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同時期是日本的平安時代。
對於武士而言,作戰是不僅僅是弄死對手那麼簡單,更是一種神聖的儀式。
那時候日本武士打架,不但講究單挑,更講究等級。
戰場上相遇,武士要先喊話:我乃是某某大人麾下(陣營),(職位等級)什麼什麼大將,某某什麼兵衛(自己姓名),來者何人,可敢與我一決勝負?
對方聽到了喊話,跳出一個武士,要用同樣的格式也喊話:我是某某大人麾下,啥啥等級武士,什麼什麼衛門,參上!
挑戰的武士,聽到對方的等級跟自己相通,就可以展開搏殺了。如果認為對方等級太低,還可以嘲諷一下,拒絕對方的迎戰。
而作為武士的同等重要如生命的裝備,除了愛刀和長槍,盔甲極其重要。很多國人黑日本鎧甲說是竹子做的樣子貨毫無防禦力,實際上有木的,有竹子,有藤編織而成(這個很多),也有交叉使用金屬片編織的。但不管什麼材質,越是高級的武士,其鎧甲的工藝則更加複雜。身份和鎧甲的藝術性成正比。
對於領主而言,如果穿上低廉醜陋的鎧甲,在戰場上會被敵人笑死。至於防禦力嘛,那是另一回事。
當蒙古人徵服了南宋,發兵日本開戰的時候,日本人第一次感受到了「野蠻人」的作戰是如此不講道理:武士喊話沒人理,竟然沒人來單挑,那些兵士的鎧甲一點美感也沒有,居然群起而攻,毫無武士的修養與操守。
直到16世紀,日本開啟戰國時代,戰爭模式才從單挑徹底推廣為群毆。然而不管怎麼說,單挑的種子精神一直保留著。在戰國時代,武藝高強的武士則遊走於各個領主的地盤上,兜售自己的武藝流派,尋找合適的買家,與個人作戰的技術俗稱小兵法,集團作戰則稱之為大兵法,一旦被領主僱傭,則為這個領主的軍事集團提供「兵法指南」服務,也就是兵法老師,還可以成為武士,甩脫流浪人的身份。
你也可以理解為,武士之路,實際上就是古日本戰國版本的社畜。
當關白豐臣秀吉在名義上統一日本之後,作為農民出身的他,第一時間禁止流浪。秀吉清楚,這些浪人中有很多人才,尤其是具有打仗才能的敗落武士。話說,知識越多越反動,讓這些人不要亂跑,寧可讓他們窮死,也不準他們改行遷徙。
宮本武藏,就出生在這樣一個時代。
日語的:八嘎呀咯,八嘎是說笨蛋的意思,呀咯文字是野郎,可理解為卑賤的鄉巴佬。
宮本武藏就是典型的野郎,但他不八嘎。相反,他很有一番創業的志向。
擁有高超的武藝,就能成為武士,武士就可以做高級武士,然後做城主,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升職加薪,成為高級白領,出任總經理,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顛覆,這種人生怎麼可能不讓人激動?
但是宮本武藏,一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沒有武士的血統,所以他連個下級武士的門路都摸不著。用日本史學家的一些觀念來說,宮本的父親可能流傳一種叫什麼流派的劍術,或者宮本在年少的時候就曾經斬殺過一名酒醉的流浪武士還有名有幸「有馬喜兵衛」,但實際上,除了泥腿子的身份以外,宮本武藏的少年經歷沒人說得清。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砍了很多人。
晚年的宮本武藏在《五輪書》的序言中,自稱一生中決鬥六十多次,未嘗一敗。但是決鬥六十多次,卻不等於他砍死人的數量。有時候門派是一鍋端的。
如果一個農村娃,走進今天的北上廣,進入一家大公司,發現一個白領一個月的薪水就夠他全村人一年的開銷流水,那麼這個農村娃如果想要向上爬,他會怎麼做?
也許他會通過工作能力來獲得,也許他需要一些職場技巧,但有一點更確定:他一定比別人更狠。因為只有窮過的人,才知道富有是多麼的不公平。
所以,宮本武藏從一開始就比別人更堅定:要麼勝,要麼死。
在那個戰國末期,由於秀吉的政策不允許浪人流動,很多敗落的武士生存都成問題,有些武士的生活狀態甚至與乞丐並無二般。但是對於武藏而言,這些絕望的人,恰恰可以成為他決鬥的對手。
絕望的武士,在人生最悽慘的時候,能有一次生死決戰,即是解脫,也是價值回歸。
這些人,成為了宮本武藏的磨刀石。因為這些武士的落魄和窘態,卻奠定了宮本另一個意識:原來有模有樣的武士,在潦倒的時候一樣可以沒有尊嚴。
那種平安時代的戰場喊話,還有意義嗎?
其實,在武藏出生前,由於戰國時代的白熱化衝突,日本武士的軍隊觀早已發生了悄然變化。
武田信玄,一個學習了《孫子兵法》的領主,總結出風林火山的四字真言,進而花了血本,組建了當時日本中世紀風格最強大的騎兵團。
織田信長,一個喜歡新奇玩意曾經綽號為「尾張第一大傻子」的軍二代,跟基督教和葡萄牙傳教士整天搞在一起,率先組建了當時日本的火槍團。
由於火繩槍發射準備工作太慢,下雨天還會淋溼火藥。當時崇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日本武士並不看好這個滿是BUG的遠程武器。但是信長卻搞了個三段擊:第一排射擊,第二排準備,第三排補上間隙,如此一來,射擊頻率明顯增加。
於是,日本史上最虐殺的一場戰役上演了:最強的中世紀騎兵在衝鋒中,遇到了事先設置的障礙物不得不緩下來,火槍隊輪流射擊,邊打邊退。向放風箏一樣,武田的家底賠了個精光。當然,這都是發生在武田信玄死後的事情,鍋甩給了他兒子。
無獨有偶,在日本戰國時代,由於戰爭頻發,死傷不斷,那一套古代武士的戰爭禮儀逐漸被「世風日下」擠出了社會。領主會選擇稍微看起來樸素一點的鎧甲,免得在軍隊中太扎眼。以前穿的漂亮叫提高士氣,是儀式感,現在還敢那麼穿,難免會遭到敵軍火槍的狙擊;
以前都是一個一個小木片、小金屬片紮起來的扎甲,現如今這種生產太繁瑣了,於是索性把一個一個的小片直接拿塊更大的木板或者金屬板做個整體,然後幾個大塊一拼接就搞定了。只不過有些武士依然要求在大拼版上做出紋路,假裝依然是「小片紮起來的」。甚至部分還有仿製歐洲板甲的樣式,做出了襠部的三角形。
這些社會現象,讓宮本武藏更確信了一個道理:活下去才是王道,有用的才是對的,古典那一套儀式沒什麼屁用。
我本泥腿子,沒有貴族包袱,無論你怎麼嘲笑我,只要你死了你敗了,我就能笑到最後。
這個思維,在大約千年之後,中國大陸在改革開放時代有一位「陳海皇」,開創的無限制武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陳海皇的門派獨門技術,有尖頭皮鞋踢擋,插眼睛,安全民用剪刀作為械鬥主力。當然,陳海皇如果跟你約今天決鬥,那麼昨天你就有可能死於他駕駛的泥頭車交通事故。
古典武士學習刀,長槍,弓箭,戰國時代還有火槍。但是宮本武藏徹底釋放自我,杖術,苦無,鏈球鐮刀,小太刀,只要是武器,只要能作戰,哪怕是扔石頭,也要鑽研。
例如,很多日本史學家經過考證,認為那個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之間的著名決鬥,武藏根本沒有使用刀劍,而是用一根船槳,通過心理戰弄死了小次郎。
佐佐木小次郎,古典日本武士的代表。擅長巨大的野太刀,純粹的古日本武士價值觀,衣食住行都十分考究。
這次決鬥,公認的版本是武藏遲到,決鬥之時,又「遺憾地說」:小次郎你完了,你把刀鞘扔在地上意思就是你離死不遠了。當小次郎舉起自己的巨大野太刀砍過來的時候,一根更粗更長的船槳砸在腦門上,於是小次郎卒。
這種決鬥,是古典武士不能接受的。在古典武士價值觀中,首先武藏沒有身份,小次郎願意和他決鬥叫做「抬舉他」,武藏應該感恩涕零,就算死在決鬥中也是榮譽,然而武藏居然遲到,這是公然的侮辱。扔掉刀鞘,言語譏諷,是再次的挑釁。而最後,用個船槳是什麼意思?居然不用代表武士的刀,完全不可理喻。
但是從實戰而言,武藏非常成功。遲到和語言在於激怒對手,讓對手喪失冷靜的判斷,船槳更重更粗更長,具有重量和距離優勢,可以獲得先手的機會。
明末武術家俞大猷在《劍經》中(實際說的是棍),所說的敵人先打來,我後發而先至,決鬥就是在於掌握節奏,知拍任君鬥。一旦敵人的節奏被你把控,他先手攻擊就意味著賣出破綻,你就可以一擊必殺。
武藏贏了。同時,日本武士的古典精神和價值觀,也結束了。
作為戰國末期的「陳海皇」,宮本武藏以實際勝利為自己武藝參考的標準。對手用武士刀,就意味著自己也一定要用武士刀嗎?如果我可以用長槍扎死他不是更方便?或者用忍者的口吹毒箭,或者別的什麼。如果戰國時代可以選泥頭車,宮本武藏絕不會放棄這個選擇。
贏,的確是武藏贏了。但是沒有老闆想要僱傭他。
有時候,才華是時代開的玩笑。
在宮本武藏真正揚名的時候,豐臣秀吉家族早已隕落,德川幕府開啟250年的江戶時代。
在德川家康時代,的確有一本《武家諸法》,是武士的道德行為標準,但是真正流傳下去的,是他孫子,第三代將軍改寫的《武家諸法》,而這個版本的武士行為規範,是由柳生新陰流的大當家提的修改意見。
柳生家族,關於他們的周邊、遊戲、電影太多了。獨眼龍柳生十兵衛,是多少電玩迷心中偶像級別的遊戲主角。柳生家族由劍術而興旺,柳生石舟齋創立柳生新陰流,被豐產秀吉曾經一度沒收家產。但是跟對了大佬德川家康,一直隱忍做著忍者類似的諜報工作,熬到了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成為了心腹,終於揚眉吐氣。
日本天下盡歸德川幕府將軍把控,柳生家族就是所有武士的教育指導,又怎麼會容得下一個泥腿子出來吆喝呢?
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恐怕只有武藏留下的書,《五輪書》則是他的著作代表。書中,自序一生未嘗敗績,輾轉大半輩子,才終於有人收留他做了武士。那個地方叫熊本縣,幾百年後出了個熊本熊。為了讓武士階級接受他的武術,他選擇了部分內容作為「二天一流」的代表,成為頗為有名的至今仍有流傳的日本古流劍術。其他的那些「泥頭車技術」,只是傳給首席繼承人加以保留,大部分習練二天一流劍術的人並不知曉。而練習者更不知道,二天一流的短刀原本是西歐的十字護手,在西班牙和葡萄牙航海的那個年代,左手短劍右手長迅捷劍,是十分厲害的決鬥搭配,而武藏在遊歷日本決鬥的時候,吸收了西洋劍術作戰的思路。
在金庸的小說中,大俠獨孤求敗,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孤獨而求一敗不得,只能隱居深山與雕為伍。
在現實中,泥腿子宮本武藏,瘋狂約架,想要出人頭地,歷經生死,最後終於找了份工作上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