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中國,北京。
承載著北京人無數驕傲的工人體育場,轟然倒下,儘管這並不算這座體育場嚴格意義上的「Last Dance」,但很多北京國安的球迷還是禁不住去懷念它曾經的模樣,以及那些輝煌與苦澀並存的過往。
2020年7月,西班牙,馬德裡。
在與中國首都相隔9217公裡的西班牙首都,相似的故事正在發生。只是,這一次馬競人將要與卡爾德隆球場真正永別。這是屬於卡爾德隆球場的「Last Dance」,也是屬於馬競人獨一無二的球場往事。
ECO特約作者 / William Qiu
編輯 / 殷豪男
2020年7月6日,伴隨著起重機的聲聲巨響,卡爾德隆球場的最後一個看臺被拆除完畢。
驕陽炙熱。
在一群年過半百的老人以及中年人的注視下,這個見證了馬德裡競技51年興衰沉浮的老球場,用了1年零144天的時間,結束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倒向了馬德裡河的懷抱裡。
從1966年到2017年,五十年的時間裡,卡爾德隆陪伴俱樂部走過了最黑暗和最輝煌的日子——1227場比賽,775場勝利與2308個進球,共同構築了這個地方厚重而立體的歷史。
01
從曼薩納雷斯到卡爾德隆
文森特·卡爾德隆球場興建於1959年,於1966年10月2日正式啟用。
最初,這座建築被命名為「曼薩納雷斯球場」(Estadio del Manzanares)。其得名源於球場邊上的曼薩納雷斯河(Río del Manzanares),也就是馬德裡河(Madrid Río)。
1966年10月2號,西甲第4輪,曼薩納雷斯球場正式揭幕。坐鎮主場的馬德裡競技1-1戰平來訪的瓦倫西亞,而為這座球場打進首球的,是俱樂部傳奇路易斯-阿拉貢內斯。
儘管62000個觀眾席,當場只坐了20000個,但這座的傳奇已悄然拉開了序幕——在1971年7月14日的會員大會上,馬競通過了更改「曼薩納雷斯球場」為「文森特-卡爾德隆球場」的提案,以紀念時任主席,並且會上還決定啟動球場的改建工作。
重建後的卡爾德隆球場,在1972年5月23日正式亮相。1980年俱樂部決定再次改建卡爾德隆,以迎接1982年的世界盃。
卡爾德隆球場位於馬德裡南部的Arganzuela區分,沿河而建。球場的主看臺位於西側,球場的辦公室、VIP包廂以及解說演播室都位於這一側看臺。在主看臺下方,還有一條M-30公路的隧道,車輛每日穿行於此,經過馬競的古銅色隊徽旁,感受著這座球場的與日俱增的威嚴和活力。而球場的幾個入口就在隧道的邊上,透過大門還能一窺球場內部。
據說,卡爾德隆球場之所以採取主看臺緊挨河岸以及架空隧道等設計,純粹是因為缺乏資金支持,無法依照原方案施工。但沒想到,就此保留下來的獨特設計,成為了該地區也是西班牙球場中,最獨樹一幟的存在。
在拆遷之前,卡爾德隆球場可以容納54207人,並在2004年被歐足聯評為5星級足球場。在這裡,馬德裡競技贏得了1座洲際杯、4座聯賽冠軍獎盃與6座杯賽獎盃。
植根於Arganzuela這片區分的,大多是見證了這段歷史的馬德裡本地中低水平收入的普通老百姓,其中相當一部分長者已經在這裡住了超過30年。在比賽日,老炮兒們手裡拿著一瓶啤酒、一張球票,攘攘進場,為馬競吶喊助威,儼然已成了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因此,當馬競宣布遷出卡爾德隆的決定時,很多球迷動情落淚,甚至對俱樂部發起了聯合抗議,絕不是一種誇張的情緒反應。
而比賽日球場裡震耳欲聾的助威聲,對於周邊居民來說,也早已成為了生活裡不可分離的一部分。
以至於,在2017年5月21號那天,當這一切在卡爾德隆最後一個比賽日散場消失時,是高潮過後的悵然若失——在卡爾德隆最後一場西甲正式比賽中,馬競在主場3-1戰勝畢爾巴鄂競技,「聖嬰」梅開二度,科雷亞打進馬競在舊球場的最後一球,床單軍團終於得以完美告別這片土地。
02
「歡迎來到卡爾德隆。」
2015年底,筆者來到了馬德裡留學。
我興奮地進行球場打卡的第一站,不是皇馬的伯納烏,正是馬競的卡爾德隆球場。
坐地鐵到球場附近的Pirámides站(金字塔站)後,我掏出手機,拍照留念了一番。
誰能想到,馬競很快也將擁有以自己主場命名的地鐵站。而更讓彼時的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將要與馬競球迷們一起,見證馬競在這個家的最後一個賽季。
去球場朝聖那天,正好趕上比賽,坐鎮主場的馬競對陣塞維亞。我沒能進去觀賽,當全場比賽結束時,我向退場人群中的一名球迷小哥詢問比分。這名披著馬競圍巾的年輕人,略帶失望地對我說,比分是平淡的0-0。
不過,因為比賽的緣故,這片平日裡安靜的社區,總是能迅速地熱鬧起來,裡裡外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息。球迷的歌聲和吶喊聲,震動著腳下的每一寸地磚。
卡爾德隆球場的存在,似乎為社區注入了靈魂,徹底盤活了這片土地。
我決定,一定要親自去看一場馬競在卡爾德隆的比賽。
作為一名身在馬德裡的巴薩球迷,我自然希望能看一場巴薩客戰馬德裡的比賽。所幸的是,那個賽季的國王杯,巴薩與馬競在半決賽狹路相逢。而相對聯賽和歐冠,國王杯的門票價格也比較親民,因此,這次馬競坐鎮主場的半決賽首回合,成為了我觀賽的不二之選。
憑藉梅西的世界波和蘇亞雷斯的靈巧一射,巴薩2-1取勝,奪得先機。但在比賽結果之外,對於我一個遠道而來的巴薩球迷來說,實際的觀賽體驗,比我心理預期的還要「糟糕」:馬競球迷們山呼海嘯的喝彩聲,向衛冕冠軍不停的「問候」聲,滿地的盛著啤酒的塑料杯,座椅上的腳印,漫天飛舞的碎紙片......我第一次體驗到了,究竟什麼叫做「魔鬼主場」。
「歡迎來到卡爾德隆。」
旁邊的老人不無戲謔地,對著面露難色的我說道。
粗獷的球迷文化,也與當地的人文地理有很大關聯。「床單軍團」所處的馬德裡南部聚集著廣大工薪階級。優雅不是他們的符號,他們的標誌,一如他們的格言所展示的(Coraje y corazón),是激情與勇氣。
而經歷了五十年的滄海桑田,馬競人也留下了眾多故事與傳說。
這些人當中,比較著名且備受爭議的,是俱樂部傳奇主席赫蘇斯·希爾,為人狠辣,個性極強。在他治下,球隊奪得了一座西甲冠軍和三座國王杯,並且在1995-96賽季還奪得了國內雙冠。
但也正是在他治下,球隊自1934年以後第一次降入到了西乙。降級的那個賽季,老希爾被西班牙檢方調查,俱樂部職務被暫停,到了賽季末段才被恢復。球隊的競技狀態,也因此負面新聞備受影響。
在俱樂部的傳奇之外,還有那麼一些平凡如你我的普通人,或每個比賽日買幾袋薯片,拿著塑料杯子,裝著啤酒,拖家帶口地來到球場;或坐在電視機前,為球隊加油助威。但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支持方式,打動了足球世界,成功地讓自己成為了俱樂部文化的一部分。
73歲的Margarita Luego,支持了馬競大半輩子。讓她聞名於馬競圈子的,是她多年來保持的一個小傳統:在角旗區放上一束鮮花。
這個習慣,始於一個多年前的下午。那天正好是馬競對陣畢爾巴鄂競技,賽前,Margarita正和朋友在卡爾德隆球場附近一個叫「我們的場子」的酒吧暢飲。就在那時,她看到了一個賣花的商人,於是她買下了四束花,並對朋友說:
「我們今天會進畢爾巴鄂四個球。」
結果,當場比賽馬競真的就進了四球。而每進一球時,Margarita就會往球場裡扔一束花。而這四球中,有兩球都來自角球,於是,「在角旗區放上一束鮮花」便成了馬競的吉祥標誌。
2020年7月,馬競「空場」迎戰巴拉多利德。賽前,球隊隊長科克拿著一束花,開著視頻,嚴格按照視頻另一邊老人的要求,在角旗區的指定位置,擺放好了那一束花。此刻視頻中的Margarita,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下午。「我們會進他們四個球」的自豪與驕傲,再一次回到了老人的臉上。
令人稱奇的球迷故事還有很多,比如米蓋爾——人到中年的米蓋爾,住在卡爾德隆附近的居民區已經有二十多年了。而令我意外的是,他從最初的馬競球迷,逐漸變成了皇馬球迷。
據他自己所描述,25年前,當時的皇馬門將弗朗西斯科-布約成為了他的偶像,而布約給他的籤名,則是導致他正式「叛逃」至皇馬成為一名「美凌格」的重要原因。
作為一個皇馬/馬競的本地雙料球迷來說,他對卡爾德隆和伯納烏的熟悉程度都無需多言。在談起卡爾德隆和馬競球迷的激情時,他不吝讚美。
「你跟皇馬球迷一起看球的話,他們會吃著瓜子,一副很屌的樣子坐在那兒,然後進球了鼓鼓掌就完事了。」
「但你要是在卡爾德隆看球,那可就不一樣了。球迷們幾乎都是半彎著腰,隨時準備站起來為球隊歡呼,球場氛圍更加好,也更加熱烈。」
而在他看來,卡爾德隆的徹底消失,對於這裡的人來說,其實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損失。
「以前比賽日的時候,這裡的酒吧總是人頭攢動。對於這些酒吧的經營者來說,卡爾德隆的拆遷幾乎是致命的。」
他又指了指身後的樓房。「但對於居住在河邊的這些居民來說,沒有了球場,他們的生活也就安靜了不少,少了很多噪音。隧道拆了以後車也少了,環境清靜了不少。」
「不過,他們可能還是時不時會懷念這些噪音吧。」
對於住在這裡的人來說,卡爾德隆早已超越球場本身,它代表著一種信仰,一種生活。根據規劃,在球場拆除後的原址,會建起帶遊泳池的新型封閉式小區,陸續會有新的居民搬進來。但在卡爾德隆的夜空下,將再也沒有絢麗的舞者。
明月當空照,看臺終要倒。
《雷神:諸神黃昏》裡,奧丁在臨終前對雷神說,「阿斯加德從來就不是一個地方,而是這裡的人民(Asgard is never a place, it’s the people)」。
於是,我們便說,「卡爾德隆從來就不是一座球場,而是這些可愛的球迷們(El Calderón nunca es un estadio. Son los aficionados)」。在馬德裡競技背後,千千萬萬與球隊同呼吸共命運的支持者們,代表著這家俱樂部的脊梁。
卡爾德隆在形式上已經消失,但留下的遺產卻在俱樂部歷史上永存。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卡爾德隆也許就與舊大都會球場一樣,也在消失了一個世紀以後,以「萬達大都會球場」的新姿態回到人們的視野當中。
而那重現江湖的消息,想必會像一聲驚雷,在某個午後驚醒睡午覺的馬競人。然後,他們會重新聚在「我們的場子」,熱烈地討論著,下午馬競會進對面幾個球。
現在,當我像往常一樣在球場對岸跑步時,會發現陽光變得比往常更加熾烈。沒有了球場的遮擋,這片區域陰影不再,陽光灑滿整條直路。生活中常有這些緩慢的變化,讓你後知後覺,等意識到的時候,思維卻變得遲緩,只有眼淚能跟得上節奏。
但生活,總會繼續向前走。
卡爾德隆,再見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