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中學時代,老師講沈從文《邊城》很美,想買本瞧瞧,怕影響學業,只得作罷;大學時,喜歡快意恩仇的雜文,不屑於情情愛愛、婆婆媽媽的故事,索性不看。如今,學習新文化史,專門把《邊城》找來研讀,看過以後,大吃一驚,好厲害的文字!閉上眼睛,翠翠的倩影、儺送的歌聲、老船夫「心安理得」的神氣勁、古希臘悲劇式的情感淨化快感、精神升華的酸楚,依舊在我心頭迴蕩。
誠如人們常說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往往離不開作者本人的經歷及其所處的時代的影響。20世紀三十年代是沈從文先生的「黃金時代」,他屌絲逆襲,不僅橫掃文壇、聲名鵲起,還以小學學歷進入高校執教,迎娶到心儀的女神、中國公學「校花」張兆和,成為人生贏家,實現了事業愛情雙豐收。但這一時期,世界經濟蕭條、日寇侵佔東北,中華民族危機進一步加劇;在中西文化碰撞和工業文明對農耕社會結構破壞的作用下,社會流動增加,鄉村青年、小鎮知識青年,大量湧入「都市」生活,他們即享受了現代文明所帶來的便利,也面對著思想重建的陣疼、未來不確定所帶來的空虛、焦慮與孤獨。出生湘鄉農村,深受新月派「浪漫主義」影響的沈從文,並沒有在功成名就、家庭美滿的溫柔鄉中繼續沉醉,他走出「舒適區」,回到滋養他的土壤,寧靜思索,探尋生命的意義,用沈從文自己的話說,他要建造出一座「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這座小廟,就沈從文先生於1934年創作的小說《邊城》,它以川、湘交匯的邊城小鎮茶峒為背景,通過船家少年翠翠悽美的愛情悲劇,將沈從文的精神家園和湘西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完美結合,通過人物命運的無常和「美的錯過」,引起讀者的「一點懷古幽情」、「一次苦笑」、「一個噩夢」,或者「一種勇氣同信心」,以達到古希臘悲劇式「淨化心靈」的效果。
這部小說中沒有臉譜化的壞人,即使讀者們普遍討厭的中寨媒人。他欺騙老船夫,說老二儺送講「我眼前有條渡船(指娶翠翠,繼承擺渡),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指娶團總女兒,獲得嫁妝碾坊)吧」,並用大老天保的死,戳中老船夫的心口。這席話,客觀上造成了老船夫的死、老二的離家出走。但中寨媒人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壞人,他只是儘自己的本分,如老船夫為公家擺渡時,不接受客人的錢財一般,做自己的工作,講究做事的「心安理得」。
船總順順因兒子的死,與老船夫一家產生芥蒂,但在得知老船夫的死訊後,他冰釋前嫌、精心操持老船夫的後事,並與翠翠的保護人老馬兵,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裡去,作為老二的媳婦」,體現出一個地方豪傑的仁義與長者的敦厚。
老大天保、老二儺送同時愛上翠翠,作為親生兄弟,他們「不至於動刀」決鬥,也不作「情人奉讓」,他們計劃以歌聲贏得翠翠的芳心,儘管天保知道自己的歌聲不如弟弟,但他依然拒絕「請老二作竹雀」,代替他輪流唱歌。在儺送贏得勝利後,天保欣然接受現實,從容乘船外出,絕不給他人帶來傷害。天保的正直,如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正直勇敢、光明磊落。沈從文先生以天保兄弟對待愛情的態度,對「大都市男子對面愛與仇時」表現怯懦做了一番狠狠地批判,引入發笑、深思。
《邊城》的文字優美、畫面感極強,在沈從文先生精心的繪製的這幅畫卷中,工業文明與農耕文明的衝突、年輕人與老年人思維的差別、美好人性與命運的悖論、理想生活與現實社會的反差,在小說中若隱若現,構成了傳統文人畫的幽怨與唯美。恰如著名作家著名汪曾祺評價,沈氏的文字「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得煙臺瑪瑙櫻桃」。
小說結尾,沈從文沒有告訴讀者,翠翠和儺送是否能終成眷屬,只寫道:這個人(儺送)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這神來一筆,像傳統文人畫中意味深長的留白,值得每一個讀者用一生去猜想、去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