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在一位瀋陽藏友手裡淘到1951年10月9日及10月13日的《瀋陽日報》,這兩份報紙用大量篇幅報導兩件事情:
一是10月8日瀋陽市軍事管制委員會軍事法庭公審天主教營口教區主教費聲遠(André-Jean Vérineux)等法國傳教士反革命活動案,在這次公審大會中,費聲遠主教被判處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並被驅逐出境,他的法國籍「同案犯」德尚樸、安寧、裴舫濟(Sylvain Peves)、彭光遠(Pierre Peckels)、賈浩然①等基本受到同樣待遇。而中國籍的李恩凱、佟文元、張寶貴三人則被判處十五年、五年以及三年徒刑,前兩位是實刑,只有張寶貴「因有真誠立功贖罪表現、予以緩刑、以觀後效」。
二是10月12日公安局將這六名「帝國主義分子」武裝押送到車站,通過某海港驅逐出境,文章說:「他們已經被中國人民永遠驅逐出中國國土了」!
圖一、費聲遠主教等人被公審
圖二、費聲遠主教等被驅逐出境
又過了整整60年,2011年我去臺灣花蓮縣瑪爾大修女會,見到一位原住民的章修女(大陸將臺灣的少數族群統稱「高山族」,實際情況遠比這複雜),她講費主教晚年由於肩膀痛得厲害(由於在瀋陽時某個冬天去給教友終傅,點菸的時候騾子驚了,將他甩了下來,肩胛骨摔碎),每當犯病的時候,費主教就給大家講當年在東北時的點點滴滴,借記憶深處最深刻的回憶來緩解疼痛,聽到這裡,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圖三、營口教區主教、臺灣花蓮教區署理費聲遠
費公聲遠,聖名安德肋.若望,1897年11月4日出生於法國蘭斯。1919年10月加入巴黎外方傳教會, 1922年12月23日晉鐸。隨後赴中國滿洲的奉天代牧區傳教,於1923年6月8日在抵達營口港,這天恰逢耶穌聖心瞻禮。
費神父先擔任牛莊副本堂(1923,11--1927.1),1927年至1930年調回奉天工作,大概是擔任傳教會的理家司鐸。《費聲遠回憶錄》記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1928年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在奉天城外的二孔橋被炸死,當時在奉天城內的費聲遠神父去現場看了一下熱鬧,這也是人之常情,沒想到20幾年後成為重要罪狀,人民政府問他,你當時去幹啥了?
隨後,擔任遼中縣三臺子(1930-1935)天主堂和黑山(1936-1938)天主堂b本堂司鐸。三臺子是一個教友村,大約在嘉慶年間,由從山東闖關東而來的教友杜海在此安家,逐漸繁衍出一個杜氏教友大家族,並由此成為教友村落。滿洲開教以後,包若瑟於一八六四年建立第一座天主堂。
到20 世紀30年代,教民人數有了大幅上升,而且比較富裕,於是在費神父擔任本堂期間,由教友出資修建了大教堂,遺憾的是文革期間被毀。
圖四、費主教在三臺子工作期間修建的大教堂
1938年到奉天修院擔任導師至1940年。1940年至1946年任職於西豐天主堂。
圖五、1938年奉天代牧區衛忠藩主教與費神父接見教職會的修士,當時加拿大蒙特婁教職會的修士們協助奉天修院辦學
費神父工作過的牛莊、三臺子、黑山、西豐堂區都是奉天代牧區的重要堂口,不但要牧靈福傳,還有育嬰堂、養老院、診所、小學校等福利機構,神父做的有聲有色,於是成為教區主教的代權司鐸。
1946年5月18日,瀋陽總主教區總主教衛忠藩(Mgr Michel Blois)突發心臟病去世,由代權神父費聲遠署理教區事務。費神父在代理主教期間,為教區的建設做出了很多貢獻,如瀋陽鐵西豔粉街天主堂(1946)、皇姑區的血恥街天主堂(1948),就是他組織建設的(現在早已無影無蹤!)。
當時教會開辦一所光華小學,衛主教去世後,費神父接任學校董事長之職。為了解決學校的辦學經費,費神父將教會的產業---天光電影院及影院南街的一棟三層樓房撥付給學校,以房租作為學校的自養收入。奉天(瀋陽)總主教區是一個家大業大的教區,作為一個神父管理這麼大的一個家當,是十分不易的。
圖六、費聲遠主教工作過的黑山天主堂
這段時間,也是異常動蕩的時刻,國、共、蘇三方勢力在此角足。費神父響應黎培裡總主教的指示,做出了一個在我看來異常英明的決策。
1948年,費神父組織瀋陽神學院40名修生撤離,先北平然後到香港華南總修院,他們中有的人去了臺灣,有的去了世界其他地方。
另外將聖母聖心女修會的27位發願修女、35位志願者轉移,先青島、然後南京、再後來上海、高雄,最終在臺中落下腳,逐漸發展成一個國際性的修會。
1948年11月20日,瀋陽被林彪將軍的第四野戰軍攻克。此時,費聲遠神父和其他20幾名法國神父仍留在遼寧,人民政府多次找他談話,讓他離開中國,但他表示我得聽羅馬的指示。
羅馬的指示終於來了,1949年8月2日,費神父收到了教廷駐華公使黎培裡的電報:將瀋陽總主教區一分為二,劃出營口教區,任命費聲遠神父為營口教區主教,同時任命瀋陽神學院院長,中國籍的皮淑石神父為瀋陽總主教區總主教。
此時,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百萬雄師已經基本解放全部中國,新生的政權已不能容忍外國勢力幹涉中國的宗教事務,到營口赴任已不可能。而且瀋陽方面不允許費神父到長春或四平接受晉牧典禮,倒是吉林教區的高德惠主教獲準來沈,在1949年的10月16日舉行主教祝聖典禮。
我聽老教友講,由杜世才神父擔任營口教區的主教代表。(1981年9月8日至14日,遼寧省天主教愛國會第二次代表大會暨遼寧省天主教教務委員會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決定營口教區併入「遼寧教區」,羅馬方面默認了此項合併,從未在任何官方文件中提及未曾運作過的「營口教區」)。
圖七、費主教的晉牧慶典,他是營口教區不折不扣的「領銜主教」
此後兩年,費主教一直留在大陸,他給羅馬寫信:「假設我的離去能給當地帶來安寧,我會馬上離去。但有一個條件,要羅馬聖座正式批准,否則我不會離開崗位。」這封信當然被扣,後來也成為罪狀。
好在瀋陽教區的皮漱石總主教一直收留這位「老同事(神學院期間)」、「老領導」,直到1951年一起被捕(皮主教因「聖母軍」被判六年,直至1956年提前一年釋放)。
1951年10月22日,費主教終於到達香港。在返回歐洲以前,他去了一趟臺灣,看望在臺的聖母聖心女修會的修女和原瀋陽神學院院長包萬才(Francios Boschet)神父。因為有4位聖母聖心會的修女在花蓮的田埔,費主教又去了花蓮看望她們。
圖八、在中國遼寧傳教25年後,費主教被驅逐出境
費主教看到花蓮經濟落後,但原住民淳樸善良,而這裡從「沒有一座教堂、見不到十字架的影子,散居山谷海邊的原住民有十多萬,竟然沒人給他們講解天主的道理,引領他們認識崇拜天主",便想在這裡傳教。
在大陸下崗的費主教對包神父說:「包神父,你說怎麼樣?現在我正不知道做點什麼,為什麼我不在這做點事情?」
包神父說:「你也不想想,你來這曠野做什麼?你明明知道這裡什麼也沒有。」
費主教說:「那更是我來做點事的理由了!」
回到歐洲後,他將自己的想法向聖座傳信部反映,也向剛恆毅樞機說了自己的想法。
圖九、原瀋陽大修院院長包萬才神父,費神父去看望這個老朋友後因緣際會成為花蓮教區署理
他的請求很快得到了回應,1952年8月7日,聖座在臺灣東部成立花蓮監牧區,牧養花蓮、臺東兩縣,由費主教署理。費主教在臺灣東部又篳路襤褸地開創了新的事業。1953年,他抵達花蓮,當時巴黎外方傳教會大約對中國心灰意冷,只將彭光遠神父配給他,他在美侖興建了主教公署,並在田埔建了教堂。
圖十、彭光遠神父(右)與費主教
費主教在花、東開教的前十年,被稱為「歸主奇蹟」的十年。以玉裡堂區為例:玉裡,是臺東和花蓮間的一座大鎮,一九五四年聖誕節,費主教為這裡祝聖了花蓮監牧區的第三座天主堂。我說一個數字大家不要吃驚,那年玉裡天主堂侯洗的慕道者是四千餘人,剛建好的聖堂已容不下他們了。 「歸主奇蹟」時期,大量原住民洗禮奉教,致使傳教士們應接不暇。
當時花東地區獨特的現象,每到晚上,原住民們在山上隆起篝火,載歌載舞,然後聽傳教士講道,直到後半夜兩、三點才戀戀不捨地散去。
圖十一、臺灣東部地區簡易的聖堂,人滿為患
圖十二、天主為費主教關了一扇門,又打開了一扇窗
費主教發揚聖方濟各.沙勿略的精神,深入到東臺灣的山區,為原住民傳教,有一本書中記載:花蓮教區的大家長費聲遠主教雖年歲頗大,但常以牧者之心關心教友,不及山路艱險,跋山涉水前往豐濱鄉視察。……到豐濱後,依次由北向南,在各部落祈禱、舉行彌撒。教友們都來參加,共融在天主的祝福下。……費主教對於教友們的虔誠、居民們的熱心服務,心中認為此行十分值得。因此,在豐濱前後一周時間內,食宿均在教友家中。
圖十三、費主教在原住民部落
花蓮教區在東臺灣成績斐然,大批原住民領洗成為教友。比如我們比較熟悉的歌星張惠妹,與張惠妹同一部族的曾建次神父在1998年被任命為教區輔理主教。
由於莊稼多、工人少。費主教又邀請曾在齊齊哈爾教區服務的白冷外方傳教會到臺灣東部服務。
牧養花蓮教區期間費主教先後規劃了大小聖堂、祈禱所共二百七十二處,每一處聖堂會所均由他設計繪圖、籌募經費、購買建材,甚至還需親自督工興建。
除了在花東地區傳揚天主教,貢獻重大,費主教也非常重視教育:1959年,他邀請以教育見長的吳蘇樂修會的修女,到花蓮創辦花蓮縣第一所私立學校----海星中學,第二年創辦聖馬爾大修會,1969年創辦若瑟小學(1998年更名海星國小)。數十年間對花蓮地區的教育奉獻不遺餘力。
1962年至1965年間,費主教參加了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會議期間的1963年7月15日,花蓮監牧區升格為花蓮教區(Dioecesis Hvalienensis),仍由費聲遠主教署理,10年後費主教榮休。又過10年,1983年1月10日,費主教病逝於臺灣花蓮。
圖十四、費主教當年使用的祭衣
圖十五、費主教的骨灰安置在花蓮教區主教座堂
圖十六、2011年我去花蓮教區尋訪費主教的事跡,與黃兆明主教合影
費主教在花蓮的三十年,可謂「老驥伏櫪、志在千裡」。我時常想,在臺灣的費主教遙望中國東北,也會象于右任老先生那樣發出感慨: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
他於1923年來到奉天,在這裡度過了25年。在人生的最後歲月裡,他一刻也沒忘記曾經的羊群!
願天堂上的安德肋.若望.費聲遠主教為我們祈禱!
注①:費主教的「同案犯」:彭光遠神父,瀋陽教區財經司鐸;德尚樸神父,瀋陽南關天主堂副本堂司鐸;安寧神父,1946年來沈,瀋陽三經路天主堂副本堂司鐸(這座教堂被拆遷七年,回遷仍無音信,我就是這座教堂教友);裴舫濟神父,瀋陽十間房天主堂本堂司鐸(這座教堂也不見了蹤影);賈浩然神父,瀋陽鐵西路官天主堂本堂神父(這座教堂也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