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新疆伊利奎屯的高炮團當兵,坦克的駕馭技術是嫻熟的,高炮的射程可以由我射遠射近。我不渴望打仗,有立功的機會,相反,沒有仗打,是我的渴望,不是我貪生怕死,是因為子彈和炮彈都不長眼睛,倒下的說不定就是我。我只想完成當兵的義務,回家好好過我的小日子,因為我比別人走運,我有天使般的女朋友與我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三見的話,說不定就是洞房花燭夜呢。
探親假期是半個月,十五天,單程一趟兩天,雙程就是四天,如果耽擱一下行程,一半就過去了,在家實則只有一個多禮拜。一個多禮拜,什麼事也辦不成,辦得成的,只是那一件事。
那一件事,真的要親自回來辦才行,配合的人配合,願意的人願意,一辦就成,但只能偷偷摸摸辦在黑色的夜裡,開燈不行,那就不是黑色的夜了。想是想過光明正大辦,未來的嶽丈和未來的丈母娘絕對不那麼心甘情願的,早就對女兒說了恨話,不能白送給哪個男人。
其實已經白送了,還打過胎呢,這秘密除了我和打過胎的當事人外,沒有第三個外人知道。
我做過我的個人夢,夢想是個什麼官兒,不當文書,真當官兒去,那就能夠在部隊呆上一輩子,家屬有資格隨軍,把玉梅帶得遠走高飛。玉梅她,很注重「寧願」和「不願」,對我親口說過寧願坐在自行車後面笑,不願坐在寶馬車裡哭,還在第三封信裏白紙黑字寫了「寧願」和「不願意」給我。我收到後馬上打電話給她,表揚她這句話寫得非常好,比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還要好。玉梅說我可沒有那麼高深的學問,是雜誌上的話,我是抄襲的。我說是你是你,是你的原創,不是抄襲,你別謙虛,你肯定深有體會,才有感而發,才出口成章。她罵我是豬,是豬豬,自己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哪有什麼深刻體會,是看女人雜誌看多了看得多愁善感了。我猜,喜歡看女人雜誌的,罵男友是豬了,十有八九是想做那頭公豬的母豬。我慶幸我是一頭挨周玉梅罵的公豬。
從玉梅的來信中,我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她的家庭背景,爸媽都是副縣級幹部,選擇女婿講究門當戶對的話,我遠遠不夠資格把他們的寶貝女兒娶到鄉下去。
好在戀愛的主要人物是玉梅,她那麼主動,那麼大膽,那麼偷偷摸摸與我戀上愛懷上孕還打過胎,絲毫沒考慮過什麼門當戶對,煮熟的鴨子會飛的可能性不大。但我得試探她,讓她有思想準備,萬一我退伍了呢,她還會不會接納我,畢竟她用身子接納我是一時衝動,是看在友情上,圖的是快感。
玉梅是騎著一輛越野自行車來汽車站接我的,一見面陌生得很,問我去哪,我說沒去哪啊,昨天回來探親了,探親探親主要是探你這門子親呢,你不是我應該探的親嗎?玉梅這才想起來她是我要探的親似的,窘一下,問我吃了早餐沒,我說吃了,她沒多問,我沒多說。我其實很想多說,看玉梅的表情,好像沒為我打過胎一樣,與我多說的興趣不大。
我主動尋找刺激,把迷彩服背包遞給她,還算默契,自行車手把偏我一下,意思是我推車。大概走了幾十米吧,玉梅突然說我們去看水吧,我沒聽懂,又說看水,我還是不懂,問看水?玉梅說看水庫的水呀,我才懂了看水,即上水庫玩兒去。
我有喝蜜糖的感覺,有水看,當然有山看,看山看水,山山水水,滋滋潤潤談情說愛人。
為了輕裝上陣去看水,玉梅幫我把迷彩服背包寄存在車站。
我騎上越野自行車,馱著玉梅又衝上一個坡後,她說慢點,前面就是水庫堤壩,人多。我捏了捏剎車,很靈,沒怎麼慢下來。玉梅啊呀啊呀的,我以為她害怕,用力一捏,不再彎腰弓背。玉梅下車說不是害怕,是見著水庫的水了,就這個地方坐坐吧。
我還沒有撐好自行車,玉梅已經幾次舒展身子了,壓壓腿,抬抬腿,踢踢腿,還做廣播體操一樣做了幾次擴胸運動,嫵媚一笑問我能做多少個伏地挺身,我答兩百個沒問題,真的匍匐在地,玉梅一聲預備起,快速數一二三四五,數得我不得不快速又臥又俯。
玉梅又數到八十七時,我實在撐不起第一百八十八個了,一聲起來吧,我沒有起來,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玉梅也想一屁股往水泥地上坐,我說髒,她說沒事,擋住我擦拭的手,已經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目不轉睛地看玉梅,玉梅卻目不轉睛地看水。我沒話找話,玉梅沒答理我。
玉梅看了很久的水,偏頭想說話了,說的話竟然是我問的意思:「你想見見我爸我媽是吧?」我還沒有點頭,她已經完成了設問句:「我不帶你見。」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遲早……遲早……」我改成鄉下俗語,「好醜都要見公婆面的。」
「見了,我怎麼介紹?」停頓一下,「難道說你這一身迷彩服兵哥是我男朋友嗎?」玉梅這兩個設問句都是要我回答。
「你一直是瞞著你爸你媽的?」
「瞞著是什麼怪事?」玉梅雙眼依然看水,許久一句:「永遠瞞著。」
玉梅說話太向著我了,我才扳過玉梅的肩膀:「你爸你媽這麼看不起當兵的?」
「當兵的窮!」沒想到玉梅這麼實話實說。好在玉梅補充得及時:「是我爸經常把這四個字掛在嘴巴上,我聽了煩死了。」
「你不是說你大姐嫁給了窮當兵的?」
「是啊,早離了。」
「你大姐夫不是城鎮兵嗎,有安置卡,怎麼也離掉人家。」
「分工花了幾萬塊,還分在氣象局,管天不管地,天上無人管,地上有人管不了,沒一點油水撈,大姐鬧離婚,我媽第一個支持,我爸第二個支持,大姐離了不久,就託人做媒做給菸草局副局長了。」玉梅撿個小石子,用力往水裡一砸,「正局長死了老婆肯定做給正局長的。」
昨天回家探親,今天來縣城見玉梅,我迷彩服包裡準備了一件什麼動物皮的軍大衣,原本以為作為見面禮送給未來的嶽丈大人,大人肯定是高興的,聽玉梅這樣說,不必了不必了,見得上面也不送了,何況還見不上面呢,官農一家親很難。
好在當女兒的,對父母的評價,給出的是「貨色」二字,我驚異得似乎有那麼不大不小的希望。
「假如我在部隊尋不到什麼出息呢?真退伍了呢?退伍回家當農民呢?」
「你不是文書嗎?還會退伍?還轉不成志願軍嗎?」玉梅看著水庫裡的水,一連三問。
「文書不好當,當得我腦殼痛,要寫假大空偉光正,遲早會得神經病的,部隊老是把神經病人留下嗎?」
玉梅一直看水,看得很出神。我撿起個大石子砸向水裡,咚的一響,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她還是沒有一點反應,我想她可能聽不懂假大空偉光正。
誰知她聽懂了,而且還聽得很懂:「還沒有習慣成自然?還沒有心理準備?跟著感覺走不會跟?是不是負能量東西看多了,看得腦子進水了?」
「部隊哪有什麼負能量東西看,全是正能量的。」
「那你是怎麼表現得當上文書的?別人當兵,你當文書,當沒當上,吹沒吹牛,都是個問號吧。」
「老子——」
「老子?你在我面前敢稱老子?」
我說我在自己面前稱行了吧,又說自己老子不老,嫩了點。
「怎麼算老,怎麼算嫩,說來聽聽。」
「那我又要稱老子,」我站起,「老子早得到一個本本兒,拉長拉長,就不是個短篇,文書還不想當呢。」
「什麼?再說一遍。」玉梅好像真沒聽清,側身緊盯著我看。
「開個玩笑,不要當真。」
「哪不當真,肯定有好事瞞著我。」
「好不到哪裡去,別人當兵,我當文書而已。」我說我當上文書純粹偶然,連裡老通訊員兼文書退伍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只因連長喜歡文學,得知我上了報紙副刊的頭版頭條,很是高興,有心要培養我,其實呢,連指導員並沒有看好我。
我沒再說,玉梅窮追猛打:「你發表了小說?那叫文學作品呢,天大的好事怎麼不早告訴我?」
「你以為弄文學是好事?都二十一世紀了,人人一心向錢看,弄文學很丟人了,可恥得很,獨木橋上走,走不通的話,橋中間跌下來很慘的。」
「誰說的什麼屁話弄文學很丟人?」玉梅也站起,抬頭盯我很緊,幫腔我:「自古舞文弄墨是高雅愛好,一萬個人一人湊一個字湊不出一篇文章,你一個人獨立勞動完成了,可什麼恥?丟什麼人?至於通不通,跌不跌,慘不慘,別走火入魔就是,及時剎車,試,還是要試試,試它幾年又何妨?」
「誰?誰?你懂這些,誰告訴你的?」
「我媽。」
「你媽?」我當然不相信她媽:「你媽也是副縣級幹部,幹部,開不完的會,哪有時間看書,我不相信。」
「我媽多,不止一個,你別多問了。」玉梅打個招呼似的,「嗨——,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早得到一個什麼本本兒,拉長拉長,就不是個短篇,什麼意思,我不懂。」
「本本兒是我爺爺的。」
「你有爺爺?」
「你哪有這麼多大驚小怪,有爺爺很正常嘛,我這麼年輕,又不是老得六十七十了,就沒爺爺了?」
「你爺爺給你什麼本本兒?」
「得遲了的本本兒。」
「怪了,好像聽你說過,你爺爺早死了,從你爺爺開始三代都是獨子,你爸是,你也是。」
「我又不止一個爺爺,你也別多問了。」
玉梅用餘光睥睨我,嚴肅認真的睥睨,突然邁步走了。
我狠狠拍打自己的前額後腦,沒挑好話題,沒掌控好局勢,有點被她牽著鼻子走了,我應該牽著她的鼻子走,關懷一下她打胎的事,她說懷上了,打還是不打問過我,說打的是我,她才打掉的,後來都忘記一樣,她隻字不提,我當然再沒過問。
玉梅看水看得認真,蹲在水邊認真看浪花,沒浪花看了,又製造一次,竟然用大石頭撬開一個大石頭砸進水裡。水庫的水是平靜的,要看浪花真要這樣製造。
我想靜靜地來到玉梅身邊,覺得玉梅製造的浪花沒有我製造的「剎漂」好看,撿了四五個溜光圓滑的小石子在手,從她頭上用力剎出一隻,漂得起了一幾次浪花。玉梅知道這漂是我剎的,特意剎給她看的,沒看我,手倒伸出一隻,是左手,想問你也會?水面已經起漣漪了,也連了幾次。
「聰明,一學就會。」
「廢話,沒學就會。」
「屁孩兒時,就在這水庫邊練習過?」
「哪是水庫邊,池塘邊。」
「城裡,哪有池塘給你練習『剎漂』?」
「你又別多問。」玉梅仍然不看我半眼,手倒伸出來一隻,伸的是右手,右手接過小石子遞給左手,是左手用力剎在水面上,漣漪泛起,煞是好看。
「你是左撇子?」
「咋啦?不允許呀?」左撇子搶走我手裡一隻石子用力甩出,「上帝允許了,你管得著嗎?」
玉梅笑得很開心,我覺得有話題了:「笑笑笑,打胎的時候,那麼哭哭哭的,眼淚、口水、鼻涕合在一起,哭成那個樣,嚇我一大跳,生怕你出事。」
「你沒在我身邊,你怎麼知道?」
「天告訴我的。」我抬頭看天,手一指,指向天。
玉梅也抬頭看天,看了很久,低頭看我時說:「我想跟你回家。」
「啊——!」
「啊什麼啊?不想帶我回呀?」
「不不不……」
「不什麼不?」
「不是不帶的不。」
「那就帶唄,走唄。」
「太快了點,我還沒有作好準備。」
「什麼準備?準備什麼。」
「思想準備,準備思想。」
「上面沒作好,下面沒作好嗎?」玉梅紅著臉,閉著嘴巴笑,我才明白她在開黃色玩笑,我也臉紅了,誰知她還有更黃的:「你不想洞房花燭夜嗎,我還跟你偷偷摸摸開房嗎,小小黃土縣,開了房就公開了我,我跟一個兵哥開房,鬧得滿城風雨。」
「實話說吧……」
玉梅揚頭,呸我一樣:「當然要說實話,我才不聽你說假呢。」
「那假話說吧,我想帶你回家。」
「實話說是不想?」玉梅明白快,接話也快,問為什麼也快。
「不為什麼,」我還是實話實說,「我家裡房子那麼破舊,沒有一間布置得像個洞房,你不一定願意入進去,即使你勉強願意,我一定不願意入進去。」
「我嫌貧愛富了嗎?」
「沒有,否則,你不會親自飛去新疆親自送給我。」
「別跟我貧嘴好不好,還想得那麼美,我會主動開房留下你是不是,休想。」
我暗地裡不知高興到了哪裡去,看山看水,花前月下,纏纏綿綿,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無非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入洞房嘛,沒想到玉梅全省了,直奔主題,節約鬧洞房去。
看玉梅的架勢,真是一副說走就走的樣,我死皮賴臉:「不請個假?假也不請個?什麼都不準備一下?直接去搭班車到我沙水鎮嗎?」
「你是沙水鎮的?」
「怎麼啦,沙水鎮你好熟嗎,有親戚在那?」
「好多好多,」玉梅說得輕鬆又認真,「有公公,有婆婆,有父老鄉親,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他九十大壽了,我要去給他祝壽,要他送我一個本本兒。」說得歡天喜地,真的飛跑起來,把我丟在水庫的水邊。
這麼節約去鬧洞房,我太沒想到了,雖說不真鬧,但跟我睡,睡一張床上,那是肯定的,洞房不洞,床會動嘛,床越動,玉梅叫聲越大,成何體統?
玉梅歸心似箭一樣,取了我的迷彩服軍用背包,竟然要寄存她的越野自行車,我急中生智:「你爺爺九十大壽,空手進屋?你這個已經賺得到錢的孫女妹子怎麼孫的?大包小包的,當然要提幾包啦。」
玉梅一聲去超市,我又心生一計:「還是明天吧,明天我要買一的士車東西回去,光是煙菸酒酒就要花幾千,搞批發便宜,我有同學在菸草公司,去了林山,今晚回來。」
玉梅舌頭一吐,我就知道她上當了,臉一紅,不說話,我就知道她默許了晚上會陪我過夜。
過夜開房,約定俗成樣,玉梅是搞前臺接待的,比我懂,懂得主動,說得生動:「你自己去開個房吧,開好了告訴我一聲,我上下午班,兩點到十點,你好好睡你的。」
我說我現在就去開,就開在車站對面的喜來登酒店,玉梅說喜來登呀,吐一下舌頭,說有個姐妹在前臺搞接待,東問西問的。言下之意我非常明白,我後悔我不該穿的是迷彩服。
玉梅是商量的口氣:「要不這樣吧,別急著開房,反正早得很,我又不能多陪你,中飯晚飯都不陪你吃,你自己解決,騎我自行車到處轉轉,晚了,轉到哪裡,隨便哪裡開一間就是,最好偏僻一點。」
我很想說你就不能陪陪我,與我一起逛逛街,還是這身迷彩服沒穿好,阻止了我,玉梅將自行車車把往我一推,看著她走掉,走得很瀟灑。
騎著玉梅的二輪越野,我一路在回憶玉梅,可惜太簡單了——
新兵入伍,甚至還沒當上兵,還在對新兵各方面進行體檢政審時,我就成了公家人一樣,吃呀住呀,公家全包了。縣人武部軍人招待所前臺姑娘一般是看不起當兵的,除非你長得不一般,那還不一定行,個子沒有一米七幾以上的話,她的眼睛不一定老是衝著你看,臉不一定老是衝著你笑,哪怕那幾天裡你也老是無所事事地進進出出,藉故以拿房卡為由衝前臺姑娘問這問那。
那幾天裡,一個一米八二的,從來不找任何理由與前臺姑娘搭訕一句,不是目中無人,而是眼睛失神得很,怕這個兵當不上,當不上,就是死農民一輩子。沒想到失神的眼睛也招來前臺姑娘問這問那,問得一米八二煩死了,有一句問:你這個帥哥怎麼也去當兵?帥哥衝口而出:我不想在家養豬,明白不?
那個帥哥就是我。也許大聲了點,招致這個前臺姑娘要整治整治我,整治的方法是故意給錯房卡,讓我進不去房間。我不得不下樓去找她,站在櫃檯邊,失神的眼睛變得有神了,前面加炯炯也行。但炯炯有神也遲了,前臺姑娘就是不理我,頭也不抬一下。
「小不點同志,門,我打不開,你,肯定給錯房卡了。」
「沒有呀,絕對沒有呀。」沒想到這個小不點同志敢強詞奪理,好在自己給自己臺階下,一聲我試試去,起身了。
一試,門開了,開門了。鬼知道是不是我遞給她的那張房卡片片兒。
「怎麼不看看電視?」
「看什麼看,遙控器不器,既不能遙又不能控,只能手動,手動怕動壞,賠不起,那要次次叫你,次次叫你,你煩不煩,煩,煩,煩,我叫一次你煩一次,次次叫次次煩,叫第一次你就說煩,第二次又說煩,嚇得我不敢叫了。」
「哈哈,哆哆嗦嗦的,牢牢騷騷的,滿滿腹腹的,你叫過一次嗎?」說著,要下樓去拿新電池更換遙控器。
「不用不用,我不看電視,娛樂節目太多,把我往死裡娛樂,娛樂出神經病的,萬一我當上了兵怎麼當得好兵,萬一我的兵沒當上,怎麼養得好豬。」
「你說話怎麼這麼怪怪的?」
「哪怪怪?我選擇當坦克兵,遠在新疆,坦克上有大炮,打敵人飛機的,天天想著非常6加1等於7裡的美女,坦克開得好嗎,敵人的飛機打得下嗎,一走神,幾百萬的鐵疙瘩橫衝直撞,我轉得成志願兵嗎?」
「哈哈,你真想當一輩子兵啊!」
「有官當我當然當啦,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旅長一路往上當,只是軍長暫時不想當。」
「那我先叫你班長,一路往上叫,預備——開始了:排長、連長、營長、團長,叫到什麼長為止?」
「軍長止掉算了,司令官不帶長,當官不帶長說話不響,升一長,司令不想當!」
「哈哈……哈哈……」
「哈什麼哈?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個好兵!」
回憶暫時中斷,我來到一家服裝城了,服裝很多,面積很大,城也敢叫,城就敢叫,給了我啟發,我穿得高檔,西裝筆挺,領帶挺進西裝裡,馬上搖身一變,捂蓋子一樣捂住我這個原本迷彩服人。
城裡姑娘說你要穿特大號的,我一點頭,特大號的就來了,我脫下迷彩服就套,套進去一個袖筒筒,再要套時,城裡姑娘說試衣間試吧,那裡有鏡子,我說不用不用。迷彩服褲子也當著姑娘的面脫,套上西褲,皮帶譁譁響,命令姑娘左看右看,姑娘不得不左左右右。不說好好好,連續三個好,我沒錢給。姑娘笑了,真的連續三個好好好。
又騎上玉梅的越野自行車,漫無目的,邊騎邊慶幸當初正確加聰明的選擇,如果不是選擇去新疆當坦克兵,而是去了大城市當武警,我昨天回家探親,今天有機會來縣城留戀忘返嗎?
因為留戀,因為忘返,我才走進人武部招待所。
「請問我表妹周玉梅呢?她今天幾點當班?」
「她下午兩點當班。」
「我有急事要找她。」
「打你表妹電話唄。」
「打了,不接。」
「那呀,肯定談情說愛去了。」
「也該接個電話呀,我的也不接。」
「說不定在床上呢,不接有理。」
急中生智我不是一般般的:「我就是來阻止她談這場戀愛的,還上了床,那還得了,想生米煮成熟飯,告訴我舅舅舅媽,有她好果子吃。」
「她爸她媽阻止不了的事,你當表哥的,幹嗎要阻止人家呢?」
「我表妹太少,才十九歲,不懂事,與窮當兵的談情說愛將來後悔莫及的,長痛不如短痛,我舅舅舅媽派我來一定要阻止掉。」
「你舅家又不缺錢,有的是錢,這麼嫌貧愛富幹嗎,去年飛到新疆的兵哥哥身邊,睡都睡了,胎都打了,硬要拆散人家?有必要嗎?拆得散嗎?」
「沒拆過,怎麼知道拆不散?」
「哪沒拆,拆過呀,你舅舅舅媽拆的。人家從新疆一飛回來,她爸就給她物色了一個紀委書記的兒子,在檢察院當科長,門當戶對,車子房子票子都有,還沒拆散呢。」
我長長噢一聲,不調口味了,口味夠味,味在內心,波浪加波瀾,重重疊疊。
這個值班的前臺姑娘肯定是玉梅的鐵桿閨蜜,真當我是表妹的表哥,幫表妹罵表哥:「狗咬耗子多管閒事,表妹談情說愛,表哥有什麼權力來管。」
我承認是狗,罵狗罵得好,走時真有點夾著尾巴,謝謝也沒謝謝,假裝怏怏不樂,但還沒下完招待所臺階,我樂不可支了,騎上越野逃跑一樣逃。
騎上越野逃了很遠,我才緩慢著踩,我生出莫名的恐懼感,生怕黃土縣城有人認出我,認出我是個兵哥,與黃土縣一對退休老乾的寶貝女兒在談情說愛,而且還搞大寶貝女兒的肚子,懷了一孕打了一胎,辱沒了人家高貴的門庭。
不慢慢踩了,踩快點,踩去哪裡,想了想,也去看水吧。
玉梅原來也是這樣想的,設身處地為我想的,看水不在水庫堤岸上看,堤岸上人多,萬一有人認出她,她的身邊是我這樣的迷彩服,真是辱沒了她高貴門庭。堤岸上看水其實更好看,不但看水,還有船看。船是烏蓬船,仿造江南水鄉那種,竹篾篷塗成漆黑,黃土縣城熱戀中的青年男女沒有哪一對沒鑽過黑色的烏蓬船,讓船夫搖啊搖,搖在水中轉圈子。搖上岸給錢很大方,有的還主動給小費,為什麼,因為搖啊搖時,放的是靡靡之音「在水一方」,熱戀中人沒有不喜歡靡靡之音的。
我也不想讓越野越過人多的堤岸,不抬頭踩,老早就推著走,還是低著頭推的。看到水了,上好鎖,急忙下到水邊,直看水。
找到上午「剎漂」過的地方看水時,我先是蹲下來,後就坐下來,坐下來有石子戳屁股,痛是痛,我願意,畢竟便於我好好回憶回憶——
我身體狀況一點也沒出狀況,每體檢一次都是合格,每合格一次,玉梅恭喜我一次。政審那一關,我擔心不能被玉梅恭喜,避了她三天,三天裡幾次輪著她當班去拿房卡時,她一問,我拿著就走。她敲過兩次門,喂喂喂地敲,我答敲什麼敲,裡面沒人,被罵神經病,病得不輕。第二次敲,我也答敲什麼敲,裡面沒人還沒出口,門已經打開了,說裡面不是人,是豬。問的真是豬:大公豬同志,政審這一關過了沒?我說沒有,她說急什麼急,都還沒有過呢,在審查中。一聽審查中,我洩了氣,叫她出去。一聽出去,她急了,問我你家有什麼歷史問題嗎?我說有,又說沒有。她說她害怕我家有,我說我家有不有關你什麼事,實在硬說有,當不上兵照樣活人,跟我爸養豬去,辦個豬場,當個養豬老闆,也是有錢人。玉梅對錢不感覺興趣似的,一聽我想當老闆,生氣一樣走了。其實,我是自我安慰,我哪有本事當上養豬老闆呢。
我慶幸我爺爺死得像一條狗,自尋短路吊死的,當然沒有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政審中沒發現什麼問題,這道關卡順利過去了,我的兵順利當上了。我選擇的不是去城裡當什麼武警,與別人相反,強烈要求去新疆,哪怕是工程兵,修鐵路的,修盤山公路的,架高架橋的,我都願意。幸好,工程兵這個兵種取消了,中鐵局中鐵建代替了,當兵純粹當兵,與槍與炮打交道,我分在坦克連,與坦克打交道。
新兵訓練三個月裡,我好玩一樣,給黃土縣人武部招待所前臺的周玉梅小不點同志去了一封信,沒想到收到信的她是歡天喜地式的,回信中十幾處兵哥兵哥的稱呼我,信的抬頭是兵哥哥,多一個哥。當然,「親愛的」三個字是沒有的,也許是我沒有主動親愛她吧,她不可能那麼不要臉地親愛我。我哪敢呢,哪敢主動呢。
想還是想了她,制止不了自己的腦腦不想她。新兵訓練結束後,我正式分到坦克連裡後,拍了一張擦拭坦克的照片和一張在沙漠中仰望天空的照片給她,寫信時,蠢蠢欲動的寫「親愛的你好」,但很久下不了筆,撕了,改寫「小不點同志你好」,下筆如有神了,洋洋灑灑的寫了三千多字。
可能是我過分描寫沙漠的浩瀚無邊吧,這個前臺姑娘,不,應該是那個前臺姑娘,竟然心血來潮,信裡想像一番沙漠,寬廣無垠,無邊無際,都用上了,最後寫道,沙漠哪是沙漠,明明是沙海嘛,它海納百川,它可以行船,它是有岸的,從岸邊出發,到不了彼岸,只要你回去,回頭就是岸。媽的,向我灌輸哲學思想了。
思想人人有,不是偉人才有。我的思想沒有小不點同志哲學,第三封信主要寫我要好好學習駕駛坦克,明明知道和平年代沒有仗打,坦克駕駛得再好,也是沒用的,我還是大段大段地寫。
忽然,水庫堤岸上一陣歡呼聲,我停止回憶,站起抬頭看,堤岸上來了一個車隊,仔細看,看到一團白色,白色上面有一點黑色,我明白了,白色是婚紗,寬大得可以鑽進十幾人男人,怪不得被清一色的男人簇擁著。
婚紗人在擺拍,擺拍好了入洞房,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前者比後者美妙,比妙不可言還妙。因為太妙,我快速回憶,直接回憶玉梅飛來新疆看沙漠了——
玉梅真不當漠看,當海看,我呸她:漠是漠,海是海。她呸我:漠就是海,海就是漠。
「都巨大無比呀,都無邊無際呀,都寬廣無垠呀,都可以淹死人呀。」玉梅偏要這樣強詞奪理,我不得不敗給她。
玉梅真在海裡了,閉上眼睛,說身子往下沉,我說沉吧沉吧,海底有我呢,我一個海底撈月你就止岸了。玉梅說你承認是海不是漠了,我說不是承認,本來就是海嘛,不是海,你不下沉,我哪有機會撈月?
玉梅拼命拍打我:「你為什麼前面不承認是海不是漠呢?」
「我現在承認是海不是漠遲了嗎?」
「不遲不遲,再遲就真遲了。」邊說邊再次拍打我。
就這麼幾句沙漠沙海的對話,漠漠海海的對話,竟然促使她下定什麼決心似的,當晚,她竟然主動開房,主動把我留在房間裡,獻身,當然也是她主動的。
——這,這,這,這真實的故事,要是說給哪個男人聽,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世界上有半個男人能走這麼好的桃花運。
後面真沒有什麼回憶的了,玉梅獻身給我好像是做買賣一樣一物換一物,我請假三天陪她看海,她三個晚上都與我那個,一晚一次,交換分明,等價不論。烏魯木齊送她上了飛機,鴻雁傳書反而中斷了,是她中斷我的,我傳了一封給她,她沒傳給我。
一年多後,意外回家探親,主要是探她玉梅這門子親,當然要探她爸她媽的,誰知家門也進不去,吃的住的自己解決,此刻真餓了,我得解決自己,順便解決住的問題,發簡訊告訴玉梅我住哪,她十點下班後來不來,天知道,由天。
沒想到不是由天,是由玉梅,玉梅她真來了,提著大包小包的,我一開門,全遞給我,說提得雙手都痛死了。
「幹嗎呢這是?」
「你不是說不要空手回家嗎?你買你擺酒的男人吃的喝的,我買我的糖糖果果,分散給小孩子和女人們的。」
為了讓她高興,高興得與我那個那個,滿足我的私心私慾,我得將計就計:「我爺爺逢八十九十,都不管你什麼事的,早了點,我爺爺是不是你爺爺還說不定,我家那個樣,與你家門不當戶不對,萬一你一腳蹬了我呢,全村人看我笑話,看得我抬不起頭。」
玉梅不坐著陪我說話,站著訓人倒有一套,「說什麼屁話,吃錯什麼藥了?要解藥嗎?」
「要!」
「要?那自己買去。」
「我買不到,你有,你有。」
「我哪有,我又不是開藥鋪的。」
「你身上就有,就在你身上。」我站起,深情一抱。
玉梅明白了,臉不怎麼紅也明白了:「你用激將法激我?」
「你急了我一整天,我不激你?」
「我得衝個涼呢,急成這樣?」我的天神,玉梅自曝猛料。
老實說,這次回家探親,我擔心歸隊時沒有一個好心情,甚至擔心見上玉梅的面都難,見上了也不一定理我,與她在黑色的夜裡偷偷摸摸辦事不過是臆淫,還想過開燈不行,那就不是黑色的夜了,屬光明正大辦了,更是臆淫。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是做出來的,人生也是做出來的,就像愛一樣,愛做好了,人生也做得好的。
第六章近日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