,由於中國遠徵軍還是夏季裝備,缺乏禦寒的冬衣,成百上千的遠徵軍千辛萬苦的穿越了野人山之後,卻在寒冷的高黎貢山被活活凍死。
「我用最後的力氣爬到山頂的時候,看到了白雪,可我身上,只掛著幾縷破布,凍得要命,我不能停,停下來就會凍死。」
任錚說,寒夜裡,他光著腳在雪地裡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看到了火光,是從一個洞穴裡發出來的光,走進一看,有四、五個戰士圍坐在一起烤火取暖,他們看到任錚,那種無法言說的表情令任錚終身難忘,和戰友們擠在一起烤火的時候,任錚忍不住哭了,絕處逢生啊!
後來,殘兵們結伴回到了雲南,然而,活著走出野人山的官兵們並不感到欣喜,那些逝去的將士是他們的朋友、同鄉,是曾經生死與同的親密戰友。
1942年8月底,隨著第九十六師最後一批殘兵翻越高黎貢山,抵達雲南劍川,中國遠徵軍第一次入緬作戰至此結束。
根據杜聿明將軍的粗略計算,中國遠徵軍10萬人,生還者僅有4萬,戰犧牲有1萬多人,也就是說,有4萬將士是在撤退途中非戰鬥犧牲的,他們的屍骨至今還在野人山的叢山峻岭之中。
「同路的好朋友,好同學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回來,我難受啊!」任錚說,在雲南的兵站,當他把那身穿了幾個月、已變成幾縷破布的衣服脫下來的時候,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全身都是膿瘡和密密麻麻的蝨子,在當地治療的很久,任錚身上的膿瘡才勉強癒合。
翻越野人山對任錚來說,更難治癒的是心理創傷。
野人山大撤退,導致中國遠徵軍走向慘重的毀滅之路,全程穿越野人山的將士死亡率接近90%,杜聿明本人也承認,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身體逐漸康復後,任錚被調到「交通部公路總局無線電總臺」第二臺工作,脫離軍隊。
先當報務員,後當臺長,同時兼任《大公報》電務員,負責收集日本,美國的電訊。
抗戰勝利後,任錚回到重慶通訊兵三團,1949年在重慶起義。
後來,任錚在解放軍西南通訊兵學校當教員,1952年轉業回河南老家種地,教書,之後在當地成立了「童聲豫劇團」。
1959年,新疆生產兵團到河南招收豫劇團,任錚和他的豫劇團,全團81人被招錄到了新疆,定居新疆後,改名為「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政治部童聲豫劇團」,任錚擔任編劇。
他編劇的劇本以弘揚民族文化為藝術宗旨,在整理和改變傳統戲、新編歷史劇、創作現代戲等方面做出了巨大成績,連文革期間還在演出他編的劇本。
豫劇團後更名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豫劇團」,任錚一直在豫劇團工作,直到退休。
如今,晚年的任錚住在兒子家,他極少向人提起那段抗戰經歷,哪怕是兒子。
「這些年,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野人山了,我的勤務兵,多好的小夥子,我是踩著他們的命活出來的……」
七十多年來,這一幕在任錚的腦海裡反覆上演,戰爭的殘酷記憶在他的心裡生根發芽,而這絲毫不會因為歲月的增長而消退,反而日久彌新。
採訪臨近結束時,任錚為我們唱起了《黃埔軍校軍歌》,用手拍打著膝蓋,聲音鏗鏘有力: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作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
文/圖: 李萍
註:其中老照片為翻拍
老兵唱黃埔校歌的視頻拍攝者為
志願者:丁德保 (已故)
老兵口述
抗戰親歷故事
聽父輩講述抗戰歲月
志願者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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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老照片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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