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仁心:太平天子趙匡胤

2021-01-08 正北方網

 

  

書名:武夫仁心:太平天子趙匡胤

作者:劉路 著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9月

內容簡介:

自秦漢以來,歷史的車輪無不是碾軋著血腥前進,每次王朝更替就是又一次的殺戮。但一個行伍出身的將領卻兵不血刃,創造了歷史。

他是開國皇帝,結束了割據卻未完成統一大業,竟能與秦皇漢武一較高下;他是一棍平天下的馬上皇帝,卻重用文臣,開創崇文抑武的治世傳統;他是政治賭徒,精心謀劃「被迫」黃袍加身,卻以仁義治國,開創中國歷史上經濟最為發達的時代;他是帝王,也是「大哥」,權力角逐中,良知責任和濟世情懷兩不誤。

他就是結束了五代群雄割據,開創了兩宋盛世的太平天子——宋太祖趙匡胤。

 作者簡介:

劉路,筆名江山入硯,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的歷史「票友」,在出版社餬口的小編一枚。做過《大唐雙龍傳之長生訣》的編劇,也在新華社的子報上發表過專題文章《日本與韓國共同尊崇中國齊文化》。愛歷史,愛唱歌,更愛天下美食。新書《史家胡同循跡》正在緊鑼密鼓準備出版中。

【試讀連載】

  引子:皇帝難當

後唐同光四年(926)二月初的一個夜晚,剛剛重現光輝的月牙依舊顯得單薄。貝州城內外,除了點點燈火,四下裡一片陰沉。偶爾有火光搖曳,照映在守城士兵的臉上,似鬼煞般的表情更為這樣的黑夜平添了幾分陰霾。

守城士兵皇甫暉所屬的部隊戍衛期滿,本當回鄉休息;但因遭到皇帝猜忌,被迫繼續屯戍貝州。皇甫暉心情抑鬱,在營中賭錢又欠了一屁股債,遂利用士兵的不滿,煽動叛亂。貝州的士卒一呼百應,脅迫效節指揮使趙在禮為帥,抄掠貝州,然後黑壓壓地殺向後唐陪都、河北重鎮、皇甫暉的老家——鄴都興唐府。

鄴都被叛軍的喊殺聲所吞沒時,後唐的國都洛陽卻仍然沉浸在咿咿呀呀的戲文裡。後唐的前身乃割據河東地區的晉國,李存勖為晉王時,以勵精圖治、用兵如神而著稱。他曾擊破契丹、桀燕(盧龍軍),威壓河北三鎮,吞併後梁、前蜀,締造了五代諸朝的最大版圖。只是,自從「晉」變成了「唐」,晉王變成了唐帝(唐莊宗),李存勖也變成了「李天下」。他寵信伶人,整日在聽戲與唱戲中醉生夢死,朝政荒蕪。

混亂中,李存勖起用了備受自己猜忌的宗室名將李嗣源。可當李嗣源率領後唐的精銳之師到達鄴都前線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為了邀功請賞,後唐的士卒竟然與叛軍裡應外合,參加了叛亂;更具戲劇性的是,叛軍新擁立的首領,竟然就是前來平叛的李嗣源!

然而,這樣的荒誕劇在當時不過是家常便飯。魏州兵變(鄴都原名魏州),也不過是唐末五代以來,數不清的地方兵變之一。

五代十國,是一個四分五裂、烽火不斷的時代。而釀成這個混亂時代的始作俑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李隆基。

距離此時的一百五十餘年前,李隆基開創了「開元盛世」,也一手締造了「安史之亂」。唐朝末年,內有士人黨爭、宦官亂政,外有軍閥割據、藩鎮兵禍,其中又尤以藩鎮鬧得最兇。老百姓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揭竿而起,最後出了一個「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將大唐皇帝都趕出了長安城。

一直韜光養晦的新老藩鎮這才踴躍起來,打著「保家衛國」的旗號,趁機擴大自己的地盤。天祐四年(907)四月,黃巢降將、割據河南的梁王朱溫(朱溫曾被唐朝賜名朱全忠,稱帝後改名朱晃)終於廢掉唐哀帝自立,改國號梁,史稱後梁。割據河東的沙陀族人晉王李克用,則與朱溫連年徵戰成為世仇。最後,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戰勝了朱溫的兒子,以恢復唐室的名義,重建「唐國」,史稱後唐。

後梁與後唐,都是五代時期的「正統」王朝。

所謂五代,說的是當時黃河流域的五個小朝廷,分別是後梁(907—923)、後唐(923—936)、後晉(936—946)、後漢(947—950)、後周(951—960)。其中疆域最大者為後唐,一度將勢力擴展到遼東、四川,但這個版圖很快就崩潰了;最小者為後梁,轄區不出傳統的「中原」之地。而以時間論,享國最久的後梁不到十六年,最短的後漢更是只有區區三年多——為中國正統王朝短命之最。它們不過是一個個大型藩鎮,根本沒人拿它們當「朝廷」。但它們畢竟代表著中華正統,因而被修史者合稱為「五代」。

五代之外,還有「十國」,包括江淮地區的吳(又稱南吳、楊吳)和南唐(後改國號江南),江浙地區的吳越,福建地區的閩,荊湖地區的荊南(又稱南平、北楚)和楚(又稱南楚、馬楚),川蜀地區的前蜀(曾以漢為國號)和後蜀,嶺南地區的南漢(曾以越為國號),以及山西中部的北漢。這十個割據政權有的自立為帝,與五代小朝廷分庭抗禮;有的接受五代朝廷節制,名義上向「中央」稱臣納貢,接受「中央」冊封,但實際上,他們都是各自為政、世襲罔替的割據政權。

至於十國之外,割據者更是多如牛毛。它們稱霸一方,忽起忽滅,令人眼花繚亂。整個中國版圖,支離破碎。從普通士兵,到藩鎮節度使,再到禁軍大將,叛亂此起彼伏。

「王政不綱,權反在下,下凌上替,禍亂相尋,藩鎮既蔑視朝廷,軍士亦挾制主帥,古來僭亂之極,未有如五代者。」清人趙翼可謂一語中的。正是由於「王政不綱」,由於秩序的破滅,由於「權反在下,下凌上替」,皇甫暉才能劫持趙在禮造反,鄴都內外的叛軍才能劫持李嗣源叛變。

同光四年四月初一,洛陽被濃濃的黑煙吞噬。絳霄殿下,舊主人李存勖的屍骨,早已在火光中化為灰燼。在李嗣源開進洛陽的最後時刻,李存勖昔日寵信的伶人背叛了他,殺死了他。那時,留在李存勖身邊忠心耿耿抵抗叛軍的,不過李彥卿、王全斌等十餘人。

叛亂結束了,但亂世遠遠沒有終止。無論是發起叛亂的小卒皇甫暉,還是抵抗叛軍的將校李彥卿、王全斌,他們並不知道,在這樣的亂世,究竟要打殺到何日,未來會如何?

當然更不知道,後來會是一個名叫趙匡胤的人改變了這一切。

而冥冥中,魏州兵變的最大「受益」者——李嗣源首先和趙匡胤扯上了關係。

李嗣源(稱帝後改名李亶)在廢墟中繼承了後唐,因為統御有方,去世後得到「明宗」的廟號,被後世稱為五代第二明君,僅次於那位名垂青史的改革家周世宗。

李嗣源本是個鬥字不識的文盲,四方奏章都要委託心腹重臣、樞密使安重誨來誦讀。但安重誨的水平也不高,李嗣源只好另設端明殿學士的職位,讓儒士馮道、趙鳳擔任此職,給自己當顧問。

但李嗣源與馮道們的努力,並沒有使後唐的局勢發生根本性轉變。其中有三股勢力叫他頭疼不已。

一股勢力是彪悍武夫。自唐朝均田制度崩潰後,兵源枯竭,中央政府一蹶不振。各地集行政、財政、司法、軍事等大權於一身的節度使們不斷招募職業士兵,擁兵自重,甚至自立為帝。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一夜之間盡人可做。悍將安重榮曾大言不慚地發出過這樣的豪言壯語:「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

另一股勢力是老兵油子。節度使賴以割據的職業軍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最拿手的絕技是逼迫老闆給自己發獎金。老闆若不同意,輕則被炒,重則丟命。然後他們再擁立一個肯出錢的老闆。李嗣源就是這樣被士兵擁上皇位的。唐末以來,「兵驕則逐帥,帥強則叛上」的局勢愈演愈烈。

還有一股勢力是貪忍文吏。與武人相對的是文人。生在武夫當國的時代,宣講「禮義廉恥」的士大夫只好收起自己的長篇大論,秀才遇見兵,活命才是硬道理。文化人想明哲保身,刀筆吏卻想大撈一把。大多數刀筆吏受教育不多,執政後熱衷於黨同伐異和搜刮民脂民膏。

如果不能將這三股勢力擺平,朝廷將永無寧日,更別提什麼江山一統、天下太平。不僅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的生命與財產毫無保證,就連皇帝一天到晚也只能戰戰兢兢。面對從原版大唐到山寨後唐丟下的爛攤子,自己缺乏才識又無智囊相輔的李嗣源特別無助。顯然,要收拾這個經由一百五十餘年層層堆摞起來的爛攤子,僅靠一腔熱血,難以勝任。

有心治亂,無力回天。李嗣源累了,甚至不願繼續做皇帝。這天夜裡,他屏退左右,在宮中默默點燃三炷香,虔誠地向上天禱告:「蒼天在上,臣本異族之人,哪裡有能力可以治理好天下呢?可是這世間的戰亂實在太久,願蒼天早日降下一位聖人來拯救蒼生吧!」

上天未負嗣源。就在第二年春天,後唐的都城裡,一個被稱為「香孩兒」的嬰兒呱呱落地。

 

第一章 初入仕途,站穩腳跟

  一 牡丹花開動京城

  香孩兒出世

上東門城樓上,李嗣源正在俯瞰洛陽這座千年古都。憑樓眺望,城外綠染青山,城內熙熙人影。這是他即位後的第一個春天,一場春雨洗盡前朝塵垢,初綻的牡丹香浸洛京,讓人說不出的輕鬆愉快。

無意中,李嗣源將目光投向上東大街的遠處,鎮國橋下,瀍渠水靜靜流淌著。春風拂過,一片淡淡的牡丹花瓣輕輕飄落在瀍渠的水面上,泛起漣漪。花香滿盈,竟也驚動了河畔夾馬營的人家。

這戶人家的男主人趙弘殷,現任飛捷指揮使,為禁軍低級軍官;其糟糠之妻杜氏,出身大戶。在後世的史書裡,趙弘殷成了宋宣祖昭武皇帝,杜氏成了宋昭憲太后,只因為他們的孩子——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

趙氏一家祖籍涿郡,說起來,那位同樣生逢亂世、白手起家卻又開創帝業的樓桑皇孫劉備也算是趙氏的異朝老鄉。

涿郡趙家原本稱不上名門望族,但也算得書香門第。趙匡胤的高祖趙朓和曾祖趙珽都以儒學為業,一個做了盧龍軍治所的縣令,一個做了盧龍軍節度使的從事並成為其心腹(趙珽最後雖然兼有御史中丞的官銜。但這只是一種榮譽性虛職,屬於「兼憲銜」,並非朝中御史臺的次長)。

趙匡胤的祖父趙敬在盧龍軍節度使劉仁恭手下,先後擔任營州、薊州、涿州的刺史,已是盧龍軍方面的大員。在那個河朔三鎮(即盧龍軍、成德軍、魏博軍)氣焰囂張的年代,趙家也因此成為涿州大戶。

但再粗壯的大腿,也有抽筋的時候。

盧龍軍因內亂而衰落,被新崛起的晉王李存勖滅掉。此前,趙氏宗族已然南遷,為了生存,不得不棄筆從戎。在趙敬的刻意培養下,他的兒子趙弘殷勇猛強悍,擅長騎射,甚至讓人忘了他出身書香門第。趙弘殷最初跟隨趙王王鎔,後來在支援李存勖時,因作戰勇猛被李存勖看中,留在帳下。李存勖建立後唐,趙弘殷擔任飛捷指揮使,掌管約五百名騎兵,從地方雜牌軍武將,變成了中央禁軍將領。

在南遷的路上,趙弘殷遭風雪阻路,卻因此結識了十五歲的杜氏,喜結連理。一晃數年過去,天成二年二月十六日(927年3月21日),夫妻倆沉浸在弄璋之喜中,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出世了!

據說孩子誕生的那個夜晚,趙家屋內被光芒照得跟白天一樣,小孩兒的胞衣好像荷花花瓣,撲鼻的香氣瀰漫在整個夾馬營裡,三天都不曾散去。於是,這個孩子被取了一個非常溫馨的名字——香孩兒。

那撲鼻的香氣,可能只是因為花香滿城而已。但這卻被人們越傳越神,甚至傳說他出生時遍體鎏金,乃定光佛轉世。所有這些不同尋常的傳說,只因為他是趙匡胤。

皇帝出生時,被冠以各種奇異現象,這在二十四史中可謂司空見慣。但細查之下,與此前歷代皇帝的出生傳說相比,趙匡胤的傳說要接地氣得多。近如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時,有兩條龍戲於門外;遠如漢太祖劉邦,更是赤龍播種,生出來都是一副龍像。相對而言,趙匡胤是正兒八經的人間天子。

不管龍種還是跳蚤,通通來自人間,尊貴的血統不再是主導社會的主流價值。五代民風淳樸,於此可見一斑。如此淳樸之風,卻埋沒於武夫殺戮之間,豈不可惜?

趙府之外,那朵帶來奇香的牡丹花瓣,隨著瀍渠漂入洛水,飛入大河。它將駕著桀驁不馴的滾滾黃浪,奔騰東去,直搗開封。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讀書觀大略

夾馬營,位於洛陽城的東北部。後世的夾馬營以燒烤聞名於世,而在五代時卻是個軍隊大院。沿著夾馬營坊門前的大道一路向西,可直通尚書省等朝廷部門。

自從追隨李存勖後,趙弘殷便被安排在這座大院中。但接下來的二十餘年裡,趙弘殷的生活淡得跟水一樣。他先後換上唐、晉、漢三朝軍裝,卻沒有升過一官半職。他想沙場立功,卻只能隨著一批批亂臣賊子徒勞奔命;他想匡濟天下,卻只能面對著那些可能連名字還沒被記住,就已被趕下臺的皇帝們。

他的命運就像《我這一輩子》裡的福海,在時代的浪潮中隨波逐流。但趙弘殷不是福海,他更不能讓孩子也跟著隨波逐流。於是,他把趙匡胤送進了學館。這是一個被夾馬營的同僚視為奇葩的決定。

在五代亂世中,儘管貢舉依舊未斷,文人寒窗苦讀後可以考取功名,佼佼者甚至可以做到宰相。然而這年頭宰相無權,不過是朝廷的點綴。至於武人,前途全靠殺敵立功,讀書就更沒用了。

趙弘殷卻不這麼認為。他反而覺得,越是天下大亂,讀書越能夠改變命運。因為書本上濃縮了前人的經驗教訓,能夠在毫無希望的亂世,為人指明方向。

趙弘殷的父親趙敬素懷大志卻未酬。如今,趙弘殷對未來不敢有過於非分的想法,但情系天下的胸懷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在趙匡胤之前,趙弘殷有一個早夭的長子趙匡濟。匡濟什麼?當然是匡濟天下!在那個動不動就把名字取為「繼勳」「重威」的年代,「匡濟」顯得特別不合時宜,又特別耀眼奪目。

可惜趙匡濟夭折,趙弘殷便將次子的名字取為「匡胤」,希望他能平安長大,光宗耀祖。令趙弘殷沒想到的是,這個兒子不僅完成了「匡胤」的使命,更一舉圓了趙氏三代人「匡濟」的夢想!

當然,幼年的趙匡胤還不理解父親的一番苦心,他只知道陳學究相當討厭。

在陳學究的悉心調教下,趙匡胤對讀書愈加深惡痛絕。他不知道每天搖頭晃腦背這些「之乎者也」有什麼用。再加上他在夾馬營養成了武人習氣,據說是「時尤嫉惡,不容人過」,其實就是橫行霸道的含蓄說法。結果,一心要改造武夫習氣的陳學究,對趙匡胤也深惡痛絕。

在陳學究眼裡,趙匡胤就是「不求甚解」,朽木不可雕也!趙匡胤被勸退了。

而在另一位年輕的夫子辛文悅眼裡,趙匡胤這是「觀其大略」,孺子可教也!趙匡胤被其收入門下。

東漢末年,司馬徽門下弟子讀書大多「務於精純」,只有諸葛亮「觀其大略」。最後,諸葛亮名垂青史,而大多數「學霸」連名字都沒留下來。

辛文悅向趙匡胤傳授的,仍然不出儒家「五經」範圍。也許是教學方法得當,趙匡胤與辛文悅的關係不錯。待到他登上大寶,便馬上把辛文悅找來授以官職。

辛文悅成功將厭學的趙匡胤帶上讀書正途。那些「子曰」的智慧與道理,逐漸滋潤了趙匡胤心中的沃土,史稱趙匡胤「為萬世開太平」的治國之道與儒家「六經」之義不謀而合,恐怕絕非偶然。

 

白骨堆積的國都

洛陽城的小巷子裡,十一歲的韓令坤正耀武揚威地走著。身後,一群小夥伴有條不紊地排著隊,簇擁著一個八歲小孩兒前行。這個昂首挺胸擺著譜兒的孩子,正是趙匡胤。附近的人都知道,「孩子王」趙匡胤放學了。

這會兒,趙匡胤還沉浸在辛先生所講的課裡。據先生說,在「唐」之前,還有一個唐朝。那時文治興隆,武功昌盛,四夷來朝,八方入拜。那是一個皇帝威嚴、大臣雍容的年代,那是一個文官不貪、武將不叛的年代,那是一個「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年代,那是一個人人飽讀書、人人會作詩的年代……

哇……一個被嚇哭的小夥伴,把趙匡胤從美夢中拉回了現實。

大街上,朝廷派來的官吏正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老百姓。不遠處,兇神惡煞般的衙役正扛著一袋大米,從坊門跨步而出。身後的老翁抱著他的大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官吏「咣」地一腳,把老翁踹翻在地。老翁頓時趴在了地上。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會發生這種事!這超出了一個八歲孩子的理解範圍。

趙匡胤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知道一定不是好事,趕緊招呼小夥伴們回家,他自己也一溜煙兒鑽回了夾馬營。

院牆外,雞鳴聲、狗吠聲、斥罵聲、咆哮聲,一片狼藉。

院牆內,臉色蒼白的趙匡胤躲在母親杜氏的懷裡,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把家裡值點錢的東西,通通交給了門口那幾個窮兇極惡的衙役。

許多年以後,趙匡胤才明白,那一年,潞王李從珂發動兵變,攻入洛陽,逼死了唐明宗的繼承人唐閔帝李從厚,自己登基為帝。李從珂曾許諾重賞軍士,可入洛陽後才發現國庫已空。為了安撫將士,他只好命三司使竭澤而漁,百般搜刮,連皇宮裡的太后、太妃也沒能躲過這場浩劫。

五代以來,驕兵悍將為請賞而擁立皇帝,這是為禍最甚的一次。

八歲的趙匡胤趕上了這場悲劇。

更為悲劇的是,十二年後,悲劇重演。

唐末帝李從珂做了兩年皇帝,就被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趕下了龍椅。石敬瑭以割讓邊防重鎮幽薊十六州和自稱「兒皇帝」為代價,獲得契丹的支持,建晉代唐,遷都開封。自此,中原王朝的北方屏障全失,遊牧民族的鐵蹄可以沿著廣袤的華北平原直下中原腹地。

石敬瑭的繼任者石重貴不甘心做傀儡,扛起了反抗契丹的大旗。惱羞成怒的契丹人發兵南下,晉軍統帥杜威臨陣倒戈。開運三年十二月(947年1月),契丹人在倒戈晉軍的帶領下攻入開封,滅掉後晉。初來中原的大遼皇帝耶律德光得意忘形,放任契丹人恣意燒殺搶掠,作為國都的開封首當其衝。這座唐末以來北方最為繁榮的商業都會,須臾間變作屍臭燻天的死城。

作為禁軍將領,趙弘殷早已舉家遷居開封。所以,這場五代以來最大的浩劫,趙匡胤又趕上了。

不同的是,洛陽兵變時,躲在母親懷裡瑟瑟發抖的趙匡胤,如今已經長成雄偉健碩的青年。八歲的弟弟趙匡義,早已把二哥當作亂世中的依靠。

遼人的倒行逆施,終於激起民憤。放眼中原,到處是揭竿而起的民眾。耶律德光被迫於次年四月惆悵地離開了中原。兩個月後,已經稱帝的劉知遠(稱帝後改名劉暠)打著驅逐韃虜的名號(其實他自己是沙陀人,按照漢人的傳統觀點,也算是「韃虜」),乘亂取得天下,建立五代的第四個王朝——後漢。

大亂平息,趙匡胤終於走出趙府的大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從八歲到二十一歲,趙匡胤從白骨堆積的洛陽來到白骨堆積的開封。他覺得,自己和家人遲早也會成為這堆堆白骨中的一具。

當相同的悲劇一再發生時,有人逆來順受,有人奮起反抗。

趙弘殷選擇了前者,而趙匡胤選擇了後者。

荀子說:「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聞之」「見之」「知之」已久的趙匡胤,終於下了「行之」的決心。

事實上,趙府的生活日益艱難,也由不得趙匡胤不去「行」了。

父親趙弘殷整日在外奔波,仕途卻原地踏步。三弟趙匡義和妹妹(即後來的燕國長公主)尚年幼,四弟趙匡美更是剛剛降生。全家上下,全靠母親杜氏與妻子賀氏慘澹經營,正冠絕纓,捉襟見肘。已過弱冠之年的趙匡胤沒有理由不去討個一官半職為家裡分憂。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前提是,要有路可求索。

落魄江湖行

黃河北岸,一道紅褐色的火鏈正逆著河水洶湧的方向奔騰。

這匹駿馬還是趙匡胤兒時在夾馬營收服的。

那日,趙匡胤初見烈馬,也不上韁繩馬鞍,硬生生躍上馬背。烈馬不服,「嘶溜溜」一聲長鳴,四蹄生雲而起,直奔一座石門。趙匡胤一腦袋撞在門上,跌落下來。圍觀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以為趙二哥必會腦漿迸飛。沒想到命大的趙匡胤不但一點兒傷也沒有,還三步並作兩步,一躍而起,再度飛身上馬。烈馬終於拜服,老老實實地聽從趙匡胤的擺布。

十餘年過去了,烈馬的主人倔強依舊。趙弘殷本可以在禁軍中給趙匡胤安排個位置,但父親二十餘年未曾升遷的經歷,讓趙匡胤不得不放棄近水樓臺的想法。渴望脫穎而出的趙匡胤,只能義無反顧地闖出一條自己的路。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不過是鬱郁不得志者的自我安慰。真正的鳳鳥唯有主動擇梧桐而棲,才能喚得百鳥來朝!

趙匡胤看中的第一棵梧桐樹是河東節度使劉崇。

五代承襲唐制,地方上實行道、州、縣三級行政體制。「道」原本是監察區或軍事防禦區,「安史之亂」後,二者逐漸合一,成為地方的一級行政實體。此後,道逐漸分化演變成諸多節度使轄區,稱為「方鎮」「藩鎮」。長官身兼節度使、觀察使和會府(節度使轄區的治所)所在州的刺史等職,但通常只簡稱節度使。他們總管境內一切行政、軍事、司法、財政、監察等事務,是割據一方的土皇帝。節度使又設有專門的番號,除個別地區(如河東、淮南等),均稱為某某軍節度使。

不過,理論上,節度使屬於臨時派遣性質的使職,並非正規職官;因此,道並不是正式的地方行政機構。

朝廷之下,真正的地方行政機構是「州」。然而,絕大部分州實際由節度使管轄,稱為節度使的「支郡」。州的行政長官是刺史,軍事重鎮的州長官會兼任防禦使或團練使,兼管一州軍事。團練使的官階要高於刺史,防禦使高於團練使。

州級行政機構還有府和軍。一般首都、陪都和軍事、經濟中心設府,邊關軍事要塞設軍(此軍與節度使的番號不是一回事,雖然讀起來都是「某某軍」,但其實際級別或為州級;或略低於州,可稱準州級;亦有縣級的軍)。府的最高行政長官為尹(國都和陪都的最高行政長官為牧,但一般不置,實際主持政務的還是尹),軍的最高長官為軍使。

河東節度使的轄區大抵相當於如今的山西中部。會府太原府是漢國的陪都北京,後唐、後晉和後漢三個沙陀族王朝皆自此而起,可謂龍興之地。

太原府衙內,趙匡胤遠遠望著河東最高長官劉崇,頷首低眉。他雖然在京城裡早就見慣了達官顯貴,可如此直面一位封疆大吏,還是第一次。

趙匡胤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皮,在一團紫袍的映襯下,長長的美髯勾入眼帘。可惜,美髯的主人並無關雲長的傲骨,唯有糜子方的愁眉。在他的臉上,一行青黑色的字跡還依稀可見,那是昔日卑微的痕跡。唐末以來,為了防止士兵逃亡,士兵的臉上會被刻上字。於是,這也成為身份卑微的象徵。

但如今的劉崇早已鹹魚翻身,他頭上掛著一大串響亮的官銜:河東節度使、特進、檢校太師、兼侍中、行太原尹、北京留守。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官銜,只為告訴世人:劉崇的權力很大,地位很尊貴。他是當時勢力最大的藩鎮首領之一。

不過劉崇還有一個更尊貴的身份——劉知遠的親弟弟。劉知遠無福享受,當了幾個月的皇帝就掛了。他那不滿十八歲的兒子劉承祐繼承了皇位,朝政由四位託孤重臣主持。劉崇與其中之一的郭威向來不和,郭威的上臺令他十分不安。

五代時期,位尊權重、野心勃勃與備受猜忌,三者得一,可舉天下計。今劉崇三者皆得,頓時變得奇貨可居。紅紫奪朱,指日可待!

趙匡胤正是看中這一點,投奔了劉崇。

皇帝由誰來做,對趙匡胤而言並無所謂。反正自打他記事以來,皇帝都換了五六個了。要是日後劉崇成為天子,自己就是從龍功臣,前途無量。

但皇帝由誰來做,其實又很有所謂。在趙匡胤心中,始終有個「大唐夢」。他可不希望劉崇入汴之時,自己被派去逼稅劫財。

趙匡胤的夢想如環肥,劉崇所給予的現實卻似燕瘦。

劉崇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束髮衝冠,劍眉濃厚,稍帶矜持的面容掩蓋不住如炬的目光。略黝的肌膚,與手中那根黑得發亮的鐵棍極為相稱,狀如小牛。這真是天生當兵的料!

但事與願違,劉崇讓趙匡胤去做太原府下面的鎮將。當時,鎮是縣的同級行政單位,一般隸屬於州。顧名思義,鎮將就是統率一鎮的武將,其職責原本是維持治安;但唐末以來,武夫當道,鎮將的權力愈發擴張,在一些地區,甚至凌駕於縣的長官縣令之上。

太原府的鎮將比較特殊,因轄區為會府要地,而直接隸屬於河東節度使劉崇,從訴訟審判到抓捕盜賊,其職責範圍幾乎囊括了所有人命關天的事情。但其最重要的職責卻是收稅,以支撐節度使的巨額軍費。

趙匡胤投奔劉崇不久,就被授予鎮將之職,看起來頗受劉崇重視。可現在看來,劉崇重視的不是趙匡胤的才能,而是他長得英俊雄武,令人望而生畏。收稅之事想來也會容易些。

河東貧瘠,物產匱乏。要對抗中央,劉崇缺錢。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趙匡胤不願搶錢,自然無法交差。於是,兩個不爽的人一拍兩散。

趙匡胤為河東鎮將,載於宋人陳師道的筆記《後山談叢》;《曲洧舊聞》也說到他喜歡河東的酒。看來趙匡胤年輕遊歷時應該到過河東。明代擬話本小說《警世通言》將「千裡送京娘」的故事設定在河東,恐非無本。不過他在河東的時間似乎不長,留下的事跡也不多;更何況以當時趙匡胤身份之卑微,是否真的能當上鎮將,也頗令人起疑。這只是宋人的一面之詞而已。

今天看來,趙匡胤之所以離開河東,很可能是在那裡不好混前途。對於青年趙匡胤而言,首先要保證自己能吃飽飯,然後是一展宏圖的機遇。

可接下來的經歷,差點讓他連飯都沒得吃。離開河東,趙匡胤前往關中尋找機會,然而在臨近涇水盡頭的渭州潘原縣,他又狠狠摔了一跤。

趙匡胤自幼好賭。這日,賭癮大發的他大獲全勝。結果賭徒們欺他孤身在外,遂群起圍毆,把他身上的錢搶得精光。亂世不息,人心不古。飢腸轆轆的趙匡胤被迫跑到寺院的菜園子裡偷菜吃,卻被抓了個現行。好在寺院的僧人善良,不但沒有把他送到官府去,還請他飽餐一頓。

丟人丟到家的趙匡胤恨透了潘原縣,以至於當了皇帝以後還要廢掉這個縣。

關於趙匡胤這段灰頭土臉的經歷,史書上還有另外一種記載。根據宋朝官方史料編撰而成的官修正史《宋史》所言,趙匡胤闖蕩江湖時直下江漢,隨後因為碰壁,轉而回到北方,投靠了在晉南和關中地區平叛的郭威。然而,南宋人王稱的《東都事略》卻說,直到郭威平叛成功轉而出鎮鄴都時,趙匡胤才去投靠。

關於這個問題,張家駒先生說,《宋史》載趙匡胤「漢初漫遊無所遇」,而郭威西徵的乾祐元年離漢初只有一年,加之宋人筆記記載趙匡胤漫遊的事很多,所以《東都事略》更為接近事實。筆者以為,當時隨郭威西徵,隨軍立功者皆封官職(比如王審琦),趙匡胤若隨軍出徵,以他的心態與能力,必當以軍功封官,但實際上直到郭威稱帝後,他也僅是基層軍官。由此可見,《宋史》對此記載並不靠譜。

 

路在北方

北方和西部都無所遇,趙匡胤改道南行,來到大漢南端的邊防重鎮復州。

這是趙匡胤第一次走後門。他要找的人名叫王彥超,復州的一把手,趙弘殷的老朋友。

一個好漢三個幫。經過河東與關中之行,趙匡胤漸漸覺悟,孤身獨行,步履艱難。他終於肯放棄自己的驕傲,前來投靠父親的故人。沒想到的是,這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就給了趙匡胤當頭一棒。王彥超連見都沒見他,只是派人給了他一把零花錢,就把他打發了。

趙匡胤大受打擊,直到稱帝後,他仍對這事耿耿於懷。建隆二年(961)的一次宴會上,酒過三巡,趙匡胤借著酒勁,終於把這糾結十餘年的老帳翻出來,質問王彥超:「朕當年風塵僕僕地跑去復州投奔你,你幹嗎不接納朕?」

趙官家的一句話把王彥超的酒全嚇醒了。您老當年投奔過我?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那我說當年壓根兒就沒看上官家您?這不是找死麼!

好在王彥超說話比打仗還在行,他不慌不忙地降階叩拜,誠懇地說道:「臣當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刺史,這小小的一勺池水,哪能容得下您這樣一條神龍呢?要是臣當年真的接納了官家,官家還能有今天嗎?」

趙匡胤聞言,龍顏大悅。

王彥超的話也沒錯:大腿要抱粗的,靠山要找硬的。所以您當年就不該來找我。不過,王彥超始終沒對趙匡胤說實話。他拒絕趙匡胤,多半是覺得這位故人之子浮躁不踏實,終究是個麻煩。

好在隨州刺史董宗本不嫌麻煩。

董宗本是趙弘殷的老鄉,聽說老鄉的兒子來投奔,高興得顧不上整理衣衫,急忙趕到府門迎接。

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可老鄉的兒子卻偏偏彼此不對眼。董宗本雖然給了趙匡胤一份差事,但他兒子董遵誨卻十分看不起趙匡胤。這位從小生活在遼國,才隨父親回到中原不久的小將,對趙匡胤有著一種天生的優越感。平時出門打獵,稍有不如意,董遵誨就會對他破口大罵。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靠人情進來又寸功未立,趙匡胤只好吃啞巴虧。

直到有一天,兩人討論起兵戰大事來,董遵誨說不過趙匡胤,拂袖走人。趙匡胤當年何等霸道,強忍的怒火終於爆發了!自尊心嚴重受創的趙匡胤,拎棍上馬,謝絕了董宗本的一再挽留,仰天大笑出門去。

可出了隨州,他就再也笑不起來了。

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天際處,孤雁呷呷,無鴻來和。廣袤無垠的藍天中,落單的大雁,依舊艱難地振動翅膀,頑強地朝著南方飛去。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可偏偏越看越窩心,我該往哪裡去呢?

離家兩年,差事換了一個又一個,卻仍舊一事無成。身後的隨州城黑壓壓地砸斷歸途,眼前算不上寬闊的溳水又攔住了去路。

或許應該回開封,爹爹再怎麼說也是禁軍軍官,把自己弄進禁軍很容易。雖說升遷的機會少了些,但至少穩定。慢慢積累經驗和資歷,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可這種生活太安逸了,安逸得會磨滅自己的雄心,怎能就此甘心!

或許應該留在這裡,可留下能做什麼呢?這裡遠離朝廷,哪有接近大人物的機會?這裡的各位官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哪有發揮所長的機會?這裡雖然是邊境,可是接壤的南唐、後蜀、荊南境內穩定,朝廷既無心也無力徵討,哪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或許可以投奔唐、蜀、荊南等國,但它們通通不成氣候。

又或許繼續漫無目的地漂泊。不遠處就是江漢重鎮襄陽,就算襄陽不行,也還有齊魯兗冀……可誰又能保證那裡的際遇會比此前更好?

落寞的趙匡胤來到一座小村,四處討酒,喝得昏天黑地。據《方輿勝覽》記載,趙匡胤曾在西湖村向當地老婦討酒喝。今日湖北孝感市的「西湖酒館」,據說就是趙匡胤喝酒處。

一醉本可忘浮生,但徹骨的寒風,卻殘忍地將他刺醒。

落魄的趙匡胤趴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地來到襄陽城下,借宿在一座寺廟中。

慈祥的老僧端詳著趙匡胤,這個一口正宗洛陽官話的年輕人,衣衫襤褸,滿面風塵,凝眉不展,分明是一份懷才不遇的落魄。

老僧雙手合十,淡然說道:「不如北歸。」

北歸?趙匡胤哭笑不得。我就是從北方來的,難道還真回開封,讓爹爹給謀個一官半職?

老僧繼續說道:「再向北。」

那些被後人稱為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雖不乏江湖騙子,但也有時局洞察者。襄陽老僧很可能已經敏銳地觀察到,有個英雄善交俊傑,善待士卒,勸惡揚善,與其他武夫頗為不同。他即將前往河北招兵買馬。

這位英雄,將改變無數年輕人的生命軌跡,包括趙匡胤。

誰能有這麼大本事?

郭威。大漢國的樞密使郭威。

 

二 跟郭威,學郭威

  攻心的秘密

在那個允許草根兒逆襲的時代,郭威是一顆明星。

郭威,字文仲,邢州人。因脖子上有一隻飛雀的刺青,人稱郭雀兒。這個倒黴孩子不到八歲就成了孤兒,後來由姨媽撫養,生活貧苦。他十八歲參加地方叛軍;四年後,叛軍被唐莊宗掃平,部隊被收編,他也搖身一變成了正規軍。

由於郭威識字,算術又說得過去,因此還兼任軍隊文職人員。一個偶然的機會,郭威成為大將石敬瑭的屬下。石敬瑭乃唐明宗的駙馬,驍勇善戰,謀略過人。郭威敏銳地意識到:貴人,就在眼前。

但石敬瑭位子太高,郭威根本夠不著。就在郭威愁眉不展之際,柴氏出現了。

柴氏曾是唐莊宗的侍妾。唐莊宗崩殂,她被唐明宗遣返回鄉。在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柴氏在黃河水畔偶遇郭威,一眼認定這個氣場強大的漢子是個大英雄,便以身相許,並帶來大批嫁妝作為郭威的事業資金。郭威在柴氏的勸導下,博覽群書,才智頓開;又在她的指點下,投靠石敬瑭的心腹、牙門都校劉知遠,從此飛黃騰達,直到成為漢高祖劉知遠的託孤重臣。

可惜,柴氏耗盡心力,也未能親眼看到郭威逆襲的那天……

乾祐元年(948)上半年,大漢西部的護國軍節度使李守貞、永興軍節度使趙思綰、鳳翔節度使王景崇三鎮相繼叛亂,朝廷派去鎮壓的軍隊屢戰不勝,形勢危急。

如今的郭威已是大漢樞密使,專掌徵伐,同宰相兼樞密使楊邠、三司使王章、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史弘肇共秉朝政。然而,這個決策群體的成員不是胥吏就是武人,將制度建設棄之一旁,政局昏暗,前途不明。

首席顧命大臣宰相蘇逢吉不學無術,品德欠佳,固然被排擠在外;名高望重的文人領袖馮道也只能在太師府坐冷板凳。這是唐滅以來,文人最不得志的時代。

到劉承祐即位為止,馮道先後在燕、唐、晉、遼、漢五個朝廷裡做過官,侍奉過十位皇帝,而且最近二十年,基本不是做宰相,就是做名望最高的三公、三師,位子比皇帝坐得都穩。可這樣的榮耀,卻成為人們詬病他朝秦暮楚的鐵證。

馮道對這些詬病頗不以為意,他是個幹實事的人,對虛名倒是無所謂。可偏偏他現在身居高位,卻無半點實權,門可羅雀,空有虛尊。

不過,郭威倒不認為馮道已成明日黃花。郭威知道,馮道的力量,並不在於朝廷給他多大權力。馮道一句話,往往能夠扭轉天下頹勢。

李存勖為晉王時,因賭氣而要「退位讓賢」。馮道力諫「若讓敵人知道,以為我們君臣不和」,澆滅了李存勖的肝火。

李嗣源自恃穀物豐收,馮道只用一首詩,就敲醒了盲目喜悅的明宗皇帝。

遼太宗耶律德光入主中原,馮道一句「此時百姓,就算佛祖也救不了,只有皇帝能救」,保住了中原百姓未受夷滅之禍。

曲言達意,文士馮道以自己的方式,四兩撥千斤,默默影響著武夫執掌的國家。

也許正是知道馮道這四兩的重要,即將率軍西徵的郭威專門跑來向他請教平定三鎮之策——這與楊邠等人相比是多麼不同。

馮道只是淡淡說道:「李守貞自恃老將,軍心歸附。文仲你不要愛惜朝廷的財物,多多賞賜給士卒,這樣士卒自會歸心於你,李守貞之勢也就不攻自破了。」

花重錢,讓士兵為自己效力,這不是五代時期的「優良傳統」嗎?馮老兒果然又在敷衍應酬,明哲保身。

可郭威已知曉馮道的意圖。馮道什麼都沒說,卻也什麼都說了——攻心為上。

趙匡胤終得令主

正午時分,西京洛陽。

長壽寺內,來往的香客如雲,時不時會有人談起國家大事。雖然西徵已經結束一段時間了,但郭威仍然是人們離不開的話題。

趙匡胤正在大佛殿西南角,枕著柱礎歇息。他聽從襄陽老僧的指點,一路北上。沿途坊間鄉裡,全在談論郭威西徵。趙匡胤心裡不免怏怏:自己又沒趕上。

旁邊的香客可顧不上趙匡胤的鬱悶,正跟身邊的人興致勃勃地聊著郭威。

從香客那裡,趙匡胤聽說:郭樞密待人以禮,虛懷若谷,對士兵不吝賞賜,人人願為他效死力,西徵大軍迅速平定了三鎮之叛。

他還聽說,從遼西遷來洛陽的王審琦隨軍立了功,被郭樞密任命為廳直左番副將。雖然只是掌管二十人的芝麻小官,這說明普通百姓建功立業也是有可能的,而他趙匡胤作為「軍二代」,現在還是布衣一個……

他又聽說,父親趙弘殷隨軍西徵,一馬當先,勇往直前,雖然被射中了一隻眼,卻如夏侯惇再世、李克用重生,帶著飛捷營的五百壯士直接殺入中軍,把叛軍殺得潰不成形,好不威風!

如今趙弘殷還在前線未歸,朝廷已升他為護聖都指揮使,統轄著約五個指揮共兩千五百人,成為可以加帶刺史銜的中級軍官。趙弘殷坐了二十幾年的冷板凳,託郭樞密的福,這次終於高升了。

他更聽說,郭樞密為了朝廷的安危日夜操勞,才平定三鎮,又去河北抵禦契丹了。人們都在傳言,不知道這次又有多少人會跟著他高升呢。

襄陽老僧誠不吾欺也,看來我的轉機也在這位郭樞密身上了!趙匡胤就此決定,既然父親未歸,索性直接北上去投奔郭威。

九曲黃河萬裡沙,浪淘風簸自天涯。

一個騎著小毛驢的孤獨身影,正緩緩朝河北而行。這頭驢子是長壽寺藏經院的主僧相贈的。得益於長壽寺的資助,在闊別三年後,趙匡胤終於回到黃河之畔。

遠處,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那燦燦的曙光,正以迅雷之勢,驅走無邊的黑暗。趙匡胤心頭一動,用蹩腳的文辭,隨口吟出他那首唯一傳誦至今的詩篇:

欲出未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

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殘星趕卻月!

讀匡胤之詩,一掃陰霾、撥亂反正之心已經昭然。然而,要扛起這個重擔,趙匡胤要學的還有很多。

 

朝廷乃是非之地

欲治之主不世出,大名之下難久居。

乾祐三年(950),久居大名的郭威匆匆趕往大名府(天雄軍會府,就是後唐時期爆發魏州兵變的興唐府,五代時期此地多次改名)。就在這年二月,遼人退兵,郭威也從河北回師開封。到了四月,朝廷又想派郭威去鎮守大名,統御河北,防範契丹。

自後晉割讓幽州後,此地成為河北第一重鎮,向北可收攬整個河北,向南能控鎖開封咽喉。現在朝廷派系林立,文武失和,相對於這個是非之地,去大名反而更能施展拳腳。所以郭威再沒推託,當即決定率兵赴鎮。

在史弘肇等人的支持下,郭威破例以樞密使、檢校太師、兼侍中,兼任天雄軍節度使、鄴都留守,整個河北均奉其令行事;養子郭榮被授以貴州刺史、天雄軍牙內都指揮使。舉國之內,權勢無人望其項背。

然而就在郭威臨走,史弘肇與蘇逢吉、楊邠、王章等人在一次和解宴上鬧到幾乎掀桌的程度。武人對文人和胥吏的鄙夷與仇視,終於將大漢的樞臣逼向分崩離析。

風緊,扯呼!

郭威將京城的事務安排妥當,急忙帶兵去河北避風頭。臨走前,他特意向劉承祐進言,極力稱讚蘇逢吉、楊邠、史弘肇三人。穩定皇帝的不滿情緒,告誡朝臣要和睦共處,這是郭威所能做的最後貢獻。

河北平原,一馬平川,不見河東危山環伺,不見關隴黃沙彌天,也不見江漢惡水圍城。

路,越走越寬。

趙匡胤一人一騎,在遼闊的平原間馳騁。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依舊夏綠濃鬱,生機盎然,並未因契丹鐵騎的蹂躪而稍有枯萎。硝煙瀰漫處,竟是不見烽火。

「帝至鄴,盡去煩弊之事,不數月,閫政有序,一方晏然。」大半個中原裡,河東人面有菜色,關隴人彪悍無矩,江漢人哀鴻遍野,偏偏在這兵禍不斷的河北,人們反倒活得最幸福。

看來,郭威不僅會打仗,還懂理政。

趙匡胤策馬揚鞭,一顆投奔鄴都的雄心,直入大名府。

趙匡胤如何進入郭威大軍,史書上並無詳細記載,但入營不久,他就受到郭威養子郭榮的青睞。

郭榮本來姓柴,是郭威原配夫人柴氏的侄子,由於精明幹練,甚受郭威喜愛,並被收做了養子。

現在一般稱郭榮為柴榮,但五代時期可能並非如此。柴榮終身以元舅之禮待自己的生父柴守禮;柴守禮也因為這層關係,居於西京洛陽,一輩子未入東京開封一步,以免尷尬。《資治通鑑》等史書在談及柴榮時,也均以「郭榮」相稱,可見在他活著時並未認祖歸宗。《宋史·禮志》曾載司馬光、王安石關於周祀姓郭姓柴的爭論,將柴榮一系回歸柴氏,應是宋朝所為。

郭榮在城外招兵買馬,風生水起;郭威卻在府內苦思冥想,愁眉不開。自從到鄴都以來,郭威一直韜光養晦。現在他手握重兵,即使世道生變也無所畏懼,只是家人還在開封。而京城裡的蘇逢吉、史弘肇和王章已徹底鬧翻,各成一黨,楊邠一面防範蘇逢吉,一面在史弘肇和王章之間打圓場。朝廷中樞已經走到崩潰邊緣。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國舅李業與權知開封府的劉銖,因不滿楊邠等人執政,鼓動漢帝劉承祐發難。十一月十三日晨,楊邠、史弘肇和王章被伏於宮中的甲士剁成肉泥。劉承祐又急忙遣人帶密詔去澶州和鄴都,命太后的弟弟李洪義殺掉駐守澶州的王殷,又令鄴都行營的郭崇威、曹威殺郭威和監軍王峻;同時急詔藩鎮入朝,護衛京師。

殺紅了眼的劉承祐索性將楊邠、史弘肇、王章、郭威、王峻留在開封城裡的家眷全部處死,只有王殷的家人倖免於難。血光籠罩著整個開封城!

劉承祐沒想到的是,外戚李洪義並不看好他。接到處死王殷的密旨後,李洪義不但沒有動手,反而把密旨交給王殷。王殷聞訊大驚,命人火速通報郭威。

得到密報的郭威氣得渾身發抖,楊邠與史弘肇被滅門了,那我的家人呢!

但事態緊急,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郭威急召魏仁浦,憤憤不平地說道:「朝廷要殺我,我不怕死,但難道一點兒也不顧念將士們麼?」

魏仁浦仔細看了看密旨,說道:「主上聽信讒言,侍中您沒別的辦法了,現在只能把將士們激怒。這不僅是為您自己免禍,更為楊、史諸公昭雪冤情!」

郭威會意,連忙讓魏仁浦重寫一份密詔,內容是朝廷要誅殺全體將校,又把留守印倒過來蓋在上面,假冒玉璽,並將其示於全部高級將領。郭崇威、曹威等人果然激憤,一個個躍躍欲試,請郭威擁兵南向,為自己討回公道。

決議已定,郭威召集鄴都兵馬,聲淚俱下地說道:「郭某與楊、史諸公追隨先帝,平定天下。後來受託孤重任,每天殫精竭慮,廢寢忘食,頭髮都熬白了啊!現在諸公已死,我怎能獨生!主上想要郭某的人頭,你們不妨拿去,交給主上。郭某,絕不連累諸位!」

將士們一聽,立刻喧譁成一片。已經有人大喊:「我們跟郭公殺回東京,找朝廷問個明白!」此聲一出,群起響應。「殺回東京!殺回東京!」

時機已經成熟。郭威緩緩舉起手中的令旗,朝著南方猛然一揮:出師!

軍事家打政治仗

十一月十八日,郭威渡過黃河,進駐滑州。為了保證手下將士誓死效忠,郭威向他們承諾:待攻克京城,任憑剽掠十日!

重賞一出,舉營歡呼!

冷月照寒,夜涼如水。趙匡胤萬萬沒想到,令人景仰的郭威,竟做出自己最不能容忍的決策。洛陽被鞭打的百姓,開封被砍倒的民眾,一幕幕悲劇時不時在眼前閃過。趙匡胤無法相信,自己即將成為下一場悲劇的製造者。

為了在戰場上互相有個照應,趙匡胤曾與李繼勳、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贇、劉光義、楊光義、劉慶義、劉守忠、王政忠等人義結金蘭。他們共同的偶像郭威,也曾有九位結義兄弟,號稱「十軍主」;於是,他們也模仿偶像,起了個「義社十兄弟」的名號,希望能像郭威那樣,伸張大義。

可事到如今,「大義」安在?

二十日,開封北郊劉子陂,郭威與劉承祐的大軍終於相遇。兩天後,劉承祐死於亂軍,蘇逢吉自殺。

郭威終於回家了。

殘陽的餘暉掃過院牆,乾涸的血跡重新泛起鮮亮的顏色,仿佛以詭異的慘笑,迎接郭威的「凱旋」。侍中府裡,空無一人,連條狗都沒剩下。郭威孤零零地站在院內,猶如寒風摧折的枯枝。

嬌妻愛子走了,老戰友楊邠、史弘肇走了,連老對手蘇逢吉也走了。這是贏了,還是輸了?

郭威感到空前的孤寂,可是侍中府外,鬼魅們已經開始狂歡。

當民心與軍心嚴重衝突時,郭威選擇了後者。

趙匡胤憤懣地離開殺場。他知道,自己根本無力阻止暴行,能夠做的,只有保護家人。他本以為,跟著郭威,可以一遂英雄之志;現在看來,一切只能靠自己。

郭威也有自己的無奈。當時身處險境,不許諾剽掠京城,無以穩住軍心。何況在五代軍人的潛意識裡,打仗就應該有回報,又哪是郭威說改就能改的?

但也並非沒有特例。劉知遠進京時,就禁止軍隊剽掠。在看似無奈的背後,郭威有自己的小算盤,收買軍心自不必說,同時也給開封城裡的達官顯貴一個下馬威:我郭威又回來了,你們最好服服帖帖的!

只是下馬威倘若太過火,那該下馬的就是他郭威了。

按照王峻的意思,將士在開封剽掠十日,可是剛到第二天,王殷和郭崇威就看不下去了:「再這麼搶下去,開封就要變成空城了!」郭威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慌忙下令,再有搶劫者一併斬首。即便如此,這場有組織的搶劫行動直到黃昏才被控制住。

戰後的開封屍橫遍野,侍中府卻已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郭威穩坐廳堂,他在等一個人。

此人一出,差點攪黃郭威的千秋大夢。

 

以「威」戰「道」

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身著紫色官服,邁著方步,朝侍中府走來。他身後跟著的,全是朝廷大員。

報!太師率百官謁見!

看茶!郭威胸有成竹地站起身來,他知道馮道一定會來。這種事馮道不是第一次做了,當年李從珂叛亂,皇帝李從厚外逃,馮道的第一反應不是營救皇帝,而是率百官拜謁李從珂。李從厚活著,馮道尚且如此;現在劉承祐死了,他哪有不來拜自己的道理?

等到拜謁結束,就該勸進了。

馮道率領百官進府,郭威起身相迎,按慣例朝馮道一拜。但他只是微微躬身,並沒有真的拜下去。他料想馮道一定會把自己扶起,然後朝自己還拜,擁戴自己成為新帝。現在,郭威滿腦子琢磨的是,自己應當如何假意推託。

沒想到馮道卻像一棵鬥寒古柏,傲然挺立,巋然不動。郭威半彎著腰,僵在那裡,再拜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馮道斜眼瞅了瞅滿臉尷尬的郭威,緩緩說道:「侍中此行,真不容易!」他沒有喝郭威的茶,也面無懼色,拂袖而去。

老奸巨猾的馮道,怎麼敢如此強硬?

仔細想想,現在的情形與後唐稍有不同。當年李從珂造反,李從厚必敗無疑;何況二人雖無血緣關係(李從珂是李嗣源養子),但畢竟都是後唐宗室,不管誰當皇帝,也是換人不換姓。郭威則不同,他要當皇帝,那就是改朝換代;更重要的是,大漢中樞雖然已現頹勢,但形勢尚未徹底崩毀。

首先,拱衛之勢尚存。劉承祐雖死,可開封周圍大漢的軍事力量尚存。離開封最近的是南邊忠武軍的劉信,其次是東面武寧軍的劉贇,最遠的則是西北河東的劉崇。這三大藩鎮都由宗室出鎮,隨時可以「討賊」之名,聯合圍剿郭威。

其次,河北之勢不明。河北向來兵變不斷,而郭威經營時間極短,後方根據地並不牢固。如今大軍進駐開封,河北出現權力真空,天知道會不會蹦出個「黃雀在後」的李威、王威?

再次,輿論之勢可為。對於郭威的兵變,地方藩鎮還在觀望。因此,馮道必須表現出強勢,製造有利於朝廷的局面,用輿論來壓倒郭威。

最後,郭威之勢鬆散。郭威兵變能夠成功,純粹是因為將士被逼上絕路,抱著橫豎是死不如拼一把的心態。這些亡命之徒為了活命,可以成為戰友;為了奪權,也同樣可以成為敵人。郭威的軍心並不是牢不可破的。

有此「四勢」倚持,馮道當然敢跟郭威叫板!

一場武人之「威」與文人之「道」的鬥爭,悄然拉開序幕。第一回合,馮道小勝。

郭威吃了癟,鬱鬱寡歡。然而時機尚未成熟,他只好暫緩稱帝,見招拆招。

二十四日,郭威主動上書李太后,要求早立嗣君,最終決定迎立武寧軍節度使劉贇。劉贇是劉崇的親子、劉知遠的養子。迎立劉贇,一則可將劉贇在徐州的軍事力量化為無形,二則可蒙蔽蠢蠢欲動的劉崇。

《六韜》云:「善勝敵者,勝於無形。」

在郭威的「推薦」下,馮道趕往徐州,接劉贇入京即位。

馮道曾問郭威:「侍中是真心迎立天子嗎?」郭威當場舉手發誓,馮道並不為所動:「不要讓老夫成為言而無信之人。」

離開東京時,馮道戀戀不捨地看了看都城,喃喃自語:「平生從不妄言,這次卻要失信於天下了……」

第二回合,郭威小勝。

馮道一走,開封城裡的擁漢派就再也沒有主心骨了。二十九日,李太后被郭威請出來臨朝聽政,可滿朝文武除了打醬油的宰相竇貞固等人外,全是郭威的心腹。郭威正式接管了開封,掌控了朝廷。

但令人費解的是,十二月一日,邊關鎮州、邢州突然來報,遼人數萬鐵騎入寇河北。郭威將朝中大事交給王峻和王殷後,自己帶著主力部隊回河北了。

李太后長嘆了一口氣,禍是兒子和弟弟闖下的,郭威沒廢黜自己,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劉贇興高採烈地向開封趕來。郭威總算走了,又有馮道擔保,自己白撿一個皇帝當,運氣不錯。

趙匡胤有點沉不住氣。郭威怎麼突然主動離京?劉贇一旦進京,萬事休矣!

只有馮道憂心忡忡。契丹入寇真假難辨,而郭威慢吞吞的行軍速度已經暴露了其司馬昭之心。他催促劉贇加快行程,只要搶在郭威之前進入開封,郭威就弄巧成拙了!

慢吞吞的郭威望著東南方向,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馮太師,我們就來比比,究竟誰跑得更快!

秀要一直作下去

郭威到底慢吞吞地幹嗎去了?

馮道不是有四勢嗎?現在他出迎劉贇,輿論之勢已無可為;宗室三鎮,穩住其二,拱衛之勢也不復存在;河北聞聽郭威回師,即便有人蠢蠢欲動也絕不敢輕易發難。四勢已去三,剩下的,就要看郭威如何把鬆散的人心凝聚成勢。

郭威對此最在行。

十二月四日,郭威的大軍再次來到滑州,又在這裡駐紮不前。已經提前進入皇帝角色的劉贇,派使臣前來慰問,諸將聞聽,心中不安,私底下談論道:「我們屠戮京師,這是死罪。如果劉氏復立,我們還有命在嗎!」

聞聽此議論,郭威表面上誠惶誠恐,心中卻大喜:你們終於又知道害怕了。不過火候還不夠,我要讓你們自己發酵!郭威下令,起營拔寨,繼續北進。

十六日,大軍終於到了黃河邊上的澶州。十九日渡河,二十日,繼續北上。包括趙匡胤在內的將士們再也按捺不住,因為再往北就真的去河北了;而劉贇進京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再拖延下去就徹底沒機會了。數千將士吵鬧著,朝著帥府擁來。

郭威當然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可是秀還得作,他把院門死死鎖住。將士們乾脆翻牆而入,請願道:「侍中您不能再往北了,我們殺了皇帝又搶了京城,跟姓劉的已是血海深仇,新皇帝即位能有我們好果子吃嗎?請侍中來做皇帝!」

趙匡胤見這架勢,知道郭威稱帝已是大勢所趨,不如積極表態,加入勸進的大潮。大家多半是真心希望郭威做皇帝,道理很簡單:跟著郭威有肉吃,跟著劉贇沒命活。只是郭威對兵變的時間地點,拿捏得如此準確,究竟是他看透了人心,還是早就安插了「託兒」?

但絕大多數將士並沒多想。郭威還在假意推託,將士們哪容他再多說,直接把黃色的旗子扯下來,披在他身上,權當龍袍,然後紛紛下拜,山呼萬歲。

澶州兵變,趙匡胤可真開了眼。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野心勃勃的郭威,如何一步步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最後被「逼」為帝。郭威不僅贏得了當時輿論的認可,更令後世史官無法給他貫以「篡位」的罵名。

只是趙匡胤想不到,自己這位群眾演員,十年後將取代郭威,成為另一部「黃袍加身」的導演兼主演。

郭威見人心重新凝結成勢,再無顧慮,當天下令急返京師。時不我待!

從開封到渡河,郭威用了二十天;從河北回東京,郭威僅用了六天。

朱雀門外,一輛小車搖搖晃晃,形單影隻地朝城門駛來。遠遠望去,憔悴的馮道端坐車上,眼中充滿落寞與不甘,仿佛一夜間衰老了百歲。

與開封只有一步之遙的劉贇被囚禁在宋州,廢為湘陰公;鎮守許州的劉信被逼自殺;河東的劉崇鞭長莫及。李太后正式任命郭威為監國,全權掌握了整個國家。

第三回合,馮道慘敗,郭威全勝。

趙匡胤不免對馮道有些惋惜。作為一個文臣,手中無兵無將,形勢危急如此,無力扭轉敗局。但他能夠左支右絀這麼久,甚至逼得郭威鋌而走險。假以時日,以馮道為代表的文人,必會成為掣肘武人的重要力量。

用武制文,以快制慢,以救千鈞一髮;用文治武,以慢治快,以圖長治久安。趙匡胤若有所悟。

 

第二章 搭起班子,堅守忠誠

  一 血戰高平,一戰而成名

  權力是場賭局

廣順元年正月初一(951年2月9日),處心積慮的郭威終於正式登基,改國號為周,大赦天下。

趙匡胤如願以償,因從龍有功,補官東西班行首。東西班是禁軍的一支部隊,行首是這支部隊的小領班。雖然只是基層軍官,但芝麻官也是官。混跡江湖好多年,趙匡胤終於做官了。

然而做了官,不等於官運亨通。當了皇帝的郭威雖然仍要出兵討伐不臣,但主要精力已經轉移到治理國家方面。趙匡胤除了當值之時,幾乎很難再見到他。

不甘寂寞的趙匡胤怎肯坐冷板凳。郭威夠不到石敬瑭,就去夠劉知遠;趙匡胤夠不到郭威,那不是還有郭榮麼?

郭威家破人亡,已無親生子嗣。論名分,郭榮是郭威唯一的「兒子」;論感情,在郭榮身上,郭威寄託了太多對柴氏的感懷;論能力,郭榮更沒的說;論地位,郭榮是郭威最親密的心腹。明眼人都知道,不出意外,郭榮早晚會入繼大統。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升任樞密使的王峻三番五次地阻撓郭榮進京。五代時期,樞密使位高權重,皇帝往往也拿他們無可奈何。郭榮無法進京,趙匡胤與郭榮的舊交就全然派不上用場。趙匡胤很鬱悶。

郭榮比趙匡胤還鬱悶,因為朝中有兩個人,正對儲君的位子虎視眈眈。一個是郭威的外甥李重進,現任殿前都指揮使,領泗州防禦使;一個是郭威的女婿、駙馬都尉張永德,現任殿前都虞候,領恩州團練使。

郭榮身為鎮寧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平章事,雖然貴為使相(同平章事、侍中、中書令皆為宰相頭銜,以節度使加宰相銜,稱為使相,這是武官的最高榮譽),官階比李重進、張永德高了不止一級。但論血緣,李、張二人比郭榮更親近;論距離,二人居官朝中,郭榮外放藩鎮;最重要的是,論權力,二人是殿前軍的主副手,這支部隊近年來發展迅猛,前途無量,而郭榮對禁軍毫無染指。兵荒馬亂的年代,手中沒有兵權,就算頂著皇帝的冠冕,也早晚會被拉下馬。

所以,明知道有阻撓,郭榮還是不斷請求入朝。不能入朝不要緊,至少要讓郭威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郭榮的用心沒有白費,郭威並沒有忘記這個養子。廣順三年(953)閏正月十五日,趁著王峻外出視察水患,郭威趕緊批准了郭榮的入朝申請。這個團圓之夜,讓趙匡胤看到了希望。

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在開封待了半個月,郭榮不得不返回澶州。因為王峻回來了,而且回來得很高調!身兼樞密使與宰相的王峻,又逼迫郭威讓他兼任節度使,並撤換其他宰相。

這簡直是對皇帝威嚴的挑釁!郭威內心咆哮不已。

而此刻的趙匡胤也是又怒又愁,他剛剛得到消息,自己被「升」任滑州興順副指揮使,外放地方了。

與趙匡胤相反,久未出面的馮道倒是悠閒地曬著太陽。「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又有人要倒黴咯。年過七旬的馮道總能一眼看穿朝廷的動態,相比之下,二十出頭的趙匡胤太稚嫩了。

沒過兩天,宮裡傳出王峻被貶的消息,據說郭威還專門把馮道找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半天,痛訴王峻如何欺負自己。

王峻被貶,也就意味著郭榮進京。滑州是不能去了,趙匡胤寧可冒著延誤赴任的風險,也一定要等郭榮回來。

權力的追逐就是賭博,除了高超的賭技,大多數時候也需要運氣。所以在亂世中飛黃騰達的,大多是賭徒。

趙匡胤的運氣不算太差,不到二十天,郭榮果然進京了,而且被封為開封府尹、晉王,以親王尹國都,已基本是名正言順的儲君。

郭榮沒有辜負趙匡胤的一片忠心,當即把他調入開封府做馬直軍使。這個負責首都騎兵支隊的職位,雖然比副指揮使要低一級,但趙匡胤仍願往。

從這一天起,趙匡胤就正式進入郭榮的潛邸。誰也沒有想到,他從此沿著郭威的老路,挖了大周的江山。

就在這年,周太祖郭威一病不起,顯德元年(954)正月十七,駕崩於滋德殿,享年五十一歲。四天後,三十四歲的晉王郭榮正式繼位。

大周境內,舉國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慘白的紙錢在陰沉的天空中散落,宛如皚皚白雪,緬懷著這位傳奇的草根兒皇帝。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大周的紙錢被送入了太原府。簡陋的宮殿裡,一位花甲老人隨手將紙錢扔入身邊的炭火,熊熊燃燒的烈火,映紅了他那慘澹的笑容:就讓這紙錢送你們郭家上路吧!兒啊,爹這就為你報仇雪恨!

世仇北漢

這個被仇恨吞噬的老人,正是後漢高祖劉知遠的親弟弟、湘陰公劉贇的親爹劉崇。不過,他現在已經改叫劉旻了。

郭威剛入開封,準備迎立劉贇時,劉崇還傻乎乎地高興呢。結果,郭威稱帝了,劉贇被殺了,劉崇追悔莫及。從此,中原大周與河東劉崇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就在郭威建周后的第十天,劉崇決定繼承漢統。然而郭威稱帝,張燈結彩;劉崇踐祚,拖麻拽布。

登基大典上,劉崇一臉戚容地說:「由於高祖皇帝的大業一朝墜落,朕不得不稱九五之尊。可是你們看看,我是什麼天子,你們又是什麼節度使!」在一片哀歌中,劉崇於太原府即皇帝位,仍用漢為國號,沿用年號乾祐,只是將名字改為劉旻,史稱北漢。

開國大典如此悽涼,似已註定了北漢的國運。

北漢之疆皆在山西中部,土地貧瘠,將寡兵少。為了生存,劉旻豁出這張老臉,學起老領導石敬瑭,向契丹人稱臣,做起遼國的「侄皇帝」。只要能夠換取遼國的支持,血洗周室,劉旻什麼都肯幹。

但劉旻也知道,自己的小朝廷先天不足,支撐不了多久,必須速戰速決。登基以來,他一直沒有放棄襲擾周國,但每次都被郭威揍得落花流水。天可憐見的,郭威終於死了!郭榮剛剛即位,政局不振,軍心不穩,這正是復仇的絕佳機會!

機會稍縱即逝。周顯德元年、漢乾祐七年二月,劉旻親率三萬傾國之軍,以義成軍節度使白從暉為行軍都部署,武寧軍節度使張元徽為前鋒都指揮使,聯合遼國武定軍節度使、政事令楊袞所將萬餘騎,自太原府出團柏谷,沿太行山一路南下,兵鋒直搗周國邊陲要塞潞州,企圖一舉打通大路,直撲開封。駐守潞州的宿將、昭義軍節度使李筠出城迎敵失利,灰頭土臉地逃回潞州城死守。

郭榮得知李筠敗北的消息,異常決絕地宣布:「朕要親徵!」

大臣們沒想到,這個才坐了一個月龍椅的皇帝竟然如此玩命,紛紛進諫勸止。

有人說,劉旻前幾年曾是先帝的手下敗將,不敢親徵而來,陛下您用不著大驚小怪。

有人說,陛下您剛即位,人心不穩,政局動搖,還是別親徵了。

滿朝文武,除了宰相王溥,再沒第二個人支持郭榮。

這些話,郭榮一句也沒聽進去,他還在據理力爭:「先帝駕崩,朕又剛剛即位。劉旻想乘此時機,吞併天下!他肯定親自來戰,朕不能不親徵!」

朝堂之上爭吵之聲不絕。

「咳!」一聲咳嗓,終於使大殿恢復了寧靜。上朝以來,太師、中書令馮道一直穩居朝班之首,一言不發。這會兒他雙手持象牙笏板,微微躬身,緩緩奏道:「陛下貴為天子,不宜出徵。」

郭榮冷哼一聲,提高嗓門說:「當年唐太宗平定天下,也常常親徵,如今朕怎麼敢苟且偷安?」

「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當唐太宗!」馮道一反謹小慎微的常態,冷冷回了郭榮一句。

嘿!這不是公然鄙視朕嗎!年輕氣盛的郭榮咽不下這口氣,大嚷:「以我軍兵力之強,破劉旻就如泰山壓卵!」

「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安坐泰山!」馮道又回了一句。

郭榮忽地站起身來,指著馮道的手恨不得戳到他的老臉上,恨恨說道:「老傢伙少看不起人!」

馮道抬了抬眼皮,靜靜地看著氣得發抖的郭榮。老夫親眼所見臨陣倒戈的禁軍將領,比開封城裡的螞蟻還多!年逾古稀的馮道索性把話挑明:「陛下,您所謂的泰山,不過是那些禁軍宿將。他們個個久處貴位,驕恣蠻橫。陛下剛剛即位,龍椅尚未坐熱,要指揮這幫驕兵悍將,恐怕不容易。」

朝堂內,氣氛冷凝。

馮道的話句句確鑿。郭榮未得軍心,這是不爭的事實。郭榮雖然在河北擔任過郭威的副手,可不過短短數月;郭威在位三年,郭榮卻一直在澶州。所以,禁軍將領對這位沒有軍隊背景的皇帝極不服氣。郭威病危期間,就有禁軍將領鼓動士兵鬧事,被郭威的鐵腕強壓下去了。指望這幫人保護郭榮御駕親徵,能放心嗎?

但在趙匡胤看來,郭榮也有非親徵不可的理由,同樣是因為禁軍。不能有效控制禁軍,這是郭榮最大的短板。而御駕親徵,正是掌控禁軍的絕好機會。如果敗了,結果都是一敗塗地;但若勝了,影響卻有天壤之別。按照五代的「慣例」,前方大將有可能會倒戈,甚至來場兵變。退一萬步講,就算前方大將沒有野心,打了勝仗,得勝還朝,聲望、軍心歸之於一身,到頭來還是會威脅到皇位,郭威西徵三鎮就是最好的例子。但若郭榮打贏了,就能在軍中迅速樹立威望。郭榮剛剛即位,各地藩鎮都在觀望,只有親自打贏這一仗,對內控制了禁軍,對外才能壓服各路藩鎮,才能真正在全國行使皇權。

所有這一切,迫使郭榮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後生。

 

小人物力挽狂瀾

黃昏,天傾西南。血色的夕陽染紅了山巖,森森的陰風在山谷間肆意號叫。不遠處,骷髏王廟屹立在白骨堆砌而成的山頭之上,黑色的幡旆仿佛招魂的旌銘。此地名叫高平,千年前,它以長平之名成為四十萬趙軍將士的埋骨處。

劉旻不禁打了個寒戰,下令漢軍立即通過這個鬼地方,在高平以南駐紮。出師以來,漢軍急行五百裡,捨棄堅城潞州不攻,直下黃河沿岸;再有一天,就能到達澤州,距離開封越來越近。

同樣急行的還有郭榮,在調兵遣將安排妥當後,他親率大軍急向河東趕來。三月十九日,周軍的先鋒擊退了漢軍的先鋒。首戰告捷,年輕皇帝的信心倍增。

直到此時,劉旻才知道,郭榮竟然以身犯險。他親率中軍結陣於巴公原,命張元徽駐紮在中軍東側,遼將楊袞駐軍於西,嚴陣以待。

郭榮的部隊也一分為三,以義成軍節度使白重贊與侍衛馬步軍都虞候李重進將左軍居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樊愛能與侍衛步軍都指揮使何徽將右軍居東,宣徽使向訓統率精銳騎兵居中,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統率殿前軍保護親自督戰的郭榮。

如今的趙匡胤早已調入殿前軍,負責皇帝的警衛工作,因而就在張永德的軍中。六年了,他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重遇「老東家」。他不過一介小人物,也許劉旻早已不記得他了。但趙匡胤忘不了,囊者孰對錯,今朝一戰定是非。

對趙匡胤而言,這場戰爭必須取勝,不僅僅是為了大周的江山。

他端坐馬上,遠遠望去,漢軍黑甲如山,刀戟如峰,紅色的戰旗好似煮沸的鮮血在軍陣中翻滾。敵陣最高處,一面火紅的大旗迎風張揚,旗杆頂端的旄牛尾與綴於旗下的五彩析羽囂張地扭動著,肆無忌憚地挑戰著大周戰士的神經。大旗之下,正是漢主劉旻的所在。

趙匡胤一心想要殺敵建功,像一匹蓄勢待發的野狼,隨時準備發起致命一擊。

只是並非每一個人都願意以生命做賭注,來參加這場勝負難料的賭局。

周軍右廂,樊愛能與何徽的戰馬不住地前後挪踏著,發出凌亂的「嘚嘚」聲。兩位大將不時地回過頭,觀望著手下士兵們的表情。那是一張張沉浸在溫柔鄉中的臉,那是一張張沉浸在金軟玉中的臉,那是一張張害怕失去榮華與安定的臉。

負責襲擊北漢後路的周軍還在途中,河陽三城節度使劉詞的主力部隊也還沒趕到。孤軍深入,敵眾我寡,在這決定生死存亡的一刻,周軍上下已被膽怯包圍。

劉旻站在土丘上,俯視著兵力明顯不足的周軍,心中也不免懊悔。早知對手渺小如此,何必向遼國請求支援?借了遼人的兵,且不說欠了人情要加倍奉還,僅僅是犒勞遼軍的軍餉,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更何況,不是逼不得已,誰願意去背負這勾結遼人、屈節辱國的罵名?

不甘心一輩子做「侄皇帝」的劉旻,決定利用這場戰役重新贏回中原天子的尊嚴。他自負地對身邊將領說:「我用漢軍就足以擊敗郭榮,何必再借契丹兵!今天我不僅要攻破周人,更要讓契丹人對我心服口服!」受盡遼國欺壓的漢軍將領聞言,紛紛躍躍欲試。

但遼帥楊袞並沒有在意漢軍將士複雜的眼神,他遙望周軍陣營。但見周軍右廂看來略有動搖,但軍陣並未紊亂;中軍與左廂更是軍威鼓振。

「周軍真乃勁敵也!我軍不可輕率冒進!」楊袞連忙向狂傲的劉旻說道。

劉旻捋著美髯,眯起眼睛,不屑地說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楊公且莫再言,且在此觀我破敵吧!」

楊袞轉身剛要離去,身旁的戰旗卻正正打在他的臉上。楊袞心中一驚:方才還是東北風,我軍居北朝南,順風作戰,尚需謹慎;現在風向逆轉,要逆風出擊,對我軍更為不利。

可是楊袞心懷不滿,因此並未出言相告。

心浮氣躁的漢將正在鼓動漢主出擊;也有精明的謀臣進諫風向不對,切莫草率。然而,劉旻仍然自負地拒絕臣下的提醒,不顧臣下勸阻,貿然揮起幡麾,命張元徽率領千餘騎士,逆著南風,全力進攻周軍的薄弱環節——右廂。

「殺!——」河東戰馬脫韁,踏起黑風般的沙土,直衝敵陣!

周軍右廂,統帥樊愛能與何徽「踐行」了馮道的預言,沒打兩下,只稍作抵抗,就扔下兵器撒丫子跑了!騎兵有馬,四條腿跑得快,只有兩條腿的千餘步兵一看跑不了,直接丟盔棄甲,朝著北邊大喊「萬歲」,臨陣倒戈。

看似堅不可摧的堤壩,瞬間土崩瓦解,漢軍猶如滔滔巨浪,席捲著大周的殘兵敗將,朝著大周皇帝的御帳吞噬而來。

周軍上下瞠目結舌。誰也沒想到,宿將統領的精銳,頃刻間潰敗。首次親徵的郭榮氣得緊握劍柄的右手隱隱發抖。他望了望左廂,白重贊和李重進穩如泰山,看來萬無一失。既然沒有後顧之憂,右邊的窟窿就當儘快補上。在樞密副使魏仁浦的鼓勵下,郭榮拔出寶劍,鋒指北漢,親自率領著殿前軍奔赴右翼前線督戰。

但恐懼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在周軍中迅速蔓延。在投降聲的包圍下,大多數將士仍像被催眠一樣,面對突如其來的潰敗不知所措。

趙匡胤也追隨著部隊向前方挺進,壓抑的氣氛憋得人喘不過氣來。他需要釋放,他也相信每一個人都需要釋放。人人都在恐懼與激奮這兩端間搖擺,哪一端出手拉一把,他們就會倒向哪一端。

於是,他突然扯開嗓子,揚臂大吼:「主上危險,我等怎能不拼死一戰!」這一吼,猶如振聾發聵的木鐸,刺穿恐怖的陰霾,直擊每個人的鼓膜,連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都聽得熱血澎湃。

可是作為殿前軍總負責人的張永德猶豫了,這支精銳部隊的任務是保護皇帝,孤注一擲投入戰場,萬一失敗,皇帝可就連親軍都不剩了。他不怕死,但他擔心皇帝出事,因為那是殿前軍最大的失職。

然而作為一員低級軍官,趙匡胤沒有張永德那麼多顧慮,只想打贏這場仗。他連忙驅馬向前,向張永德建議:「賊寇氣勢傲慢,我們全力一搏必然能夠破敵!您手下有很多善於左手射箭的士兵,請您率領他們登上高處作為左翼出擊,我率領士兵從右翼出擊。國家安危,在此一舉!」

好個在此一舉!生性豪爽的張永德終於被這個黝黑漢子的血性感染,拋開顧慮,也不管什麼官位高低,當下分兵給趙匡胤,兩人各率兩千士兵,衝向敵陣。

一般人射箭都是左手持弓、右手射箭,這種射箭姿勢只適合朝左前方發箭,若朝右射就要扭腰曲臂,極不方便。而右手持弓、左手射箭,就能照顧到這個盲點。由這些「左右開弓」的射手組隊,就能形成一個扇形的攻擊面,在戰術上佔據優勢。因而,趙匡胤對張永德特別強調了「左手射箭的士兵」。

趙匡胤則率領兩千士兵,躍馬揚刀,從右翼殺入敵營。他自己一馬當先,銳不可當。在他的帶領下,士兵們無不拼死相戰,以一當百。

樊愛能與何徽在右軍挖開的窟窿,被趙匡胤與張永德迅速補好,這大大振奮了人心。內殿直馬仁瑀帶著將士殺將出來,他躍馬拉弓,大呼著:「使陛下受敵,安用我輩!」弦聲響落,漢軍接連倒下數十人。

左廂,遲遲未動的白重贊與李重進也做好了衝鋒的準備。尤其是李重進,作為善戰的年輕禁軍將領,眼看著右翼潰敗,卻必須保持冷靜。如果張永德的殿前軍頂不住了,他當然要發兵救援。然而不到萬不得已,他只能坐鎮左廂。貿然進軍,會使左翼出現破綻,引得漢軍來攻,造成周軍左右挨打的被動局面。

右廂,殿前軍還在玩命地廝殺。在趙匡胤等人的帶領下,周軍渾厚的衝鋒聲第一次壓過降軍凌亂的哀鳴。大周殿前軍猶如蓄勢已久的巖漿,一股噴發沖天,那沸騰的赤流逆著濤浪湧來的方向,一頭扎進洶湧的洪水,左突右撞。

漢將張元徽一心要擒拿郭榮邀功請賞。突然,眼前的漢軍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張元徽還沒反應過來,馬腿上已重重挨了一槍,連人帶馬倒了下來,死於非命。

周軍的士氣大增,郭榮、張永德、李重進三路並發,乘著南風一路向北殺來。漢軍頃刻兵敗如山倒,攔都攔不住。到了下午,劉詞的援軍也及時趕到。劉旻見狀拔馬而逃,楊袞的遼兵也不戰而退。北漢出師草草,最終只是倉皇南顧。

 趙匡胤火了,馮道死了

趙匡胤火了。

五代時期,幾乎每位名將都有一場成名戰,而以趙匡胤這一戰最為離奇,因為趙匡胤所在的殿前軍根本不是對敵的主力。只因趙匡胤振臂一呼,警衛部隊竟搶了作戰部隊的彩頭。

危急時刻,趙匡胤不顧生死,激起全軍抗戰,完全是他素質的反映。守職責、不服輸、不認命、敢豪賭,這一切,早就在他的骨子裡潛移默化。

一場血肉惡戰,大周起死回生。郭榮大喜過望,論功行賞。在張永德的盛讚與保舉下,趙匡胤連升三級,直升殿前散員都虞候,領嚴州刺史。

這是怎樣的一個官職?當時朝廷的禁軍主力叫作侍衛親軍,主要負責軍事徵伐。殿前軍相對獨立,負責保衛皇帝安全。殿前散員是殿前軍下轄的一支部隊,都虞候是其副官。

至於嚴州遠在嶺南地區的南漢國境內,刺史當然不是實授,只是遙領。五代時期軍官往往遙領節度使、防禦使、團練使、刺史,以示官階高低(類似於今天的軍銜),其中刺史資歷較淺,官階較低,但畢竟算是有「軍銜」的中級軍官了。

關於趙匡胤這次加官,《資治通鑑》《宋史》《東都事略》均載有他被提拔為殿前都虞候。但據張其凡先生考證,趙匡胤任殿前都虞候最早也只能是在這年十月,三月時,其所任為殿前散員都虞候。

趙匡胤加官晉爵,樊愛能、何徽等七十餘名「長腿將軍」卻自食其果。郭榮聽從張永德建議,怒斬樊愛能等人。從這一刻起,那些驕橫的悍將、懶惰的庸兵,終於知道了皇帝的厲害,終於知道了軍法的厲害。一支真正聽命於大周皇帝的軍隊即將誕生。

附:五代、宋初部隊編制和級別

部隊級別

正副指揮官

武官階

高級軍官

節度使

中級軍官

諸番號軍

諸軍都指揮使

防禦使/刺史

諸軍都虞候

諸番號軍左右廂

諸廂都指揮使

防禦使/刺史

諸廂都虞候

團練使/刺史

軍都指揮使

刺史

軍都虞候

低級軍官

指揮(營)

【1指揮=5都=500人】

指揮使

副指揮使

【1都=5將=100人】

軍使(馬軍)

都頭(步軍)

也有以軍使、都頭領刺史者

副兵馬使(馬軍)

副都頭(步軍)

基層軍官

將(隊)

【1將=4伍=20人】

十將

副將

【1伍=5人】

伍長

註:五代兩宋軍級以上的部隊,理論上也有確定的人數,但實際上並未嚴格按照規定配置。一般其規模,都以擁有多少指揮計算。另外,周宋之際,高級軍官由於時常有職位增裁和官階調整,故未列。

河東,郭榮一路高唱凱歌,直逼北漢國都太原城下,火燒城門,揚長而去。

河南,太師馮道病倒了。皇帝打了大勝仗,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悔恨。

馮道一生在武夫的縫隙間小心翼翼,他一面尋找一切機會節制武夫亂政,一面盡己所能地實施貢舉考試、刻印「九經」等有限的文治政治。在那個武夫佔據絕對優勢的時代,他傾盡心力為亂世打著補丁,卻也未能找到出路。如今,唐莊宗、唐明宗、晉高祖、遼太宗、漢高祖、周太祖,那些曾經叱吒風雲的赳赳武夫,早已魂赴九泉。武夫皇帝既已不在,馮道的使命也將完成。

顯德元年(954)四月十七日,一代名相馮道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三歲。郭榮輟朝三日,冊贈尚書令(大臣的最高官職,幾乎不授人),追封瀛王,諡文懿。

馮道,字可道。道可道,非常道。馮道之道既非永恆之道,那麼,它終會隨著歷史車輪的前進,成為令人回味的餘音。

馮道的道,結束了;趙匡胤的道,才剛剛開始。

 

二 編練新軍,編練趙家軍

  擴建殿前軍

顯德元年六月,郭榮率領大軍回到東京開封府。高平一戰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這一仗雖然助他鞏固了皇權,樹立了皇威,但也令他心有餘悸。在徵討北漢的路途中,郭榮初步有了統一天下的念頭,可是靠這樣的隊伍連保家衛國都做不到。當前的第一要務,就是想辦法整頓禁軍,建立一支精銳的中央部隊。

四個月後,歸德軍節度使、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同平章事李重進,與義成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檢校太傅張永德奉命入宮。

李重進顴骨高兀,濃眉鷹目,黑面黝堂,一身孤傲之氣。若僅從職權來看,李重進是當今軍界第一人,他所統率的這支部隊叫侍衛親軍,是五代以來中原王朝的軍事主力,是禁軍中的元老。

唐末,節度使招募職業軍人,充作牙兵,以保護自己。後來,牙兵飛揚跋扈,經常更換主帥。為自身安全計,節度使們又另設親軍。這支用於防範警衛部隊的警衛部隊,隨著節度使的稱王稱帝,逐漸演變成王朝的禁軍——侍衛親軍,成為國家的軍事支柱。當年郭威西徵平定三鎮、澶州發動兵變,靠的就是這支軍隊。

管理侍衛親軍事務的機構叫侍衛親軍司,最高長官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副官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其下分為馬軍(軍隊番號龍捷)和步軍(軍隊番號虎捷)兩個系統,分別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為長官。這些軍官均領節度使銜,屬于禁軍中的高級將領。

侍衛親軍軍力強大,實戰經驗豐富,為朝廷所倚重。也正因如此,大將驕恣,士兵慵懶,隊伍極不好帶。郭威以悍將出身,稱帝後仍要以悍將王殷、郭崇(即郭崇威)、曹英(即曹威,二人因避郭威名諱而改名)分領馬步軍、馬軍、步軍都指揮使。但為了讓郭榮順利接班,郭威不惜冤死王殷,將郭崇、曹英調居藩鎮,而以樊愛能、何徽分掌馬軍與步軍,不再任命總領侍衛親軍的長官。

郭榮即位後,為加強對侍衛親軍的控制,又將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調往侍衛司,擔任侍衛親軍都虞候(高平之戰後,以軍功升任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作為侍衛司的最高將領。

李重進的地位很微妙。他在軍中的威望遠壓郭榮,作為具備儲君資格的人,他曾對郭榮多有不服。為此,郭威在病逝前專門把他叫來,讓他對郭榮行君臣之禮。

郭榮對李重進頗為忌憚,但又想利用他的軍威來維持禁軍穩定,於是就把他派去侍衛司,與樊愛能、何徽互相牽制。沒想到,樊、何二人竟敢置國家命運於不顧,臨陣脫逃,可見這支軍隊已經不堪到何等程度。

此外,侍衛親軍的士兵來源雜蕪,其素質良莠不齊。能徵善戰者固然有之,老弱病殘者也不少,這樣的軍隊就算是讓白起、韓信直接帶上陣,也照樣一潰千裡。

而且,侍衛親軍內軍法不嚴,號令不行,賞罰不分。樊愛能和何徽帶頭逃跑也就算了,聽說仗打贏了,居然還敢大搖大擺地回來。犯了軍法根本不怕掉腦袋!侍衛親軍,不整頓無以平國憤!

看著驕橫的李重進,又想起侍衛親軍的所作所為,郭榮十分惱火。他轉頭又看了看另一邊的張永德,低首躬身,平平地喚聲:聖躬萬福。

嗯,這個張永德就順眼多了。郭榮長出一口氣。

張永德統率的殿前軍是禁軍中的新貴。殿前軍始建於後晉,當時只是一支普通的禁軍部隊,但經過歷朝發展,到後周時,已經初步成為侍衛親軍以外的準獨立力量。

不過,殿前軍人數不多,以至於連獨立的辦公機構都沒有。其長官殿前都指揮使、副官殿前都虞候的官階也較低,分別領防禦使和團練使銜,是廂一級的中級軍官。現任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也是因為在高平立了大功,才剛剛晉升為節度使。

相對於侍衛親軍,殿前軍更像是清晨的朝陽,潛力無限。高平之戰,在半數侍衛親軍潰退的情況下,幾乎全靠殿前軍力挽狂瀾。

想到這裡,郭榮將手中的玉斧一揮,青綠的玉柄前,一道麈尾破空而起,猶若令旗,重重打在李重進與張永德面前:趙匡胤,你進來吧。

李重進與張永德一頭霧水。高層議事,為何叫來這個中級將官?

郭榮起身,低頭看著御階下的三人,鄭重地說道:「侍衛親軍的士兵,歷朝以來,有老有少,以至強弱不分。大概因為禁軍的待遇不錯,很多人託關係走後門進來當兵,結果造成無法選拔訓練。今年春天,朕在高平與劉旻和契丹軍隊相遇,居然有大敵當前卻不聽指揮者!要不是朕親自披掛上陣,大軍幾乎要潰敗!」說完瞥了李重進一眼。李重進微微低下頭,默不作聲。

郭榮繼續道:「何況一百戶農夫,未必養得起一個士兵。兵在精,不在眾。朕準備對侍衛親軍和殿前軍一一點選,以精銳的將士組建殿前諸班,任由老弱病殘者退伍回家。這樣的軍隊才不會白白浪費軍餉。」

李重進與張永德都是一震,整頓軍隊,這是拿那些驕兵悍將開刀!沒想到,毫無軍旅背景的主上,竟有如此魄力!

郭榮好像早就料到二人的反應,他略帶興奮地說道:趙匡胤,朕擢你為殿前都虞候。選練殿前諸事,由你全權負責!

「啊?!——」

皇命一出,舉堂皆驚。

「欽差」不好當

短短七個月,趙匡胤又升官了。別看只去掉了「散員」二字,他卻從一個支隊負責人成了禁軍第二大系統的副手。雖然目前只是以殿前都虞候的身份練兵,還沒有得到正式任命,但沒人敢小看這個欽定的練兵官。

而郭榮也清楚,超脫於侍衛親軍與殿前軍之外,編練殿前諸班,沒有足夠的職權和威望絕對不行——朕都給你!

即位不到一年,郭榮首先選用資歷中上、能力又佳,同時又是皇室宗親的李重進、張永德取代禁軍將領,採用從上至下的方式,將禁軍控制在自己的手裡。但他對這兩個昔日的競爭對手也不放心,現在要趁著整頓禁軍的機會,大力扶植自己的親信,甚至必要時,取二人而代之。

扶植誰呢?對昔日潛邸的隨從,郭榮逐個「上查三代,下查己身」,查來查去,確定趙匡胤是「第三梯隊」的不二首選。

趙匡胤雖是將門之後,但其父趙弘殷在軍隊根基不深。趙匡胤從軍時間不長,也沒有盤根錯節的勢力。背景簡單,這種人只能依附於朕。趙匡胤是朕一手帶起來的,他心裡也頗為自知。高平一戰,他的忠誠與能力都經住了考驗,德才兼備,朕對他放心。

對趙匡胤而言,加官晉爵,成為皇帝心腹,喜悅無邊,壓力山大。

壓力首先來自張永德。

現在的殿前軍終於有了自己的獨立機構——殿前司——也是選練殿前諸班的最高機構。

李重進擔任殿前都指揮使不到兩年,雖然尚未在殿前軍形成勢力,但影響力不容小覷。

如今張永德接管殿前軍,正急於樹立威信,尋找親信。高平戰後,他在郭榮面前盛讚趙匡胤智勇,不僅因為深愛其才,更意在將其納入麾下,壯大自己的勢力。趙匡胤自然也樂意向張永德靠攏。雖然有郭榮這座大靠山,畢竟直屬領導是張永德。沒有張永德的支持,自己根本無法在殿前軍立足。而且張永德的一張嘴,足能影響到趙匡胤的起落沉浮。高平之戰,趙匡胤與張永德建立了「革命友誼」,這正好成為他尋找第二座靠山的資本。

然而現在趙匡胤雖然成了張永德的副手,但殿前軍的第一負責人仍然是張永德。按理說,練兵這麼大的事,應該以部門對部門的方式交給殿前軍;可郭榮卻以人對人的方式,直接讓趙匡胤負責練軍。

問題複雜了。趙匡胤夾在郭榮和張永德之間,如何自處?尤其是,如何面對堂堂殿帥、對自己有舉薦之恩的張永德?

張永德也在琢磨,自己要怎麼和趙匡胤相處:郭榮明顯對我心存顧忌,既防著自己乘練兵收買人心,又防著趙匡胤和自己走得太近。練兵的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插手。只要籠絡住趙匡胤,殿前諸班就還是我殿前軍的力量。可是這個趙匡胤,真的不會取代我嗎?

張永德陷入了沉思,趙匡胤如履薄冰。郭榮的安排,不免讓二人心生芥蒂。

而更大的麻煩,來自侍衛親軍司。

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的心情極差,郭榮選練殿前諸班,卻要動侍衛親軍的兵,這意圖再明顯不過:在壯大殿前軍的同時,削弱侍衛親軍。

趙匡胤在侍衛司門口踱步不進。他想過,不如把燙手的山芋扔給韓令坤和李繼勳。韓令坤是趙匡胤從小玩兒到大的髮小兒,兩人當年一起賭錢,差點被坍塌的房子給埋了;而李繼勳為義社十兄弟之一,是趙匡胤的乾哥哥。兩人現在分掌侍衛司的馬軍和步軍,都是過命的交情。把選練侍衛親軍的事交給他倆來辦,如何?

不妥!

事關重大,趙匡胤卻不跟李重進直接打交道,李重進一定會認為,這是趙匡胤對他蔑視,又或者是恐懼。何況韓令坤與李繼勳是李重進的下屬,李重進如果讓他倆抵制選練,他們就不得不執行。到頭來,趙匡胤還得親自去求李重進。

趙匡胤懷疑,讓殿前司的官來選練侍衛司的兵,是主上故意讓侍衛司與殿前司不和,從而達到相互制衡的目的。

兩司可以不和,趙匡胤卻不能跟李重進鬧得太僵——因為趙弘殷正在侍衛親軍任職,擔任鐵騎第一軍都指揮使。惹惱了李重進,父親的日子一定難熬。但皇命難違。

最後郭榮大筆一揮,不但把侍衛親軍中軍力不強的散都頭和控鶴軍劃給了殿前諸班,更將內殿直和鐵騎軍這兩支鐵軍改隸殿前軍。後兩支部隊,一個負責宿衛宮室,一個負責外出徵戰,戰鬥力極強;更重要的是,李重進曾是這兩支部隊的指揮官。

郭榮這是釜底抽薪!李重進怒了。然而他無法找皇帝發火,只能遷怒於趙匡胤,遷怒於張永德,遷怒於殿前司。

趙匡胤徹夜難眠,自己小心翼翼,還是沒有躲過這劫。

郭榮安臥龍榻,兩司彼此制衡,自己可以高枕無憂了。

 

編練趙家軍

軍中暗流湧動,朝廷也不清淨。皇帝和宰相為了一樁縣令貪汙案吵架了。

皇帝郭榮認為,貪汙就要嚴懲:「身為親民之官,竟貪汙到如此地步,應當依法處死。」

宰相範質回奏說:「監守自盜,固然有罪,但即使貪墨數額再大,依法也是罪不至死。」

郭榮大怒,厲聲問道:「法律自古為帝王所定,本就用來防止奸邪之輩。現在朕立法,殺個貪官,這不算酷刑!」

範質搖搖頭,義正詞嚴地說:「以陛下的名義殺他,當然可以。但若交給朝廷,以律法之名處死,臣不敢籤署。」

趙匡胤也聽聞了此事。當今天子勵精圖治,明察秋毫,看來國家由亂入治已經不再遙遠,這真是再好不過。只是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陛下是否太過事必躬親?

當年七月,河南府(治洛陽)推官(主管當地司法事務)高錫就曾勸諫郭榮,應該讓百官各司其職,皇帝垂拱而治,並一針見血地指出:主上您事必躬親,這是對誰都不信任。可是郭榮根本不聽。

郭榮也有自己的苦衷。大周建立以來,他在開封城一共才待了一年多,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親信故吏;尤其是他未曾染指的軍界,驕兵悍將更是躍躍欲試。

郭榮害怕,怕自己壓不服群臣。畢竟天下剛剛轉危為安,「天子輪流做」的習俗還遠未消除,這時候自己去「垂拱」,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所以,郭榮自從即位以來就表現得極為強勢,甚至咄咄逼人。硬仗要親自打,政務要親自理,當然,親信更要培養。

而且,郭榮對百官略顯刻薄,稍有不順,即用峻法。亂世用重典,這本是治國之道。但對於群眾基礎相對薄弱的郭榮,這似乎不是最好的道路。

有時,外表越強勢,內心就越脆弱。

趙匡胤似乎看到了郭榮的弱點,於是反其道而行之,對郭榮,對張永德,對李重進,處處示弱。一個人的強弱,並不取決於表象。天下至柔,馳騁至堅。

郭榮也絕對沒想到,從這一刻起,背景單薄的趙匡胤,被自己一步步扶持為實力雄厚的軍事強人。

按照郭榮的安排,除了從侍衛親軍抽掉兵力補入殿前軍以外,殿前諸班的兵力全部從各地選拔。郭榮要通過這次選兵,將地方豪傑全部納入朝廷,這樣不僅壯大了禁軍,更削弱了藩鎮。

選練士兵,招募新兵,絕對是擴張勢力的好時機,這對趙匡胤來說十分有利。

但是如何練兵,這就有講究了。

為了擯除軍隊惡習,趙匡胤決定,恩威並施,情法並重,剛柔並濟。

剛的一面,趙匡胤採用了最樸實的辦法:吃苦。

吃苦的方式有很多,比如要求將士不能穿華麗的衣服,不能穿長過膝蓋的衣服,不能在軍營中吃魚喝酒。發兵糧時,軍營在城東的,要跑到城西的倉庫去取米;在城西的,要跑去城東取米。而且不許僱人或者推車,必須自己把糧食扛回營地。甚至對於戰馬,趙匡胤都非常苛刻。騎兵一早出城訓練,等到晚上回來才能餵馬,卻又不讓馬吃飽。

凡此種種,就是不讓將士們過舒服,就是要讓將士們吃苦。這是訓練士兵、增強士兵戰鬥力的需要,更是維持軍紀的需要。

不過剛則易折,軍法可以維持秩序,但要想讓這些新兵效忠自己,趙匡胤還必須動以真情。於是,柔的一面,他仿效郭威,親自練兵,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他還把自己發明的進攻套路親自傳授給將士們,據說這門功夫,後來被少林寺整理成著名的太祖長拳。武功冠以帝王之名,在中國歷史上似乎絕無僅有。

殿前諸班招募的都是年輕人,他們渴望出人頭地,甚至可能盲目崇拜。顯然,一戰成名的趙匡胤對他們有十足的吸引力。加之趙匡胤豪爽大方,骨子中透著一股俠氣,到哪兒都能打成一片。

在趙匡胤的努力下,殿前諸班選練完成。郭榮披上戎裝,親自來到校場檢閱。

但見萬馬奔騰,動如烈火;甲冑凜凜,不動如山。隨從史官提筆記下:「諸軍士伍,無不精當。兵甲之盛,近代無比!」

郭榮冷峻的臉上,露出罕見的微笑:朕終於擁有了自己的親軍!

張永德也興奮異常:我殿前司雄兵如此,何懼侍衛親軍!

李重進看了郭榮與張永德一眼,並未作聲。

沒人注意到,將臺上,發號施令的趙匡胤是如此輕車熟路,揮灑自如。

因練兵之功,趙匡胤被正式任命為殿前都虞候,領永州防禦使。

 

三 從徵淮南,武略與文韜

  王樸:文士的力量

顯德二年(955)春節,皇宮裡青帳素火,不見燈紅酒綠。崇元殿大門緊閉,一把巨大的鐵鎖,將初生的春意拒於宮外。依據三年守喪的禮法,郭榮沒有接受朝賀。郭威去世的餘哀,仍然瀰漫在大周的疆土。

郭榮登基已一年有餘。這一年裡,他擊退北漢,選練精兵,整頓吏治,規範貢舉,獎勵農桑,治理黃河。現在國家初定,滿眼血絲的郭榮卻仍然睡不著。

萬歲殿裡,郭榮披上御袍,點起燈燭,來到一幅地圖前。

這幅地圖名叫《十道圖》,底本繪於唐朝,後唐時做過詳訂。如今,山河支離,寰宇破碎,盛唐的版圖早已不在,浩浩神州,蟻聚鷹揚。

郭榮將燈燭移向地圖底端,幽薊仍然深陷契丹,北漢依舊苟延殘喘。幽薊十六州,是中原人永遠的痛(當時地圖上的方向,多為「上南下北,左東右西」)。他又將燈燭照向地圖頂端,南唐的漁船縱橫江淮,後蜀的樵夫翻越兩川。這是可與中原一爭高下的兩大強國。郭榮直起身來,俯瞰全圖,陝北的定難、江左的吳越、閩南的清源、兩湖的荊南與湖南、嶺南的南漢、交趾的靜海……它們就像一群蟹蚌螺螄,棲居在大國之間,時不時翻個身,把四海攪得漣漪圈圈。

臥榻之側,十餘人正在酣睡,這讓臥榻的主人如何安眠?

四月的開封略顯燥熱,比部郎中王樸展紙研墨,顧不得拭去額頭的汗水。任過開封府推官的他,曾是郭榮的主要副手之一,乃潛邸之臣。現在他和二十餘名文學之士奉旨,要立即交上兩篇「申論」,其中一篇為《平邊策》——也就是大周統一天下的戰略。

王樸略作思考,持筆疾書,落紙如神:「中原王朝失去吳(指江淮的南吳、南唐)、蜀(指巴蜀的前蜀、後蜀)、幽(指遼國佔據的幽薊十六州)、並(指北漢)等地,皆因治國無道。只要我們知道其治國失敗的緣由,然後反其道而行之,就能收復這些失地。」

緊接著,他又分析了唐末五代天下分崩的原因,並由此提出改革內政的方案。此刻,王樸深感萬歲殿裡,一口山河利劍已然高高舉起,唯不知欲先刺向何方。

王樸把一統山河分為四步。

第一步,輕兵拖垮兩江。

「欲廓清宇內,必先從容易的地方攻破。南唐與我朝接壤,有近兩千裡的國界,最易襲擾。選擇其國不設防備的地方出兵:若唐軍戒備東部,我們就襲擾西部;唐軍戒備西部,我們就襲擾東部。這樣,他們必然東奔西跑,到處救援。在唐軍奔走之際,我們可乘機窺探其虛實,然後避實擊虛,避強擊弱。

「此外,我們無須大舉出兵,只以輕兵襲擾。南方人膽小,邊界有些許警報,也必然會發大軍來救。大軍連連出動,必然勞民傷財;而只要有一次不出動大軍,我們就可乘虛取之。這樣,江北諸州將全部為我們所有。

「奪取江北以後,我軍就地補給,揮師南下,江南不愁不平。」

第二步,和平解放蜀桂。「平定江南後,以其聲威足以使嶺南、兩湖俯首稱臣。至於後蜀,投降最好;如果不降,我們四面攻伐,將其滅掉。」

第三步,威壓收復幽薊。「將南方全部納入版圖後,控制幽薊十六州的遼人就會望風而逃。」

最後一步,武力掃滅北漢。「天下諸侯,只有北漢和我們是世仇,無法招降,必須用重兵掃蕩。不過自高平一戰之後,其實力大損,士氣低落。所以這場硬仗還是留到最後,等待時機成熟,可以一戰而定天下!」

「好!」讀了王樸的文章,郭榮拍案叫絕,激動地從御座上站了起來。此次獻策,絕大多數文士都在空談「修文德,來遠人」的大道理,只有陶穀、竇儀、楊昭儉和王樸談到用兵江淮。尤其是王樸,制定了先南後北、先易後難、以勢壓境、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計,以寥寥數語而定天下大勢,真乃當代之蕭酇侯、韓淮陰、鄧仲華與諸葛孔明也!

郭榮摩拳擦掌,已經迫不及待。他急召王樸,商議用兵事宜。王樸入宮對策,神氣勁峻,聲如洪鐘:「如今我們兵強馬壯,軍備齊全,軍令如山,將士效命。一年之後,即可出師。今年夏秋時節,就應在邊鎮積蓄糧食,以備軍需。」這就是一張近期對外作戰的時間表。

不久,王樸遷官左諫議大夫、知開封府事;十二月,再拜左散騎常侍,充端明殿學士,仍兼知開封府事,正式成為郭榮的高級顧問。

自召王樸,郭榮自覺宏圖將展,唯一害怕的就是天不假年。這天,郭榮突然問王樸:「聽說你精通術數?」

王樸回答說:「臣略知一二。」

郭榮繼續問:「那依你看,朕還能活多少年?」

王樸深沉片刻,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十年以後的事,臣就不知道了。」

郭榮聞言大喜,憋在心裡許久的雄心壯志,終於一吐為快:「若如卿言,朕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足夠了!」

天下殘破八十年,這是唯一一個明確的國家宏觀發展戰略。正所謂:一策平天下,三旬定乾坤。

王樸的光芒分外奪目,太奪目,就會刺眼。

趙匡胤一度很自負,他年紀輕輕就代天子訓練天下雄兵。可就在自己因練兵而威風八面時,王樸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已經放眼九州,經略天下了。趙匡胤驚訝於王樸的眼界,更羨慕王樸的韜略:我何時才能有這等眼界與韜略?

趙匡胤獨立團

北國白雪猶凝,江南綠荏已遍山。悠長的古鐘,靜靜彈吹著青翠的薄霧,撣起幾縷炊煙,縈耳不鳴。初春清晨,暖鴨未呷,鬱鬱蔥蔥,最是養心。

只是清涼山上,卻難清涼。

南唐皇帝李璟敬罷禪香,匆匆離開清涼道場。他眼窩深陷,目光無神,兩道法令紋猶如鐵索,深鎖笑顏,不見春暖,唯覺餘寒。「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已過「不惑」的李璟,卻像一位閨中愁春的女子,不聞閣外春音,卻思一派春意。

李璟是個不甘寂寞的人。

他的王朝,已是李淵以來第三個以「唐」為國號的國家。自安史兵變,北方戰亂不斷,水患不絕,經濟遭到致命打擊;相反,江北淮南,經濟代之而為全國之冠。這裡廣袤千裡,土地肥沃,成為天下糧倉;這裡鹽茶盛產,商賈不絕,成為天下都會。

唐末,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割據江淮,於唐天復二年(902)受封為吳王,建立吳國,史稱楊吳或南吳,後以江都府為都。這是一個自建立伊始,就與中原王朝分庭抗禮的國家,也是當時唯一能夠獨立叫板中原的南方政權。

楊行密死後,隨他起兵的謀臣徐溫逐漸掌握了實權。這期間,南吳奪取江西全境,隨即將國策轉為揚文制武、休養生息、睦鄰友好。唐末曾遭戰火毀壞的淮南經濟迅速恢復,南吳的國勢越發強大。

徐溫之後,執掌南吳命運的是其養子徐知誥。吳天祚三年(937),徐知誥廢黜吳帝,登上皇位,以齊為國號。不久,他又恢復本姓,改名李昪,自稱唐室後裔,改國號唐,以江寧府金陵城為西都,史稱南唐;李昪則被稱為南唐先主。

南吳本來就以匡復唐朝作為自己存在的合法依據,如今李昪連國號都改了,進取中原、「恢復舊土」更成為南唐招攬人才、對抗五代朝廷的政治旗幟。

然而李昪卻放慢了統一的腳步。在他眼裡,與南唐相鄰的吳越、閩、楚三國徵討起來耗時費財,得不償失,不如與他們息兵安境,爭取戰略時間增強國力。南唐真正的敵人是北方朝廷,中原兵禍不斷,早晚還會生變,那時南唐再發兵北上。待平定了中原,南方諸國自可傳檄而定。

李昪的統一方略,與王樸的有異曲同工之妙。王樸要拿南唐開刀,李昪欲用中原試劍。王樸要取江南後,尺書招降天下;李昪欲奪中原時,傳檄收復河山。可是李昪的方略,要比王樸早了十餘年。李昪缺少的,只是中原大亂的機遇。

李昪能等,但他的兒子李璟等不了。

李璟繼承皇位後,進一步削弱武將的力量,全力扶持文人。在他的朝廷中,除了老臣宋齊丘,陳覺、魏岑、查文徽、馮延巳、馮延魯等人皆文學之士。宋齊丘曾是李昪最重要的謀士,但如今早已蛻變成玩權弄勢的老官僚;至於陳覺等五人,素有「五鬼」之稱,他們雖然文採華麗,卻無治國之能,並聯合宋齊丘黨同伐異,將孫晟、韓熙載等有志之士排斥在外,還鼓動李璟對外招討,以建功立業。

正是在這樣的倉皇之下,李璟乘著福建、湖南內亂之際,南並閩,西滅楚,交後蜀,結北漢,聯契丹,居然也將南唐的版圖擴張到史上最大,隱然有席捲江表之心、併吞八荒之勢。

李璟自鳴得意,於是建千春閣,起百尺樓,雲衣霓裳,臨江賦和,好似千裡江山,萬裡雍容,早隨二月春風,盡入他文華錦袖。

然而閣有千春,難留一溫;樓高百尺,柱陷沼沚。南唐的金碧輝煌,不過亂世浮華。李璟沉迷風月,不能自拔;將相醉生夢死,文恬武嬉;百姓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徵討閩、楚兩國,更是擇帥非人,兵驕無紀,又在當地橫徵暴掠,大失民心。最終,閩中七州,南唐只佔其四,湘潭諸鎮更是得而復失。

兩次軍事行動,唐軍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更重要的是,誠如李昪所料,這時的中原再度生亂,發生了契丹滅晉的「開運之禍」。面對千載難逢的機遇,李璟的主力卻深陷南方泥沼,根本無力北向。待到後周初建、內有叛兵之時,李璟才派出軍隊企圖渾水摸魚,結果魚沒摸著,反弄了一身腥。

縹緲十三年,李璟不過贏得「惆悵落花風不定」,他發誓此生再也不對外用兵——他錯過了最後一次統一天下的機會。

「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淮水邊的一聲大喝,終於驚得李璟夜闌酒醒。

按照王樸的計劃,周顯德二年、唐保大十三年(955)十一月,郭榮以宰相李穀為淮南道前軍行營都部署(前線軍事最高長官)兼知廬、壽等行府事(前線最高行政長官),南徵淮南。

淮水在冬季是枯水期,水位下降,使這道本就不可靠的「天險」更加脆弱。因此,唐軍每年冬天都會專門增兵防守淮水一線,稱為「把淺」。可是如今,南唐竟以「疆場無事,坐費資糧」為由,將「把淺」廢止了。周軍突襲而來,最初竟如入無人之境。

然而,周軍在壽州城下遭到南唐清淮軍節度使劉仁贍的頑強抵抗,月餘不克。李璟以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領兵兩萬增援壽州;以奉化軍節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暉,常州團練使姚鳳統兵三萬進屯定遠,遙為策應。

次年正月,郭榮得到軍報,命李重進火速增援,隨即以宣徽南院使向訓、端明殿學士王樸、彰信軍節度使韓通分掌京師文武大政,自己親率大軍徵討壽州。

親徵,意味著郭榮調整了王樸的計劃,他將王樸的襲擾之策,變成了一場大規模的戰略決戰。性急的郭榮太希望能儘快打垮南唐,儘快完成第一個「十年」。

兩個月前,郭榮已成功擊敗蜀軍,收復了秦、鳳、成、階四州。那次戰役頗為艱苦,要不是視察了前線的趙匡胤一再堅持,他可能已經半途而廢了。

想到此,郭榮回首,看了看身後的趙匡胤。如今的趙匡胤氣宇軒昂,早已不是高平之戰時的小保鏢了。臨陣肉搏、訓練士兵、參贊軍事,短短兩年,趙匡胤成長飛速,該是嘗試讓他獨當一面的時候了。

壽州城下,唐軍前線的最高統帥劉彥貞敗死沙場,增援的皇甫暉被迫退保清流關。但劉仁贍卻依然神情自若,淡定地望著淝水北岸的周軍大營。

壽州城自古就是東南第一屏障,依託堅固的城牆和有利的地形,成為攔截北方侵潮的大堤。縱使郭榮親徵又怎樣?五百多年前,晉將謝玄以八萬精銳,在淝水上痛擊秦主苻堅近九十萬大軍,不僅破滅了苻堅不可戰勝的神話,更使得一統北方的前秦頃刻間土崩瓦解。

就讓郭榮變成第二個苻堅吧!

二月,淝水北岸,郭榮眉頭不展。據諜者來報,萬餘南唐水軍進駐壽州東北的塗山,與退往清流關的皇甫暉部形成掎角之勢。周軍一旦疲態稍露,兩路唐軍就可聯合壽州守軍裡應外合,把數萬雄師包圓了。尤其是塗山水軍,從水路可迅速到達壽州,將淮水兩岸的周軍截為兩段。而周軍以騎兵和步兵為主,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形勢越來越不利,郭榮必須派出一支奇兵,打破唐軍的反包圍,徹底孤立壽州,重新獲得主動。包圍壽州的主力軍隊不能調動,只能找一名智勇雙全的大將,率領數千敢死之士,將南唐的外圍援軍清理乾淨。

幾乎沒有任何考慮,郭榮便直接把重任交給了趙匡胤。

青青河畔草,香風花影搖。淮水兩岸,雞犬絕跡,卻無礙春意盎然。蛙聲雀語,魚躍鳶飛,仿佛狼雲尚遠,戰火未漫。可惜好景不長,一陣地動山搖,驚得萬籟悚起。眼見一團黑煙,沿淮水滾滾而來。

趙匡胤無意欣賞春景,正率領數千精騎狂奔。蟄伏一年,他終於再度登上耀眼的舞臺。二月二十六日,趙匡胤飲馬渦水,要一舉解決塗山的南唐水軍。

無論是兵力還是兵種,趙匡胤的「獨立團」均佔劣勢,如果跟南唐水軍正面交鋒,幾無勝算。雖說這數千士兵都是敢死之士,可包括趙匡胤在內,沒有人真的想死,尤其是死得毫無價值。

趙匡胤觀察地形,立即決定讓主力部隊埋伏在渦口(渦水入淮水處),然後派遣一百多名羸弱的騎兵,到塗山唐軍大營附近誘敵。唐軍一出營,這一百多名騎兵假裝戰敗,丟盔棄甲玩兒命往西跑。唐軍都監何延錫一路狂追,直接將一萬多南唐水軍送入了趙匡胤的包圍圈。轟的一聲炮響,周軍伏兵盡起,唐軍潰敗,何延錫被斬,五十餘艘戰艦也從此改姓了郭。

這是趙匡胤從軍以來,獨立指揮的第一場戰鬥,打了一個開門紅。

 

鐘鳴清流關

皇甫暉接到塗山敗報,面如土色,下令緊鎖關門,任何人不得擅自出關。

這位皇甫暉不是別人,正是趙匡胤出生前一年魏州兵變的始作俑者。那場兵變最終逼死了唐莊宗,把唐明宗送上了皇帝寶座。從此,皇甫暉的名字被載入史冊。

皇甫暉是典型的驕兵悍將,但卻很有氣節。契丹滅晉後,已經升任刺史的皇甫暉不願仕遼,於是投奔南唐,逐漸成為江南大將。他為人持重,頗得軍心,周人對他很是忌憚。

只是皇甫暉雖然名聲顯於外,仕唐以來卻未建功勳。他手中有精兵數萬,號稱十五萬,但自從撤至清流關,就再沒上過前線。

以逸待勞?畏周如虎?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晝夜兼程的趙匡胤「獨立團」業已殺到清流關外的曲亭山。

滁州城扼守江寧西北門戶,城北的清流關更是地勢險要。清流關外,曲亭之山,群峰逶迤,溝壑縱橫,石陡林密;雄關兩側,更是懸崖峭壁,山高谷深,僅有一條小路從關下通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端的是「金陵鎖鑰」。

面對金湯之池,大周數千勇士都在心裡打鼓,畢竟敵我過於懸殊。

趙匡胤卻很淡定,命令軍隊借著夜色,安營紮寨。他向勇士們拍著胸脯保證:「別擔心!明日正午,我帶你們破敵!」

次日一早,皇甫暉聽說關前有人叫陣,急忙登關眺望,只見關前的周兵稀鬆,人人面帶苦色。就憑這也來攻關?你們也忒瞧不起我大唐的將帥!

門軸轉動的巨響中,皇甫暉披掛上馬,率軍出關。他信心滿滿地在曲亭山下布好陣,忽聽身後一陣騷動;回頭望去,清流關上一片混亂,趙匡胤神兵天降,從關後掩殺出來。原來趙匡胤早就暗訪周圍村民,發現了一條繞到清流關背後的小路。他留下部分兵力在關前誘敵,自己則暗中繞過雄關,只待皇甫暉出陣,便一聲令下,殺上關來。

皇甫暉方寸大亂,他忘了清流關還未完全淪陷,甚至忘了自己手裡有數倍於敵人的兵力,急忙率軍向後方撤退。

號稱固若金湯的清流關,就這樣拱手讓人了。

皇甫暉恨不得飛馬踏隼,逃回了滁州城。只是滁州刺史王紹顏跑得更快,聽說清流關破,早已棄城而逃。城中人心惶惶,一片狼藉,根本無法組織戰鬥。

氣急敗壞的皇甫暉下令毀掉吊橋以自守,可是來不及了,因為緊隨其後的趙匡胤已經率領精騎殺過護城河,直抵滁州城下。

糟糕的是,驚慌失措的皇甫暉仍然沒有搞清趙匡胤有多少人;更糟的是,他現在連自己有多少人也搞不清了。

無奈之下,皇甫暉登上城樓,朝著咄咄逼人的趙匡胤喊道:「喂!你我不過是各為其主!你讓我列好隊伍再跟你決一生死!」

趙匡胤聽了大笑著同意了,皇甫暉喜出望外。只見他三步並作一步,從城關上飛奔而下,整飭隊伍,來迎戰趙匡胤。

實誠的皇甫暉又被騙了。趙匡胤哪會真給他留時間。眼見皇甫暉和唐兵鬆懈下來,趙匡胤突然抱住馬脖子,兩腿用力一夾,那駿馬立刻躍陣而出,猶如一支飛箭,瞬間突入皇甫暉的軍陣。

「我只取皇甫暉,其他人都不是我的敵人!」雷壑未絕,長劍已落。還沒緩過神兒的皇甫暉,腦袋上重重挨了一記,眼前一黑,當即被趙匡胤夾下馬來。

唐軍見主帥被擒,全無鬥志,齊刷刷扔了兵器。和皇甫暉雙雙支援壽州又雙雙逃回滁州的姚鳳,也跟他一起做了階下囚。

皇甫暉再度醒來,已經作為戰利品,被送往郭榮的行營。面對郭榮,受了重創的皇甫暉毫無懼色,欲坐則坐,欲臥則臥。最後,他躺在御帳裡,從容地說道:「我並非不盡力國事,只是北人驍勇,南人膽怯。我在晉國戍邊的時候,常與遼人作戰,從沒見過這樣精銳的部隊。」說罷,皇甫暉閉上雙目,拒絕療傷,數日而逝。有趙匡胤這樣的對手,他敗得心服口服。

相傳皇甫暉的靈魂化作山神,繼續守護滁州。曲亭山也改稱皇甫山,後世再未易名。只是活皇甫尚不能守住國門,死山神就更無能為力了。

滁州風雲際會

滁州城內,戰火的創傷漸漸平復。前幾日還不敢出門的老百姓,最近又恢復了正常生活。

正在城中巡視的趙匡胤知道,百姓最怕的是遭到軍隊劫掠甚至屠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趙匡胤最痛恨武夫洗城,他當年不能阻止郭威洗劫開封,現在終於可以約束部下不讓悲劇重演。不過,跟著自己玩兒命的兄弟也不能虧待。趙匡胤叫來小吏,命他到滁州府庫裡拿點兒絲絹,準備犒勞浴血奮戰的勇士們。

沒過多一會兒,小吏卻空手而歸。

趙匡胤目瞪口呆:怎麼,府庫給人搶了?

小吏搖搖頭,哭喪著臉說:沒有,是竇學士不讓拿!

竇學士?哦,就是主上派來登記府庫物資的翰林學士竇儀啊。雖說他是皇帝身邊負責起草詔書的重臣,不過他只是一介文人,還能攔得住我這個先鋒大將?剛打了勝仗的趙匡胤不以為然,決定親自走一趟。他帶著幾個親信來到府庫,卻發現竇儀早就等在那裡了。

竇儀儒雅如蘭,卻不怒自威又凜然不可犯。

趙匡胤愣在那裡,仿佛手握長劍的是儒士竇儀,手無縛雞之力的反而是自己。在浩然正氣的竇儀面前,趙匡胤根本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竇儀先打破沉默:「明公您剛攻克滁州時,就算把府庫裡的錢財拿光也無妨。現在,既然府庫裡的財物已經登記在冊,那就是國家的財物了。沒有聖上的詔書,您是拿不走的。」竇儀的話鏗鏘有力,不容辯駁。趙匡胤頓生敬重之心,朝著竇儀深深一揖。

有匪君子,瑟兮僴兮,赫兮咺兮,這大概說的就是竇儀吧!

從府庫回來的路上,趙匡胤一直在想:竇儀,一個文人,都敢在這亂世裡主持公道;我趙匡胤堂堂武將,還能比竇儀差了?當務之急,是趕緊維護滁州的治安。兵荒馬亂之際,不少人乘機作亂。趙匡胤通過約束將士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可不想被盜賊毀於一旦。一陣搜捕,抓了一百來號。

趙匡胤看也不看,大手一揮,全部問斬。

「且慢!」順著聲音望去,但見一個年紀和趙匡胤相仿的人,正站在府衙大門處。那人面頰消瘦,眉峭如崖,目光如炬,一看就是個倔強主兒。

趙匡接過他遞上的敕牒,方知這人名叫趙普,是朝廷派來協助自己的滁州軍事判官。

「為何阻止行刑?」

「人命關天,恐其受冤。」

在趙匡胤看來,這些人罪有應得,但在趙普的強烈要求下,趙匡胤只好對這一百多個嫌疑犯一一審訊,結果正如趙普所料,有十七八個人是無罪的。

第一次治理地方的趙匡胤大為驚訝,要不是趙普來得及時,自己得冤殺多少人啊!看來這理政的門道,遠沒有那麼簡單,怪不得一幫軍人治國,把國家治得亂七八糟。趙匡胤大喜之下,與趙普徹夜長談。

趙普今年三十五歲,大趙匡胤四歲;祖籍幽州薊縣,和趙匡胤的老家涿州很近。趙普出身小吏世家,曾是劉詞的幕僚。劉詞去世前,上遺表推薦才幹出眾的趙普,可惜沒有得到朝廷重視。直到滁州攻克,在宰相範質的一再舉薦下,朝廷才任命趙普為滁州軍事判官。

長談之下,趙匡胤更為驚訝,趙普的見識與謀略非一般小吏可比。從王樸的眼界與韜略,到竇儀的神採與正氣,再到趙普的耿直與幹練,趙匡胤漸漸覺得,文人並非都像陳學究那樣,只知道之乎者也掉書袋;甚至也不像恩師辛文悅那樣,只負責傳道授業。在這個亂世,有更多的事情,恐怕只有他們才能夠完成。

從這時起,趙匡胤開始對文人另眼相看。

或許後人覺得,二趙的這次滁州風雲際會太過平淡,它本應該像「三顧茅廬」一樣,以不世的傳奇為後人所仰慕。

於是,有關趙匡胤與趙普初見的各種傳說,不脛而走。

有人說,趙匡胤在清流關下曾為皇甫暉所敗,後來夜訪村民而得趙普。趙普為趙匡胤出謀劃策,讓他另走小路,攻破了清流關。由此成就了一番明主訪賢逸的佳話。

有人說,趙普與趙匡胤是舊識,曾和陳學究一起做趙匡胤的老師。

有人說,在趙匡胤參軍之前,曾與趙普、弟弟趙匡義在長安的集市閒逛,偶遇陳摶老祖。陳摶預言趙匡胤兄弟榮登大寶,趙普位列宰相。

甚至官方史料上都載有,趙匡胤發跡前,趙普曾追隨他遊歷。

但趙匡胤和趙普都是務實的人,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人,都是探索變亂為治的人,而他們的相遇,根本用不著傳奇故事來畫蛇添足。

有了趙普的協助,趙匡胤在滁州的善後工作更加得心應手,滁州城的善政悄然在淮南流傳開來。這天夜裡,趙匡胤忽然接到牙校報告:行營馬軍副都指揮使正在城下,傳呼開門。

爹?!

來者正是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如今的趙弘殷,已任龍捷右廂都指揮使,領嶽州防禦使,統領侍衛親軍的精銳騎兵,與趙匡胤官階相同。此次出徵,他又擔任前線騎兵的副總指揮,真可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趙匡胤怎麼也沒想到,老父親會在這個時候來滁州。他樂得一躍而起,急忙奔出府衙,準備出迎。就在邁出府門的一刻,他的腳步卻停了下來。依律,半夜沒有特殊情況,城門不能打開。作為禁軍將領、滁州統帥,趙匡胤怎能帶頭犯法?

潮冷的寒風不斷鑽入盔甲縫隙。城樓上,趙匡胤見到了久別的父親趙弘殷,他孤零零地伏在馬背上,縮成一團,劇烈的咳嗽聲敲打著趙匡胤的心。

趙弘殷本來受命隨韓令坤進襲揚州,但因染病,被迫北返。他路過滁州,聽說兒子剛剛打了勝仗,特意趕來看看。

「爹!」趙匡胤咬了咬牙,鼓足勇氣說道,「爹,父子雖是至親,但城門開閉是國家大事,兒不敢奉父親大人之命……」說罷,趙匡胤朝著趙弘殷深深一拜,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城樓。他怕再多看父親一眼,自己就會忍不住去打開城門。

雞鳴外欲曙。徹夜未眠、一直等著雞叫的趙匡胤,終於熬到清晨。趙弘殷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了,趙匡胤心如刀割,迅速將老父親抬入府衙,悉心照料。

但壽州吃緊,郭榮一刻也離不開趙匡胤。滁州城的善後工作已經差不多了,郭榮派左金吾衛將軍馬崇祚前來交接,催促趙匡胤即刻返回壽州。望著病痛中強打精神微笑的父親,趙匡胤再度落下淚水。他握了握父親那長滿老繭的手,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滁州城。

 

三十歲的節度使

金陵城內,勤政殿的殿簷遮住了正午的陽光,文武大臣皆垂首不語。龍椅上的李璟看著前方的戰報,瑟瑟發抖。他早已放棄了統一天下的雄心,可現如今,難道自己連大唐的江山社稷都保不住了?

短短一個月,江北十四州淪陷近半,吳越國趁火打劫,金陵三面受敵;湖南的藩鎮政權也受了大周詔命,叩擊鄂州。李璟吃不消了,他命人攜帶蠟丸密信向契丹求援,卻被大周的靜安軍使何繼筠俘獲。他又不斷派使臣渡江,向郭榮遞上議和書信,沒想到郭榮卻蠻橫地將書信扔在地上。

李璟嚇得一哆嗦。他明白,郭榮要的是整個江北,可江北若失,江南再無屏障,國將不國。被逼無奈,李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爭奪江北這塊戰略要地。

淝水對岸,郭榮滿臉泥汙,親自搬起石頭,給拋石機裝「彈藥」。城下周軍巨石拋空,城上唐軍萬弩齊發,壽州內外屍橫遍野,淮水上下化為血河。

趙匡胤也沒閒著。他冒著比雨點還密的箭矢,乘著皮船,攻入壽州城的護城河,準備找到敵軍的薄弱環節,從那裡殺進去。但他沒有發現,劉仁贍的連弩早就瞄準了他的腦袋,「嗖嗖嗖」,趙匡胤預感不妙,猛然回頭,但見一支房椽粗的鐵箭已欺到自己面前,心中大叫一聲「不好」,卻突然被人推倒,唯聽得「啊」的一聲慘叫,鮮血四濺。

待到趙匡胤緩過神來,一員昏死的牙將正倒在自己身上。

牙將名叫張瓊,編練殿前諸班時,投入趙匡胤帳下。就在趙匡胤生死一線之際,張瓊飛身而出,用自己的身軀生生擋下那支致命弩箭。弩箭深深射入張瓊的大腿,箭頭扎在骨頭裡拔不出來。張瓊疼得當場昏死過去。

張瓊被抬回營帳後,喝了一大碗酒,讓人破骨將箭頭取了出來,鮮血流了數升。如果這支弩箭真的射中趙匡胤的腦袋,那麼後果可想而知。

趙匡胤倒吸一口涼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壽州城依然牽制著周軍主力,郭榮派出抄掠江北州縣的兵力嚴重不足。李璟新一輪援軍一旦渡江,江北沿線的周軍壓力倍增。此外,吳越與湖南的軍隊已被擊退,南唐既無後顧之憂,一舉收復揚州、泰州、舒州等江北重鎮。李璟的精銳部隊,捲土重來。

四月初二,面對南唐的瘋狂反撲,郭榮及時調整部署,並命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支援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奪回揚、泰二州。

與此同時,兩萬唐軍主力在齊王李景達和監軍使陳覺的統率下,火速渡江。對於大周而言,只有阻止這支隊伍繼續前進,才能真正解兩州危局,繼續孤立壽州。這個艱巨的任務,毫無懸念地又落在趙匡胤頭上。

這次趙匡胤帶的人更少,還不到兩千人,屯駐在唐軍北上和周軍北返的必經之路六合。

讓趙匡胤想不到的是,在六合遭遇的第一股軍人並非李景達的主力,而是來自揚州的周兵。韓令坤在張永德的協助下,剛剛回到揚州,但人心不穩,不少士兵向北潰逃。趙匡胤大怒,下令道:「揚州兵有敢過六合者,一律砍了雙腳!」韓令坤太了解這個說到做到的髮小兒了,就算自己跑過六合,也照樣難逃剁腳的命運。一直在棄城與守城間搖擺的韓令坤終於下定決心: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揚、泰二州暫時穩住了,但能否維護戰果,關鍵還在於能否擊退李景達。

趙匡胤想了個邪法子,他把自己的戰馬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自己的鎧甲擦得鋥明瓦亮,大搖大擺地帶著士兵在六合的地盤上耀武揚威。

將士們異常緊張,有人終於忍不住道:「您這也太張揚了,敵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趙匡胤開懷大笑:我就是要讓人知道,我趙匡胤來六合了!

沒過兩天,李景達也趕到了六合。果如趙匡胤所料,李景達和陳覺一看趙匡胤駐兵六合,立時氣就短了,只得下令在距六合二十餘裡的地方安營紮寨,不敢越雷池半步。

當時,趙匡胤的義兄弟、鐵騎左右都校石守信也在軍中。這些英勇善戰的將士早就坐不住了,執意要出陣把李景達趕走。趙匡胤擺擺手說道:「他們設柵自固,這是怕我。我們還不到兩千人,如果主動攻擊,必然會暴露虛實。不如守株待兔,但他李景達要是敢來挑釁,我們定要把他打跑!」

兩軍對峙,趙匡胤依然每天騎著駿馬,披著亮甲,跑出來「顯擺」一圈。沉不住氣的李、陳二人終於傾營而出,結果近五千唐軍卻做了周軍的刀下鬼;剩下逃命的被天塹長江阻攔,無數唐人墜江淹死。至此,兩萬唐軍主力被兩千周軍殺得片甲不留。

李璟的精銳損失殆盡,再也無法與大周抗衡。

仗打贏了,宋軍將士人人歡呼,只有趙匡胤面含慍色。他命所有參戰的將士把自己的皮帽摘下來,只要有被趙匡胤的長劍砍過痕跡的,就通通拖出去砍頭。原來,當天趙匡胤親自督戰,對於偷奸耍滑甚至企圖逃跑者,都暗中在他們的皮帽上做了記號。

此舉令全軍將士對他既敬且畏。直到此刻,趙匡胤才放下心來,與這群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共慶凱旋。

五月,雨季將至。郭榮留李重進繼續圍攻壽州,自己率領主力部隊北返,做暫時的戰略收縮。趙匡胤也奉命自六合北返,與已經回到壽州的父親趙弘殷匆匆相聚,隨即跟隨郭榮的大軍返京。

回到開封的趙匡胤來不及請功,急忙派人到壽州打探父親的病情,這一等就是兩個月,等來的,卻是一口棺材……

七月二十六日,趙弘殷病逝於返京途中。

趙匡胤聞訊號啕大哭,悔恨交加。如果那一晚在滁州他早早開門,父親的病情也許不會加重。淚眼中,他仿佛看到父親正騎著高頭大馬,率領著凱旋的隊伍,緩緩步入開封大門;然而,擦去眼淚,城門外停著的,只有那冷冰冰的棺材和護靈的隊伍。

趙弘殷的病逝,在趙匡胤的心中蒙上了一層難以抹去的陰霾。但淮南硝煙未散,時間不等人。十月,守喪未滿的趙匡胤被郭榮強行起復,晉升為匡國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兩個月後,原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晉升殿前都點檢,繼續做他的上司。

不過,這次任命還有點暫時性質。按照制度,任命高級官員應該在「正衙」宣制——也就是在皇帝上早朝的端明殿正式宣讀任命詔書。而郭榮對趙匡胤的這次任命,僅僅是「宣授」——只有委任的文件,卻沒有在正衙宣讀。這與趙匡胤以殿前都虞候身份練兵、事後再正式任命頗為相似。究其原因,可能是郭榮覺得趙匡胤太年輕,資歷不夠,驟然高升會引起不必要的輿論壓力。

儘管如此,剛剛年滿三十歲的趙匡胤,仍舊獲得了許多武將奮鬥一輩子都未曾得到的節度使稱號,並躋身大將之列,地位和名望大大提高。

趙匡胤升官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郭榮請命,把已經派往渭州擔任軍事判官的趙普招回,擔任自己的節度判官。

這頗似當年郭榮進京,收攬趙匡胤。

自從趙匡胤離開滁州,趙普就一直替代他照顧趙弘殷。趙普不分晝夜,悉心照料,親自給趙弘殷餵藥。幾個月下來,趙弘殷頗為感激,趙弘殷的夫人杜氏和小女兒、趙匡義、趙匡美等人都將趙普視為一家人。

趙普的加入,令趙匡胤不但得到「諸葛亮」,更將自己的武夫集團成功改造為文武並重的幕府:呂餘慶、沈義倫長於吏幹,楚昭輔善於理財,李處耘、王仁贍優於兵戎籌謀,更有可比作王樸的趙普,真可謂人才濟濟。

從義社結兄弟,到殿前司練兵,再到滁州收趙普,趙匡胤的班子搭得有聲有色。他要靠著這個班子,讓自己的節度使儘快「轉正」。這個機會並不遙遠,因為郭榮決定第二次親徵淮南。

趙匡胤的不忍

第一次親徵結束後,郭榮雖然率大軍北返,但李重進、張永德等仍統軍圍困壽州。李璟急命齊王李景達掛帥、陳覺監軍,率邊鎬、朱元等軍數萬人,浩浩蕩蕩而來,屯兵紫金山,並修築了通往壽州的甬道(兩面築牆的通道)以運輸糧草,支援鎮守壽州的劉仁贍。

苦守壽州一年有餘的唐軍見了援軍,士氣大振。劉仁贍提出:邊鎬守城,自己出城決戰。可李景達不允,劉仁贍積憤成疾。

原來李景達只是名義上的唐軍元帥,但實際上做不了主。真正的前敵總指揮,是那個「五鬼」之首、不懂軍事、當年把徵閩之戰搞砸了的陳覺。上次在六合,陳覺已經被趙匡胤嚇破了膽,加上他與朱元等人不和,怕無法節制諸將,就更不敢放手與周軍一戰。

一來二去,郭榮親徵,南唐失去了戰機。

顯德四年(957)三月,郭榮再度到達壽州城下,將首戰的任務交給趙匡胤。紫金山一役,趙匡胤痛擊唐軍先鋒,斬敵三千餘,切斷甬道,徹底斷絕了壽州與外部的聯繫。不久,朱元叛唐降周,郭榮水路並進,李景達的援軍連死帶降四萬餘。壽州城彈盡糧絕,劉仁贍一病不起。十九日,在劉仁贍不省人事的情況下,壽州城降。五天後,劉仁贍病逝。

五月,趙匡胤成功轉正,正式出任殿前都指揮使,領義成軍節度使。

但轉正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一件相當殘暴的事,讓趙匡胤對這位皇帝大哥不得不「刮目相看」。

顯德四年十月,郭榮發動第三次南徵,這是吞併淮南的最後一役。

在攻拔濠州、泗州的戰役裡,趙匡胤的騎兵部隊所向披靡。隨後,郭榮命趙匡胤率馬步軍,與自己分別自淮水的北、南兩岸進擊楚州。

然而,在楚州,周軍遇到了劉仁贍式的人物。在防禦使張彥卿的帶領下,唐軍死守楚州,郭榮前後費時一個半月,才最終將這座淮東重鎮攻克。但張彥卿仍不放棄,直到最後矢刃皆盡,他還舉起繩床(類似於今天的椅子)與周軍拼命。他手下的千餘人全部戰死,無一人投降。

憤怒的郭榮一反常態竟下令屠城!壽州投降時,他曾立刻開倉濟糧,如今卻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舉刀屠殺!

但卻沒有人出來勸阻郭榮,包括趙匡胤。大家太了解這位皇帝了,雖然胸中有雄才大略,但是一旦脾氣上來了,誰也拽不回來。

在楚州的一片血泊中,一位婦女已經身首分離,在她身下,尚不知事的小嬰兒仍然咬著母親的乳頭,拼命吸吮。也許他心中還在疑惑,為什麼今天媽媽沒有用溫暖的手輕撫自己。

唉……趙匡胤嘆了一口氣,輕輕抱起了小嬰兒,為他擦了擦臉上的血水與奶水。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嬰兒,仿佛那雙純真無知的眼睛,更突顯出自己這些「王師」的殘暴。趙匡胤急命手下在巷子中為孩子找了一位奶媽,讓她好生收養。而巷子裡的男女老少也因此而免遭屠戮。後來,倖存的人們將巷子改名為「因子巷」;再後來,名字被訛傳為「金子巷」。

趙匡胤緩緩走出巷子,五味雜陳。當年高平之戰後,王師北伐太原,當地老百姓深受北漢苛政,以為是仁義之師來解救他們,紛紛簞食壺漿;結果周軍燒殺掠奪,頓失民心。一徵淮南,南唐老百姓最初也是心向王師的,結果周軍視民為草芥,挖墳掘墓,甚至殺人殺到「裡鼓絕響,殆無炊煙」的地步,逼得佔領區的老百姓紛紛以紙做成盔甲,號稱「白甲軍」,跟王師打遊擊戰。

主上對此也有所警醒,他在收復的淮南土地上頒行減免賦稅的政策,以安定民心。特別是這次南下,他對士兵進行了約束,嚴禁擾民,效果顯著。可是沒想到,在楚州,我們的皇帝陛下衝冠一怒,自食其言。我們南徵南唐時,一個公開的理由是李璟不施仁政,刻薄百姓,可我們這算施的什麼仁政?加之唐軍南撤,焚城毀郭,驅民南渡,破壞更甚。再者說,按照王樸的《平邊策》,收復淮南時要最大限度地減少對淮南經濟的破壞,然後就地補給支援渡江。可現在的淮南滿目瘡痍,別說就地補給,數十年內乃至百年間恐怕都難以恢復昔日繁榮。

要太平,必統一;要統一,必用兵;要用兵,必死人。但問題是,像楚州城裡的那些老百姓,他們明明可以不死,明明可以與君王將相共享兵火之後的人間太平。

趙匡胤搖搖頭,他現在理解了馮道的艱難。借別人之手,完成自己的心願,有時順風順水,但有時卻跟自己的理想大相逕庭。

不爽歸不爽,仗還得繼續打,早打完,老百姓就早脫離戰火的苦海。楚州既下,江北已無大戰。李璟為了討個吉利,這一年裡連續改元「中興」「交泰」,可是南唐既沒有中興,也沒有交泰。周軍一直打到了長江邊上,郭榮親自坐鎮迎鑾鎮,一副即將渡江的架勢。趙匡胤更是率領水軍直抵長江南岸,火燒唐軍營寨,揚長而去。

這幾年,「趙匡胤」已經成為李璟的夢魘。李璟害怕他真的打過來,黔驢技窮之際,派人給趙匡胤送了三千兩白金,以此來離間他與郭榮的關係。可是李璟打錯了牌,趙匡胤不是一般的碌碌武夫,清廉的他根本不吃這一套,三千兩白金全部上繳國庫。

李璟徹底崩潰了,他對江北的局勢已經無能為力。顯德五年(958)三月,李璟像一隻被捏癟的柿子,遣使求和,自去帝號,改稱國主,臣服大周,割讓江北十四州所有領土,每年供奉物資十萬,甚至為了避大周的國諱,把名字也改作「李景」,以換得苟延殘喘。

郭榮三次南徵,吞併淮南,威震南北諸國。而南方第一大國南唐卻喪失了經濟中心、戰略要地和近一半領土,淪為一個苟延殘喘的小國。

趙匡胤以軍功再遷忠武軍節度使,加檢校太保,如今就連李重進和張永德也不敢小覷他了。

只是在暗處,一雙眼睛,卻緊緊地盯住了趙匡胤。

 

四 北伐幽薊,最後的忠誠

  趙匡胤被監視了

趙府的書房內,趙匡胤手執《烈祖開基錄》,聚精潛讀。這是南唐滁州刺史王顏所撰的史書。書房外,僕人們正將一個個沉甸甸的竹箱抬進屋內。箱子裡裝的並非金銀珠寶,而是滿滿的幾千卷書。

這些年來,趙匡胤重新撿起讀書的習慣,即便在軍中也手不釋卷。三次討伐淮南,在徵戰之餘,他還特意令人收集當地的書籍,《烈祖開基錄》就是其中一部。

烈祖,乃南唐開國皇帝李昪的廟號。這部史書記述了整個吳國和南唐建國初年的歷史。從南吳到南唐,從楊行密到徐溫再到李昪,江南地區由武人立國到揚文抑武,其恢復秩序、遏制叛亂的經驗,其矯枉過正導致南唐武力不振的教訓,在那個時代真可謂發人深省。

趙匡胤從小對咬文嚼字毫無興趣,但從辛文悅、王樸、竇儀、趙普身上,他似乎明白了書的另一種讀法。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隨著閱歷的積累,對亂世治平的思考,對救世良方的尋覓,迫使他重新回到書叢中。他希望從前人的軌跡裡,尋找到國家的出路和前途。

趙匡胤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聽書房外一陣吵鬧。他趕緊起身而出,只見幾名宮中使臣正欲強行打開箱子。

趙匡胤心頭一緊,看來自己低調運回的幾車箱子,早就被人盯上,向主上打了小報告。使臣蠻橫地掀開一個個竹箱,可裡面除了書,連半個銅子兒都沒找到。大失所望的使臣惡狠狠地瞪了趙匡胤一眼,怏怏而去。

萬歲殿裡,郭榮聽完使臣的報告,十分驚訝。從千裡之外費這麼大力氣,就運回幾大車書?!他將趙匡胤召入宮中,大惑不解地問道:「卿是朕的禁軍將帥,又是封疆大吏,當務之急乃是整備堅甲,訓練利兵,運這些書回來做什麼!」

趙匡胤咧嘴一笑:「臣沒有奇謀良策來輔佐陛下,卻擔當如此重任,所以臣總是怕把事情搞砸了。這次特地運了一堆書回來,就是想開闊一下眼界,長長見識。」

聽了回答,郭榮若有所思,看似讚許地點點頭,說了一個字:「善。」

郭榮雖然費盡心思扶持毫無背景的趙匡胤,以制衡禁軍諸位大佬;但還是怕終有一天,他會起來造反。這並不是郭榮小心眼兒,而是在「權反在下,下凌上替」的年代,每位皇帝不得不防範的問題。

現在趙匡胤要讀書,太好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趙匡胤早晚會被書本裡的忠義道德所羈絆。這樣他就不會造反了吧……

郭榮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出了宮城正門明德門的趙匡胤,卻在一邊走一邊擦汗。

幸好運回來的是書,要是別的東西,搞不好這會兒腦袋都搬家了。伴君如伴虎!趙匡胤本來感激郭榮的知遇之恩,如果沒有郭榮,自己還不知在哪裡混飯吃。可一切溫情都被嚇醒了。趙匡胤又想到編練殿前諸班時,自己上下其手扶植勢力,越想越後怕,擦汗的手都在隱隱發抖。

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趙匡胤的肩膀一下。趙匡胤嚇得一個激靈,趕忙回頭。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現在最想見的人——節度推官趙普。

關於趙匡胤稱帝前,趙普為其出謀劃策的細節,史書並無記載。但宋太宗趙光義親自撰寫的《趙中令公普神道碑》中說道:「其在幕府也,恭敬畏慎,盡竭赤誠,夜思晝行,勿矜勿伐,可謂龍吟虎嘯,雲起風從,如懷萬頃之陂,遭遇承平之運。」趙普作為趙匡胤幕府中最為足智多謀者,其在運籌帷幄方面,應起了重要作用。

「表忠。」回到趙府的趙普,蘸著茶水,在趙匡胤的書桌上寫了這兩個大字。

趙普的道理很明白:高平一戰,您忠心耿耿,才幹出眾,所以得到主上的信任和重用。這幾年,您編練殿前諸班,從徵淮南江北,才幹倒是日益顯露,可是忠心呢?對主上而言,如果不夠忠誠,才幹越出色反而威脅越大。

趙匡胤默默地點了點頭。確實,這兩年自己統兵在外,威風八面,可是真正在郭榮面前表忠的機會反倒越來越少。如今該怎麼辦?

趙普微微一笑,用手向東北方向指去。

 各懷鬼胎的婚姻

開封東北方,正是郭威當年起兵稱帝的河北第一重鎮——大名府。如今,大名已不再有鄴都的稱號,但隨著北漢的獨立,其作為中原屏障的重要地位反而更突出。

鎮守大名府的是抗遼名將符彥卿,就是當年魏州兵變時,最後仍堅守在李存勖身邊的那十餘名將校之首。那時他還姓李,因為他的父親秦王李存審是李克用的養子,所以他還算是宗室,後晉時恢復符姓。此後,符彥卿被遼人視為天煞剋星,以至於當年遼太宗耶律德光未將他帶回北國,遼國太后認為這是重大失策。

如今,年逾花甲的符彥卿官拜大名府尹、天雄軍節度使、太傅,受封魏王。他還有一個更尊貴的身份——當今皇帝郭榮的老丈人。

曾經有個相面的說符彥卿之女貴不可言。當時李守貞心有異志,於是為兒子討了符氏做媳婦兒。沒想到河中一叛,李守貞全家一命嗚呼。只有符氏據堂門而坐,呵斥諸軍。亂兵竟被符氏的氣勢鎮住,怏怏而退。

郭威對符氏大加讚賞,於是派女使將她送回符彥卿府上,後來乾脆收為養女。再後來,又將符氏許配給郭榮做繼室,以此來籠絡符彥卿。

郭榮即位,便將符氏立為皇后。一年後,符氏病逝,郭榮再未立皇后,又將符彥卿的另一個女兒納入宮中。符老國丈的地位依然無損,並享受帝王不呼其名的禮遇,天下武臣最尊貴者莫過於此。

所以趙普這一指,趙匡胤立馬會意:妻子賀氏離世,趙府女主人之位待補,而符彥卿還有個閨中待嫁的小女兒。自己雖然資歷尚淺,但畢竟是主上身邊的紅人兒,兩家也算門當戶對。只要跟符彥卿有了姻親,就算跟皇帝攀了親。主上雖心有疑慮,可又必須有能依靠的人。血親不足倚,就只好依靠姻親。我要是成了皇帝的姻親,也可以鬆口氣,至少能活舒服點。而且我雖已是排名第四的禁軍將領,但兩司禁軍的高級將領都比自己資歷老。張永德與李重進自不必說,與自己同級的侍衛親軍都虞候韓通,跟主上關係更親近。自己的副手殿前副都指揮使慕容延釗是禁軍老將,發小兒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曾是自己的上司。甚至連上任不久的侍衛步軍都指揮使袁彥,當年在潛邸時,職權也比自己大。地方各大藩鎮的節度使資望也幾乎都在我之上。更何況,先帝改朝換代、今上穩定局勢,符彥卿都功不可沒。因而,如果能與符彥卿結親,我趙匡胤的身價兒就會立刻倍增。

然而這個女婿又實在做不得!自古帝王都忌諱重臣聯姻,何況是疑心重重的郭榮?一個新晉的禁軍高級將領和勢力最強的地方藩鎮聯姻,多半會偷雞不成蝕把米。

因此,女婿應由三弟趙匡義來做。剛剛年滿二十的趙匡義妻子早喪,他擔任的供奉官都知又是個侍從皇帝的小官,讓他迎娶符氏,既可結交符彥卿又可令主上放心,此計甚妙!

聽說二哥要給自己娶媳婦兒,趙匡義很不好意思,抓耳撓腮的;聽說要娶符彥卿的女兒,趙匡義的嘴張得能一口吞下個雞蛋。

「哥,咱拿什麼下聘?」

趙府上下並不富裕。趙匡胤為官清廉,俸祿以外幾乎就沒錢進帳。那幾個俸錢打點完府中老小,剩下的不是打賞子弟兵,就是請兄弟們去喝酒,再餘下的錢還有一部分用來買書,致使堂堂殿前司的二把手,連一具新馬鞍和一件新衣服都捨不得買。幸好大大咧咧的張永德出手大方,靠著張永德的接濟,趙府的日子倒也過得去。

可是要給符彥卿這種大戶人家下聘,趙匡義心虛了。

趙匡胤胸有成竹地說:「沒事兒,你找駙馬要去。」

「駙、駙馬?」趙匡義嘴一撇,「這麼大的數,他能給嗎?」

「去就是了。」趙匡胤拍拍三弟的肩膀,交給他一封書信。

趙匡胤之所以讓趙匡義去找張永德要錢,除了這些年與張永德同舟共濟,感情非比尋常,而張永德又義薄雲天,在關鍵時刻肯為兄弟兩肋插刀以外,他還料定張永德一定願意幫忙。

因為,趙匡胤此舉不光是為了趙家,也是為了殿前司,為了張永德;因為,殿前司張永德與侍衛司李重進的明爭暗鬥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

果然,張永德二話沒說,爽快地拍著胸脯保證:匡義你放心,這個聘禮我全包了。我張永德就算傾家蕩產,也要讓你風風光光地把符王的閨女娶回來!

據史書記載,張永德曾找人算命,那人預言如果他遇到兩個屬豬的人就一定會走好運。後來張永德發現趙匡胤兄弟都屬豬,自以為是福星來了,於是「傾身親附,相得甚歡。凡己之所玩好、資用、子女、玉帛,必先恣帝擇取,有餘乃以自奉」。這段記載裡,前邊算命之事多半是趙匡胤稱帝後,張永德為了拍馬屁編出來的鬼話。但是後半段可能屬實。當時趙匡胤的身份比較敏感,加之張永德需要擴充黨羽,花錢收買趙匡胤不是沒有可能。

有郭榮和張永德做媒,符彥卿當然樂得與禁軍將領聯姻。

自從郭榮即位,趙府的人除了從軍遠徵,就是喪丁亡口。人們期盼,趙匡義的喜事能夠衝走晦氣,為趙府帶來平安。

可凡事都是雙刃劍。如今,趙匡胤暫時有了「免死金牌」,地位和聲望也被生生抬高一大截。可隨著勢力的膨脹以及與各大勢力的交結,他已經不可避免地捲入殘酷的政治鬥爭。看似平靜的大周,實則激流暗湧,好似海溢前寧謐的大洋。

趙匡胤,現在唯有一往直前,他已無退路。

 

繞不過的王樸

一隊導從(儀仗隊)正持著斧鉞,護衛著趙匡胤,昂首闊步走過東京的大道。

不過趙匡胤的興致並不高。運書事件以來,生性豁達如他,如今也難免心亂如麻。正煩悶間,導從突然停了下來。

稟太保,一個乘馬的殿直(殿前司低級軍官),誤撞了我們的隊伍。一名導從回報。

渾蛋!趙匡胤「噌」的一下火冒三丈:好啊,你一個小小的殿直也來找碴兒!憋了一肚子火兒的趙匡胤當即下令:把這個無禮的殿直收押,改道去樞密院,我要討個公道!

導從明知趙匡胤小題大做,可見他盛怒,哪敢再說什麼。可憐的殿直又是磕頭又是求饒,偏偏趙匡胤全然不為所動。他怒氣衝衝地闖入樞密院,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樞密使魏仁浦恰好在正堂,趕忙迎上去,好聲問道:喲,這不是太保嗎?這是怎麼了,氣成這個樣子?

見魏仁浦話軟,趙匡胤更有恃無恐了,厲聲說道:一個小小的殿直,敢撞老子的導從,這成何體統!必須嚴懲!

魏仁浦一聽,也不是什麼大事嘛。本著息事寧人的原則,魏仁浦一面請趙匡胤坐下消消氣,一面差人去審問殿直。

趙匡胤兀自生氣,卻聽堂門口突然有人說道:審問?我看就不必了吧!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紅人王樸。如今他已貴為樞密使。談起這個人,趙匡胤有點怕——也不只是他,滿朝文武都怕。王樸智略過人,但性格剛強,每次大臣們討論問題,王樸一定正色高談,說到滿座不敢吱聲為止。

魏仁浦正要上前說話,王樸一擺手,徑直走到趙匡胤面前,淡淡地說:「太保您現在位子是挺高,不過,也還沒高到加使相的地步吧?」

王樸從容落座,繼續說道:「殿直雖然卑微,但也是朝廷的臣子,與太保您一樣,都是為朝廷辦事的。何況您還身帶軍職,太保,您,不該這樣。」

身帶軍職,指的是趙匡胤擔任的殿前都指揮使,這似乎是在提醒趙匡胤應該安心辦差,又似乎是在譏諷趙匡胤以大欺小。

王樸的語氣不容置疑。趙匡胤自知理虧,只好狼狽地離開了樞密院。

王樸看看已經坐下的魏仁浦,又看看離去的趙匡胤,冷哼一聲:有我王樸在,武夫休得猖狂!

永遠的保鏢

顯德六年(959)三月十五日,郭榮伏在一具棺材前撕肝裂膽地痛哭。手中的玉斧不斷地重重戳在地上,由於太用力,玉斧被磕掉了一塊,碎裂的玉晶宛如淚水,凌亂地散了一地。

王樸死了,大周的玉,碎了。

自《平邊策》以來,王樸輔佐郭榮整整四年。這四年裡,郭榮修禮樂,崇文治,變官制,嚴司法,興水利,均田租;西取秦嶺之險峻,南奪江淮之富庶。大周統治下的中原地區,出現了幾十年來前所未有的太平景象。這一切的背後,都有王樸的影子。

王樸太累了,年僅四十五歲(此為《舊五代史》之說,《新五代史》記為五十四歲),便耗盡心血,倉促離世。王樸死了,那朕呢?朕是不是也快死了?

不到三十九歲的郭榮,在晝夜不停的咳嗽中,悽涼地想像著自己的前景。

自即位以來,朕親徵北漢、淮南,人不卸甲,馬不離鞍,政務繁雜,事必躬親,國家蒸蒸日上,龍體每況愈下。朕身邊的大臣可信者寥寥無幾,可如今,朕最信任的人走了。王樸,你讓朕如何孤零零地完成我們君臣共定的「三十年」大計!

四天後,郭榮一反常態,突然宣布:視察滄州!

滄州,位於通往幽州的大運河永濟渠之側,是大周東北部最前線的軍事重鎮,距離幽州不到六百裡。

幽薊十六州,後世又稱幽雲十六州、燕雲十六州,包括幽州、雲州附近的十六座軍事重鎮。此地依太行山北支餘脈,居高臨下,兼有長城之固,易守難攻,為歷代北疆邊防重地。

然而,如今的幽薊十六州卻成了契丹人南下中原的戰略基地。

契丹本是來自東北的漁獵民族,是鮮卑的一個部落。就在唐朝滅亡的那年(907),迭剌部首領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各部,並於神冊元年(916)正式建國,國號契丹(後改為遼),對中原虎視眈眈。二十年後,石敬瑭為了稱帝,將幽薊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人;又過了十餘年,北漢做了契丹人的傀儡。從此,黃河以北,門戶洞開。晉、漢、周三朝的百姓和帝王將相都在契丹鐵騎的威脅下,提心弔膽地過日子。

特別是郭榮三次南徵後國力大增,而契丹聯合北漢犯邊侵擾的舉動也讓他動了修改統一方略的念頭。

倉促間得到命令的趙匡胤一時有點慌神。按照王樸的計劃,要把南方平定後,才來解決幽薊問題,如今南方僅奪淮南,現在就北伐,會不會過於草率?

當然,郭榮北伐也並非沒有道理。大周三徵淮南,遼與北漢屢屢在北方襲擾。何況,遼人在他們的領袖耶律璟的帶領下,正橫臥在陰山之側酣睡。耶律璟雖然荒政,卻缺少歷代昏君對於美色的執念——甚至討厭女色,以至於快三十的人了,連個孩子都沒有。耶律璟的情人只有酒。他經常通宵達旦暢飲狂歡,待到東方泛白,才昏昏睡去,一覺睡到午後,被遼人稱為「睡王」。睡王除了睡覺,最大的愛好就是殺人和打獵。所以大臣們既不願見他一直睡下去,又害怕他醒來。

去年夏天,郭榮命張永德率部到北邊禦敵,又派成德軍節度使郭崇攻拔遼國的束城縣作為試探,結果睡王對此的反應是上山打獵,兩個月不理國家大事。

在耶律璟亂七八糟的統治下,遼國的實力有所削弱。郭榮正是看準這個時機,發兵北上,準備與契丹人一決雌雄。

四月十六日,數萬周軍在郭榮的率領下,如幽靈一般,入駐滄州。除了大軍路過的州縣,整個河北的人民竟然對如此浩大的行動一無所知。十三天前,提前到達的韓通已將附近河道疏浚完畢。郭榮到達滄州後,顧不上軍旅之勞,當天就率軍挺進百裡外的乾寧軍(遼國佔領後在此設寧州)。次日,遼國寧州刺史王洪舉城降。

二十日,郭榮大治水軍,並以他最為信任的兩員虎將趙匡胤、韓通分別為水路、陸路都部署,分率諸軍水陸俱下。數萬周軍沿著河流直抵益津關,守備薄弱的遼人紛紛望風而降。

益津關再往西,河道漸窄,大船無法行駛,大周的騎士步軍便在此登陸,可剛上岸的趙匡胤卻帶著騎兵疾馳出關,他得到一個密報——主上不見了!

馬背上的趙匡胤,心裡七上八下的。這次北伐,看來早有準備,行軍神速也符合兵法。但作為三軍統帥的郭榮,犯不著連等待大軍上岸的耐心都沒有,就急匆匆地帶著幾百名隨從去關外刺探敵情。自王樸死後,郭榮一直悶悶不樂,以這樣的心情去以身試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將近十年的交情,他們既恩以君臣,又情同手足。作為郭榮曾經的貼身侍衛,趙匡胤親眼看著郭榮為實現宏圖偉略,一步步艱難走來。雖然被郭榮猜忌,但他也不希望郭榮有個閃失。

益津關外,大周皇帝郭榮正在不到五百名侍衛的保護下巡視敵情。這是他即位以來第五次親徵,他有些累了。他的身體越來越差,雖然大病沒有,小毛病卻一直未斷。王樸的死讓他在傷心之餘,也多了一分憂慮:王樸說朕還能活三十年。可是,朕真的還能活那麼久嗎?

也許,郭榮有了某種恐怖的預感,所以他才不顧一切,衝上前線。

夜幕遲遲而落,野狼的孤嚎瀰漫在青紗迷霧中。膽小的侍衛已經開始發抖,不遠處,馬蹄聲摻著嘈雜的胡語,正在逼近。

郭榮與侍衛們緊緊握住刀柄,弓箭手搭弓上箭,在顫抖的大地上,強自鎮定地準備迎接生死考驗……

近了……近了,更近了!嗯?遠遠望去,只見朝周軍殺來的那隊遼國騎兵突然停下來,驚慌失措地說著什麼,然後迅速消失在大霧之中。

郭榮下意識地回過頭,卻見身後萬火齊明!侍衛們忘乎所以地歡呼起來。趙匡胤已經飛身下馬,大步奔來。郭榮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與喜悅,一把將趙匡胤摟住,竟無語凝噎。

 

鷸蚌相爭

四月二十八日,瓦橋關守將姚內斌降;二十九日,莫州刺史劉楚信降;五月一日,瀛州刺史高彥暉降……

距下詔親徵僅四十一天,距出滄州僅十四天,郭榮兵不血刃,將遼國邊地三關(益津關、瓦橋關、淤口關)、三州(寧州、莫州、瀛州)盡收囊中。意氣風發的郭榮大宴諸將:直搗燕京,光復幽薊,寶劍不出,更待何時!

可是御帳內突然冷場了。出乎郭榮的意料,將士們竟無一人高呼附議。

因為諸將都已聽說,耶律璟睡醒了。契丹精銳正在幽州以北集結,再往北打,就沒有望風而逃的遼人,唯有彪悍勇猛的狄兵。

而每個人都還記得,顯德元年,乘著高平之勝北伐太原的周軍,是如何被耶律撻烈所率領的契丹精銳打得狼狽而歸的。

一位將領道:「陛下離京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這是不世之功!現在遼軍聚集幽州之北,不宜深入。」其他將領也隨聲附和。

郭榮「唰」地把臉拉下來。怎麼?你們不支持朕?

御帳內再度冷場。趙匡胤與諸位大將一樣,垂首不語。主上執意如此,又何必再逞口舌之利?何況主上天性衝動,親徵高平,北徵太原,屠城楚州,甚至此次北伐幽薊,哪一次不是衝動使然?

衝動就像熊熊烈火,燃燒著郭榮的青春,火焰雄武張揚。只是,火若太過,生命就會因過度燃燒而化為灰燼。

宴會未罷,郭榮急急派遣先鋒都指揮使劉重進北據固安,自己親自到安陽水,指揮部隊搭橋。

細心的將士已經發現,一整天,郭榮虛汗如雨,面色泛白。

是時候了。——暗處,一員黑面大將捻著鬍鬚,默默自語。

黃昏,疲憊不堪的郭榮回到了瓦橋關。一進城,卻見一群士兵正在圍觀什麼。原來是士兵們從地裡挖出一塊大木頭,足有兩三尺長,形狀就像是人手舉著東西。借著夕陽的餘暉,郭榮清清楚楚地看到,木頭上的符號圖案,全部是「點檢做」三個字。

郭榮冷哼一聲,命人毀掉木頭,不屑地返回御帳。

尚不知情的張永德中箭了。點檢,毫無疑問,就是殿前都點檢張永德。「點檢做」,做什麼?做天子麼?

這樣的政治讖語,歷朝歷代屢見不鮮。郭榮雖然防範張永德,但料想只要自己活著一天,張永德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對皇位有半點覬覦之心。這種栽贓張永德的事,只有一個人幹得出來——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

事情還要從編練殿前諸班說起。當年,因為揀選侍衛親軍補充殿前諸班,禁軍兩司結了梁子。吃了啞巴虧的李重進卻也不敢去找殿前司的碴兒,他雖然蠻橫,但並不愚蠢。

近年殿前司實力不斷上升,張永德終於揚眉吐氣了。但郭榮始終不給張永德升官,以至於時任殿前都指揮使的張永德,比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低了兩三級。張永德好生不爽,仗著是天子郎舅,仗著比李重進受寵信,仗著殿前諸班實力雄厚,不斷找李重進的麻煩。

顯德三年(956)十月,事情終於鬧大了。

當時郭榮已從淮南前線返回開封,張永德和李重進,一個駐軍下蔡,一個繼續圍困壽州。張永德見郭榮已走,李重進成了前線總指揮,多年積蓄的妒恨終於爆發了。每次宴請諸將,他都要從李家祖宗罵到李重進的兒子;罵完了,又借酒勁兒說李重進心懷叵測!各位包大膽的將軍們,被他一句話嚇得臉色煞白。

一不做二不休,張永德乾脆派親信給郭榮上書,密奏李重進謀反。郭榮當然知道,張永德的密奏純屬胡說。不幹預,不過問,不裁斷,只要別鬧得太過分,郭榮就會一直淡定地圍觀下去。

然而,壽州久攻不下,淮南戰事吃緊,坐擁重兵的兩司大帥卻在鬧內訌,將士心中多憂慮恐懼。

在這關鍵時刻,作為淮南前線總司令的李重進,表現得極為漢子。李重進知道,張永德這是借酒撒潑無理取鬧,但三軍人心惶惶,極有可能被唐軍乘機攻破。作為前線統帥,李重進責無旁貸,必須主動解決問題。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李重進獨自一人輕裝來到下蔡大營。

正在吃飯的張永德聽說李重進來了,有點吃驚。興師問罪來了?那怎麼就一個人?哼,我又不怕他。

李重進走進營帳,張永德連身都沒有起,埋頭吃飯。李重進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說:怎麼,兄弟,也不給我備一份?

李重進既已開口,張永德也不好太無禮,於是命人備好餐具。

李重進親自為張永德斟滿一杯酒,步入正題:你我都是國家的肺腑,本應戮力同心,共為朝廷出力。你怎麼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呢?

張永德本來準備跟李重進耍混,可沒想到李重進來得從容,說得得體,如果再僵持下去,反倒是自己因私廢公了。張永德只好嘿嘿一笑:誤會誤會,我這也是輕信他人挑唆,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這件事影響之惡劣,以至於南唐要給李重進寫蠟丸密信,誘以厚利。李重進二話不說,差人將密信送給了郭榮。

前線暫時轉危為安,郭榮也認識到事態嚴重。張永德對李重進積怨太深,說不定哪天就會引起內亂,毀掉自己的統一大業;李重進為人持重,又位高權重,而官位上矮他一頭的張永德似乎也制衡不住這樣的人物……

十二月,郭榮終於下定決心,設置殿前都點檢的新職位,苦等多年的張永德終於高升,可以與李重進平起平坐了;而殿前都指揮使則由自己的心腹趙匡胤補上。為平衡兩司,安撫李重進,郭榮又將另一位心腹韓通升任侍衛親軍都虞候,作為李重進的副手。

李重進明白,主上這是抬張永德,制衡自己。而韓通站在哪邊,還未可知。

李重進不得不暗中防著韓通,張永德卻一定要公開收買趙匡胤。殿前司在他的率領下風生水起,侍衛司更顯黯然失色。張永德很過癮,李重進很生氣。

不過,張永德動靜越大,主上就會越不高興。李重進心裡盤算著,準備出手翻盤了……

瓦橋關的行宮中,郭榮正在聽張永德匯報軍情。只見張永德面色發白,豆大的汗水正從額頭上淌下。顯然,他也聽說了「點檢做」的事情。

郭榮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說。處理這件事情的最好辦法,依舊是不聞不問,一如往日處理張永德告李重進謀反的密報一樣。

郭榮要讓兩司制衡下去,同時又要控制好這火候。

張永德擦著汗,顫巍巍地退了出去。郭榮吹滅燭火,躺下身來。外鬥敵帥,內鬥悍將,郭榮累了,他深深地墜入了夢鄉。

夢裡,一把鬱金寶傘下,郭榮手執《道經》,正襟危坐。遠處,一位鶴髮童顏的老神仙笑眯眯地朝他走來。那老神仙似曾相識,卻又不知是何許人也。他雙手輕輕一拍,郭榮手中的《道經》和身後的寶傘瞬間化作一縷青煙,消逝在風中。

「啊!」大汗淋漓的郭榮驚叫著坐起,隨即又昏死過去……

 

第三章 陳橋驚變,黃袍加身

  一 誰來管槍

  李重進、張永德交槍

五月的河北,豔陽高照,熱浪滾滾,柳樹無力地耷拉著腦袋。

郭榮已經醒了,但覺渾身潮冷,酸軟無力,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他終於想起夢中的老神仙為何如此眼熟。多年前,也是在夢中,老神仙親手將金傘和《道經》交給郭榮,後來郭榮便榮登大寶;如今,金傘和《道經》已被收回,難道是大限將至?想到此,他不禁又劇烈咳嗽起來。

郭榮強支病體,宣入諸將。眼見大周天子面色枯黃,神情憔悴,趙匡胤等人心中俱是一酸,就連桀驁不馴的李重進也面生戚容。諸將當即懇請郭榮迴鑾,郭榮卻不置可否,只管詢問戰報。諸將回報,偏師又取易州,先鋒也攻下固安。耶律璟已飛書北漢,命其出兵襲擾大周側翼。郭榮點點頭,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李重進,仿佛想起了什麼,隨即命李重進、張永德、趙匡胤各回營寨,於瓦橋關中待命,只令韓通趕往益津關,加強城防,以備遼人來戰。

四將領命而退,郭榮閉上眼睛,又躺了下來。這些曾和自己徵伐天下的大將們,現在反而成了最重的負擔。朕龍體欠安,還能駕馭得住他們嗎?萬一朕不行了,七歲的兒子拿他們怎麼辦?郭榮猛然睜開眼,一道寒光從他眼中閃過。

五月六日,李重進奉命出兵北漢,率部離開了瓦橋關。望著默默離去的李重進,城關上的張永德趾高氣揚:李重進,這個時候你既然出去了,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張永德不會想到,自己也快滾出朝廷了,而且比李重進滾得更遠。

郭榮下詔,以瓦橋關為雄州,以益津關為霸州,命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義成軍節度留後陳思讓分別領兵戍守。他終於決定回京,王峻、劉旻、孟昶、李景、耶律璟,他戰勝過那麼多勁敵,卻戰勝不了自己的身體。

臨行前,郭榮在侍從的攙扶下最後一次登上城關。看著身旁舞動的大周旗幟,遙望廣袤的平原,郭榮不禁潸然淚下:此去,恐再不能臨陣討虜矣!

五月七日,大周雄師,黯然離開雄州瓦橋關。

大軍行至澶州,突然不走了。

這是大周發跡的地方,也是郭榮發跡的地方。

六年前,郭榮意氣風發,從這裡進京,接過養父的玉璽,拉開顯德新政的序幕;現在,郭榮病魔纏身,從這裡進京,仿佛看到政治生涯的落幕。

抑鬱的皇帝把自己關在內堂,誰也不見。也許,他還在惦念北伐幽薊;也許,他已經開始考慮如何安排身後事了。

宰相範質急得團團轉,他和幾位大臣早就到了軍營。天子不豫,久未還都,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主上是否安好,後繼者如何安排?這絕不是範質一個人的疑問,而是天下人的擔憂。

行宮的大門依舊緊閉。如今能進去問安的,就只有郭榮的郎舅張永德。大臣們找到張永德,讓他見了郭榮,如此這般地說一番。張永德亦覺得言之有理,拍著胸脯就進了行宮。張永德也想知道,郭榮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更想表現,這是關鍵時刻,尤其是令人討厭的李重進已經被支走了。

張永德見了郭榮,按照大臣們囑咐的,說道:「天下尚未平定,朝廷根本空虛,四方諸侯都在觀望。澶州距離東京不遠,陛下不趕緊回京以安定人心,卻在此殫精竭慮,萬一不可諱,國家該怎麼辦?」

好一個不可諱!不可諱,那是死的婉辭說法。這是拐彎抹角地問朕:主上您要是死了,朝廷人事怎麼安排?朕還沒斷氣呢!等等,這不像是張永德的風格啊……郭榮強壓怒火,淡淡地問道:「誰讓你這麼說的?」

張永德倒也老實,不敢掠「美」,老實答道:「這是眾人的意思。」

「我就知道,是有人教你這樣說的。」郭榮沉默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張永德愣了,他以為這番美意主上會接納,不想主上卻說了這麼句不疼不癢的話。

看著愣在一旁的張永德,郭榮恨鐵不成鋼地數落道:「駙馬,我的意思你難道還不知道嗎!可我看你資質太差,根本擔不起這份責任!」堂堂殿前司的統帥,如此頭腦簡單。群臣教你問你就問,你就那麼願意給人當槍使?張永德啊張永德,你如此沒有城府,讓朕怎麼放心託孤於你!

張永德神情木訥地離開行宮,任大臣們圍上來詢問,也只管搖頭,不答一語。趙匡胤也迎了上去,張永德拍了拍他的肩,長嘆一聲,默默離開了。張永德已經明白,自己也要步李重進的後塵,離開了。

好在張永德的勸告還是起了作用,郭榮當天就宣布回京。萬歲殿裡,擊退漢軍的捷報接踵而至,郭榮卻無心理會,因為他的女兒在幾天前去世了。

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壓垮了郭榮,他累了,身心俱疲……

河東山谷間,信使終於從開封回到行營。北漢已經撤軍,戰事可以結束了。李重進送上捷報,等待郭榮召回的命令;沒想到,等來的只是宣徽北院使昝居潤判開封府事(以宣徽北院使,管理開封府的行政事務)的消息!

以重臣昝居潤兼判國都,這意味著,郭榮的身體即將枯竭,朝廷的形勢極為嚴峻,而軍界第一人、戰功卓越的李重進卻被公然排擠在外!李重進覺得憋屈,從郭威到郭榮,父子倆利用自己統兵作戰,卻從不給予自己應有的信任。他確實飛揚,但並不跋扈,更沒有不臣之心。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委曲求全,一心徵戰,卻仍然被猜忌、被懷疑?「啊!——」李重進拔劍砍石,碎巖飛濺。

對於武人,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一盤很大的棋

大名府。魏王符彥卿正捻著白髯,面如南山。派駐在開封的小使已經傳回消息,主上要立小符氏為皇后。對此,符彥卿並不意外。廣順三年(953),先帝殺死王殷,任命自己為大名尹。從那一刻起,符家就與大周皇室的命運綁在了一起。

郭家皇帝相繼立符家兩女為後,無非希望符彥卿兢業忠摯,外御遼漢,內監國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郭榮最相信的,仍然是親人。

顯德六年(959)六月九日,朝廷有詔曰:立符氏為皇后,立四皇子郭宗訓為梁王。(郭榮之前的三個兒子,在後漢夷滅郭威家族時。七歲的郭宗訓是當時他最年長的兒子。)這等於是冊立郭宗訓為皇位承人。

再一次坐穩國丈之位的符彥卿眼前一亮,問小使道:我的另一位女婿,可還安好?符彥卿關心的當然不是他的女婿趙匡義,而是趙匡義的二哥趙匡胤。

趙匡胤可能不大好,他正與朝廷一班重臣跪在端明殿外,等候皇帝郭榮的詔命。皇位繼承人已經確定,朝廷班子必然也有變化。有人上位,就有人出局。未來總是未知的,所以人對未來本能地充滿恐懼。郭榮如是,趙匡胤亦如是。

萬歲殿裡,病榻上的天子已經無力到端明殿去宣制,甚至無力親自接見重臣,他只派一名文臣到殿外宣讀旨意,命首相範質與亞相王溥參知樞密院事,以宰相身份兼管樞密院工作,樞密使魏仁浦則兼任宰相;另以吳廷祚為專職樞密使。

建立起以範質、王溥、魏仁浦為核心的決策集體,郭榮用心良苦。

樞密使,既「樞」且「密」,僅僅望文生義就足以令人不敢輕視。這一職位,曾有著其他官職無可匹敵的輝煌。

樞密使最早出現於唐朝後期,當時尚由宦官充任,負責出納皇帝之命,其所執掌的樞密院逐漸成為新的決策機構。到了五代,絕大多數樞密使(後梁稱崇政使)均由皇帝親信的士人擔任,樞密院(後梁稱崇政院)則從內廷逐漸走向外朝,成為最高決策機關。出於加強集權、維護皇權的需要,樞密使被授予巨大的權力,居宮則傳達詔對,臨朝則治政選吏;監官則諫勸參劾,察民則刑詢讞獄;入朝則計賦算緡,出徵則殺伐決斷。凡有權力存在的地方,樞密使幾乎無孔不入,甚至連皇帝也不敢望其項背。後漢時讓皇帝閉嘴的楊邠、發動兵變的郭威,後周時阻止準皇儲郭榮進京的王峻,全部為樞密使。而名義上的政府首腦宰相,權力不斷被樞密使侵奪。

鑑於樞密使權力太重,自郭威開始,起用文人與武人共任此職,以削弱其力量。郭榮即位後,更是特意以文人王樸、魏仁浦充任其職,負責國家的行政與軍事事務。僅從軍事體制的角度看,以文人來掌管調兵權,制約武將統領下的軍隊,郭榮堪稱是後世軍事體制的先導之一。

理解了這一點,郭榮的意圖也就水落石出了。

將處理朝政與調兵遣將之權,統一收歸朝廷,由三個宰相會同未來的小皇帝做決策。不過宰相都是文人,不與軍隊直接聯繫,既能夠制約武人領導下的軍隊,防止其叛變;又能夠保證宰相無法依靠軍隊篡奪周室江山。

但是,缺乏軍隊支撐的宰、樞勢單力薄,有權無軍是其最大的破綻。為此,郭榮讓範質、王溥、魏仁浦三人互相兼掌宰相、樞密的職權,組成領導核心,防止不必要的內訌,加強朝廷向心力;同時,由於是三人領導,又可防止一人專權。

範質,字文素,今年四十九歲,貨真價實的才子,這在亂鬨鬨的五代政壇上絕對是鳳毛麟角。範質貢舉時,考官翰林學士、典貢部和凝特別欣賞他的文章,本來應該給他個狀元,可是和凝卻因自己當年以第十三名登第,也給了範質一個十三名。從此,世人皆稱範質這是得和凝「傳衣缽」,他也因此名聲大噪。

範質從後唐開始入仕,歷經唐、晉、漢、周四朝,生逢亂世,趕上了好幾次大屠殺,每次都狼狽躲過。最讓他刻骨銘心的一次莫過於十年前的郭威兵變。

當時郭威攻入東京城,燒殺劫掠,後漢皇帝劉承祐身死,朝臣一鬨而散,範質只好東躲西藏。因範質詔書擬寫得當、辦事能掌分寸,郭威非常欣賞範質的才華,早就有心讓他做自己未來的宰相,於是派人東尋西覓,最後竟然在一個犄角旮旯裡,找到了凍得瑟瑟發抖的範質。郭威急忙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範質披上。「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就這樣,範質被包進了大周的袍子裡,並且成了宰相,受到兩代皇帝的尊崇。

範質最善道德文章,慎名重節,廉正奉公,在亂世裡,擁有難能可貴的傳統讀書人品格。當然,範質也有讀書人的通病,性格急躁,喜歡當面批評人。他曾說:「鼻子裡能吸三鬥醋,才能當得了宰相。」可見,容人之過、經得住嗆對範質而言是多麼痛苦的事。這樣一個人,既難生異心,又不會結黨營私,而且資歷又老,以他為核心來組織朝廷,郭榮甚為放心。

但是,只有道德不足以解決問題,尤其是在改朝換代如同家常便飯的五代時期。朝廷的領導班子裡,必須有幾個智謀之士,以隨時應對棘手問題。

王溥與魏仁浦,正當其任。

王溥,字齊物,三十八歲,進士甲科出身。早年追隨郭威西徵,成為主要謀士。王溥有毒眼,往往在千鈞一髮之際,能夠一針見血。三十餘歲即拜亞相,可見朝廷對其之倚重。

當年郭威西徵,得到朝臣私通叛黨的書信,王溥勸郭威將書信燒掉,以收人心。

劉旻寇邊,滿朝文武也只有王溥一個人,公開支持郭榮親徵。

有傳言後漢宰相李崧用蠟丸封好密信,私通契丹,圖謀不軌。郭榮曾問王溥,此事真假。王溥從容應對道:「李崧乃朝廷重臣,要真有吃裡爬外的心思,怎麼能讓外人知道?這事不足為信,多半是蘇逢吉誣陷他。」郭榮這才恍然大悟。

顯德二年,郭榮準備西取後蜀四州,王溥推薦向訓為帥,戰事終獲成功。大軍凱旋後,郭榮設宴賜酒,並對王溥說:「為我選擇將帥,揚威邊境,全是卿的功勞!」

與範質的急躁比起來,王溥沉著冷靜,善於分析形勢。顯然,在日後主少國疑的朝廷裡,最需要的就是王溥這樣的善斷宰相。

不過王溥也有個致命弱點——好財吝嗇。王溥的父親是個土財主,做買賣連搶帶騙,攢下萬貫家財。這樣財迷的人,似乎也不可能到處花錢結交朝臣,郭榮又可以放心了。

再說魏仁浦,字道濟,與範質同歲。魏仁浦不是科舉及第,他小時候家裡很窮,甚至連穿的衣服都要母親借錢買。十三歲時,魏仁浦泣別母親,到洛陽謀生,過黃河時曾將衣服沉入河中,發誓「不顯達,不再渡黃河」!

魏仁浦有急智。劉承祐大誅輔臣時,魏仁浦為郭威出計,將殺他的密詔改為殺全體將士,然後倒蓋留守印,從而成就了一代帝業;高平之戰,樊愛能、何徽潰逃,也是魏仁浦獻策讓郭榮親自出陣死戰,才使周軍反敗為勝。

魏仁浦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郭威曾讓魏仁浦查查各州的屯兵數目和將校姓名,結果魏仁浦當場手書於紙,一字不差。

相比於範質的急躁,王溥的吝嗇,魏仁浦就寬心大度多了,而且善於和稀泥——這又是一種讓郭榮放心的性格。所以,當有人說魏仁浦不是科第出身,不能拜相時,郭榮根本不予採納。

以一德,攜兩智,不黨不爭,內製兩司,外壓藩鎮,這樣的安排近乎圓滿。美中不足,這支隊伍裡,沒有高瞻遠矚的戰略人物,要是王樸還活著……但郭榮不會想到,後來,急躁蛻變成武斷,吝嗇蛻變成精明,寬心蛻變成沉默……

後來,大周,蛻變成大宋。

這一切蛻變,僅僅因為一個人。

 

 槍桿子交給誰?

該不該讓這個人上臺?郭榮有些猶豫。他想起右拾遺楊徽之的話:趙匡胤在軍中頗有人望,不能再讓他繼續掌管禁軍了。

槍桿子交給誰,這是全盤的棋眼,一眼可決生,一眼能定死。

趙匡胤眼前的石板,早已溼了一片,額頭的汗珠串成了雨線,不停地滴落下來。距離拜相白麻(文書的一種,拜除將相時使用白麻)的宣讀,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拜將的文書卻遲遲未出。

趙匡胤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眼看張永德神閒氣定,吞吐納息,倒真是一派「張道人」的仙風道骨。看來張永德已經自認出局,反而如釋重負。

趙匡胤有時候很羨慕張永德,換個角度看,局中人未必比局外人更舒坦。正想著,突然在餘光處,感受到一股不善的目光。趙匡胤倏然扭頭,韓通瞪大了牛眼,正橫眉冷對!

端明殿外,硝煙瀰漫。

韓通二十歲從軍,先後追隨劉知遠、郭威。郭威出鎮鄴都時,他以天雄軍馬步軍都校的身份,與郭榮同為郭威的左膀右臂,算是大周的老人。

韓通進可攻,退可守,北漢、後蜀、契丹,通通吃過他的老拳。他疏浚和築城的功夫更是一流,從疏通水道、搶險築堤、布防河北,再到擴建開封,到處都有他的身影。而且韓通修築的城池堅固抗毀,效率也極高。擴建開封的工程原計劃三年,韓通半年就幹完了;在河北,韓通更是僅用十天就築好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而且還一口氣修了八九個,能力直逼築長城的蒙恬。

韓通對郭氏父子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成績斐然。可他手下的士兵就慘了,幹活兒開小差的,打仗不拼死賣命的,都曾受過嚴懲,否則就難以長期保持這驚人的效率。韓通發起火來,眼珠子瞪得像個鵪鶉蛋,人們私底下都叫他「韓瞠眼」。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韓通的想法很直接,職責所在,不能有半點馬虎。人都喜歡把自己的價值觀推而廣之,韓通也是如此,所以他覺得人人都應該肩負使命。

韓通的人緣很差,但其實內心很善良。

在他整修汴河時,一位名叫邊光範的官員正好到宋州均定租稅。這是郭榮的一項德政,旨在清查臣民們所擁有的土地,以此來確定每個人應該承擔的賦稅。而均定租稅能否公平,直接關係到日後百姓的生活。因此,韓通對這件事也格外重視。他親自下鄉調查民意,當聽說老百姓都在誇邊光範時,真心對這位文官敬佩,於是上書郭榮,力陳邊光範政績卓著。在那個武夫看不起文人的時代,韓通卻主動為一位自己並不熟悉的文官匯報業績,可見他的見識也不簡單。

顯德二年(955),韓通受命修整河北防線。當時因常年戰爭,屍橫遍野。韓通特意把這些屍體收聚起來,安土下葬,並修了一座萬人冢。入土為安,人心乃安。對死者尚且尊重,遑論活人。

可惜韓通不會表現自己的內心。

至少趙匡胤感覺不到韓通的善意,在他眼裡,韓通就是個好使蠻力、脾氣暴戾的老匹夫。然而偏偏這個韓通深得皇帝信任,且資歷很老。眼看殿前都點檢的位子空出來了,這樣的位子,主上不會從外藩調任,只會從兩司提拔,但提拔誰就不好說了。無論從官職、資歷還是能力來看,趙匡胤與韓通均是最好的人選。

侍衛司的長官李重進正帶兵在外,趙匡胤猜想,主上不會在此時罷免他的軍職,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的位子不會空出。也就是說,自己與韓通,有一個人會晉升都點檢,一個繼續在老位子上待著。趙匡胤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郭榮還在猶豫。權力交接之際,最容易出亂子。這幾十年來,隨著朝廷禁軍越來越強,地方的藩鎮雖然割據有餘,但已不足以顛覆朝廷。如今有威脅的也只有禁軍的高級將領。眼下,張永德罷落軍職,李重進不在京城,未來能夠威脅郭宗訓皇位的,就只有兩司實權人物的候選人——趙匡胤與韓通。

韓通是個直腸子,城府不深,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無不軌之心。不過他太愛得罪人,把唐末以來最精銳的殿前軍交給他,會不會捅出婁子?

至於趙匡胤,郭榮對他有知遇之恩,外戚符氏與他又是姻親,他對郭榮也多次捨命相護。而且趙匡胤滿腹韜略,幕府中人才濟濟,在軍中頗得人心,又懂得文武並重,以綜合能力論,他比韓通更適合執掌天下最為精銳的殿前軍。然而這樣的人,不是忠臣就是梟雄。

郭榮現在才覺得,讓殿前司坐大是自己的失策。他以為只要自己活著,一切就都在掌控之中。但前提是,他活著。

既然無法從個人身上制衡韓、趙,那就只好從機構設置上制衡兩司。讓精銳部隊無權,讓掌權部隊不精,是時候讓殿前司和侍衛司的權力互調了。

既不能大權旁落,又不能影響軍力,現在看來,這似乎是一場零和博弈。

端明殿,拜授兩司的白麻終於宣出,以韓通為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加兼使相;張永德罷落軍職,出鎮澶州;趙匡胤充殿前都點檢,正式接管殿前司。

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對於這個新設官職,韓通還有點不適應,不知所為。

張永德深深一拜,果不其然,自己從殿前司滾蛋了,看來李重進的日子也不好過。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這是生生在侍衛司副官馬步軍都虞候與長官馬步軍都指揮使之間,造了個新官啊。主上已下定決心讓韓通主持侍衛司,李重進怕是真的回不來了。

塵埃落定,趙匡胤擦了擦汗。是的,張永德罷職了,李重進也回不來了。這兩個人鈎心鬥角好多年,一朝回到顯德前。因為,殿前司已然崛起,侍衛司業已肅清,他們兩人的使命既已完成,官運也就走到了盡頭。我和韓通的使命呢?大周的皇帝準備什麼時候讓我們出局呢?

把首相拉上船

首相範質與殿前都點檢趙匡胤被急召萬歲殿,御榻上的郭榮,骨瘦面黃,如柴如枯,一隻手臂空懸床外,五根微微叉開的手指顫顫發抖,好似嚴冬臘月光禿無葉的枝杈,在瑟瑟寒風中,祈求上蒼的眷顧。

這還是那個雄姿英發、胸懷大志的郭榮嗎?天妒英才,何以摧殘至此!

趙匡胤的眼淚奪眶而出:大名校場暢論天下,開封府衙誠懇相邀,巴公原上一鼓作氣,壽州城下視死如歸,殿前司前威風凜凜,益津關外擁抱凝噎……

一路風雨,鏗鏘而行,他們本來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可又為什麼彼此猜忌,心生隔膜?

郭榮拼著最後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王著……曹翰……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以著為……宰相……翰為……宣……徽……使……

說完,郭榮的雙眼不甘願地閉上了。

四十不惑,三十九歲的郭榮不再掙扎。最後一子落定,天下這盤棋局,他已經布完;接下來會怎樣,也由不得他了。

「王著整天醉遊夢鄉,哪能當宰相!曹翰專斷,又怎麼做得了宣徽使!千萬別把這話說出去。」離開萬歲殿,這是範質對趙匡胤說的唯一一句話。

範質眼腫得像條金魚,可比眼睛還要腫的是他的神經——郭榮的遺命,驚動了他的敏感神經。

王著,字成象,漢隱帝(劉承祐)時舉進士。郭榮隨郭威出鎮大名時,聽說王著很有才,就召到自己門下。顯德三年,王著升任翰林學士,成為皇帝近臣。郭榮非常欣賞王著,曾讓皇子出拜,而且從不稱呼他的名字,只是叫他「學士」。郭榮屢次想以王著為宰相,沒想到每次王著都喝得爛醉如泥,郭榮只好作罷。

郭榮即將大行,依舊執念地惦記著王著這位藩邸故人。幕府舊僚的典範,當屬王樸。如果王樸還活著,現在站在萬歲殿外的,就絕不會是範質了。王樸輔佐郭榮四年,這四年範質過得小心翼翼,生怕得罪這個性格剛毅的紅人兒。好不容易樞密使王樸死了,難道如今還要再來個宰相王著?

何況王著真的好酒嗎?作為昔日的幕府同僚,王著肯定深知王樸的性格。自己堂堂首相元老,王樸尚不放在眼裡;王著與王樸俱是潛邸故吏,他要是當了宰相,王樸能服氣?王著好酒,恐怕是要避開王樸的鋒芒吧?現在王樸不在了,王著如果真當了宰相,還能嗜酒如命?範質不信。

文人,乃文德之人。這是《尚書孔傳》對文人的解釋。十三歲就開始研讀《尚書》的範質,卻漸漸偏離了文人的信念。

文人相輕——趙匡胤抓住了範質的弱點。王著豁達耿直,才華橫溢,又好交際。這樣的人可能與範質惺惺相惜,也可能與範質勢同水火。範質做了七年首相,任他道德文章做得再好,也不會任由威脅在眼前滋生。只要自己點頭,王著的宰相立馬泡湯——範質這是有求於我。

趙匡胤看透了範質的心思,更看破了郭榮的布局。朝廷、兩司、藩鎮三方彼此牽制,三大勢力,三足鼎立,看起來非常穩定。朝廷以德馭才,兩司積怨已久,藩鎮犬牙交錯,也都不足以顛覆朝廷。不過,朝廷有權無軍,勢力最弱,作為中樞,必會拉攏兩司、藩鎮作為政治盟友。範質早晚要尋找靠山,與其到時候和韓通、符彥卿來爭奪他,不如乘機在此時解決此事。

至於曹翰,則是典型「殺人不眨眼」的五代軍人。他也是郭榮舊屬,大周建立後隨郭榮去了澶州,擔任牙將。一次,郭榮在便廳處理公務,突然房子的大梁折了,當時的公職人員全跑了,只有曹翰抱起郭榮,一把將他拋到石階之下。雖然後來房子沒有塌,但曹翰的忠心頗受郭榮賞識。

後來,郭榮入尹開封,曹翰被留在澶州。就在郭威病危時,曹翰私自到開封面見郭榮。郭榮正要責備他,曹翰卻讓郭榮屏退左右,密告曰:「大王是國家的儲君,現在主上寢疾,您應該到主上身邊親自服侍,怎麼能還在外面處理公事呢?」在權力交接的節骨眼兒上,郭榮應該時刻守在郭威身邊,以免生變。郭榮恍然大悟,當即入宮侍奉。

從此,曹翰備受重視。郭榮即位後,先後晉升他為供奉官、樞密承旨,在徵高平、徵淮南、徵契丹的戰役中,都有曹翰的身影。

然而曹翰有兩大人格缺陷:一是好殺戮,在徵淮南時,因為怕降卒叛變,就將八百俘虜全部殺掉,惹得郭榮大為不滿;二是性貪侈,襪子是用錦織的,鞋是用金線縫的。當時的朝臣做了首詩嘲笑他:「不作錦衣裳,裁為十指倉。千金包汗腳,慚愧絡絲娘。」此人如進京輔政,搞不好比後漢那個史弘肇還糟。何況,也實在沒必要再給自己找一個對手。

趙匡胤朝著範質笑了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陛下行將就木,天地不會言語。你懂的。

從兩位顧命大臣踏出萬歲殿那一刻起,託孤便已失去了意義。終於放下心來的範質還沒意識到,自己已被綁上趙匡胤的船,再也下不來了。

顯德六年(959)六月十九日,顧命當日,一代英主郭榮,帶著他未竟的理想,永遠地離開了他牽掛的大周。

 

 攪混侍衛司的水

新主即位,範質忙著去主持新皇登基和先帝治喪事務,另一位顧命大臣趙匡胤卻無事可做。趙匡胤這才發現,當年被他視若珍寶的殿前都點檢,原來只是個空架子,管轄範圍仍然出不了殿前司的大院。禁軍的權力,由當初的兩司均分、殿前司略佔優勢,漸漸地重新向侍衛司集中。

擊敗遼、漢的捷報,仍然斷斷續續地送入朝廷。不過這些事情跟趙匡胤關係不大,因為軍政的最高決策權在韓通手裡。

更糟糕的是京城防務,幾乎全部為韓通所控制。早在郭榮親徵淮南時,就以韓通為在京內外都巡檢,管理京防、擴建開封。開封城分為外城、內城、皇城三層,如今韓通身兼在京巡檢,除了護衛皇帝的皇城,其餘兩層皆由侍衛司把控。如此一來,殿前司的勢力越發縮水。

趙匡胤明白了,郭榮暗中將實權交給了韓通;而都點檢的位子,不過是一頂高帽,用於牽制韓通而已。郭榮至死都對自己不放心,趙匡胤傷心,惱怒!

趙匡胤眼前有三條路可走。其一是接受事實,任由韓通掌權。以韓通的直厚,也絕不會為難趙匡胤。平淡度日而已。其二是與韓通爭權,免不了一場血雨腥風,最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但無論是平淡度日還是爭權,待到小皇帝長大,趙匡胤的使命完成,都免不了步張永德、李重進的後塵,搞不好還會成為下一個史弘肇。

生逢亂世,主少國疑,大丈夫當提三尺長劍,立不世之功!既然身居要職,軍心所向,與其做史弘肇,何不做郭威?

趙匡胤若有所思。多年前,他還未參軍時,曾去過宋州的高辛廟。當時香案上有一對用於佔卜的竹杯珓。佔卜時,當事人只需要將這對杯珓拋起即可,如果落下的杯珓一俯一仰,就稱為聖珓,也就是卜中了。趙匡胤心裡默念軍職,從小校到節度使,一次次拋出杯珓佔卜,結果全部不應。垂頭喪氣的他自嘲地說道:「難道老天爺是想讓我做天子嗎?」沒想到說完再拋,竟然得了個聖珓!現在想想,那次佔卜似有所驗,難道天命真的在我?

然而趙匡胤仍在躊躇不決。改朝換代,讓他如何面對死去的郭榮,如何面對天下人,如何面對史官?只是皇位太誘人。君臨天下,掌控一切,更能夠親自實現廓清宇內的抱負。趙匡胤還在掙扎。

小吏突然來報:王相公來了。

王溥?來得好!

王溥送來一份地契,那是一座位於淮南的豪宅花園。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突然拔光了毛,趙匡胤甚是驚詫。後來的事實證明,王溥的「毒眼」果然名不虛傳!

王溥主動示好,魏仁浦與自己的關係還算不錯,範質又有所求,朝廷三大宰相,已盡入趙匡胤彀中矣。

按照慣例,新皇登基,要給文武百官加官晉爵,以示恩惠。趙匡胤既為顧命大臣,那麼兩司人員安排,範質覺得還是應當徵求一下他的意見。而且有個棘手問題,對遼、漢戰事已經結束,按理說李重進應當還朝。對此,範質也拿不定主意。

對趙匡胤來說,賜官是個絕好時機,可以藉此把侍衛司的水攪渾,擴張自己的權勢。而且顧命大臣的身份雖然顯赫,但日子久了,這虛名終究抵不過韓通的實權。

只是李重進要是回來,侍衛司的水就再也攪和不動了。而且朝中大概無人希望他回來。郭榮活著時,尚能勉強壓住李重進的氣焰;現在郭榮死了,誰還壓得住他?至少範質不行,王溥、魏仁浦也不行。趙匡胤想起了王溥送的園子,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要選在淮南。現在看來,王溥似乎有所指。

使臣們只記錄了這次遷官的結果,而其中的決策過程後人不得而知。以理推論,當時的範質在徵求趙匡胤意見時,很可能收到過一份名單:李重進頂著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的空銜,出任淮南節度使;韓通則繼續以副都指揮使的軍職留京。

範質看了,心裡格外踏實。這不僅維持了韓通掌權侍衛司的現狀,更將李重進從河北支到揚州去,距離京城更遠了,任憑他曾在侍衛司有天大的勢力,如今也是鞭長莫及。

然而,接下來的名單,就讓範質踏實不下去了。

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升任馬步軍都虞候,龍捷左廂都指揮使高懷德充馬軍都指揮使,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張令鐸充步軍都指揮使;而原步軍都指揮使袁彥罷落軍職,出鎮保義軍。

殿前司:除趙匡胤繼續留任都點檢外,副都指揮使慕容延釗升任副都點檢,殿前都虞候石守信升任殿前都指揮使,鐵騎右廂都指揮使王審琦升任殿前都虞候。

範質看了名單,氣得渾身發抖。趙匡胤!你要把禁軍兩司變成趙家司嗎!

按照趙匡胤的安排,侍衛司排名第三位的韓令坤是趙匡胤的髮小兒;掌管馬軍的高懷德曾常年在殿前司的鐵騎軍任職,與趙匡胤的關係也非同一般;掌管步軍的張令鐸與趙匡胤、韓令坤關係密切,而且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而侍衛司的長官李重進已經名存實亡,副官韓通則被架空,與趙匡胤關係疏遠的袁彥乾脆被罷免軍職,外居藩鎮。

至於殿前司,早就是趙家的了。慕容延釗被趙匡胤視為老大哥,石守信和王審琦更是他的結義兄弟。

這是赤裸裸的結黨營私!大行皇帝屍骨未寒,豎子敢爾!範質義憤填膺地捶著桌子,作為大周首相,他絕不允許這個名單成為事實。然而憤怒過後,範質最終還是屈服了。讓他就範的只有十個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著。

史未明載趙匡胤以王著要挾範質,但在顯德六年下半年,趙匡胤于禁軍系統瘋狂擴張勢力時,即便範質書生意氣,也不會對趙匡胤的野心毫無察覺。以範質為人之耿直,按照常理應出面阻撓,結果範質卻不管不問。因此,對於這個問題,只可能有一種解釋:趙匡胤抓住了範質的把柄。

七月十九日,郭榮去世整整一個月,這份「恩賜」名單終於公布了。誠如趙匡胤所料,範質一個字兒都沒改。

侍衛司有人忍不住了。一個背後像長了駝峰的青年,正在韓通身邊嘀咕著什麼。這個青年名叫韓微,是韓通的兒子,小時候得病,落了個駝背的後遺症,人稱「韓橐駝」。

韓橐駝背駝心不駝。他弓著背,一再提醒韓通要小心提防趙匡胤,萬不得已,可行非常之事。韓瞠眼卻不以為然。趙匡胤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又是顧命重臣,怎麼會反?

範質也收到殿中侍御史鄭起的密信,信中說,都點檢統轄禁軍多年,又深得將領之心,恐怕早晚要改朝換代。

幾經思考,範質還是沒有答覆鄭起。

被人脅持的滋味兒不好受,一向剛正果斷的範質現在變得瞻前顧後。趙匡胤究竟想做什麼?如果想謀朝篡位,就算他真把王著搬出來,自己也要誅滅他。可如果不是呢?主少國疑之際,最重要的就是樞臣一心、文武團結。

他是顧命大臣啊!也許,也許只是在與韓通爭權……範質極力為趙匡胤的行為找理由,只是理由總是很蒼白……

十一月一日,在兼任山陵使的首相範質主持下,大行皇帝郭榮安葬慶陵,諡號睿武孝文皇帝,廟號世宗。

一個時代,落幕了。

 

 二 箭在弦上

  布局河北

五代時期,門閥崩潰,人心不古。有點能耐的人,都想當皇帝。

當然,皇帝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當上,朝廷、禁軍、藩鎮,三方勢力必須全部擺平,少了一方,即使坐上龍椅,也一樣被轟下來。

趙匡胤要登上皇位,還差最後一大勢力沒有搞定——藩鎮。

唐朝末年、五代初期,藩鎮曾擁有雄厚的武裝力量。五代的後梁、後唐以及當時大江南北並立的其他政權,莫不脫胎於藩鎮。然而,隨著朝廷禁軍的日益強大,藩鎮力量大為削弱。諸地大藩想只靠自己的力量稱王稱帝已不大可能,但他們卻能阻止別人做皇帝。

不想當皇帝的韓通,勢力遍布駐京部隊,卻難出開封;擁護大周的藩鎮雖然不少,卻是一盤散沙。

至於親趙匡胤的第一雄藩,無疑是大名府的天雄軍節度使、魏王符彥卿。但這位自己弟弟的嶽父,同時也是大周皇帝的姥爺。能寄予他多大厚望,趙匡胤心裡實在沒譜兒。如果他倒向周室,對自己將是毀滅一擊。

所以,趙匡胤首先將駐紮河北邢州的安國軍節度使王仁鎬調走,改派自己的老大哥李繼勳出鎮。這樣,李繼勳與符彥卿橫臥河北中部,既可彼此照應,構築防線;又可讓李繼勳牽制符彥卿,使其投鼠忌器,至少在發生非常之事時,符彥卿能夠保持中立。

另一個部署,是將鎮守澶州的駙馬都尉張永德調往許州。自從在澶州被郭榮痛批以來,張永德一直保持低調。他既已離開禁軍,知道現今趙匡胤為刀俎,自己是魚肉,最好的選擇,莫過於站在關係密切的趙匡胤一邊。

但與符彥卿一樣,張永德與周宗室也有姻親關係,為確保萬無一失,趙匡胤只好將他從開封北大門調離到次要防線許州。如此,一方面張永德可以繼續作為東京的外援,防範東南地區,尤其是他的老對頭李重進發難;另一方面,又使他不會對開封構成過大的威脅。

當然,趙匡胤的對手也不是傻子。就在他暗於藩鎮間卡位時,朝廷也在不斷加強自己的力量。山南東道節度使(治襄州)向拱(即向訓,避郭宗訓諱改名)移鎮洛陽,擔任西京留守,震懾國都的西大門。而河北、河東、青徐,更有郭崇、孫行友、李筠、楊廷璋、郭從義等一大批或擁護周室,或不肯依附趙匡胤的強藩重鎮。

針對這一形勢,趙匡胤對藩鎮發動了第二攻勢,矛頭仍指向河北。當年郭威被迫在河北與都城間狼狽奔波,戰略時間徒耗,士兵疲憊不堪,與他不能穩定控制河北有重要關係。李繼勳和符彥卿的防線拱衛東京有餘,震懾強藩尚顯不足。

因此,這年冬天,趙匡胤通過朝廷,命韓令坤率領所部,到鎮州、定州等北方邊境巡視,直接鉗制郭崇、孫行友等人,防止生變;同時,侍衛親軍大量北調,韓通在京城中的勢力又有所削弱。意圖如此明顯,但大多數人卻沒有覺察。畢竟,郭榮北伐時,韓令坤曾駐守雄州,如果巡視北境真的是為防範契丹的話,兩司大將也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

僅僅六個月,郭榮臨終前辛辛苦苦布下的棋局,就被趙匡胤攪和得面目全非。寶劍出鞘,是時候了。

點檢亮劍

周顯德七年大年初一(960年1月31日),東京城內一派肅殺之氣。寬闊的大街上偶爾還能看見雨後的積水,映照著天空中那低沉陰霾的滾滾烏雲。這場暴雨整整下了四天,直把白天潑塗得與黑夜無異,好在三天前,雨終於停了。

宰相範質肚子裡的那條船,正被雨水噼噼啪啪地亂砸著。他正頂著凜冽的寒風,匆匆趕往皇城。這是新皇帝登基以來的第一個新年。自半年前這位七歲的小皇帝即位,首席顧命大臣範質就再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在這樣一個以下克上、國家命短、人們對改朝換代習以為常的年代裡,主少國疑無疑是一個王朝的致命弱點。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能夠等待少年天子慢慢成長為一代明君?

範質憂慮地望著北方。國防線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有些害怕。契丹與北漢,不知何時會再度飲馬黃河,失去幽薊十六州的中原竟然一下子變得這麼脆弱不堪。

可是更讓範質頭疼的癥結卻在蕭牆之內。

這些日子,範質每天都會拿起鄭起的信讀上幾遍。他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終能感化趙匡胤,將相同心,繼續完成周世宗未竟之業。

如果那位都點檢是位當世廉頗,則足以成就範質「大周藺相如」的美名,兩人必將一起名垂青史。可惜,這位都點檢的名字不叫廉頗,而叫趙匡胤。

與範質一樣的是,趙匡胤也在趕往皇城的路上;還與範質一樣的是,趙匡胤的心裡也被雨水砸翻了船。只不過,與範質不同,範質正在憂慮國家的前途,而趙匡胤正在擔憂自己的命運。

端明殿左側的東上閣門外,三位宰相已經早早等在這裡。由於周世宗郭榮喪期未過,皇帝郭宗訓未在崇元殿舉行大朝,文武百官依禮到東上閣門進奉賀表。時辰一到,百官將賀表跪奉首相範質,再由範質將賀表跪授閣門使,最後由閣門使進奉居住在紫宸殿(就是原來的萬歲殿,顯德六年十二月更名)裡的小皇帝郭宗訓。

沒人注意到範質與趙匡胤各懷心事,朝臣早已被喜氣洋洋的笑容所融化,仿佛逼人的寒氣,已經被其樂融融的新年喜氣驅走。

突然一道急報,竟將喜氣打得灰飛煙滅。

鎮州、定州急報:契丹大軍來犯!漢軍也經土門東下,準備與契丹合兵,直奔東京殺來!

什麼!東上閣門立馬炸開了鍋。範質面如土色,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裡好;群臣洶洶,不知所措。

只有一個人保持著冷靜,他冷冷地側目趙匡胤,嘴角突然翹了一下,便不再有任何表情——在亞相王溥的「毒眼」裡,這份急報很有問題。

契丹和北漢趁著幼主蒞位、元旦慶賀之際,認為朝廷疏於防備,搞一把偷襲,倒也說得過去。可是聯繫到這半年裡,趙匡胤在朝中與河北上下其手,王溥憑直覺認為,這事和趙匡胤有關。

情報會不會是偽造的?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鎮州、定州的守將郭崇、孫行友都不是趙匡胤的人,想讓他們從二州發回契丹、北漢入侵的假情報根本不可能;但韓令坤也在北疆,如果趙匡胤想要做假,還是有機會的。

如果這份情報真的是趙匡胤授意為之,那他究竟想幹什麼?最合理的解釋是,他想率兵出徵!雖然韓令坤帶走了部分侍衛司的精銳部隊,但之於韓通在京城的勢力,不過皮毛。倘若趙匡胤確有非分之想,那麼要避免與韓通直接衝突,唯一的辦法就是將軍隊調出東京,然後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樣,殺個回馬槍。

當然,如果朝廷收到急報後要徹查軍報的真偽,那麼這個謊言也很容易被戳穿,只是需要點兒時日。而一旦戳穿,趙匡胤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搞不好要抄家滅門。

要不要與郭崇和孫行友核實一下?王溥還沒有拿定主意。

但並非所有人都像他這樣深思熟慮。紫宸殿裡的符太后與小皇帝郭宗訓,已經嚇得快說不出話來。首相範質則急得團團轉,這位文臣領袖因兼理了樞密院,手中擁有對一切事務最終拍板的權力——包括調動軍隊。然而範質顯然不能勝任此職。他雖然剛正耿直,但是武人、軍人是他無法逃避的軟肋,郭威殺入開封時的情景,直到現在他還心有餘悸!

中原剛剛呈現的中興氣象,難道就交給這三個人做決策?想到這裡,王溥沒有再向範質提議核實情報,他反而提出另一項建議:讓趙匡胤掛帥出徵。

趙匡胤?!範質的腦袋「嗡」的一聲。好你個王溥,你給趙匡胤又送房子又送地,以為我不知道?你跟趙匡胤早就穿一條褲子了吧!這個時候推薦趙匡胤,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範質雖對軍事一竅不通,可也知道,除了趙匡胤,出徵的人選還有韓通,還有李重進、張永德,甚至還有向拱。這半年來,趙匡胤雖然低眉順眼,處處表現得一派君子作風,除了要挾自己來擴大權勢外,似乎並沒有不臣之心,但總是讓人不放心。

然而王溥的話又不得不重視。從力主先帝親徵高平,到力薦向拱出徵四州,在千鈞一髮之際,王溥之言重如泰山。他既然提名趙匡胤,顯然趙匡胤最合適。換別人上陣能否凱旋?我哪知道,我不會打仗啊……

也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病急亂投醫的範質已經亂了方寸,既然王溥說趙匡胤行,那就趙匡胤吧!

魏仁浦嘆了口氣,悄悄走出了廳堂。

趙匡胤,你終於亮劍了!

 

困獸猶鬥

水能載舟,亦能煮粥。開封城裡的老百姓,亂成了一鍋粥。

正月初二,慕容延釗以殿前副都點檢的軍職,擔任北面行營馬步軍都虞候,率領殿前軍作為「北伐」的先鋒,先期開道。

「北面行營」是一個臨時編制。受命外出徵討的部隊,皆設「行營」作為戰時組織。行營的長官叫行營都部署,副官叫行營馬步軍都虞候,其下還設有行營馬軍、步軍都指揮使等。

慕容延釗比趙匡胤大十三歲,是隨從劉知遠、郭威創建後漢的老兵,作戰經驗豐富,又與趙匡胤關係密切。這幾年,慕容延釗一直在殿前司任職,趙匡胤像對親哥哥一樣待他,見面更是直呼「兄長」。

思前想後,趙匡胤決定,將構築河北第三道防線的重任交給這位老哥哥。與前兩道橫向防線不同,這是一條「縱深防線」。慕容延釗北上,軍隊從開封一路開到邊境定州,巡視河北諸鎮,震懾燕朔強藩,像一把拽著鋼絲的鐵針,將整個河北死死縫在趙匡胤的鎧甲下。有了這道防線,無論是符彥卿,還是郭崇、孫行友,絕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慕容延釗即將出兵的消息,卻驚動了整個開封的老百姓。

晨鐘初鳴,天色尚暗,一座大戶宅院的主人滿臉驚容,匆忙指揮僕役,把家裡的金鑲玉軟,成箱成櫃地搬往後門的馬車上。滿城都在說,出軍之日,要立都點檢當天子。皇帝換完,當兵的又得打家劫舍。唉……走吧走吧,快逃命吧……一車一車的箱子,就像另外一支大軍,浩浩蕩蕩開出了開封城……

八字就差這一捺,怎麼偏偏這時謠言四起?難道自己的密謀已經被發現了?在外人看來鎮靜的趙匡胤,此刻內心早已七上八下。他不斷勸自己要淡定,只要率兵出城,大事便成矣!然而,他突然想起了郭威,想起了郭威全家橫死的慘劇。不行,得回家看看!

「壞了壞了!出大事了!」趙匡胤一路奔回趙府,一進門就喘著粗氣說道。

「嚷什麼嚷!」只見一位少婦面如鐵色,從廚房探出頭來,沒好氣兒地朝著趙匡胤吼道。

關於這位少婦是誰,司馬光說是趙匡胤的姐姐或者後來的魏國長公主。可是趙匡胤的姐姐早已夭折,魏國長公主是趙匡胤的女兒。因此司馬光說的恐怕有誤,這少婦當是趙匡胤喪夫寡居的妹妹、未來的燕國長公主。

趙匡胤跑上前去,一把拉住這位趙小妹的胳膊,咽了口吐沫說:「現在外面全在傳言要立我為天子,人心惶惶的,這可怎麼辦?」

沒想到趙小妹一撇嘴,一把摔開趙匡胤,回廚房抄起擀麵杖奪門而出,照著趙匡胤的腦袋一頓亂掄。

趙匡胤眼快,抱著腦袋轉頭就跑,邊跑邊問:「你這是幹嗎!」

「幹嗎?」趙小妹搖著手裡的擀麵杖,一通冷笑,「大丈夫遇見事了,能不能自己想辦法?你跑回家裡嚇唬我一個婦道人家,你說你這是要幹嗎!」

本來是想提醒家人小心,結果差點挨頓打,趙匡胤心裡怪委屈的。不過趙家人彪悍如此,這倒讓他多少放了點兒心。

他不放心的,是那些大權在握、隨時可能要了他腦袋的人。

已經有人傳來口信兒,對宮裡封鎖了消息,小皇帝與太后都不知道流言飛起的事。範質那邊也沒有動靜,看來尚未反應過來。還有一個人,趙匡胤很擔心他對流言做何反應。

這個人,當然是韓通。

這倒給趙匡胤提了個醒,怎麼一夜之間就流言四起,把開封城攪得天翻地覆?老百姓自己瞎咋呼?也不是沒有可能,十年前那場浩劫,像一道傷疤,深深地烙在這座城市的心裡。

但也不排除某些人別有用心,煽動民亂,好引起太后、主上與宰相的注意。別有用心的當然不是韓瞠眼,他沒這個腦子。可他那個駝背的兒子卻不是善茬兒,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韓微策劃了這場謠言戰。

得穩住韓通。

每次來侍衛司,趙匡胤總是帶著一件棘手的事,見李重進如是,見韓通亦如是。

聽說趙匡胤前來拜會,駝背的韓微樂得像一把彎背滿弦的弓,弦響處,他要讓趙匡胤一箭斃命。要不要殺趙匡胤?韓通拿不定主意。立點檢當天子的流言他當然也聽說了,他又想起了去年瓦橋關「點檢做」的讖語。可僅憑這些妖言鬼語就斬殺朝廷一員大將?殺錯了怎麼辦?自己與趙匡胤是有一些不快,但那不過是私憤,為一己之私而枉殺大將,韓通不為也!

在韓通的迎接下,趙匡胤緩緩地邁進侍衛司的門檻。

今天的天氣格外冷,牆壁的影子昏沉沉地壓降下來,不透一絲陽光。侍衛司裡陰森森的,到處滲著一股逼人的寒氣。趙匡胤的鼻尖兒冰涼,耳根生疼。他強作鎮定,卻忍不住環視四周。他只覺得,每一片屋瓦都暗藏機栝,每一扇窗後都磨刀霍霍。

兩人穿過門廊,突聞「咣當」一聲,趙匡胤迅速將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警覺地回頭側目。但見西北風怒吼而過,一扇房門被刮壞,在風中搖擺不定,吱吱作響。門後黑洞洞的,隱約閃著銀光。

趙匡胤沒有帶石守信、王審琦前來守護。如果韓通要殺自己,帶上兩人,不過再賠上兩條命,不如單身赴會,坦坦蕩蕩。

賭徒這次又賭贏了。

趙匡胤的坦蕩,反倒讓韓通心生慚愧。兩人落座正堂,觥籌交錯。在一旁陪酒的韓微數次想命埋伏的甲士奔出,把趙匡胤做掉,但都被韓通的牛眼瞪了回去。趙匡胤呢,則在一旁自說自話,假裝看不見。

雖然尷尬,但韓通卻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如果兩人能夠盡釋前嫌,攜手共保大周,世宗皇帝的遺願,何愁不能實現?

可惜,這些都只是韓通的一廂情願。

韓微的弓被韓通壓下來了,趙匡胤的弓卻沒人壓得住。

箭既在弦,不得不發。

史書「遺忘」的密謀

星沉藍野,暮色如寒。回到殿前司,趙匡胤一面擦著冷汗,一面摸著自己的寶貝腦袋。自己活著回來,這是一個奇蹟!

在他身邊,幕僚趙普、李處耘,禁軍大將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張令鐸,還有弟弟趙匡義,早已等候多時。

這是趙匡胤集團最核心的領導班子,該到的,今晚都到齊了。

趙普自不必說,這位智多星亦親友亦僚屬,如今業已升任歸德軍掌書記,是幕府之中如假包換的謀主與幕僚長。

潞州人李處耘則是趙匡胤的「警衛隊長」。他生自將門,自幼習武,勇略過人。二十七歲時,恰逢遼人洗劫開封。當亂兵寇略他所居住的閭裡時,李處耘挺身而出,獨當裡門,當場射殺數十人,次日又殺數人,閭裡因此而免遭兵禍。

此後,李處耘跟隨節度使折從阮,折從阮去世前力薦其才可用,李處耘因此被派往李繼勳的幕府做幕僚。最初,李繼勳很看不起他。直到一次宴會上,李處耘連射四箭皆中,驚得李繼勳改容相待,升堂拜母,義同金蘭。

再後來,李繼勳將駐地的政務和黃河渡口的防務都交給李處耘。在李處耘的協助下,李繼勳破獲一起契丹諜者勾結後蜀、南唐的諜戰大案。

李繼勳罷鎮後,李處耘被郭榮派給趙匡胤,擔任都押衙,管理儀仗侍衛,成為歸德軍幕府警衛部隊的最高軍事首腦。

石守信與王審琦都是趙匡胤的結義兄弟,他們從投奔郭威開始成為一名職業軍人,此後在討伐高平、淮南、幽薊的戰爭中屢立戰功。石守信曾以陸路副都部署作為韓通的副官,從徵幽薊;王審琦則在淮南以數次率領敢死隊衝鋒陷陣而聞名。二人都是難得的虎將,如今分別以殿前都指揮使、都虞候的軍職,把控殿前司。

高懷德,名將、齊王高行周之子,甫一成年,就隨父北徵契丹。開運之禍時,他便以堅壁清野、抗拒亂賊而出名了。大周建立後,幾乎每場重要戰役都有他的身影。尤其是徵淮南時,郭榮曾親見他追擊唐軍,奪槊而還。其勇猛可見一斑。

張令鐸本名張鐸,因與別人重名而被皇帝賜改了名字。他入伍較早,後唐時已是一名小校,此後屢立戰功。如今,他與高懷德分別掌握著侍衛親軍司的步軍和馬軍大權。二人表面上與趙匡胤並無交集,暗地裡卻與他關係密切,是趙匡胤在侍衛司中的重要心腹。

此次出徵,石守信與王審琦奉命留京,而高懷德與張令鐸則分別為北面行營馬軍、步軍都指揮使,統領馬軍、步軍(張令鐸在陳橋之變時的活動,史籍失載。但據史料分析,可能出任了行營步軍都指揮使)。

趙匡胤看了看屏息凝氣的趙普等人,又看了看几案上那方殿前司的官印。明天就是出徵的日子,下次回到京城,所用的就不是印,而是玉璽了。玉刻好了是方璽,刻不好,那就是塊廢石頭。

為了這場兵變,他們日夜殫精竭慮,擔驚受怕。計劃一次次制訂,又一次次推翻;軍事部署推演了無數次,只為確保萬無一失。

趙匡胤費盡心思,不僅要奪取皇位,而且要奪得乾淨利落,奪得「光明磊落」,要奪得讓後人看不出蛛絲馬跡。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偉大的導師、大周的締造者郭威,正在哭笑不得。

由於兵變太乾淨利落,太「光明磊落」,以致沒人看出蛛絲馬跡。後來,宋朝官方史書與民間筆記極力將趙匡胤打扮成被脅持稱帝的形象,人們再也找不到相關的原始史料。讀史者只能根據自己的理解,去還原自己讀出的史料以外的「真相」。

就這樣,這個夜晚,終於被史書遺忘。

史書沒有遺忘的,只有一個地名:陳橋驛。

 

 三 天命所歸

  醉臥陳橋

正月初三,又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殿前散員右第一直散指揮使苗訓,右手搭在腦門兒前,頂著寒風,仰望萬裡蒼穹。這勾起了歸德軍門吏楚昭輔的極大興趣:大冷天,馬上就要出徵了,天上有什麼好看的,難道能看見倆太陽?

苗訓擺擺手,示意楚昭輔不要說話,然後朝著天上的太陽微微一指。只見微薄的捲雲,在冰藍的天空中散開,頗有幾分傳說中那「天子氣」的模樣。七絢的日暈仿佛天光,罩住那一輪氣紫神燦的朝陽……

等等!一輪?怎麼、怎麼是兩輪?楚昭輔這才發現,在一個太陽下面,真的還有另一個太陽!

在後世,這叫「假日虛像」,不過是由於雲層折射導致的一種奇特天象。在古代,這叫「二日同輝」,人人都知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是要有非常之變。

苗訓詭異地翹起嘴角,神秘兮兮地說了三個字:「天命也!」

接到慕容延釗渡過黃河的軍報,殿前都點檢、北面行營都部署趙匡胤策馬橫劍,立刻率軍出徵。數萬將士雄赳氣昂,從開封城東北方向的愛景門,有條不紊地開赴「前線」。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千多年後,「愛景門」三個字早已在人們的腦海中風化。唯獨它的俗稱——陳橋門,卻因陳橋驛的名字而流傳至今。

陳橋驛,始設於後晉,在東京陳橋門外東北三十裡處,距離開封不過半天光景。這裡曾多次屯集大兵,有現成的營地設施,駐紮於此既方便,又不會引起朝廷猜忌。而且,如今河北形勢已定,趙匡胤再也不用像郭威那樣,慢吞吞地跑到黃河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步進入開封城了。今天晚上,趙匡胤可以安安心心地等待昔日澶州一幕的重現。

與澶州兵變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從臺下走到了幕後。

夜幕降臨,北面行營的將士安營紮寨,吃起了大魚大肉。士兵們都不明白,今晚的夥食怎麼如此豐盛;他們更不明白,主帥的興致怎麼這樣高。大戰在即,趙匡胤居然破例,在大營裡公開喝起了酒。

士兵們邊吃邊侃,有人開始交頭接耳,聊起早上有兩個太陽的奇聞。

這些私語早就入了趙匡胤的耳朵,他一面眯著眼睛,滿口醉話;一面暗中觀察著士兵們的情態。玩放流言、打輿論戰,韓橐駝,你還嫩得很!流言,不是鬧得大就是最好。該聽見的人一定要聽見,不該聽見的人,就沒必要告訴了。說我趙匡胤要造反,主上聽不見,全開封的老百姓聽見又有什麼用?說天上有兩個太陽,只要我的子弟兵們相信,別人不信又有什麼關係?

趙匡胤晃晃悠悠地起身,在趙普和李處耘的攙扶下,邁著八字線走到驛站內堂。三個人極為默契,相視一笑。

此後,北面行營的歷史記載一片空白。但是根據當時各營將帥的部署,讀史者不難想見當日的情景。

報!鐵騎軍反了!

反了?北面行營馬軍都指揮使高懷德「大驚」。他統管下的騎兵部隊,主要由殿前司的鐵騎軍和侍衛司的龍捷軍組成。主管龍捷軍的將領未曾一起出徵,隨軍的龍捷軍部隊只能唯高懷德馬首是瞻。鐵騎軍則不同,鐵騎都指揮使楊光義、鐵騎右廂都指揮使劉光義是趙匡胤的結義兄弟,鐵騎都虞候党進是堅決擁護趙匡胤的悍將,這是挺趙派最集中的一支部隊。

無論是事先得到密令,還是因為酒後一時興起,抑或是受了他人刻意鼓動,人們有理由相信,楊光義等人,打響了陳橋兵變的第一炮。

鐵騎軍像一顆彗星,劃破了寂靜的天際。龍捷軍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埋沒在「造反」的呼聲中,竟然喪失了「伸張正義」的勇氣。高懷德心滿意足,「無辜」地向將士們表示:唉,這都是逼的,我會把你們的意見告訴都點檢的。

北面行營步軍都指揮使張令鐸也接到消息,轄下的殿前司控鶴軍都指揮使韓重贇——趙匡胤的另一位結義兄弟,也帶著控鶴軍造反了。

然而,侍衛司虎捷軍的營寨裡仍然漆黑一片,毫無動靜。

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張光翰與右廂都指揮使趙彥徽早就收到軍中有人「造反」的消息,按理說他們應該率軍平叛。可眼見變兵勢大,他倆反而舉棋不定了。張光翰與趙匡胤不過點頭之交;趙彥徽呢,趙匡胤尊稱他一聲「大哥」,可是這個大哥,既沒法跟李繼勳比,更沒法跟慕容延釗比。為這樣一個人造反,事成了,自己的地位仍然無法和那些趙匡胤的死黨相提並論;不成,腦袋掉得冤不冤?

可是不造反,不但地位沒了,腦袋現在就得搬家。張令鐸已經拎著大劍,站在虎捷軍的將營外「恭候佳音」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張光翰與趙彥徽別無選擇。

以上不過是筆者的推測,史書中並無明載。但根據當時禁軍軍職來看,鐵騎、控鶴皆被趙匡胤心腹控制,尤其鐵騎軍有楊光義、劉光義、党進等人在,勢力似乎更大。據此推理,兵變必從此二營起。

至於虎捷軍,從張光翰、趙彥徽後來的履歷看,他們與趙匡胤關係相對疏遠,即便不反對趙匡胤做皇帝,但似乎也不會主動為之,而被殿前軍挾持的可能性更大。至於龍捷軍,其統帥史無記載,估計因為與趙匡胤更為疏遠,而未隨軍出徵。

高懷德與張令鐸各自安排戍守後,帶上幾名大將——尤其要帶上張光翰與趙彥徽,朝著都部署的廳堂走來。隨著亂兵要挾主帥稱帝的傳統大戲即將開場,史書再度出現了文字記載。

都押衙李處耘親自守在廳堂外,見諸將氣勢洶洶地走來,忙板起臉,像對暗號一樣,一本正經地訊問道:「天色已晚,諸位將軍還不入睡,跑來這裡做什麼!」

諸將馬上也板起臉,同樣一本正經地回復「暗號」:「主上幼弱,不能親政。現在我們出生入死,為國家破賊,有誰能知道?不如立都點檢為天子,然後再北徵,為時未晚。」

李處耘一臉嚇破膽的樣子:你們這是造反!他命令負責警衛的將士,「保護」好醉酒不醒的趙匡胤,然後去找掌書記趙普「商議」。

諸將哪裡肯給李處耘時間,跟著他一股腦兒衝進趙普的屋子。眾人這才發現,散員都指揮使王彥昇、內殿直都虞候馬仁瑀、殿前指揮使都虞候李漢超等殿前司諸班直的將領也都趕來了。很好很好,看來大家是同道中人,共同擁護點檢做天子。

不等高懷德等人說話,那些中級將校就搶著嚷開了,生怕聲音小了,別人不知道自己有擁戴之功。

從始至終,趙普都繃著臉,瘦削的兩頰像被斧子劈過似的,剛勁峻冷。將校們猶自紛紜不斷,趙普聲音高亢道:「好了!太尉對朝廷忠心耿耿,要知道你們如此大逆不道,肯定不會輕饒!」

趙普一言,穿雲裂石,把諸將都震住了。趙普既要做戲,又要試探:現在軍隊裡還有多少人不服。果然,有的將校開始默默往屋外走,張光翰與趙彥徽相望一眼,也有退意。

壞了,戲是不是演得太真了?趙普心道不妙,暗中看了一眼諸將。

一位將領馬上會意。參加兵變的諸將,並非各個都知道內情,事情鬧到這步,要是人心就此散了,不但點檢做不成天子,大家的腦袋也得搬家。一不做二不休,這個將領拔劍對準趙普的脖子,大吼道:「在軍中私自聚眾議論,罪當滅族。我們已經商定,太尉要是不同意做天子,我們又豈能退回去等死!」

以身份論,這位拔劍者很有可能是高懷德或張令鐸。

剛剛還要退出的將校們聽了此話,當即止步。這話說得沒錯,不管自己願不願意,現在退出,只有抄家滅族!

一句話就抓住了這些人的命脈,趙普暗暗稱讚。形勢已經掌控住了,戲再演得足點兒也無妨。趙普假意發怒,大聲呵斥道:「策立天子,這是天大的事,本當精密籌劃,爾等怎能如此草率從事,狂妄悖逆!」

諸將一聽,看來趙書記這是要出謀劃策?那我們願聞其詳。於是一個個落座屋中,等著趙普發話。

趙普也放低了嗓音,沉沉地說:「現在外寇壓境,不如先出兵把敵人趕走,等回來再議此事……」

啊?您這玩兒我們哪?「不行!」有的將領已經憤怒難耐,粗臂一揮,瞪著眼睛躥了起來,「當今朝廷政出多門,要是等到打退敵人再回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現在就應該命大軍入京城,立太尉為皇帝,然後再出兵北上,破賊簡直易如反掌!太尉要是執意不肯接受擁戴,那大軍也絕對不會再向前走半步!」

「嘖——」趙普「無奈」地嘬著牙花子,心裡卻很得意:看來這下將士們是鐵了心要造反了。趙普又道:「好吧,事情既然已經這樣,那軍隊就要早點兒約束。」然後板起臉,對諸將說道,「興王易姓,雖說是天命,但也決定於人心向背。大家知道,副點檢率領前軍,於昨日已經渡過黃河……」趙普特意提高嗓門兒,又頓了頓,繼續道,「節度使各據一方,京城一旦發生動亂,不僅外寇會長驅直入,四方的藩鎮也一定會叛變。如果各位能夠嚴肅軍紀,禁止部下劫掠,京城的人心就不會動搖,四方也自然不會發生變亂。那麼諸位將軍,當然就能長保富貴。否則……」

沒有否則!眾將見趙普已經答應要求,當即起身允諾,並在高懷德、張令鐸、李處耘的帶領下,分頭到各部隊行動去了。

趙普的屋裡好不熱鬧,內堂裡假裝醉酒的趙匡胤聽得一清二楚。

好個趙普,為了制住大軍,把慕容延釗都搬出來了。現在慕容延釗軍屯河北,石守信等軍守河南,大軍夾在其中,受南北脅迫,這些將士絕不敢造次。趙普點破這一點,就是要讓將士們老老實實,不要重蹈澶州兵變後洗劫開封的覆轍。

趙匡胤很滿意。當皇帝是我一個人的事,犯不著讓開封城的老百姓給我做供品;當皇帝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因為這關係到全天下人的生死存亡。要開創一個大唐般的文明盛世,一洗武夫治國的殘暴貪忍,從建國伊始,我就要改變亂世法則。

所以,趙匡胤費盡心思,要把這部戰爭片導演成文藝片,比郭威的更文藝。

當然,倡導文明,這並非趙匡胤導演陳橋兵變的全部心思。他更大的心思,是怎樣洗去自己篡逆的汙點。既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古往今來,篡位者從來都樂此不疲,十年前的郭威不能免俗,如今的趙匡胤也難脫窠臼。主帥被士兵脅迫,不得已而成為皇帝,這在唐末以來再平常不過了。只要把這個謊圓好,沒人會發現這是一場驚心策劃的兵變。

趙匡胤當然不會想到,這場公元10世紀中葉的歷史大劇,後來被裝潢得面目全非。如果泉下有知,千百年後,即便他閱讀流傳下來的史籍,也照樣分辨不出,哪個才是當年真實的自己。

不過,這個謊畢竟與眾不同,它雖然刀光劍影,卻沒有血流成河。在亂世與治世之交,比起赤裸裸地搶奪皇位,撒謊,竟也成為一種有限的進步。至少說明,想當皇帝並非只靠兵強馬壯,還要顧及輿論如何評價自己,顧及史書如何記載自己。就好像後世賄選的軍閥總統,畢竟還是看到了選票的重要。這是武夫當國向政治文明的讓步,也是亂世向治世的回歸。

當然,這個「進步」與「回歸」有點曲折,甚至有點扭曲。

此刻,趙匡胤曲臥正堂,徹夜未眠。將士們環立驛站,通宵達旦。

三十裡外,一騎飛駿已馳入開封,衙隊軍使郭延贇敲開了石守信的府門。

 

黃袍加身

正月初四黎明,天尚未亮,四下灰濛濛的,寒氣徹骨。昨日一整天的餘溫,經這一宿,業已散發殆盡。

趙匡胤在榻上翻了個身。將士們折騰一晚,也都精疲力竭了吧。是該出個太陽,給他們曬曬了。

驛站周圍,突然又喊聲四起。趙普已經入了內堂,胸有成竹地向趙匡胤匯報「變況」。有一大波將士披甲執兵,聚集在驛站門口狠命敲門,聲嘶力竭地嚷著:「諸軍無主,願奉太尉為天子!」

時機已經成熟。趙匡胤穿好衣服,走出堂門,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還沒等他說話,早有人上來,把一件黃袍披在趙匡胤身上。趙匡胤一驚之下,正要推辭。將士們哪裡肯聽,齊刷刷地在院子裡跪拜,大呼:「萬歲!萬歲!萬歲!」

在這些跪拜的將士中,有許多人就像當年的趙匡胤一樣,莫名地熱血沸騰。尤其是殿前司的部隊,很多士兵都是顯德元年練兵時參軍入伍的。六年來,他們追隨趙匡胤南徵北戰,就是為了建功立業。一夜之間,自己成了從龍之臣,仿佛整個人生,都隨著「萬歲」兩字攀上頂峰。

趙匡胤還在推辭,這些年輕將士急了,好好的皇帝幹嗎不當?早有人牽來馬匹,一擁而上,把趙匡胤扶了上去,聲言要擁護著趙匡胤,回開封去當皇帝。

他們以為自己擁立了一個皇帝,卻不知道他們「被」擁立了一個皇帝。「黃袍不是尋常物,誰信軍中偶得之?」當年郭威臨時披上的黃旗,變成了今天趙匡胤早就準備好的黃袍。沒人注意到,他雖然對擁戴推來推去,但就是不肯脫下黃袍。

黃袍加身的趙匡胤高坐馬上,眼見得數萬將士跪拜馬下,不由得霸氣橫生。如此多的人對自己俯首稱臣,這樣的感覺太奇妙了,難怪從古至今,有那麼多人甘冒誅九族的危險,也要過把皇帝癮。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

但有些人的「萬歲」喊得雖響,情緒卻早掛在了臉上。殿前司和侍衛司的老兵們正在打自己的小算盤。三軍將士擁立皇帝,這是唐末以來的老把戲,圖的就是發財,可是昨晚掌書記卻說什麼不可剽掠。不剽掠,沒財發,我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結果立了個鳥皇帝?

趙匡胤當然不是鳥皇帝,這些老兵在盤算什麼,他心知肚明。但他也不想只當「一日天子」,他要開創萬世基業。既然大事將成,也就沒必要再遮遮掩掩了。趙匡胤一改半年裡恭謙下士、低眉順目的神態,一手拉住韁繩,一手揮起馬鞭,以一種凜然不可犯的口吻,命令全軍:「你們自己貪圖富貴,立我為天子,就必須聽從我的命令。否則,我絕不做你們的主上。」

威嚴所在,數萬將士不得不齊聲應道:「唯命是聽!」

趙匡胤用蒼勁的聲音,接著下命道:「主上和太后,我平常北面而事;公卿大臣,都是我的同僚。所以,你們不得傷害他們。當今之世,帝王舉兵進京,總是放縱士兵,大肆掠奪,稱為『夯市』。你們隨我入京後,不得夯市,不得搶劫府庫。待到局勢穩定,我自會厚賞你們;不然,族誅不殆!」這臺詞他早已滾瓜爛熟,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背得如此氣勢恢宏。

當皇帝是一樁買賣,肯出錢,才有人效力。錢不用搶,我給你們發。我趙匡胤說到做到,當年在滁州城的作為,你們難道不清楚嗎?

這次,數萬將士終於同心,再度叩拜,齊聲道:「諾!」

趙匡胤必須再度感謝郭威、郭榮父子,沒有他們的努力,自己可能會像李從珂那樣,面對一個空空如也的國庫,發不出賞賜。到那時,「一遂黃袍便罷兵」又從何說起呢?

「嗚———」「咚——咚——咚——」軍號與戰鼓聲在陳橋門上空猝然響起。

駐守城關的部隊,番號東第三班,是禁衛部隊東西班承旨的一個支隊,隸屬侍衛司。趙匡胤熟知這支部隊的背景,他自己就是從東西班承旨走出來的。這些晚生見了前輩做皇帝,還不五體投地乖乖稱臣?趙匡胤得意揚揚,他堅信,留在東京城裡的石守信和王審琦此刻已經拿下陳橋門。

一路上,趙匡胤都在想像陳橋門守軍丟盔棄甲、迎龍出淵的壯麗場面。結果,他迎來的卻是壯麗的箭如雨下。

原來,千弓萬弩早就搭駐城頭,騎兵部隊也已在城門口待命。統帥守軍的喬卒長和陸卒長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北面行營的大軍寸步難進。

一早晨的好心情全被射沒了。趙匡胤心中惱火,恨不得親自上前線指揮攻城;憤怒轉而又變成了憂慮。怎麼?守信和仲寶(王審琦表字)還是沒拿下陳橋門?昨天夜裡不是派人送信兒了,他們沒收到?陳橋門看樣子早有防備,難道他們暴露了?

趙匡胤越想越著急,急忙環視周圍。好在四下裡一馬平川,沒有可用於伏兵的地形。四野平闊,看來韓通並未派兵出城。這說明,韓通還沒有做好部署來對付自己,石守信、王審琦也應該還藏在暗處。開封城裡有大戲看了!

趙匡胤可沒時間看戲,早入城一刻,朝中準備就少一刻,自己的勝算也就多一分。開封城門那麼多,我還吊死在陳橋門不成?強忍怒火,趙匡胤下令,撤離陳橋門,全軍西進。我就不信,開封的城門,座座都是硬骨頭!

的確,陳橋門西不遠處的封丘門守軍,就是一群軟骨頭,看見大軍遮天蔽日地壓過來,守城將吏望風而降,早早把城門打開恭候大駕。而陳橋門喬、陸兩位卒長,聞訊後儘管得到趙匡胤「解衣折箭誓不殺」的承諾,還是上吊自縊,寧死不降。

陳橋門,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座小城門,如何抵擋趙匡胤的帝業雄心?但這也給趙匡胤敲響了警鐘:驕兵必敗。

皇城內,鐘聲也從鐘樓響起。只不過不是警鐘,而是喪鐘。

別了,韓通

萬春殿裡,趙匡胤攻入外城的消息已然飛報御前。範質一籌莫展,王溥、魏仁浦一言不發,臨朝聽政的小符太后急得天旋地轉,還沒習慣皇帝身份的郭宗訓嚇得結舌;至於瞠目,就留給韓通吧。

太后早早散了朝,讓大臣們趕緊拿出個辦法。

出了萬春殿,範質一把抓住王溥的手,咬牙切齒地說:「匆匆忙忙就派遣大將出徵,這是我們的罪過!」現在,範質對整個事情全明白了,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悔恨。他後悔,居然被一道假情報嚇得手足無措;他後悔,竟會主觀地認為趙匡胤不會造反;他更後悔,為了一己之私,一念之差,就被趙匡胤抓住把柄,上了賊船。好好一個顧命忠臣,把一座大好江山拱手送人,晚節不保,晚節不保啊!

範質的手像一把鐵鉗,死死咬住王溥的雙手。王溥!王溥!原來你早就看清了趙匡胤的嘴臉,不但不想辦法阻止,反而助紂為虐!你把我範質賣了無所謂,怎麼能把大周的江山賣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範質的手勁越來越大,指甲刺入皮膚,幾乎刺出血來。作為首相,這也許是他能為大周所做的最後貢獻了。

王溥忍著疼痛,還是一言不發。也許在他心裡,只是覺得趙匡胤比一個七歲孩子更能繼承世宗皇帝的遺志,讓國家走得更遠更好;可是真要改朝換代了,他卻無法迴避對世宗的愧疚。

掐人有個屁用!武人韓通拔出佩劍,帶上幾名隨從朝東南方向跑去。這幫舞文弄墨的宰相已經不靈了,平定叛軍,還是看我韓通的吧。

王溥倒吸一口冷氣,如果當年站在劉承祐身邊的是韓通,恐怕郭威根本進不了東京,自己多半已是冢中枯骨。可惜,韓通整整晚了十年,就算他是天王老子,現在也無力回天了。

左掖門內,看著人去樓空的殿前司,韓通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趙匡胤早有準備,自己卻一直像個傻子,拒絕韓微殺他的提議。韓通叫上所有的親衛,氣勢洶洶地朝左掖門而去。突然,一支利箭擦臉而過,身後的侍衛應聲倒地,一道血柱從喉嚨處直噴而起。

韓通大驚,只見左掖門外,石守信親自扣動弩機。原來在得到擁立成功的消息後,石守信便秘密埋伏於此,封鎖皇城,控制朝廷內外交通,尤其是控制韓通!

韓通怒吼一聲,舉劍躍起,侍衛司的親衛們也紛紛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弩箭飛梭,不斷有親衛倒地,不斷有親衛補上。誰說侍衛司是草包,誰說韓通不得軍心!

經過一番浴血奮戰,韓通總算衝出左掖門。他知道,石守信害怕皇城失守,不會追來,當即寬了寬心。檢視隨從,死傷大半,靠著他們去平定趙匡胤,根本不可能。韓通定了定神,親自到城內大營去調兵遣將;另外派出一支隊伍,務必捕到趙匡胤的家人。

命懸一線,時間決定一切。

親衛們抽刀拔劍,直撲趙府,沒想到卻撲了個空,連個耗子都沒撲到。他們這才知道,趙匡胤的家人昨天就已經到汴河外的定力院「燒香」了。竟然什麼都算在了前頭!憤恨的親衛們扭頭便走,沿著御街南來,疾馳定力院。

定力院的閣樓裡,趙匡義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隨時準備拼上一命,保護一家老小。

無論什麼時候,保護家人都是男人的第一責任。十年前郭威發動兵變而貴為天子,可是家人被殺得一個不留……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不等於不愛家人。

趙匡胤要複製郭威的成功,但絕不複製他的悔恨。於是,他便告訴趙匡義,自己一出城,趙匡義就把全家護送到定力院去。因為一旦兵變,韓通肯定要抄檢趙府,那裡太危險了。定力院乃佛門淨地,多少能拖延住韓通,爭取時間。

寺院的主僧探得親衛朝這裡而來,急命趙氏一家躲上閣樓。趙匡義的嫂子王氏已花容失色。她是彰德軍節度使王饒的第三女,顯德五年(958)下嫁趙匡胤。比起這位嫁入趙家不過一年有餘的小媳婦兒,老夫人杜氏就鎮定多了,她談笑自若道:「我這個兒子向來特別,別人都說當有大富大貴。你們怕什麼呀?」

趙匡義也想如母親一般淡然,可當他透過閣窗偷偷觀望時,卻淡然不起來。

定力院內,為首的親衛官正在和主僧爭執。主僧雙手合十,低眉順目,心平氣和地說:「施主要找的人,早都走了,貧僧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

親衛官繞著主僧走了一圈,從這個老和尚身上,倒看不出破綻。事關重大,拿住趙匡胤的親屬,就可以逼迫趙匡胤投降,這是大功一件;即便趙匡胤六親不認,多抓幾個人陪葬也是好的。親衛官一聲令下,甲士們持著大刀闖入寺院深處,東翻西蹈,哪管什麼佛門淨地,就是搜山檢海,也要把趙匡胤的家人搜出來。

據說,後來甲士登上閣樓,並打開了閣門,卻發現閣樓裡塵埃滿布,到處是蜘蛛網,一看就是八百年不來一次人的地方。於是下樓報告說:「這破地方怎麼會有人?」然後草草收兵。

如果這是真的,那趙家一門各個是能飛簷走壁的大俠,倉促間能夠從閣樓的窗戶翻進去,而不必走閣樓的正門。事實上,有關釋門保護趙匡胤、助其取天下的傳說特別多。佛教需要皇室的保護,皇室需要佛教給自己披上神聖的外衣,於是,心照不宣的神話傳說便不脛而走。

讀史者已經無法分辨這件事的真偽,唯一可以確鑿的是,親衛們沒有搜到趙匡胤的家人,匆忙離開了定力院。

因為,趙匡胤進內城了。

趙匡胤進入封丘門後,捨棄距離自己最近的內城北牆諸門,率領軍隊一路狂奔,幾乎繞了小半個開封城,才來到內城東南的仁和門。

起初,將士們搞不明白,幹嗎放著最近的大門不走,非要繞遠。徒耗體力不說,這浪費的時間,足夠朝廷調兵遣將了。到時候我們豈不是要被朝廷包了圓?

直到他們看到仁和門的城門洞開,王審琦親自率兵相迎,才恍然大悟:原來趙匡胤早有安排,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任何時候,攻城都不是最划算的做法。有王審琦做內應,既能少死人,更能節省時間;何況定力院距離仁和門也不算太遠,真撐不住了,王審琦還可以率軍照應。

這樣精細的謀劃布局,韓通自然參不透。但只要韓通還活著,他的影響和實力還在,趙匡胤就隨時可能功敗垂成。

此刻,韓通還在趕往軍營的路上。高懷德和張令鐸借職務之便,帶走了不少侍衛司的精銳,最大限度地削弱了韓通。但守城的兵馬也不少,只要韓通撐過一時,趙匡胤拿不下東京城,各地觀望的部隊就會紛起「勤王」,形勢便會逆轉。

可惜,這一切早就在趙匡胤的算計裡。在去往軍營的必經之路上,韓通迎面遭遇散員都指揮使王彥昇。趙匡胤一進內城,就派王彥昇飛奔皇城,截擊韓通。素有「王劍兒」之稱的王彥昇將一把寶劍舞得滴水不漏,筋疲力盡的韓通招架不住,扭頭就往回跑。去往大營的道路已被封死,我該去哪兒呢?對,回家!靠著宅院,調集親衛和家丁,能抵抗一陣是一陣。

可惜,他一陣也抵抗不下去了。王彥昇催馬而過,一劍將韓通砍翻。韓通倒下時,一雙眼睛依舊瞪得像兩隻銅鈴。

一代忠貞名將,尚未與對手堂堂正正對陣沙場,就孤零零地慘死劍下,韓通死不瞑目,死得憋屈!更憋屈的是,素以殘忍著稱的王彥昇提著血淋淋的寶劍,一路殺入韓府,見人就砍。韓通的妻子、長子韓微、次子、三子全部遇難。

但奇蹟發生了!韓通的小兒子韓守諒和四個女兒,居然逃過了王彥昇的魔掌,活了下來。也許只能有一種解釋,這根本不是一時興起的殺戮,而是早有預謀。哪些人該殺,哪些人不能殺,王彥昇早在出發前,就已接到了密令。

韓通為人忠義,不可能屈服於新朝;而以他在軍中的威望,又足以撼動國家根本。這樣的政敵,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將反抗大業進行到底。所以,不殺韓通,趙匡胤不能定天下。不過,趙匡胤手下留了情,將毫無抵抗能力的韓守諒和他的四個姐妹留了活口,算是給一代名將留了香火,也算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留下一絲不斬盡殺絕的溫存。

韓通死了,趙匡胤心裡的石頭徹底落地了,但是表面文章還得做。聞聽韓通被殺,趙匡胤大為「光火」,把王彥昇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渾蛋!我不是說了,滿朝文武都是我的比肩同僚,誰讓你殺的!說著,趙匡胤就要把王彥昇拉出去砍了。

當然,這就是做樣子給百官看的。最後,趙匡胤以「受命之初,不忍殺戮」為由,免了王彥昇的「死罪」。的確,王彥昇不該殺,這個時候除了韓通,誰都不該殺。韓通雖死,大局未定,京城人心惶惶,還不是耀武揚威的時候。

 

最後的抗爭

定力院閣樓上的趙氏一家,總算鬆了口氣。「點檢已經做了天子!」楚昭輔手舞足蹈地前來告知兵變成功的消息,趙氏一門,從王氏、趙匡義,到趙家小妹、趙匡美,個個喜極而泣。

杜老夫人依舊面色平和,不緊不慢地說:「我兒子一直胸懷大志,今天果然成了大事。」

二哥的軍隊進京了!趙匡義帶上弟弟、妹妹,一溜煙兒跑出定力院。遙望北口,仁和門內,大街之上,列列勁旅,如銅排鐵簫;銳槍堅甲,似金山銀巒。巍峨的腳步聲,如雷落九天,整座開封城,在整齊的節奏中顫抖。

城裡的老居民震驚了。開封城遭遇的兵變多了,可是從沒有任何一支部隊,在進京時能這般整齊劃一,這般嚴守軍紀。膽子大一點兒的年輕人已經爬上坊牆,探出腦袋偷偷觀望。只見金戈鐵馬的簇擁下,一個漢子身著黃袍,氣宇軒昂。

在石守信的接應下,趙匡胤順利進入左掖門,隨即登上明德門。這座雄偉壯麗的門樓,非有皇帝特詔,臣僚不得登臨。它恰似一柄命運之刀,將門內皇帝的至高無上與門外臣民的卑微渺小截為兩半。唯有站在巔峰,才能一覽眾生芸芸。

俯瞰汴川,滿城榮錦;回望大梁,盡收繁華。十餘年前,耶律德光曾站在這裡,親口說要與中原人民休養生息。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如今,士兵們正在有條不紊地返回自己的營地;初受驚嚇的小商販們也都陸陸續續回到集市,繼續開張營業;其他老百姓依舊安居樂業。於是乎,整座開封城,除了明德門上多了個趙匡胤,韓府門前死了個韓通外,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這是五代以來最不像兵變的兵變,甚至很難將它跟一個武人聯繫在一起;這更是一個歷史性的宣言:亂世將要結束,趙匡胤要還天下人一個太平天下!

回到殿前司的趙匡胤脫下黃袍,安安穩穩地坐在正堂上。開封城裡也漸漸有了人氣,殿前司內祥和安定,這讓各位大將產生了錯覺:我們真的提著腦袋,搞了一票改朝換代的兵變?現在韓通死了,開封城也控制了,您老卻把士兵都遣散了,自己脫了黃袍回到殿前司來辦公?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須臾,先前派往中書門下的客省使潘美跨進了殿前司,三列人員緊隨身後。走在兩側的是蠻橫的老兵,各個手裡攥著大刀,指向中間的三名文士。只見後面兩名文士神態平和,而最前面的那個卻怒髮衝冠,義憤填膺,拂袖闊步,仿佛他不是被甲士威逼至此,而是來這裡興師問罪的。

為首這人,當然就是首相範質。趙匡胤可不認為,範質會像馮道那樣,主動帶著百官前來謁見自己。不過沒關係,我「請」你來。

為什麼一定要「請」範質?因為篡位之人,都不希望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任何一次看似和平的改朝換代,都希望得到前朝授予的合法性。這既是一個道德困境,也是一個政治難題。

好在九百五十年前,有一個書生很好地解決了這個難題。他叫王莽,他從被王朝奉為真義的儒家經典裡,找到了洗白的途徑——禪讓。具體而言,就是群臣上書勸進,舊帝禪位讓賢,好像新人登上皇位,乃是天命所屬,眾望所歸。

王莽是個傑出的導演兼演員,他能把一出篡位大戲演繹得滴水不漏。可惜後世的篡位者既缺少才華,也缺乏耐心,更欠缺環境。於是,本可以平和的禪讓,染上了軍事色彩。

但一切政變,還是要通過禪讓這道程序,披上合法的外衣。就是最蠻橫的武夫皇帝,也曉得這個道理。對於趙匡胤而言,範質就是這道程序的起點。

甲士把宰相們押到正廳,正要脅迫範質下跪。孰料範質一胳膊把他掄開,兩股怒火奪目而出,驚得甲士不敢進逼。

範質對面,趙匡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相公(當時對宰相的稱呼),你可來了,我真的太委屈了,我這都是被逼的啊。趙匡胤越想越難過,最後聲淚俱下,抽泣著對範質說:「我受世宗皇帝厚恩,卻為將士脅迫,一旦至此,有愧於天地,我該怎麼辦?」

趙匡胤很傷心,可是範質一點兒都不信。如果說,當年郭威造反,確實是被劉承祐逼的;如今你趙匡胤謀逆,誰逼你了?你這是「自己逼自己」好吧!

趙匡胤不提郭榮倒好,一提到他,範質更是火冒三丈,指著趙匡胤的臉破口大罵:「趙匡胤,先帝養你如子,現在聖體未冷,你安敢如此!」

趙匡胤聽了,捶胸頓足,但這不過是為了掩蓋尷尬。本來趙匡胤想抹抹眼淚,賺點兒同情分,給彼此一個臺階兒下;可範質指著自己鼻子罵,把搭好的臺階兒給拆了。

站在趙匡胤身後的散指揮都虞候羅彥瓌早就不耐煩了,他拔劍而起,劍指範質怒道:「我輩無主,今日必得天子!」羅彥瓌代表了幾乎所有將士的心情。我們就等著點檢趕緊登基,好升官發財。你們這幫窮酸文人,居然還不配合,囉囉唆唆。再囉唆,老子一劍劈了你!

「退下!」趙匡胤呵斥羅彥瓌,可羅彥瓌卻絲毫不動。趙匡胤雖怕羅彥瓌傷了範質,不過羅彥瓌的長劍指著範質的脖子,也沒什麼不好。郭威抄掠京城,給文武百官一個下馬威;我趙匡胤今日一定要逼範質就範,好讓百官心服口服。

一個是倔強漢子,一個是執拗書生,歷史在這裡卡住了。

範質身後,早就傾心趙匡胤的王溥卻一直沒動靜。王溥明白,此事還需範質就範才好解決,所以王溥始終一言不發。

可是現在僵住了,面對羅彥瓌的長劍,範質毫不畏懼。這幫武夫向來霸道,萬一惱羞成怒,範質的腦袋就真保不住了。王溥雖然暗通趙匡胤,但也不想自己的同僚無辜遭屠。反正欠範質一個人情,這投降的罪名,就由我王溥來擔吧。

於是,王溥退到階下,倒身下拜。這一拜,範質再度被王溥「出賣」了。範質自知孤掌難鳴,但他也深知王溥的用意。不得已,範質兩膝終於機械地一彎。

趙匡胤終於等到了這一拜。

後來,做了皇帝的趙匡義說,範質欠周世宗一死。如果他說這話時,他二哥趙匡胤還活著,不知會做何感想。

其實不要小瞧範質。

五代時期,忠誠意識淡薄。這既是門閥貴族徹底倒臺之後,崛起的草根兒對傳統意識形態的逆反,也有實踐上的不可行。短短五十三年,經歷了五個王朝,平均每個王朝的壽命才十年多。如果讓滿朝文武都忠於故主,以死相殉,那麼等趙匡胤來執掌東京時,恐怕全國也找不出幾個能臣循吏來填充朝廷。

同樣是讀書人,王溥在忠誠方面顯然比範質遜色很多。就算是當年的馮道,他敢於與郭威周旋,也是因為手中握有四勢;一旦四勢皆無,也只好俯首稱臣。至於馮道不在開封時,首相竇貞固主動到郊外勸進郭威,更是毫無氣節之舉。如今的範質別說沒有四勢,就連一個韓通也已赴黃泉。他還能堅持什麼,又能改變什麼呢?

範質屈服了,趙匡胤距離九五之尊,只差邁上最後的臺階——皇帝禪讓。然而,一個消息卻如晴天霹靂,重重地擊在了趙匡胤的頭頂:皇帝不見了!

文明天下

天清寺,位於開封城東南角。這座以周世宗生日天清節而命名的寺院,有如它的名字,雲淡風輕。

佛殿裡,小符後摟著七歲的周帝郭宗訓,渾身戰慄;身旁宮人的懷中,曹王郭熙讓、紀王郭熙謹和蘄王郭熙誨,早就嚇得縮成一團。這些孩子雖非小符後親生,但於禮法,她是他們的嫡母。

小符後不是大符後,她寡母帶孤兒,做不到姐姐昔日的鎮定。她脫去太后的服飾,也讓小孩子們脫去自己的外套——尤其是郭宗訓的龍袍。一家人穿著乾乾淨淨的白衣,在天清寺裡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從五百年前的劉裕篡位開始,前朝皇族,幾乎沒一個好死。

探得消息的趙匡胤,急忙帶著幾名隨從,飛馬趕到天清寺。太后,主上,你們把我趙匡胤想錯了!

郭宗訓是郭榮的親生兒子,憑著對郭榮的感情,趙匡胤怎麼忍心下毒手?更何況,郭宗訓是他日後標榜文明的典範,趙匡胤又怎會自扇耳光?

小符後與郭宗訓是安全的,他們只需白衣乘輦,回到宮裡,在禪讓大典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後安度餘生。

可是三位小王爺該怎麼處理,趙匡胤犯愁了。

孩子是無辜的。照理說,三個孩子都應該交給小符後撫養。可是留下就得封官,有官就有勢力,萬一將來郭氏枝繁葉茂,子孫昌盛,與朝廷內的擁周派聯合起來,對趙氏江山是個不小的威脅。

「怎麼辦?」趙匡胤回頭看了看掌書記趙普,只見趙普迅速做了個砍的手勢。宮人們大驚失色。三個小孩一頭扎進宮人懷裡,膽小的已經抽泣起來。

趙匡胤搖了搖頭,搶了郭榮的江山,我心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要是還殺掉他的兒子,我趙匡胤成什麼了?天下人如何看我趙匡胤?

側目之下,趙匡胤發現,客省使潘美正用手抓著大殿的柱子,默不作聲。這潘美在郭榮做開封府尹時前來投奔,此後與趙匡胤的交情一直不錯。趙匡胤了解他,知道他有想法,於是把他叫了過來,問道:「仲詢,你覺得這三個孩子不該殺?」

潘美低著頭,不敢應對。

趙匡胤面帶愁容,又說:「即人之位,殺人之子,我不忍心這樣。」

知道了趙匡胤的想法,潘美終於壯起膽子,開口道:「臣與陛下都曾是世宗的臣子,勸陛下殺了這三個孩子,是辜負了世宗。勸陛下不殺,則陛下必對臣心生懷疑。」

「唉。」趙匡胤長嘆一口氣,隨手指向一個孩子,對潘美說:「你帶走這個吧,讓他給你當侄子。他是世宗的兒子,不能給你做兒子。」

潘美聞言大喜,竟然忘記謝恩,跑到宮人身邊,抱起了那個孩子。

後世小說家將潘美改作「潘仁美」,其實潘美絕對當得起這個「仁」字。當然,小說裡那個嫉賢妒能的小人潘仁美,絕非歷史上仁恕嚴正的君子潘美。那個被潘美收留的孩子,改名潘惟吉,於宋真宗(趙光義之子趙恆)大中祥符三年(1010)去世,他的孫子潘夙文武雙全,甚有乃祖世宗風範,成為北宋一代名臣。另有一個孩子則被工部尚書盧琰收養,也逃過一劫。

這些都是後話。此刻的趙匡胤終於了卻了一樁心事。讓大臣來撫養前朝皇子,這絕對是他的首創,而且空前絕後。趙匡胤不願踏著前朝皇帝的屍體登基,他要讓血雨腥風的政治,變得溫和儒雅。

可是朝廷裡的大臣們卻並不那麼溫和儒雅。

崇元殿,這座可稱為五代時期太和殿的宮殿,此刻卻沒有絲毫「高大上」的帝王範兒,反而吵鬧得猶如集市一般。召集文武的命令早就發出去了,但百官稀稀拉拉的,直到傍晚,才齊聚崇元殿,亂鬨鬨的,毫無規矩。

直到此時,還有人不買趙匡胤的帳。比如翰林學士李昉,乃前朝宰相李崧的族子。這半年裡,趙匡胤漸得人望,群臣爭相攀附者不在少數,連那位吝嗇的亞相王溥都下了血本;可是李昉卻獨不肯依附,甚至不打算來朝見這位新天子。

自古以來,哪有這樣拿著皇命當雞毛的大臣們?所以,皇帝的禪讓「轉正」,勢在必行。

範質率領百官侍立殿上,小皇帝郭宗訓也端坐在御座上。「執行導演」趙普最後一次巡視崇元殿,他正準備宣布儀式正式開始……

等等,禪位詔書!禪位詔書在哪兒?!

趙匡胤無奈地看著趙普,這已經是他進入皇城以來,第三次卡住了。眼看日頭西傾,難不成禪讓大典要改篝火晚會?

小皇帝郭宗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群臣卻開始交頭接耳,場面極其尷尬。唯獨有一個人,挑著眉,撇著嘴,搖頭晃腦,慢慢悠悠地走出朝班,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黃紙,揚揚得意地說道:「制書已經寫好了。」

此人是誰?翰林學士承旨陶穀也。

陶穀字秀實,因寫得一手好文章,曾深得後晉宰相李崧器重。在李崧的提拔下,陶穀的仕途一路綠燈,文章更是名冠天下。這陶穀不僅文筆好,而且有見識。周世宗問對《平邊策》時,他是少數幾個提出攻取淮南的文學之士。

可陶榖卻不招趙匡胤待見,因為趙匡胤覺得他人品有問題。後漢時,蘇逢吉弄權,李崧受其誣衊,滿門抄斬。陶穀不但參與了誣衊李崧之事,而且還曾跑到李昉面前炫耀此事。然而靠著攀龍附鳳,加上才識過硬,陶穀還是坐上翰林學士院的首席,距離宰相,不過一步之遙。

趙匡胤雖然討厭陶榖,但畢竟有了詔書,禪讓終於可以開始了。禮官以皇帝的名義,宣讀詔書。然後,宣徽南院使昝居潤引著趙匡胤走近龍墀,面朝郭宗訓,跪拜並接受禪位。郭宗訓在禮官的攙扶下,戰戰兢兢地離開龍椅,下階而北面稱臣。趙匡胤終於穿上了真龍袍——不僅有龍袍,還有那象徵帝王身份的冠冕。在首相範質的扶持下,趙匡胤登上九五大寶。百官齊刷刷地下跪叩拜,萬歲之聲,響徹開封。

第二天,即將三十四歲的趙匡胤正式下詔,改國號為宋,建元建隆,大赦天下。許多年前,他在宋州高辛廟佔卜時,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真的會以歸德軍(治宋州)節度使的身份榮登帝位,也不會想到一個盛世也由此拉開。

時為建隆元年正月五日,公元960年2月4日。

[責任編輯:賈丕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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