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二戰後德國司法部統計,納粹在佔領國共建造了1200個集中營。納粹集中營雖功能不一,共同點卻是一致:反人類。它們之中最讓人詛咒的是「死亡營」,顧名思義的殺人場所——集體屠殺後毀屍滅跡之地。波蘭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有超過300萬猶太居民,是納粹集中營的首選地點。
馬伊達內克集中營。科學家貢獻了什麼?
馬伊達內克集中營(Majdanek Concentration Camp)位于波蘭東南部盧布林市(Lublin)郊區。這個公然建在大城市的集中營,從建成到被蘇聯紅軍攻陷的36個月內,它究竟奪去了36萬,還是7.8萬人的生命,研究者至今無定論。無論如何,從來沒有學者質疑,1943年11月3日這一天,就這一天,黨衛軍在此槍殺了18400名猶太人。
一個雨濛濛的下午,我們驅車到達馬伊達內克集中營舊址。那天不是公眾開放日,走進空蕩蕩的集中營舊址,除了遠遠有4個飄忽的人影,環顧四周只有我們2個活人。
風雨中,基本保留原貌的集中營舊址格外陰森恐怖。走進用黑色木板偽裝成平房的鋼筋水泥毒氣室,穿堂風的嘶嘶聲夾著木板在風中的嘎嘎響,似有無數冤魂在呻吟。毒氣室牆壁上,齊克隆-B留下的一片片「普魯士藍」,讓人毛骨悚然。
齊克隆-B是弗裡茨·哈伯博士(Fritz Haber,1868 –1934)領導的團隊,在1922年研製成功並獲得專利的殺蟲劑。猶太博士哈伯絕不會想到,這種殺蟲劑在問世20年後,因其「廉價且高效」,被納粹相中。在實施「對猶太人的最後解決方案」中,納粹黨衛軍用它毒殺了至少200萬猶太人。
哈伯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化學家之一。上世紀初,哈伯發明了合成氨生產工藝。從此,人類得以用工業方法大量生產氮肥。得益於這種廉價的化學肥料,全球穀物產量突飛猛進,無數飢腸轆轆的人得以果腹,歐洲人口開始爆炸性增長。因為取之不盡的空氣是哈伯法合成氨的原料之一,哈伯這項發明被譽為「從空氣獲取麵包」的魔法。哈伯也因此榮獲1918年諾貝爾化學獎。而那個在醫院療傷的奧地利下士阿道夫·希特勒,也開始「思考解決日耳曼民族生存空間」問題了。
與當年無數歐洲猶太人一樣,哈伯努力融入歐洲主流社會,全心全意當一個德國好公民。一戰時期,哈伯「以極大的愛國熱情」,不顧他心愛的妻子、德國第一位女化學博士、美麗且氣質高雅的克拉拉·伊梅瓦爾(Clara Immerwahr)以死相諫,領導德國的威廉研究所開發軍用毒氣。他的天才再次有驚人的成果:1915年,他領導的團隊設計出實戰用的毒氣、全套毒氣戰裝備和戰法,幫助德軍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為此,德皇威廉親授猶太人哈伯上尉軍銜——那是授予服務於戰爭的德國科學家可獲的最高軍銜。
儘管對德國有「傑出貢獻」——善的貢獻也好,惡的貢獻也罷;儘管早已放棄猶太教而皈依基督教,都改變不了哈伯的猶太血統和猶太命運。1933年,哈伯如常到威廉研究所上班時,一個地位低下的日耳曼搬運工攔住了他,冰冷冷地說:猶太鬼不準入內。可憐的大科學家哈伯博士自此陷入絕望。次年,他死於心梗。
也許哈伯死於1934年是一種解脫。否則,誰知道他會不會與他的親人一樣,被推進毒氣室,吸入他的傑作——殺蟲劑齊克隆-B後,痛苦掙扎地死去?
哈伯終其一生努力融入歐洲主流社會,可是結果如何呢?他的科學成就,造福了數以百萬計的人,也奪去了數以百萬人的生命。哈伯博士,在科學素養、科研能力方面,同時代的科學家沒幾個可望其項背,然而在基本的做人道德方面他平庸之至,平庸到可以「國家讓我幹啥就幹啥」的地步,平庸到全心全意地助紂為虐。
對他的一生,愛因斯坦說:「哈伯對德國一廂情願的愛,折射出德國猶太人的悲哀」。
在馬伊達內克集中營舊址、黨衛軍在一天之內槍殺18400名猶太人的地方,有一個高數米,直徑超過30米,上面一個蘑菇狀圓頂遮蓋的骨灰山。站在這座令人不寒而慄的骨灰山前,我想,無論馬伊達內克集中營的猶太殉難者究竟是36萬,還是7.8萬,他們中的大部分,是被納粹用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猶太人弗裡茨·哈伯博士團隊的科研成果——齊克隆-B殺死的,難道這是一個民族的宿命?
骨灰山,清晰可見的人類碎骨。
空蕩蕩的毒氣室,外頭灌進來的晚春寒風分外刺骨。毒氣室因為大量使用齊克隆-B,牆上留下片片「普魯士藍」。昏暗的燈光下,這藍色,藍得分外噁心。
哈伯先生,您的在天之靈,看到了這些「普魯士藍」了嗎?
德國第一位女化學博士、美麗且氣質高雅的克拉拉·伊梅瓦爾(Clara Immerwahr)。她以死相諫,力勸哈伯不要開發戰爭用的毒氣。這幅照片掛在克拉拉博士的母校Wroclaw大學(原名Breslau大學)校園內。
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德國工程師啊,你們都幹了些什麼?
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Auschwitz-Birkenau Concentration Camp)也許是最廣為人知的納粹集中營了。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是貨真價實的死亡營。絕大多數猶太囚徒在營內生存時間只有十幾分鐘:一進集中營他們就被直接送入毒氣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ISCO)給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下的定論是:「歷史調查顯示,有150萬人(其中絕大部分是猶太人)在此被餓死、慘遭嚴刑拷打和殺戮。奧斯維辛是20世紀人類對其同類進行殘酷虐殺的見證。」以人類惡行之典範進入UNISCO世界遺產名錄,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是否唯一我不知道,但我絕對肯定它會遺臭萬年。
去年底,我聽過一位以色列專家關於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的講座。那是一個小範圍、高等級的講座。專家的講座結束後,有30分鐘的聽眾提問時間。令我震驚的是,居然有不止一位學歷史的,用貌似「很技術性」實則極小兒科的水準,質疑在這個人神共憤的集中營裡發生的事情。震驚之餘,我也可憐他們:他們做學生時讀的和當先生時用的教科書,究竟有幾句真話?
我走進用上世紀40年代頂級工程技術修建的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舊址時,我咬緊牙關,不斷提醒自己,想知道何謂喪心病狂,就必須瞪大眼睛看個明白。
納粹的大屠殺(Holocaust)有奪命和毀屍2個內容。欲高效率完成之,技術裝備和技術手段不可或缺。對前者,納粹在德國工業體系的幫助下,搞了一整套完備的「配送系統」、建了毒氣室、選用了只需幾分鐘即可致命的齊克隆-B;對後者,納粹也找到了「解決方案」。
J.A. Topf and Sons是1878年成立的一家德國工程公司。1920年代,公司由老Topf 先生的2個兒子Ernst-Wolfang和Ludwig經營。
為配合德國政府推行火葬,J.A. Topf and Sons公司總工程師,技術天才Kurt Prüfer,以「為了保持死者尊嚴,焚屍之明火不得接觸遺體」為原則,設計出新式燃煤焚屍爐。Kurt Prüfer的焚屍爐是一種改良型馬弗爐,運行時無煙、無味,煤渣與骨灰絕對隔離。
Topf焚屍爐可靠耐用,30分鐘就可以把一具人類屍體燒成一副骨架,而且可以24小時不間斷作業。技術上說,這鬼東西是一個優良產品。
在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最後解決方案」實施不久,首先是離公司20餘公裡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黨衛軍軍官找上門,要求J.A. Topf and Sons提供焚屍爐。與當年無數德國中小型企業一樣,J.A. Topf and Sons公司樂得用自己的技術訣竅和產品,助紂為虐。作為黨衛軍的優質焚屍爐供應商,它的客戶包括奧斯威辛-比克瑙、布痕瓦爾德、貝烏熱茨和達豪等惡名遠揚的死亡集中營。僅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就用了46臺Topf焚屍爐(這個死亡營總共有52臺焚屍爐)。
46臺Topf焚屍爐,黨衛軍買那麼多爐子可不是做擺設的。別小看了這46臺爐子。1臺Topf焚屍爐每24小時可以燒掉48具從毒氣室拉出來的屍體,以一年300個工作日計,1臺這鬼東西1年可以燒掉1.44萬具屍體!配合其它德國公司提供的骨殖粉碎篩分設備,奧斯威辛-比克瑙每天可以把6000人化為灰燼。
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夜以繼日地運作了接近4年,46臺Topf焚屍爐能燒掉多少遇難者屍體,小學生都能輕易算出來!那些質疑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大屠殺的傢伙,要麼腦瓜進水,要麼小學算術沒過關,要麼別有用心。
Ernst-Wolfang和Ludwig兄弟並非狂熱的納粹分子。他們也清楚與納粹做生意沒暴利——賣這高技術產品給黨衛軍的收入,只佔公司營業額2%,而且那些不可一世的黨衛軍總是拖欠貨款。作為行業翹楚,他們也不會不明白,那些陰森森的集中營為何要那麼多焚屍爐。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按時保質地交貨、交貨、交貨!他們的總工程師Kurt Prüfer還親自帶隊到集中營保養產品、按黨衛軍要求改進設計,直到自己的祖國被盟軍炸成廢墟。
戰後,兩兄弟中的Ludwig留下聲稱自己無罪的遺書自殺、Ernst-Wolfang則在美軍佔領區躲躲藏藏,堅稱自己為第三帝國提供焚屍爐及其維護保養,不過是「做生意」。最終美國佔領軍放過了他。獲得自由後這傢伙重操舊業,成立了新的焚屍爐製造公司,直到1963年破產。至於那位技術天才Kurt Prüfer雖逃過了美軍的審查,卻被蘇聯人逮住並判了25年徒刑。當然,沒有人可以在蘇聯監獄呆25年,7年後他就一命嗚呼了。
無論是Ernst-Wolfang和Ludwig兄弟,還是大工程師Kurt Prüfer,雖然手未沾血,不過在他們的墓碑上刻上血紅的「平庸之惡」四個字,絕不冤枉。
站在昏暗的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焚屍間舊址,面對成排的Topf焚屍爐,學理工的我,連發抖都不敢。一個神經正常的技術人員,怎麼能在這種地方保養、維修這群焚屍怪獸?也許當年它們根本沒什麼可維修的,看看眼前這些歷經70餘年歲月卻是尊容未損的焚屍怪獸,它們似乎還在竊喜自己的金剛不壞身,是世界最優秀的德國工程師造就的。
世界最優秀的工程師——德國工程師,你們在納粹時代,都幹了些什麼啊?!
施圖特霍夫集中營。誰是閃閃發亮的螺絲釘
波蘭名城格但斯克東面約30餘公裡、美麗的維斯圖拉潟湖(Vislinskiy Zaliv)西端的幽幽密林中,有個小村。這村子原名施圖特霍夫(Stutthof),如果沒有那場慘絕人寰的二戰,它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東普魯士小村,也不會改為現在的名字Sztutowo。
1939年9月2日,納粹黨衛軍在這裡開建德國境外的第一個集中營——施圖特霍夫集中營(Stutthof Concentration Camp)。這個死亡營佔地1.2平方公裡,有40個「分營」,其中最大的是面積達12萬平方米的「老營」。
波羅的海之濱的Sztutowo,草木茵茵、天空碧藍如洗。豔陽之下,施圖特霍夫集中營「老營」並不寬大的木門,黑黝黝地更顯出線條簡潔。到1945年5月9日被蘇聯紅軍攻佔為止,從這扇貌似平淡無奇的木門登記進入「老營」的11萬囚徒中,有6.5萬人就地化作縷縷冤魂,其餘被轉送其它集中營的囚徒,結局不外屍骨無存。
施圖特霍夫集中營舊址,是我在波蘭看過的第四個集中營舊址。一周之內驅車數千裡,一次又一次踏入冤魂不散之地,一次又一次看到為了效率只燒「裸屍」而留下堆積如山的遇難者衣服、鞋帽、隨身物品,我不知道該怎麼描敘自己的心情,如果此時還有什麼「心情」可言的話。
誰要為這一切負責?這是一個似乎早有答案,又似乎爭議不斷的問題。
施圖特霍夫集中營有295個女性看守。那是一群德意志姑娘,絕大多數年方二八。戰後,這群容貌完全符合「十八無醜女」規律的女子,竟然有34個,超過10%,因「反人類罪」獲刑,其中5個被判絞刑並當眾執行。這5個女子中,最有「名氣」的是專事挑選婦女兒童入毒氣室的Elisabeth Becker(她21歲開始幹這活的,問吊時23歲)和Jenny-Wanda Barkmann(她也是21歲開始幹這活的,問吊時24歲)。
在特別法庭受審時,24歲的Jenny-Wanda Barkmann居然嘻嘻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被判死刑後,她淡淡地說:「人生確實愉悅,而愉悅總是短暫」。也許她發表這「名言」本身,是對阿倫特「平庸之惡」之說一個極佳的腳註。
波蘭人用所謂的「短墜落絞刑」處死施圖特霍夫集中營的5個青年女看守。所謂「短墜落絞刑」,是給犯人套上絞索,然後移開其站立物(椅子,踏板或車輛),犯人墜落,致使其頸骨在自己體重和絞索共同作用下斷裂,失去知覺後窒息而亡,故而痛苦較少。實施這種絞刑,犯人的墜落距離是有講究的:距離太短達不到致使頸骨斷裂的效果,距離太長導致重力加速度過大會把整個人頭扯下,計算這個距離是「技術活」。有別於用絞索把死刑犯拉離地面,使之在清醒狀態下窒息而死的處決方式,有人宣稱「短墜落絞刑」是一種「比較文明」的處決方式。諷刺的是,當初黨衛軍首領希姆萊「視察」槍殺猶太人,因「嫌場面過於血腥」而下令改用毒氣室,也是美其名曰「使用文明的處決方式」。
70年後的今天,對絞死施圖特霍夫集中營的黨衛軍頭目,敢非議者寡。然而對那群涉世未深的姑娘施以極刑一事,總有人要裝裝聖母,顯擺一下自己廉價的慈悲心。
是啊,那5個年輕貌美的德國姑娘,不過是殺人系統中一個不起眼的零件。用我們熟悉的術語,她們是黨---納粹黨的一顆螺絲釘,一顆黨把它擰到哪裡,就義無反顧地釘在那裡的一顆閃閃發亮的螺絲釘。有了這種「黨叫幹啥就幹啥」的螺絲釘,殺人系統就能高效運作。
人怎麼變成不會思考的螺絲釘的?問別人不如問自己。如果我們這些熟知「螺絲釘精神」的人不知道答案,我們不配成為一個偉大的民族。
施圖特霍夫集中營「老營」陳放的死難者鞋子。死難者是被迫光身進毒氣室的,這樣一是為了哄騙他們進去是「消毒」,二是可以大大提高焚屍效率,三是可以收集死難者的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