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節的南嶽衡山,風凜凜,雨瀟瀟,天地間寒冷砭骨。也許,只有在這樣的季節,才適合前來祭拜烈士英靈。正是在這樣的日子,一個倖存下來的抗戰老兵,頂風冒雨,向南嶽忠烈祠而來。抗戰老兵陳瑞璋帶著他的老妻劉玉琦和二子二女,千裡迢迢從紹興來到衡陽南嶽忠烈祠,就是為了完成他一直深藏在心中的一個宿願,給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戰友們敬上一束鮮花。而這一天,居然讓他等了七十一年。
歲月的巨手,無情地推殘了英雄的軀體,已屆九十多歲高齡的老人,在前兩年中風後,雙腿行走已經有些不便,思維也不太清晰,但曾經驚心動魄地參加過的抗戰場面,還是會從老人的記憶深處如泉洶湧,他要為死去的戰友敬花的頑強毅志支撐著他冒著風雨嚴寒,坐在輪椅上,艱難地抵達了位於南嶽衡山半山腰的忠烈祠。
風雨之中的忠烈祠,除了他們一家人和陪同前來的當地誌願者,再無一人。
1939年,國家危難之際,陳瑞璋毅然投筆從戎,報考黃埔軍校,畢業後分配在九戰區國軍第十軍方先覺部隊,參加了艱苦卓絕的衡陽保衛戰。
1944年6月22日,日軍飛機首臨衡陽上空,對市區狂轟濫炸,大火直衝雲霄。23日拂曉,日軍強渡耒水,向我軍進攻,衡陽保衛戰打響了,十多天時間就經歷了大小戰鬥百餘次。當時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只限令守城部隊堅守十天或兩周。陳瑞璋戰時是第三師參謀處參謀。參謀處的幾個人,陳瑞璋和姜亞勳、羅世霖,王鑑開等忙著整理完備勝利的資料,寫部隊沿線戰鬥要報,繪戰鬥要圖,認真地期待著解圍慶功的凱旋會。
兩周後,日軍一次又一次地組織進攻,均被擊退,日軍第十一軍司令官橫山勇所轄的二個師團四萬餘人已傷亡過半。回顧我軍第三師兩周來的戰鬥,第七團一營營長許學啟陣亡,火線提升的二個營長穆鴻長、鄒亞東都前後陣亡,全師官兵傷亡慘重,可見戰鬥的激烈殘酷。整個城內城外,敵我雙方屍橫遍野,成了一片大屠場。原本不多的糧食遭敵機轟炸燃燒成烏焦,彈藥已消耗三分之二,傷員少醫缺藥,軍部多次拍發「告急」、「求援」的電文。發回來的電文是「援軍指日可待」,「友軍已逼近西南郊,望堅守」,但援軍始終未到。守城官兵抱著為國捐軀的決心,始終堅守逐漸縮小的陣地。
八月七日後,前方和後方通訊突然中斷,消息傳來:主陣地易賴街、青山街、天馬山、五桂嶺等先後被敵人佔領。八日那天,敵人從演武坪一線逼近市中心,部隊失去指揮。當天夜幕降臨,陳瑞璋和同科室四川籍參謀王鑑開商議,決定從西南方向突圍。他倆穿過道道封鎖線,當看見步槍上插著錚亮刺刀的敵人,就屏住呼吸,憑著隨帶護身的手榴彈,右手握著彈柄,左手拉著導火索,隨時準備與敵人拼一個同歸於盡。漫山遍野的屍體倒掛在被燒焦的樹杈上,斜貼在峭壁上,屍體受炎夏烈日的暴曬已開始腐爛。更令人感到悽慘的是,因受傷而並未絕氣,分不清敵我的士兵,那慘絕人寰的呻吟聲響徹原野。陳瑞璋他倆小心地躲過敵人的視線,從一個一個屍體中爬行而過,時而兩手插入已腐爛的屍體,沾滿血漿和爛肉,那刺鼻的異味令人難以忍受。陳瑞璋同王參謀爬過屍體交錯、血流成河的地帶,在漆黑的夜色中艱難地行進著,憑著一顆愛國心,抱著抗戰必勝的信念衝出敵陣。當東方呈現出一片魚肚白時,突然被操廣東口音的警戒哨發現,他倆頓時感到一股熱流湧遍全身,意識到自己終於到達了友軍陣地。
脫離了火線後,陳瑞璋他們沿湘桂鐵路前進到達永福縣,向留守在那裡的負責第三師後勤工作的張琨參謀報到。當時有「大公報」記者聞訊前來採訪,在八月中旬的桂林版「大公報」上做了簡短報導:「衡陽陷落後,有兩位三師參謀突圍出來」。
抗戰勝利後,1948年,陳瑞璋在濟南遇到了他一生中的摯愛劉玉琦。他們結婚後不久,國共內戰就臨近尾聲,至此,雙方勝負已定。1949年,肩任國軍上尉營長的陳瑞璋,脫離了潰散的部隊,帶著已經懷有身孕的妻子回到了家鄉紹興。
戰亂過後的中國,進入到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沒有工作的陳瑞璋靠擺小攤養家餬口。1959年公私合營後,到了紹興市煙糖公司工作。在煙糖公司工作了一年,就被當作歷史反革命清除。從此後,噩運接踵而至。在歷次運動中,陳瑞璋被戴過高帽挨批鬥,抄過家。文革時,家裡地板也被紅衛兵掀開,閣樓被抄,紅衛兵還曾拷打追問他的手槍藏在哪裡?
1970年,陳瑞璋作為歷史反革命,全家被下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直到1978年才被落實政策回到紹興。在這種成天提心弔膽、挨批挨整的惶恐日子裡,妻子劉玉琦一直毫無怨言地陪在陳瑞璋的身旁,陪伴著他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風雨過後,終見彩虹。陳瑞璋終於等來了屬於他的榮耀。國家給他頒發了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紀念榮譽勳章。戴上勳章的那一刻,陳老禁不住老淚縱橫,他想到這一生所經歷的磨難,想到與他一同在戰場上曾經並肩戰鬥過,卻早已死去的戰友。儘管年事已高,但他卻決定要重返昔日戰場,看一看他當年浴血奮戰保衛過的城市,現在是什麼模樣?同時,再去南嶽衡山上的忠烈祠祭拜為國犧牲的戰友英靈。
英雄歸來,鮮花盛放。陳老一家一到衡陽,就受到了衡陽當地市民和志願者的熱烈歡迎,這榮耀的一刻,也總算是給了老英雄一個遲來的安慰。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歲月匆匆而逝,英雄艱難走來,走到這一天,卻已是七十多年過去。曾經的熱血青年,如今的耄耋老人,時光在生命中划過的殘酷,令觀者唏噓。
南嶽山上,風急雨寒;忠烈祠內,肅穆幽暗。陳瑞璋老人堅持著從輪椅上站起來,向抗戰英烈總牌位敬上一束鮮花,然後,他舉起顫抖的右手,隔著遙遠的時空,給英烈們敬了一個軍禮。那一刻,讓陪在他身旁的兒女們淚流如雨。
這一家人雖然遭遇了種種磨難和不幸,但他們憑著根植於內心的正直,一生堅忍勤勞,坦率做人,雖曾身處荊棘之中,也從未向命運低頭。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勝者,但會有永遠的英雄。
英雄歸來的這一刻,蒼山勁翠,風雨如磐。
給抗戰犧牲烈士總牌位敬完香後,陳老端坐在大廳內的輪椅上,遙望遠方,沉默無語。從忠烈祠內望出去,風雨之中,群山綿綿,無邊無際,天地間一片雨色蒼茫。
南嶽山上,風更急,雨也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