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對哲學家和社會學家來說,理想的國家體制在現實中儘管甚是遙遠,他們卻從未停止對它的思考。而其中最為人所知的大概就是《烏託邦》。」Utopia」本指中世紀空想社會主義者託馬斯·莫爾對理想社會的顛覆性創想,現在的含義早已大大豐富,變為容納一切難以企及的美好願景的容器。在這篇文章中,我將勾畫部分烏託邦的原初構想,即莫爾憧憬的,借一位飽覽四方的遊者之口陳託的美好世界,並說一說這古老的平等理想社會的理念,通過跨越時空的對話,能夠帶給生活在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的我們什麼啟示。
託馬斯莫爾的生平
The Life of Thomas More
託馬斯·莫爾於1478年2月7日出生在英國倫敦一個不太顯赫的富有家庭。莫爾幼年喪母,由父親帶大。他的父親約翰·莫爾曾擔任過皇家高等法院的法官,對兒子要求極為嚴格,對其之後走上法學和政治學道路的影響極為深遠。1492年莫爾進入牛津大學攻讀古典文學,在此他大量閱讀亞里斯多德,伊壁鳩魯等人著作,從希臘到羅馬。他在此結識了日後著名的博學多才的埃拉斯莫斯(Erasmus),曾是一位對苦行僧有深刻認識和批判的天主教徒和人文學家,深深影響了莫爾的人文主義萌芽。
莫爾憑藉淵博學識和出色的思辨能力和雄辯口才,受到各界政要和法學家賞識。1523年經大法官託馬斯·沃爾西提名,莫爾被選為下議院議長,1525年受命為蘭開斯特公爵領地大臣。1529年又取代沃爾西成為英國大法官,這是英國僅次於英王的頭號要人。
雖然身居高位,莫爾仍然堅守自己虔誠的天主教信念,筆耕不輟地發表了許多批判譏刺國王和天主教內部的腐敗和教皇權力的擴大,支持天主教內部改良。他意識到自己和身為上司和密友的國王亨利八世在宗教問題上有不可彌合的矛盾。當議會通過《至尊法案》,宣告亨利八世成為英國教會的首領時,莫爾拒絕一同宣誓因而被關進倫敦塔,最終被處以斬刑,在英國的國教改革中壯烈犧牲。
託馬斯摩爾像(圖源網絡)
莫爾所生活的社會背景
Thomas More's Social Background
莫爾生活在十五到十六世紀的英國,英法百年戰爭後,英國逐漸形成圍繞不列顛群島的統一實體的並逐漸固定下來。但由於連年不斷的戰亂開銷巨大,王室財政衰微。亨利七世主要通過打擊大貴族,徵收罰款或沒收其財產的辦法增加王室財政收入。亨利八世以來,為了彌補戰爭及其它開支,先後兩次(1526年—1544年)實行貨幣大貶值的政策作為應急手段。這些手段有效維持了王室的延續,但遺留了大量問題如人民不滿和威信貶損。
但是由於議會的牽制和行政管理及稅收體制不健全,致使王室財政收入受到很大限制。因此都鐸時期稅負較輕,對新興工商業資產階級和鄉紳的資本原始積累十分有利。
同時,都鐸王朝的農業總則是反對圈地運動,但事實上非但沒有制止反而刺激了貴族和鄉紳加緊進行圈地,劃地為農莊並組織佃農進行生產。王權,貴族/資產階級和農民之間的矛盾愈發激烈。
英法百年戰爭:愛德華三世渡索姆河(圖源網絡)
烏託邦的體制
The System of Utopia
烏託邦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國,有四十五座城市,其中地位最高,也是年度元老會多舉辦地的城市,亞馬烏羅提作為首都,是莫爾筆下旅遊者用以解釋城市結構的典型。元老會由各個城市三名富於經驗的老年公民組成,商討關係全島利益的大事如資源調配和外交等。
即便如此,烏託邦內城市還是高度自治的。城市中選出兩百位官員,從中公推出一位終身任職的總督,包攬行政和司法。有趣的是,這些官員無權在議事會或公民大會外討論公事,違反的下場是相當嚴重的——以死罪論。其目的是防止總督和官員共謀對人民進行專制壓迫。
總的來說,烏託邦的國家體制表現的如同加了一層統籌的城市聯盟一樣,為城市高度獨立的管理和在經濟上生產的直接組織者的角色做了鋪墊。
烏託邦的經濟
The Economy of Utopia
烏託邦人人務農,這是普遍的農業背景。同時,根據《烏託邦的歷史意義》的見解,烏託邦的基本生產單位是家庭,從事一定手工業生產,實質上就是一個公共作坊。莫爾看出家庭在人類生產史上的重要意義,所以並未像《理想國》中取消它,於是便呈現出家庭手工作坊林立的景象。
真理之城(圖源網絡)
個人的工作性質的身份定義的權重層級是「家庭傳承-個人意願-城市需求」,學徒可以寄養到學他意願學的手藝的家庭中,只不過因為富足和莫爾筆下烏託邦各種傳統的強延續性,大部分時候個人意願和城市需求並不顯著罷了。
(莫爾強調的許多基本傳統(道德,信仰,家族傳統)的世代傳承,旨在突出烏託邦的穩定性,不致使他倡導的宗教自由/思想自由帶來大量奇談怪論或分裂)
烏託邦人沒有貨幣概念,不存在商品經濟,服從國家。他們憑藉道德自律和公有制,依靠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積累貨物並各取所需。烏託邦人的「富足」是純粹個體基本所需(健康和使其促進的肉體快樂如美食上)的滿足。烏託邦人極度鄙視金銀,用其做最低賤的器物和奴隸的鎖鏈,寶石也作為孩童的玩具被視為幼稚的象徵。(烏託邦人吃飲食精美的集體食堂哦)
金銀製成的貨幣代替抽象的商品經濟的資本概念,成為原始資本積累的剝削的罪惡象徵而被莫爾摒棄。同時因為科技生產力低下,技術進步的意義在經濟生活中表現得還很薄弱,莫爾的富足前提是全員務農、高道德水準下的勤懇作風和公有制的按需自取。這種人人平等的生產公社概念取締了英國十六世紀盛行的佃農-莊園主的生產社會層級和資本積累指向,即莊園主坐享其成越來越富有奢靡度日,而勤懇的農民異化成勞動的機器而愈發貧困。(《烏託邦的歷史意義》維. 彼. 沃爾金)
烏託邦的道德生活和文化
The Culture and Ethics of Utopia
絕大多數烏託邦人相信理性建立在人們對上帝的愛和敬。這種神「密特拉」是不為人知的,永恆的,遠超人類範圍的不可知卻又統控一切的存在。
「[…]烏託邦人都認為,不管這個至高的神是誰,他是自然本身,由於其無比的力量和威嚴,任何民族都承認,萬物的總和才形成。[…]」
這樣,烏託邦人的普遍意識形態的三個基本術語「自然-神-理性「的關係初露端倪。神是最具有自然性的存在,而理性是人類通過對其自然性的認知,對其神性的敬仰所獲得的一種思維模式。「自然理性」是神律的一種世俗化的普遍體現。
(這種神和自然的理念類似斯賓諾莎「神即自然」的泛神論,但斯賓諾莎主張個體靈魂是「神在」(the diving Being)的一些相,不作為單獨實體,而烏託邦人的靈魂概念更接近世俗宗教,這區別在下文極為重要)(西方哲學史,斯賓諾莎篇)
烏託邦人把德行解釋為遵循自然的指示(即理性所告訴他們的)而生活。
普通市民的大部分行為準則是相當符合人道主義和烏託邦的「理性「的。他們支持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享樂,一是身體官能的愉悅,為了達到身體健康而享的口體之奉,如美食和舒適(但不奢華,事實上相當簡樸和實用)的衣物。二是精神上的充實,
但同時,「理性」使他們的道德建立在一種普遍的基本信仰上,即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在於是否有崇高的不滅靈魂。這種靈魂不能被單獨約化為一種遵守神旨規範而最終僅僅作為神的屬性的一個樣式。相反促進靈魂遵照道德律令的恰恰不是對神的理性的徹底認識從而靈魂與神融為無限的一體,而是存在一種「神對諸在天之靈的最終審判」(可以看出莫爾所深刻信仰的天主教的痕跡)。他們相信人死後將回歸神意進行善惡獎懲,並深信存在一種無窮的天堂之樂(p106)
「人死後有過的必受罰,有德的必有賞」。(p105)
這是因果報應論的最原始層,神意報應論。雖然說德行的實踐和自律早在孩童的時期已通過教化進行同化(如極為虔誠的教士一級),在一定程度上有緣自本心的善行,但其本質和淵源還是最普遍宗教的教旨,有被動趨利避害的傾向性。莫爾將其描寫的較為隱晦,更多的還是希求市民同時信仰這種合乎人性的理性生活規範和抱有對神的敬畏,兩種情感相輔相成。
烏託邦相當支持信仰自由,甚至包括作者筆下旅行者一行所帶去的基督教,但不可過激地爭辯或影響/謾罵/摧毀他人的信仰,其旨是防止不同教派的爭端產生社會矛盾或思維洗腦。(p104)
但是凡事有例外,當一個人不相信上述的靈魂不滅和因果報應,他將不復獲得烏託邦公民的身份認同,取消一切除基本生活外的權利,被普遍的看成是懶惰下流漢。(p106)可見這種基本信仰在烏託邦人心中的根深蒂固和顯著的主導性。我稱其為「根意識形態」。在這種基本信仰上建立的思想才可以獲得廣泛的言論自由和尊重。
烏託邦帶給我們的啟示
The Teachings of Utopia
誠然,由於莫爾生活的時代與我們相隔五百餘年,他筆下的烏託邦的生產背景還處於十六世紀初英國的水平,當時生產力低下,商品種類貧乏。他無法預見到工業革命導致生產力爆發所產生的社會進步和變革。同時當時資本主義還處於萌芽時期,莫爾雖然同情廣大勞苦民眾,痛恨遊手好閒坐享其成的大地主和貴族等上層階級,但他並沒有藉此矛盾展開,而且藉助一位賢明的君主一蹴而就建成公有制,越過了無產者和資產階級的鬥爭。因此莫爾的社會主義仍只是空想。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他既成的國家理念和文化精神中尋找閃光點。
Robert McCall所構想的烏託邦(圖源網絡)
教育和法律
Education and Laws
可以看出,許多烏託邦的體制在現實生活中是難以直接實現的,如所有人民高度自律的勤奮生產,自覺交公和按需所取。莫爾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深刻強調了一個廣泛而深遠的前提——公民的精神教育,即教化。兒童出生既在良好和諧的社會風氣中被撫育,學習知識,並實踐勞動。
有趣的是,莫爾甚至在文娛部分中提到了烏託邦城市人集體用餐時的安排,青年人和老者交叉而坐,使德高望重的老人能夠監督和教育青年人。在烏託邦老者擁有相當高的話語權,他們與教士共同抗起對烏託邦下一代的教育,德化和思想傳承的大旗。這是烏託邦文化社會中族長制的一面。
」教士從一開始就向兒童的幼嫩而善於適應的心靈,大力關注有利於維護他們國家的健全意識。這種意識一旦被兒童所牢固接受,成年後永不會忘記,大有助於對國家情況的關心。除非由於不正當的見解所引起的罪惡,否則這個國家永遠不會衰敗。「(p109)
這一點,在莫爾討論烏託邦的法律時也有提及。由於全國上下的道德觀和行為準則相當大的一致,並且教育相當的成功——主觀意志與自由理念已經逐漸統一,烏託邦人便可達到相當自律的生活,即因認識和內化所謂的自由和自由的邊界從而最大化自己的自由。道德與法作為「自然理性」和神意的應允的定在呈現,不需要長篇累牘的記載和詰屈聱牙的解釋。因此,烏託邦的法文是相當簡潔優雅的,被每一個人所理解的。他們相信浩繁的法律條文將作為曲解案情的訟棍和道德敗壞的法官的武器。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康德的影子。在康德的道德律中極為重要的一點是「每一條道德律令都應當能被一個理性的人所提出「。莫爾通過普遍教化達到了這一統一,每一個 「相信神的自然理性」 的烏託邦人都應當能有對道德的清晰認識。道德和主體的統一的成因,在烏託邦人那裡是因為對神的敬仰和神性自然的學習認識,在康德那裡是先驗理性下善良意志的覺醒,在黑格爾那裡是主體對絕對精神中介的辯證追求,在馬克思那裡則是社會實踐的本體論視角下,法律,政治,社會關係的一種衍生物和理想化體現。
對消費主義的反思
Reflecting on Consumerism
烏託邦人相當厭惡奢靡的生活方式,這點我相信莫爾講的比我更好:
「……從衣服的實用觀點看,細毛線為什麼就優於粗毛線呢?可是,好像二者高下之分決定於羊毛的性質,並非他們弄錯。他們就不可一世,相信自己身價倍增,因此他們如穿著欠講究時不敢覬覦的榮譽,他們竟然要求了,好像一披上華服,就理應有榮譽。如果受到怠慢,他們便勃然大怒。」
Campbell's Soup Cans by Andy Warhol(圖源網絡)
莫爾看到了人在消費中的異化,所購買的並不是更好的使用價值,而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社會地位,被尊視,從而背離了人在消費中的真正目的,一昧專注於商品附加價值的為己所用,從為了生存,舒適等烏託邦人所崇尚的健康的快樂而購買的人異化為一個無盡滿足佔有欲,讓虛幻的消費主義虛榮心所反噬的膨脹的消費體。莫爾看到了馬克思所說的,在商品交換中將社會關係轉化成商品的天然屬性,將本質上由人構建的社會關係和交換價值轉化為物物關係,從而使這些商品變得神秘卻華而不實。
金銀作為貨幣的材料,代表了一種交換關係中的一般等價物,即一切價值的參照物,它是最能體現交換關係中將商品在社會中社會關係(交換)看作是物的本性的代表。烏託邦人得益於物質的豐盛和調配,廢除了交換和價值的表現,而將物品回歸於直接作用於人的自然客體與主體最原初的關係。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能看到在烏託邦中,他們的日用都以實用性而不是物註冊在社會交換關係中的區分和差異(如佩戴財寶彰顯地位)見重。
「把空虛無益的榮譽看得那麼重,這豈非又是同樣愚蠢?"
結語
Conclusion
《烏託邦》是第一部完整構思出廢除了私有制和資本主義交換機制的社會的作品。雖然仍然存在許多局限和細節處的矛盾和不完善,但莫爾的思想是極為深刻和影響深遠的。他提出了以組織生產、普遍勞動為基礎的公有制和平等的原則,奠定了空想社會主義的根基,為以後科學社會主義的發展提供了可貴的思想材料;即使受制他的時代局限性,他對烏託邦的構想和對道德倫理的反思,甚至加於對現代性批判的視角也有有趣的解讀。莫爾完全有資格被稱作是空想社會主義的先驅和鼻祖,對後繼思想家來說是暗夜迷霧中一座燈塔般的引路人。
Bibliography
《烏託邦》託馬斯·莫爾
《從康德到馬克思:千年的哲學沉思之交》俞吾金
《西方哲學史》伯特蘭·羅素
《〈烏託邦〉的歷史意義》維·彼·沃爾金
《16世紀英國早期重商主義的歷史考察》
https://www.1xuezhe.exuezhe.com/qk/art?id=119947&code=K5&pdcyear=1999&pdcno=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