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20日,沈從文苦追張兆和獲得愛情後結出了第一個「果實」——兒子出生了!這一年,沈從文32歲。他給兒子取名「龍朱」。2011年夏天,77歲的沈龍朱坐在北京城南家中接受採訪時,沈從文和他的妻子已經回到湘西鳳凰的泥土中,成了泥土中永遠的一分子。
我發現,沈家人、張家人,都平和而可親,不爭不事,克己而謙讓。他們家族傳承的「溫和的美」、「自醒的美」、「貧寒中高貴的美」,成了越來越稀缺的東西。
2011年初夏,我開始實踐我多年前的一個願望:聽沈從文的兒子來講講沈門往事,於是有了《沈從文家事》。
聽沈龍朱聊往事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說的故事,有的是我知道的,有的是我隱約知道的,還有更多的細節是我從來不知道的。從細節中,呈現一個更微觀的沈從文,恍惚也是命該如此的一個與沈從文的約定。
沈龍朱的講述,讓我明白了一個真正思想者的孤獨境地。沈從文在政權易幟後,因郭沫若等人的杯葛而不被信任,倔強的他不願向組織交心,因此精神陷於崩潰,先後自殺兩次。妻子和孩子其實也不理解他,他們只是在他離世數年後,在整理遺作日記時,才逐漸理解了他。
由沈龍朱的講述,我終於知道了沈從文轉向文物研究的心路歷程。
他在「文革」中的悲慘遭遇,在多年後由兒子沈龍珠說出來,依然令人震驚。
他死後,把他作為搖錢樹的鳳凰縣,進行了一系列偽民俗建設,徹底斷送了人們對「邊城」的念想,讓熱愛沈從文先生故鄉的人悲嘆不已。
父親的兩次自殺之謎
沈從文與張兆和在蘇州,1935年
在北平解放前不久,沈從文去了清華大學,在金嶽霖家休養,在梁思成家吃飯。一個對新社會抱了熱情的真誠的人,感受不到對自己的包容。從清華大學回到家裡,沈從文自殺了兩次。
第一次,沈龍朱親自經歷了。他看到消沉的父親用手反覆去觸摸插銷,覺得不對頭:「啊?是要中電的呀!」龍朱順手把插銷拔了就走了。
一兩天之後,沈龍朱的舅舅張中和到家裡來,沈從文一個人在家,從裡面頂著門,中和著急之下破窗而入。一進屋發現:沈從文用很鋒利的刀片,把手腕、脖子都割了,血到處都是。家人馬上把沈從文送到了醫院。沈龍朱記不清有沒有縫針,但解決了傷口問題。包紮好傷,沈從文就被送到北郊神經病醫院——安貞醫院了。
沈龍朱說:這時候,我們認為他神經不正常了,只要自殺就認為你有神經病的傾向。沒有人直接威脅你,雖然外頭的政治壓力肯定有,並且也確實有恐嚇信,後窗還有人往裡邊看。但父親總是覺得有人在監視他,有人要逼他,他自己可能就是有點問題了。事實上,我們認為沒有人要他怎麼樣,很容易轉變的事情,為什麼轉變不過來?我們覺得沒什麼了不起。
沈從文兩次尋短見的時間間隔很短。那怎麼沒人專門看著他?沈龍朱說:「沒有想到他會頻繁地做這些事。」
我追問:「那家人沒看見父親情緒有變化?」
沈龍朱說:「反正他那幾天一直就很低落,老是唉聲嘆氣的。頭一次之後,我們還照樣去上學,媽媽也在革命大學上學。第二次之後,媽媽才停下了,不得不回來照顧爸爸了。第一次的時候大家都沒在意,沒察覺他的嚴重性。直到他割了手腕才讓大家警惕起來。」
沈從文自殺發生在陽光即將普照大地的時候,雖然後來自殺的文人學者很多,但是在新中國即將到來的日子裡自殺,這一行動多少讓當時的人不能理解。他的朋友們是後來逐漸明白的。沈從文1949年5月30日寫道:「世界變了,一切失去了本來意義。」這是一句多麼有預見性的話啊!這句話卻被那時的人認為是「瘋話」!
沈龍朱感覺過去社會太糟糕了,能夠改變一下真是太好了。沈龍朱充滿熱情地去迎接解放,那時的年輕人差不多都一樣。他們的情緒從王蒙的《青春萬歲》裡可以感受得到。
沈從文是過來人,他的思考比大家更超前。但他的觀點被朋友、家人視為落後。包括張兆和在內,也不能完全理解沈從文。
沈龍朱說:我母親也是希望這個社會變化的,這是很自然的。我父親其實也是希望社會變化的,他並不是嚮往國民黨,他從來就沒有對那個感興趣過。但他對所有的政治都懷疑,他對政治,對集權,對拿權了以後幹什麼,整個歷史、歷代的變化,在政治上爭權奪利是個什麼東西,他大概理解的看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他認為他不能輕易表態。
父親一個是不輕易表態,一個是他覺得照這樣下去,自己做不了什麼事情。我本來是寫東西的,要這樣的話,我就沒法寫了。這筆沒法寫了,只好放棄。
沈龍朱說:「當時確實有些嚇唬人的東西。因為我們家在中老胡同32號院北大宿舍,後牆外就是小胡同,而後窗是很細的木頭格子,就好像現在的鐵柵欄一樣。夏天開窗的話,外頭的聲音、東西都能進來。有人就爬上窗子往裡頭看。而且,父親確實也收到過恐嚇信,不知道是誰寫的,我都沒看到過這些東西。」
沈從文精神上有很大壓力,尤其是郭沫若的文章,沈龍朱說:「那就是先下個定論,那等於先行劃到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