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一名哥薩克「你的祖先是誰?」得到的回答很可能是「誰在乎?」因為在他們的傳統中,土地和戰利品無疑比弄清自己的祖先更重要——甚至哥薩克自己的歷史學家,有時也會對此不知所措。按照《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說法,「哥薩克」來源於突厥語「kazak」,意為自由人或流浪者,如果分析一名哥薩克的基因,我們還會發現,他身上可能同時具備韃靼人、斯拉夫人和高加索山民的血統。
短暫的歷史和淆亂的起源,讓哥薩克很難被稱作是一個民族,相反,它們更像是一個族群——讓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也並非某種天生的紐帶,而是一種相似的生活方式。不過需要指出,儘管不是一個民族,但他們的影響卻比許多民族更大:比如他們曾讓世界感到恐懼;比如,他們永遠改變了歐亞大陸的政治版圖。
今天提到哥薩克,人們心中首先想起的一定是照片中身著黑衣、頭戴羔皮帽、佩戴短刀,胸前插滿火藥筒的形象,但這實際是18世紀以後、庫班哥薩克和高加索哥薩克的裝束。他們早期的服飾介於斯拉夫農民和韃靼遊牧民之間
顛簸的編年史
也正是因此,哥薩克的起源只能從隻言片語中尋找,首次出現是在14世紀,在黑海沿岸、希臘商站的記錄中提到了「哥薩克」——他們的是活躍在內陸的一群強盜和土匪。而從15世紀之後,這群桀驁不馴的戰士逐漸作為傭兵為世人所知。
最初的哥薩克其實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所謂的「自由」哥薩克,他們是一些遊蕩的草原強盜;另一種是「城鎮」哥薩克,他們從成年起便為軍隊服役。
儘管今天常被混為一談,但兩種哥薩克的境遇截然不同:「城鎮」哥薩克自視為職業士兵,而「自由」哥薩克所做的,則是在邊境地區給他們製造衝突和糾紛。事實上,前者始終無法接受「哥薩克」的身份——在服役結束後,他們往往會融進俄羅斯人之中,至於其所在的部隊,則在17-18世紀被改編成了正規軍。
而後來文學和小說作品中描寫的哥薩克,往往都有一個「自由」哥薩克的祖先,由於生活方式使然,他們也逐漸同周圍的其它民族——如韃靼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等產生了差異。儘管在隨後幾百年,他們哥薩克經歷了無數次遷徙,並逐漸散布到整個歐亞大陸,但他們的傳統並沒有消失,而是被保存到今日。
一幅後人描繪的、早期哥薩克的形象,畫面中他正和同夥一道洗劫農莊,遠處還能看到四下奔逃的農民
如今哥薩克的起源有兩處,其中之一是今天的烏克蘭,他們可以追溯到一群名叫「扎波羅日哥薩克」的人身上;而另一部分則源自盤踞在俄羅斯南部的、一群耀武揚威的不法之徒——他們後來成為頓河哥薩克等許多族群的直系祖先。
「自由」哥薩克的生活方式最初很像牧民,主要生計是狩獵、搶劫和盜竊牲口。他們用馬刀和長矛把自己武裝起來,在所經之處大肆擄掠。但有趣的是,這些小到數人,多到上千人的團夥,根本不在乎血統——只要你有一匹馬,並且願意過刀尖舔血的生活,你就可以加入,事實上,第一位有據可考的頓河哥薩克首領——薩裡-阿斯曼(Sari-Asman)甚至是一位韃靼人。
當然,在頓河流域,「自由」哥薩克的骨幹仍然來自俄羅斯,他們中很多出身農奴,因為不堪壓榨逃離了赤貧的村莊,其中還有流離失所的難民,以及被通緝的強盜和慣犯。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急於擺脫過去的生活,進而尋找一片「自由」的樂土——為了相互保護,也為了在殺戮中倖存,這些哥薩克的小屋聚合成村莊和城鎮,最後形成了割據一方的傭兵集團。
如今烏克蘭民間故事中最著名的人物——哥薩克馬邁——身上,就有許多早期哥薩克的影子,他豪爽而狡黠、崇尚自由、舉止粗魯,在平原上到處遊蕩。如今,哥薩克馬邁已經成了烏克蘭民族的象徵之一,其形象甚至出現在了該國發行的錢幣
16世紀、今天的俄羅斯南部和烏克蘭東部,曾經同時活躍著五個徵戰不休的國家。它們是克裡米亞汗國、喀山汗國、諾蓋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和莫斯科大公國,其中,前四個國家由來自亞洲的遊牧民組成,普遍信奉伊斯蘭教,而信奉東正教的莫斯科公國位於北方,如獵鷹一樣注視著四個對立的異族政權。
在混戰中,各個統治者都曾將哥薩克當成棋子,但其中,只有莫斯科大公伊凡四世(即後來著名的「伊凡雷帝」)發現了這些草莽英雄的深層價值,從1570年開始,他將一盤散沙的頓河哥薩克用金錢收買過來,讓他們在對抗韃靼人的戰爭中衝鋒陷陣。
《文明》系列中的伊凡四世,他也是俄羅斯歷史上的第一位沙皇
作為這種策略的副產品,頓河哥薩克仍然形式上保持著「自由」,但行動上愈發聽從莫斯科的指揮。1579年後,他們站在沙皇一邊參加了利沃尼亞戰爭,以對抗在後者在西方的宿敵——波蘭和立陶宛。與此同時,周邊的韃靼人也感受到了威脅——就在和伊凡四世合作之後,哥薩克便開始像牛虻般,對遊牧民的商隊和牲畜展開了大規模洗劫。
韃靼人當然清楚陰謀的幕後主使,將這些人稱為「莫斯科哥薩克」,而在另一面,伊凡四世則始終玩弄著兩面手法。在譴責上述暴行的同時,他又和哥薩克首領們相互勾結——通過這種策略,哥薩克實際充當了莫斯科的前哨,將後者的領土一直拓展到了裏海沿岸。同時,在伊凡四世的籠絡和扶植下,頓河哥薩克也逐漸從散兵遊勇,變成了一個特立獨行的軍事集團。
創作於16世紀上半葉的奧斯曼土耳其細密畫,表現了土耳其騎兵同哥薩克作戰,當時,後者經常襲擾其在黑海南岸的附屬政權
16世紀末,頓河哥薩克人數已經達到了數萬,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族群,同時,他們也形成了許多獨特的傳統,許多傳統後來成了他們引以為傲的特點。有趣的是,儘管和韃靼人的關係不共戴天,但哥薩克卻從中沿用了許多習慣和傳統。比如說,在哥薩克方言中,首領被稱為「阿塔曼(ataman)」,隊長是「esaul」,貢品是「yassak」,亞洲元素也在其服飾中隨處可見。
儘管哥薩克在傳統上接近遊牧民族,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居無定所:由於他們無法在草原上過冬,一旦抵達某個地區之後,他們就會沿著大河建立營地,這些營地後來發展成為村鎮和商站。
一個19世紀的哥薩克村莊,這些村莊規模不大,由若干農舍、馬廄和一座木製教堂組成,由於居民不進行商業活動,和周圍的市鎮相比,這些村莊顯得有些落寞和凋敝
在當時西方人的記錄中,如此描述這些有哨所性質的居民點:
「每個村都有一座教堂,一座市政廳,一名首領,幾名隊長。教堂被認真地用磚石砌成,狀態良好,普通民居則為木製,有石砌的地基,室內裝飾著宗教畫像,從外表上看,它們顯得比傳統的俄羅斯民居更整潔和乾淨……」
在這些居民點中,頓河哥薩克極少務農,他們耕種的技巧也並不高超,因為他們寧願把時間花在戰鬥和搶劫上,另外,他們也是優秀的漁民和海盜。早在16世紀初,頓河哥薩克的船隻便在頓河和伏爾加河上航行,並將航線拓展到黑海和裏海,在此期間,他們也曾多次洗劫了沿岸的韃靼和土耳其人定居點。
扎波羅日哥薩克甚至偶爾還進行「海上遠徵」,上圖表現的就是哥薩克的船隊駛入卡法港,銷售捕獲的穆斯林奴隸時的情景
這種桀驁不馴的生活方式,讓哥薩克自認為高人一等,他們恥於將自己和農奴相提並論,對經商的猶太人則充滿了仇恨,如果不是因為彼此有合作關係,其中的一部分人對沙皇的權威也極端不屑。在內部,哥薩克實行軍事民主,在團夥內人人平等,據說,這種思想是在諾夫哥羅德共和國滅亡後、隨著難民一起帶過來的,也有人說,這是面對壓迫時、流亡者們的自然反應。不管什麼原因,有一點毫無疑問,這種民主貫徹的非常徹底,在頓河哥薩克誕生初期,其首領的職位是完全開放的——甚至新成員都有資格參與競選。
哥薩克們的首領被稱為「阿塔曼」,他在戰爭中有絕對的權力,和平時期,他要聽命於一個議事機構——「克魯格(Krug)」。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像今天西方的總理和國會,每個成年男哥薩克都有權在「克魯格」上發言,而「阿塔曼」負責執行「克魯格」的決議,並確保所有法律得到遵守。
早期的頓河哥薩克將土地視為公有財產,在放牧、狩獵和捕魚時,每個家庭都有平等的權利。在地廣人稀的頓河附近,他們最初幾乎完全不用為生存問題擔心,他們的糧食來自搶劫和沙皇的賄賂,大平原充當了寬闊的牧場,河流則盛產各種魚,真正緊缺的只有鹽,但哥薩克很快在下遊開闢了鹽田,並將這種稀缺資源出口,以換取武器和金銀。
從這些人當中中,還分出了一個名叫伏爾加河哥薩克的群體,嚴格地說,他們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在歷史的悠久程度上也不能和頓河哥薩克相提並論,然而僅從歷史地位的角度,其影響卻相當深遠。
寬廣浩蕩的伏爾加河,它源頭在俄羅斯北部地區,最終向南流入裏海,活躍於當地的伏爾加哥薩克,充當了後來許多哥薩克族群的祖先
伏爾加哥薩克的前身是頓河哥薩克中的船夫,他們在土地和戰利品的驅使下來到了伏爾加河沿岸定居。當後來,沙皇的戰船滿載著士兵,從莫斯科附近抵達時,發現已經有許多「不法之徒」捷足先登——它們規模雖小,但對擴張中的莫斯科來說卻是心腹大患——他們只要活動一天,就會將目光對準這條河流上的軍方補給船。
1577年,莫斯科的軍隊掃蕩了當地的許多哥薩克村莊,至於倖存者則不得不四處逃亡。其中一部分回到了頓河平原,而另外一部分來到了亞伊克河(即今天的烏拉爾河)沿岸,成為亞伊克哥薩克的前身。至於其他的人則來到了高加索山腳下,並在一條叫捷列克的大河旁定居,而另一些則逃往了西伯利亞——他們將給東方的政治版圖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
扎波羅日哥薩克:刀尖和馬背上的國家
接下來讓我們把目光投向烏克蘭——哥薩克的另一個起源地。和如今的政治版圖不同,16世紀時,這裡是立陶宛-波蘭聯合王國的領地。對生活在當地的烏克蘭人來說,他們在這裡的待遇並不比莫斯科治下更好:波蘭統治者將其視為外族,強迫他們拋棄東正教,進而皈依天主教。除此之外,他們還對烏克蘭人課以重稅,並和猶太商人勾結在一起。
為了逃避波蘭統治者的迫害,一部分烏克蘭人踏上了遷徙之路,在當時,統治南方的是韃靼人,因此這些難民唯一的出路,就是逃往人跡罕至的第聶伯河和頓河地區。就在他們的定居點初具規模後,烏克蘭貴族和他們的私人武裝也接踵而至,並向這些難民收取重稅。在生存的威脅面前,普通農民和小地主只能向哥薩克求援。
現代人復原的、扎波羅日要塞遺址,它其實是在今天扎波羅日市郊外的一座小島上
這也是扎波羅日哥薩克崛起的原因所在。其中,「扎波羅日」代表了他們活動的區域——一座典型的哥薩克殖民據點。大約在1530-1550年間,一些從烏克蘭來的傭兵抵達了第聶伯河沿岸,並在一座沼澤環繞的島嶼上定居,這個易守難攻的據點被命名為「扎波羅日」,意思是「瀑布上的土地」。
當年,奠基者們只是將扎波羅日當成了一個庇護所,並且完全沒有想到,這裡將最終建起一座獨立的城市。從血緣上看,扎波羅日哥薩克的主體是烏克蘭人,但另一方面,他們在習俗上又和頓河哥薩克非常接近——這也許是由於兩者的生活方式相似所致:他們都在平原上充當牧民、強盜和傭兵,對手主要是生活在克裡米亞的韃靼人,但同時也願意為一切付錢的金主效力。同時,他們也是技藝高超的水手,在後來,他們甚至組建了一支艦隊,這支艦隊在1615年潛入了君士坦丁堡,並將港口付之一炬。
油畫:扎波羅日哥薩克與克裡米亞韃靼人作戰
不過,另一方面,扎波羅日哥薩克還是有許多特立獨行之處,這主要體現在它們的社會組織上;和平時攜帶家眷的頓河哥薩克相比,扎波羅日哥薩克更像是一群職業士兵,他們的活動中心是哨所和兵營,這裡平時完全禁止女人出入。在作為職業軍人長期服役之後,他們才會被允許在村莊中定居,進而組建一個正式的家庭。由於難民越來越多,扎波羅日哥薩克也日漸壯大,按照統計,1621年,其已經能動員超過數千名士兵。
1590-1619年期間,一名使用火槍的扎波羅日哥薩克,差不多從這個時期起,哥薩克開始使用火器
如果從扎波羅日出發,沿著第聶伯河上行,穿過沿途最大的城市基輔,你還會在北面發現另一群哥薩克的蹤跡,這就是已經消失的「烏克蘭哥薩克」,儘管被認為是「哥薩克」的一部分,但起源卻和其它哥薩克截然迥異。一般認為,這些「哥薩克」來自波蘭僱傭的「城鎮哥薩克」,或是和扎波羅日哥薩克並肩作戰的難民武裝和僱傭兵,由於生活方式的近似,他們對「哥薩克」的身份產生了一種潛在的認同感。
波蘭統治者一直試圖拉攏和控制「烏克蘭哥薩克」。1578年,他們甚至任命了一位阿塔曼,並要求對所有「哥薩克」進行登記——上述舉措的動機其實非常簡單,這就是將這群剽悍的戰士納入管轄之下,進而將他們投入到對外作戰。
在17世紀,哥薩克同樣效力與波蘭,並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影響了後來許多的文化作品。比如最近的戰略遊戲《哥薩克3》,其開發者就是波蘭人,再如《巫師3:石之心》中的歐吉爾德和他的「野豬軍」,其形象就取材自活躍於當年波蘭東部的哥薩克群體
但別有用心的波蘭人低估了一個事實,哥薩克天生桀驁不馴。即使對那些完成登記的哥薩克,繁重的壓榨也讓他們深感不滿——到1648年春天,哥薩克暴亂已如野火般四下燃燒,而這次暴亂的領導者曾在波蘭軍隊中服役,足跡遠至今天的法國,他的名字叫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烏克蘭人稱他是偉大的愛國者,波蘭人則視其為殺人惡魔,不過雙方都贊成的是,這位哥薩克是一位勇士,他自己組建起一支大軍,並將波蘭軍隊趕出了第聶伯河平原。
油畫:赫梅利尼茨基進入基輔
在這場血腥殘酷的戰爭中,赫梅利尼茨基先與韃靼人結盟,同時還向扎波羅日哥薩克求援,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以上只是權宜之計,必須尋找更穩固的幫手和靠山。於是,他將目光投向了莫斯科。當時,後者正在西面同波蘭作戰。
雙方在1654年籤署了《佩列亞斯拉夫協議》,其原件至今保存在莫斯科的檔案館內,雖然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歷史學家對內容仍有爭議,但其中仍有幾個毋庸置疑的要點:沙皇承認赫梅利尼茨基的烏克蘭為一個獨立的國家,而烏克蘭則承認莫斯科對他們的「宗主權」。後來,人們發現,該條約實際是將浴血奮戰的成果交給了莫斯科,於是,它也成了一連串叛亂的導火線。
赫梅利尼茨基心力憔悴,他死於1657年,死時留下一個分崩離析的國家,令情況雪上加霜的是,在沙皇眼中,「烏克蘭哥薩克」已沒有存在的意義,因此必須加以收編或消滅。
成為統治者之後的赫梅利尼茨基,他一手建立了國家,卻無力保證這個國家的繁榮和穩定
1667年,莫斯科和波蘭決定休戰,他們將第聶伯河劃為國界,這實際是私下瓜分了哥薩克的領地,同時,俄羅斯和波蘭還對處理「烏克蘭哥薩克」的問題達成了默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沙皇充分利用了「宗主權」的便利,煽動一股勢力進攻另一股。經過長期混戰,原先繁榮富饒的第聶伯河流域成了無人區。
這也敲響了烏克蘭哥薩克的喪鐘,這個雄踞一方的武裝團體很快進退維谷。在第聶伯河東岸,他們或自相殘殺,或被沙皇政府圍剿,而在西岸,他們只能在波蘭人的威逼下苟延殘喘。
雖然作為一個群體,「烏克蘭哥薩克」後來仍然存在(到20世紀初,沙俄軍隊中仍有他們組成的部隊)——但這種稱謂與其說是一種身份象徵,倒不如說是一種榮譽稱號——從生活方式到傳統上,他們和烏克蘭農民其實沒有任何差異,而他們的遭遇,也將成為所有哥薩克命運的縮影。
一切的推手不是別人,而是他們的最大主顧——沙皇。哥薩克的桀驁不馴正在為皇權的隱患,而另一方面,哥薩克卻對此毫無覺察,他們既沒有表現出足夠的警覺,又常為眼前利益鋌而走險,而以上一切尷尬的事實,都註定了他們將與自由漸行漸遠。
亞伊克哥薩克和捷列克哥薩克的誕生:新的血脈
就在烏克蘭哥薩克消失的同時,扎波羅日哥薩克也漸漸退到歷史舞臺邊緣。1667年、莫斯科和波蘭的和約規定,扎波羅日既屬於莫斯科的沙皇,又屬于波蘭國王,但七年後籤訂的另一份和約,則將扎波羅熱完全劃歸了莫斯科,這實際是私自瓜分了當地居民的土地和權利。
俄國畫家列賓創作的油畫《扎波羅日哥薩克人給土耳其蘇丹寫信》,這幅畫的故事發生在17世紀末,扎波羅日哥薩克與克裡米亞汗國的一次局部交鋒期間——當時,克裡米亞汗國是土耳其的附庸國。畫面上,哥薩克正給土耳其蘇丹寫信,回擊土耳其人對他們的誘降。但這畫面背後的一個尷尬事實是,由於北方的另一個強權——沙皇的存在,他們正離自由漸行漸遠
在此之前,扎波羅日哥薩克沒有固定的政治立場,他們時而效力於莫斯科,有時也與波蘭國王結盟,但隨著莫斯科勢力的深入,扎波羅日陷入了此起彼伏的內訌。與此同時,沙皇們還將目光投向了東方,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這就是讓桀驁不馴的哥薩克為己所用,成為擴張的武器和工具。
1613年,沙皇用收買的方式,成功換取了亞伊克哥薩克的效忠,而在高加索山脈腳下,捷列克哥薩克也因為了生存而選擇了屈服。在這裡,他們面對的是勇武彪悍的山地民族,比如切爾克斯人、車臣人和諾蓋人,直到今天,當地的反叛仍然令莫斯科政府倍感頭痛——一份稍後記錄的寫道:「當這些民族面對死亡時,絕對不會說死亡是一種折磨,相反,他們會自豪地告訴你,戰死沙場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
捷列克哥薩克,這裡是他們在19世紀中葉的形象,胸前是便於戰鬥時取用的火藥筒,後來成為一種有特色的裝飾
捷列克哥薩克就是在這樣環境下生存下來,從周圍搶奪婦女、招收逃亡者補充新鮮血液,他們的服飾和作戰方式也受到了山地民族的影響,並因此成為一個特殊的族群。然而,險惡的生存環境,還是讓他們主動倒向了莫斯科,後者的第一批軍隊在1586年抵達了他們的定居地,並修建了一連串堡壘。這讓之前依靠放牧、劫掠和捕魚為生的哥薩克們發現了新生計,成為沙皇的傭兵和邊境守衛,進而將自己和這個野心勃勃的政權捆綁在了一起。
亞伊克和捷列克哥薩克,都是伏爾加哥薩克的後代,1577年,由於定居地被沙皇摧毀,他們開始在歐亞大陸到處流散。在一部分人向東南遷移的同時,還有一個分支一路向東,來到了烏拉爾山腳下,並和被流放到附近的苦刑犯合二為一。他們就是西伯利亞哥薩克,最初為商人和貴族充當傭兵,但後來,他們在沙皇的鼓動(主要是授予頭銜和土地免稅特權)下向東方進發,侵入了西伯利亞汗國的領地。
黑龍江上的食人族
一般認為,西伯利亞汗國的統治者是成吉思汗的後代,他們的部落最終烏拉爾山腳下定居,儘管他們的勇武一如既往,但他們的戰術和戰法已經跟不上時代。1581年,一支840人的哥薩克隊伍侵入了西伯利亞,並毀滅了它的首都。
這幅油畫反映了哥薩克首領葉爾馬克突襲西伯利亞汗國時的景象,儘管對手人數眾多,但哥薩克憑藉精良的武器和嚴密的組織取得了勝利
這次遠徵打開了俄國通向遠東和太平洋的大門,而在大門東面,是一望無際的森林、礦產和毛皮。在17世紀,西伯利亞的特產中,最為貴重的是河狸、北極狐和黑貂的皮毛,它們被商人稱作「軟黃金」。哥薩克在其誘惑下紛至沓來。但這些人的槍口對準的不是皮毛動物,而是當地的土著居民。他們以沙皇的名義要求部落交出毛皮作為貢品。當一個地方的皮毛被搜刮一空後,這些哥薩克就繼續向東和向北前進,沿著大河順流而下,進而深入了遠東腹地。
在這個過程中,為勒索毛皮,他們會捕捉婦女和兒童作為人質,並把她們視為奴隸,當地人的房舍則被付之一炬。僅僅40年,勒拿河畔的原住民數量就減少了70%,如果誰上供的毛皮沒有達到規定的數額,雅庫茨克的哥薩克總督戈洛文還會用鉤子把他吊掛起來,讓他痛苦死去。和同時代許多施虐狂一樣,這位總督對手下同樣心狠手辣——而現在,俄國官方的歷史卻稱這些人是徵服遠東的「偉大先驅」。
雅庫茨克的哥薩克總督費奧多爾·戈洛文,他後來成為彼得大帝的親信之一,以在遠東對待被徵服民族的殘暴手段聞名
隨著哥薩克向東推進,他們來到了傳說中的中國邊境,儘管離富饒的中原地區仍然有幾千公裡,但他們仿佛已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麥田、絲綢和黃金。1643年,戈洛文派出了一支由「鐵石心腸的」瓦西裡·波雅爾科夫率領的遠徵隊,在這年冬天,他們一路向東,徑直越過了外興安嶺。
然而,殺氣騰騰的哥薩克卻遭遇了猛烈抵抗,不久便宣告斷炊,除了獵食當地人以外,他們一度無法獲得任何補給品。當波雅爾科夫遠徵隊歷經三年回到了雅庫茨克時,出發時的100多人只活下來不到三分之一,不過,他們確實印證了一則傳言,他們所經之處,已經是中國的北部邊境。
哈巴羅夫的雕像,至今聳立在俄羅斯的許多遠東城市內
1649年,另一個哥薩克冒險家哈巴羅夫到達黑龍江。聽說「吃人魔鬼」即將到來,當地人紛紛棄村而逃,然而,只有一個女薩滿留了下來,這位薩滿的目的不是其他,而是告訴他們這裡的政治環境:在黑龍江南岸,有一個強大的部族,他們喝酒的杯子是黃金的,打仗時使用鎧甲和火器。
哈巴羅夫不知道,這個部落剛在不久前推翻了明朝統治,進而成為中原地區的主人。而俄國人試圖染指的,其實是這個新王朝的「龍興之地」。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假如哥薩克們能審時度勢,也許就根本不該繼續遠徵,但第二年,他的部下還是回到了這裡,大肆屠殺達斡爾人,並建立了一個據點——「阿爾巴津」。
這實際是觸碰了清朝統治者的逆鱗。康熙皇帝聞訊派出軍隊。將阿爾巴津夷為平地。俄國人退到石勒喀河畔的尼布楚,清軍則帶著倖存的達斡爾人一起撤退。他們算計著,這些「羅剎」惡魔喝不到當地人的血就無法生存,因此對結果非常滿意,然而,就在清軍離開後,哥薩克和俄羅斯人便重新回到了黑龍江,並重建了被搗毀的要塞。
反映雅克薩之戰的插畫,當時清軍在這座城堡周圍挖掘了深溝,以進行長期圍困
於是,清軍又殺了回來。1685年6月,數千由滿人、漢人、達斡爾人組成的軍隊兵臨城下,第一天就消滅了800個守軍中的100個,剩下的俄軍隨即投降。但第二年,不甘失敗的他們又偷偷溜回,迫使清軍再次發動攻擊。在一年的圍攻後,哥薩克和俄羅斯人投降了,此時守軍中的大部分已經在圍困中斃命。
這次失敗使哥薩克打消了入侵中國的主意,並換來了遠東大約170年的平靜,但哥薩克並沒有離開,為獲取毛皮,他們向東北推進到勘察加半島,並在太平洋沿岸建立了一系列堡壘和商站。1741年,瑞典人維圖斯·白令(Vitus Bering)奉彼得大帝之命探索遠東,並發現了阿拉斯加。這一發現引發了俄國人殖民美洲的瘋狂熱情:為追獵海獺,哥薩克從阿留申群島,經阿拉斯加進入加利福尼亞,使這個物種幾近滅絕。在此期間,一部分哥薩克還在貝加爾湖畔建立了穩固的定居點,這就是「外貝加爾哥薩克」—他們實際是將族群的血脈散布到了先輩們無法想像的地區。
從郊狼到忠犬
可以說,是哥薩克完成了史無前例的領土擴張,但這一「功績」並未得到沙皇的感激,相反,後者一直將其視為提防對象,尤其是扎波羅日的哥薩克的餘黨,以及頓河和亞伊克河哥薩克,他們的存在總讓人寢食難安。
在當時的政府文書中,對哥薩克的指控包括:殺人、盜竊和掠奪,破壞邊境秩序,但真正令莫斯科無法忍受的,是一部分哥薩克窩藏逃亡農奴,甚至「居心叵測」地試圖「謀反」。
俄國油畫作品:《斯捷潘·拉辛》,畫中描繪的是在戰鬥中受挫之後,拉辛被迫撤退,同時思考著復仇計劃時的情景。由於被富裕的哥薩克人出賣,拉辛在1671年被捕,最終被殘酷處決
就在1670年,斯捷潘·拉辛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哥薩克起義。在所經之處,起義軍殺死所有的商人和貴族,奉命鎮壓的部隊則加入了叛亂哥薩克的大軍,此後他們一直向莫斯科進攻,直到在辛比爾斯克才被擊敗。這次事件給了統治者以刺激,從1671年起,沙皇開始要求所有頓河哥薩克宣誓效忠——而進入18世紀後,莫斯科又給哥薩克套上了新的鎖鏈。
這種鎖鏈之一就是兵役,之前,哥薩克和沙皇之間的關係更像是合作——雖然哥薩克為沙皇疲於奔命,而且沒有多少討價還價,但總的來說,這仍然建立在自願之上。但18世紀之後,哥薩克愈發淪為了沙皇的炮灰。
到彼得大帝的時代,哥薩克被陸續編入俄國的軍隊,他們服役的義務世襲罔替。另外,在當時的「大北方戰爭」中,扎波羅日哥薩克曾與瑞典合作,於是,在1709年,彼得大帝派兵摧毀了他們的根據地。
原先無比自豪的扎波羅日哥薩克被迫四處逃亡:一些被流放至西伯利亞;另一些則在第聶伯河下遊、韃靼人的保護下苟延殘喘了一段時間,其他人逃到了多瑙河流域,並組成了奧斯曼帝國的「多瑙河哥薩克」,許多希臘人、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和土耳其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一幅反映多瑙河哥薩克形象的繪畫,他們的裝束已經和奧斯曼土耳其士兵非常接近。在19世紀的俄土戰爭期間,多瑙河哥薩克又重新倒向了沙皇,其留在奧斯曼帝國境內的家眷則被屠殺殆盡
但這遠遠不夠,那些留下來的人必須繼續為沙俄效勞,只有這樣,沙皇才能真正將他們的價值榨乾。於是,1775年,葉卡捷琳娜女皇派出自己的情人——波將金公爵,重新收攏哥薩克,尤其是扎波羅日哥薩克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後裔。1790年,波將金獲被封為「阿塔曼」,同時,他的「下屬」則被遷移到俄國東南部的庫班草原,這也標誌著哥薩克的另一大分支——「庫班哥薩克」的建立。
而在頓河哥薩克那邊,他們隨彼得大帝參加了對土耳其人的戰爭,但戰爭結束後,他們沒有收到一點特權和榮譽——沙皇「恩將仇報」,剝奪了他們在黑海的航行權,並命令他們交出1695年後加入哥薩克的農奴。這道命令引發了哥薩克們的不滿,彼得大帝於是派出多爾戈魯基親王帶兵進駐頓河沿岸,但這道命令的結果卻適得其反。
哥薩克們被激怒了。俄國人用了一年多時間,處決和殺死了7000多人,這才將叛亂鎮壓下去。而在亞伊克河流域,沙俄的壓迫也招致了反抗,其中一位反抗者尤其著名,直到今天,這個人的名字都在哥薩克中間傳頌——他就是出身貧寒的普加喬夫。
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出身於德國貴族的她,在丈夫沙皇彼得三世過世後,依靠眾位情夫的支援奪取了政權,她的身份和手腕也成了國內動蕩的導火線
在起義中,普加喬夫宣稱自己是彼得三世——這簡直是膽大包天,因為彼得三世是葉卡捷琳娜女皇已經去世的丈夫。雖然這一手段荒誕不經,但它卻在哥薩克貧民當中引起了共鳴:大家都知道葉卡捷琳娜和彼得三世不和,既然前者是「壞沙皇」的代表,那麼,「起死回生」的彼得三世也許將成為哥薩克的救星。
普加喬夫的大軍呼嘯而來,一度控制了從察裡津到下諾夫哥羅德,從佩爾姆到伊爾吉茲的大片土地。雖然和之前的所有的哥薩克起義一樣,其結局註定是魚死網破,但它們的馬蹄聲卻在統治者心中留下了陰影:在亞伊克河流域,許多哥薩克村莊被集體處決或流放,所有官員需要來自莫斯科的直接任命;甚至地圖和教科書也沒有逃過懲罰,「亞伊克河」被改名為「烏拉爾河」,因為這個名字總讓女沙皇心緒難平。
普加喬夫,這位哥薩克領導了俄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農民起義
與武力鎮壓相比,一個對抗不滿群體的、更有效的方法,在於籠絡它的上層,而沙皇和女沙皇們是這方面的大師。他們注意到普通哥薩克對「阿塔曼」的盲目信任,並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從18世紀開始,「阿塔曼」的職務逐漸由沙皇指派,為鞏固自己的地位,前者一到任,便推翻了民主制度,獨自掌握了最高權力——隨之出現的是一個貴族階層,他們通過特權攫取了大量財富,而普通哥薩克則在經濟上和貧農無異。
作為利益交換,阿塔曼除了監視下層的不滿動向,還需要為沙皇提供兵員,一旦戰爭爆發,軍隊就會把動員令發往哥薩克定居地,並讓他們在首領指揮下奔赴前線。後來,沙皇還為哥薩克軍人建立了軍銜體制,進一步磨掉了他們的稜角,使他們的軍官開始關注自己的財富、名譽和地位。如此一來,哥薩克人成了沙皇的工具。
18世紀末,畫家筆下的哥薩克騎兵,由於當時火器性能的限制,他們許多仍然以馬刀和長矛作為主要武器
上述變化發生之際,恰恰是第一次科技革命勃興之時,它給軍事領域帶來的影響是,讓火藥和鋼鐵逐漸戰勝了勇氣和鮮血。對哥薩克們來說,一個祖先們從未預料到的新時代,正裹挾著轟鳴徐徐降臨,而哥薩克的歷史,也將因此出現峰迴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