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初八，上巳節。
早年間，這一天人們要沐浴更衣，祈求新的一年驅病祓災，滌蕩煩雜。今人多數不知道這個習俗，是因為這一天本是妖怪的節日——祓褉日。
傳說中，祓褉日這一天對妖怪來說無比重要，以淨水洗滌自身，能夠洗去妖氣和罪孽，對妖怪們的修行大為有益，但倘若是以汙水洗滌自身，則會滋生邪氣，不僅墮壞修行，還會殃及附近生靈，歷史上無數次妖災，都發生在這個時間。
東海之濱入海口，有一條鐵牛河，一年四季，湍流不息，河邊有一鎮，名叫鐵牛鎮，靠河面海，物阜民豐。
是夜，烏雲蓋頂，電閃雷鳴，空氣中悶熱潮溼，一陣腥風颳過，豆大的雨點啪啪落下，緊接著化作漫天雨簾，並有愈演愈烈之勢。風雨聲中，家家門戶緊閉，熄燈早睡，黑黢黢的雨夜中，卻還有一處燈火在亮著。
寂寞庭院，悽風苦雨。
蕭淺坐在外廊，眉頭緊鎖，極目遠眺，眼眸中不時有紫色閃動。遠處的鐵牛河河面濁浪翻滾，平日裡湍急的河水此刻更如銀河倒灌，仿佛黑龍一般咆哮著，似乎頃刻間就要撲向岸邊小鎮。
突然間，一道黑氣自河面扶搖而起！蕭淺猛然站起身來，極目遠眺，只見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從遠處而來，到了河邊竟也不停，一步步邁下水去！
如此雨夜，這人行為好生怪異，不要命了嗎？
蕭淺正待起身，咔嚓！天上一道閃電划過，院落裡瞬間雪亮，趴在蕭淺腿邊的小詩悚然而動，嗚嗚低吼，眼睛望向庭院。
牆邊的一處角落，雨水聚起了一個水潭，只見水潭中突然浮出一段樹根，彎彎曲曲伸向外廊，最終停在蕭淺的面前，樹根蠕動鼓脹幾下，竟然浮現出一個人形，掉在地上化作一個銀髮銀須的老者，那老者撲上來大叫道：「大事不好，求先生快快救人！」
2
鐵牛鎮位於東海之濱，傳說鎮子地下藏著東海海眼，裡面沉著一隻鎮河鐵牛，保得一方不受水災侵害。只是天長日久，經過代代演繹，不辨真假。
鎮子西邊，沿著鐵牛河往上遊走三裡地，鐵牛河的化工園就建在那裡。東海之濱，交通便利，園子規模極大，每天都有無數的大卡車小轎車經由園區的閘口穿行往來，一派繁榮景象。
進園區不論是人是車都要經過閘口登記，閘口的門崗姓周名卓，三十來歲，人送外號周逛子，這傢伙就不是凡人。
什麼是逛子？這可不是稱讚人的好話，在鐵牛鎮，連混混都不如的人就被稱為逛子。
混混拉幫結派，喝酒打架，掄起胳膊根兒敢動刀子，好歹有一腔血氣。逛子呢？遊手好閒，好吃懶做，欺軟的怕硬的，人見人嫌，狗見狗煩。
周逛子此人，堪稱逛子裡的極品，三十大幾了，沒有安身立命的職業，在家啃老。除了幹正事不行，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偏偏還臭不要臉，洋洋得意說人活到一定境界都這樣，你看周爺這個歲數，不缺吃不缺穿，家裡沒有管家婆，逍遙快活似神仙。
就這麼個貨，偏偏心比天高，每每以漢高祖劉邦自居，時常感嘆時運不濟，英雄無奈，一身本事和抱負無處施展。平時騎著個小電動，東瞅瞅西轉轉，偷東家一根蔥，順西家半頭蒜，混混幫都瞧不起他，隔三差五碰上了沒準還得罵兩句踹兩腳，周逛子也不敢生氣，人前嘻嘻哈哈，人後破口大罵。
他換了不知道多少營生，但都幹不長。去麵粉廠嫌嗆，去飯館嫌累，去汽修廠嫌髒，當環衛掃大街嫌寒磣。後來在鐵牛鎮的化工園閘口當門崗，算是幹住了。
閘口的門崗分白班夜班，周逛子專值夜班。到了三更半夜，園區裡運輸廢酸廢料的大罐車會偷摸開出來，經過閘口時，給門崗一點小恩小惠，求得通過。出來後車鬥一歪，就把廢料倒進了鐵牛河裡，河水湍急，一夜之間，這些廢料就被衝進了海裡，省了一大筆廢料處理費，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
周逛子每天巴巴等著晚上的廢料車來，聽司機稱一聲周師傅辛苦，遞過來一盒煙，半瓶酒，碰上個走得急的，塞50塊錢，這就算是洋落了。周卓幹得起勁兒，洋落倒是其次，主要是那一聲「周師傅辛苦」聽得順耳，好像是別人給了多大面子，一天到晚四處吹，把跟他一起值夜班的老李膈應的不輕。
門崗掙錢少，洋落本來就是偷偷摸摸收，這好傢夥四處傳，恨不得國家主席都得知道，一來二去被上邊領導抓住了，洋落收不到，還一人罰了100塊錢。
周卓不以為意，照樣天天胡吹大氣兒。老李罵他：「別你媽的天天電風扇吹漁網——四處漏風，好不容混點東西，全被你他娘的嘚瑟淨了，害的老子以後喝西北風。」
周卓沒臉沒皮說：「得了老李，那幾盒煙幾瓶酒給你心疼的，等你周爺時來運轉，手上寬裕了，送你兩瓶茅臺，讓你開開眼。」
老李笑岔了氣：「哎呦還茅臺，你先把罰的那100塊錢交上吧。」
周卓說：「好男兒不掙那有數兒的錢，天底下金銀遍地，周爺咱是英雄一身能耐，就等待一個好機會，明天大河朝東還是朝西不好說呢，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老李都給他氣樂了，說：「難得咱們周逛子一腔凌雲志，爺們佩服得緊，好運道哪裡需要等，眼下就有一遭，就是不知道逛爺有沒有這個膽量。」
周卓平日最煩別人叫他周逛子，加之手無分文，身無片縷，臉多少年前就丟光了，渾身上下就剩個膽了，他最不樂意聽人說他沒膽，胸脯拍的邦邦響，道：
「狗眼看人低！你也不去打聽打聽，你周爺的膽子那是暖壺瓶裡裝銀河系——膽大包天了都，還有我沒膽幹的事？但說無妨。」
老李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說：「城西南角的海姑廟知道吧，傳說那座廟鎮壓著海眼裡的妖怪，地基下邊不光有供奉的金銀玉器，傳說還有鎮海的寶貝。就是總有人說裡邊鬧鬼，沒人敢去，你周爺要是敢去，甭管寶貝找沒找著，我老李第一個服你！」
老李本來就是拿話擠兌擠兌他，一破廟而已，有個屁的寶貝啊。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周卓就上心了。
海姑廟周卓很熟悉，因為廟就在鐵牛河公園的後頭，而他經常去鐵牛河公園聽書。可真是巧了，就在前幾日，周卓去聽書的時候，順便找說書的高老爺請了一卦，卦上顯示他近日將有財運，合在西南。
「這不是該著我周卓時來運轉嗎？」周卓心裡火熱，卻沒曾想，就是這一時的貪婪，讓這個逛子差點丟了命，因為海姑廟裡不光埋著寶貝，還有穿紅衣的女鬼。
3
常言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走背字的時候，你就是財神趙公明轉世，也得啃上三年窩頭，但是一旦運氣來了，就如同鯉魚越過了龍門坎，野雞飛上了梧桐樹。這詞兒不是周逛子說的，是鐵牛河公園裡說書的高老爺說的。
鐵牛河公園裡有一棵靈樹龍爪槐，高老爺就坐在樹底下說書。老爺子白須白髮，看不出高壽幾何，但一開口中氣十足，跟這古木龍爪槐倒是相得益彰。
龍爪槐長得遮天蔽日，樹幹跟一堵牆一樣，七八個人都合抱不過來。鐵牛鎮的人都愛這棵神樹，也愛聽高老爺說書。
說起這個高老爺，也是個奇人。在周卓的印象裡，好像打小兒就見他在公園裡說書。高老爺說書不為財，純屬個人愛好。而且他不說三國嶽傳，也不說水滸西遊，專說發生在鐵牛鎮的異事傳說。老頭兒肚子裡似乎藏著一個書庫，多少年來怎麼也講不完。
周卓不愛看電視，不愛打遊戲，專愛聽高老爺說書，他讀書不行，上完初中就不念了，但是嘴裡一套套的就是從高老爺那裡學來的。
高老爺最愛說的一段就是鐵牛河降妖。講的是多年前東海發生了大海嘯，鐵牛鎮的先輩們斬妖魔，沉鐵牛，封海眼，抗水災的故事，老爺子講的是刀光劍影，激情四射，周逛子每次都聽得熱血澎湃，恨不得穿越回去，也當一回英雄豪傑，人人稱頌。
閒著沒事的時候，這爺倆也蹲在一起聊兩句，周卓當逛子，全鎮人都不待見他，偏偏高老爺拿他當個人，說他大器晚成，讓他耐著心思等機會。周卓也信，可等到三十大幾了，還是家徒四壁一破床，寒鍋冷灶被窩涼。
周逛子也急啊，就問高老爺，何時我周卓也能像咱們鐵牛鎮的先人前輩一樣，成就一番英雄事業？
高老爺就起了一卦。這老頭兒平日裡淨搗鼓些旁門左道，什麼堪輿風水，相面聽弦，哪門都能扯兩句，但是十次倒有八次不準。
偏偏周卓就願意信，他盯著高老爺閉著眼睛掐著的手指頭，見他搖頭晃腦，嘴裡念念有詞，然後睜開眼說：「還真是問著了，這些天該著你發財，財運還不小，合在西南，成在子時，前後也就這個星期，平時多注意注意。」
正好趕上老李給他提了個醒，周卓回家找張地圖確認了一下，海姑廟可不就是在西南嘛。
給個周逛子激動地呦，夜班也翹了，在家躺床上，掐著表，讀著秒，就等著半夜十二點去應他的財運。
4
三月初七，上巳節前夜。
這天夜裡無星無月，萬籟俱靜，四下裡漆黑不見五指。牆上的破掛鍾鐺鐺響起，子時已到，周卓一個軲轆翻身而起，披上衣服，帶上手電和鐵鍬，鬼鬼祟祟的朝著海姑廟摸過去。
此去路程不近，周逛子哼哧哼哧小跑了得有半個多小時，翻過公園的矮牆，再往裡走，老遠就看到一片半人多高的雜樹荒草，草叢中間影影綽綽，黑幢幢的立著一個破廟。
廟外牆上爬滿了枯藤，高高的院牆有一部分塌了大半，周逛子沒費力氣就鑽了進去。眼前是個前後兩進院落，後邊供廟祝起居的房屋都已經塌了，只有供奉海姑的前殿保存的還算完好。
周卓心道就是這兒了，扛起鍬直奔前殿，可剛一邁過高高的門檻，耳朵邊上陰風乍起，突然聽到一陣陣似有若無的女人哭聲。
周卓一動不敢動，冷汗刷的淌下來了，心道這點也太背了。他顫顫巍巍的抬起頭來，漆黑的梁上，一道紅影一閃而過，瞬時間鬼哭聲四下而起！
周逛子哆哆嗦嗦的把鐵鍬橫在胸前，倒退幾步，倉惶四顧周遭，只見海姑雕像的左右，分別立著託籃的童子和點燈的老君，老君橫眉怒目，童子細眼冷笑，中間的海姑更是不知何時沒了腦袋，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身子，看上去分外陰森可怖。
周逛子嚇得慘嚎一聲，也顧不上挖寶貝了，只想快點逃走，這個地方太他媽邪性了。
他轉身欲逃，卻驚恐的發現廟門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的關上了，腳下收不住，一頭撞在了門上，疼得他哇哇大叫。過了好一會兒，腦袋上的疼痛稍減，周逛子沒命的扒門，想要逃出去。突然，只聽見身邊又傳來女人啼哭，門外邊傳來以手撓門的聲音，聽起來好不刺耳。門縫裡突然伸進一雙灰不溜秋的小手，似乎要推門而入！
周逛子雙眼翻白，好懸沒被嚇背過氣去。只看廟門咣當咣當劇烈亂響，突然間陰風大作，廟門砰的被推開，一道黑氣撲面而來！
5
啊呀！周逛子一聲大叫，觸了電一樣蹦起來！
來的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一道黑氣，而是烏泱烏泱數不清的大老鼠！那些老鼠個個又肥又大，眼冒紅光，吱吱亂叫，嘴裡尖銳的前齒散發著寒光，沙丁魚一般擠作一團，如同一條黑色洪流，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向著廟內奔來！
周逛子寒毛直豎，腿肚子直轉筋，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步三爬，也顧不上雕像神色可怖，奔命一樣爬上了供臺，再晚一點，這百十來斤還不夠老鼠塞牙縫的。
沒了腦袋的海姑倒似把手一樣，周逛子一手扣住了，心神稍定，踮著腳躲在雕像後，露出半個腦袋往下看，密密匝匝的老鼠讓人心裡發毛，只見鼠群一刻不停衝向海姑雕像的底座，幾個呼吸之間，竟然全部沒了蹤影。
「那麼多老鼠都到哪裡去了？」周逛子心驚膽戰，等了半晌，門外再無一隻老鼠衝進來，他心想今夜他娘的簡直過來送命一般，妖魔鬼怪層出不窮，周爺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寶物來日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正要從供臺上跳下來，突然，他覺得耳邊有涼涼的東西掃過，像是女人的頭髮，脖子後邊寒氣逼人，雞皮疙瘩直冒。周逛子如遭電擊，因為他聽到，幽幽的女人哭聲就在自己身後！
他不敢回頭，閉著眼睛高聲叫道：「冤有頭債有主，好鬼不擋道，擋道非好鬼，周爺我行的正坐得直，吐口唾沫是個釘，一身陽氣似那烈日高照，不是你一小小女鬼能承受得住的，勸你好好安生，咱們兩不相關，過了此夜，我回家，你投胎，誰都不欠誰！」
他一通胡說八道，說完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縫，面前空空蕩蕩，背後也沒有動靜，想來想去不對勁兒，壯起膽子戰戰兢兢回過頭一看。
周逛子氣的破口大罵，三兩下就把紅衣扯了個稀巴爛，不料在紅衣後面的破牆上，突然露出一張猙獰的大臉來，周逛子腳底一軟，差點從高高的供臺上摔下來，好在今夜被嚇唬了幾遭，周逛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強了不是一星半點，他穩住心神，拿著手電筒往牆上一照，才發現那欲要噬人的怪獸竟然是一副壁畫。
這幅壁畫端是精妙絕倫，想必出自名家之手，上面的一草一木都畫得惟妙惟俏，打著手電筒四周一看，周逛子發現整一面牆都是壁畫，畫面貌似講述的是一個關於鐵牛鎮流傳多年的傳說。
6
壁畫雖然畫幅很大，但是畫工精湛傳神。周逛子好奇之下細細觀看，發現這幅畫上，正是高老爺說書最愛講的那段先人們抗擊水災的傳說。
那個猙獰的怪獸牛頭人身，只有一隻腳，從東海遠處而來，攜帶著風雨雷電和大海嘯。畫面上，怪獸從天而降，將地面踩出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那個窟窿是東海的海眼，怪獸踩踏後，無盡的海水順著窟窿湧出來，方圓百裡全部被水淹沒。
周逛子越往後看越心驚，壁畫上的故事遠比高老爺講的殘酷的多，與大水災同時而來，是海眼裡冒出來的海老鼠群，它們跟隨著怪獸興風作浪，咬死無數的人畜，人類死傷慘重，被咬死餓死無數，眼看著就要挺不住了。
畫面到這裡，後面的內容就玄之又玄了。好像說的是天上降下仙人，摘走了怪獸的一雙眼睛，他又施展手段，把怪獸變成了一隻鐵牛，鎮住了海眼，水災褪去，人們在陸地上歡呼，似乎在歌頌海姑顯靈，最後修建了一座廟紀念這件事。
周卓心道這廟活該被拆，淨整些懸的，要是真是這樣，怎麼沒見有神仙保我發財？我天天祈禱夜夜祈禱，可比那些臨時抱佛腳的災民虔誠多了。
周逛子平日裡沒心沒肺，心道周爺我這趟不能白挨嚇唬，沒有鬼就好辦，這屋子邪裡邪氣，說不定真有寶貝。你逛爺這就打算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了，找到了寶貝，就當給咱壓驚。
他提提褲子，整整衣服，咳了幾聲以壯膽色，提著鐵鍬開始四處找，這裡敲敲，那裡摸摸，把個破房子翻了個底朝天，但是眼看著東方泛白，卻是破衣爛衫都沒找到半件。
周逛子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氣，衝著空氣大罵老李，罵完老李罵高老爺，狗日的淨是些假情報，這破屋裡那有啥寶貝啊！
他氣呼呼的，一屁股坐下，心裡那個沮喪勁兒就別提了，他倚著供臺往後一靠，正打算歇過氣來就往家走，卻不料撐在身後的手一空，回頭一看，供臺的側邊上，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周卓屏住呼吸，爬過去探看，裡面竟然透著一絲光亮。
「那群大老鼠剛才是不是都鑽進這個洞裡了？之前倒是沒注意。」他晃了晃腦袋，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洞裡還往外冒著光，難道寶貝就在這個洞裡？
都說富貴險中求，周逛子欣喜難耐，不多做猶豫，比量了一下洞口大小，自己堪堪能鑽進去，便貓起身子，進洞取寶。
7
這洞出奇的長。周逛子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前面一拐彎，洞口直直朝下，周逛子爬到洞口邊緣，見下方是一個如同罈子一般的寬腹地洞，洞裡盤根錯節，密密匝匝的全是樹根，正中間，根須最茂盛，裡三層外三層似乎裹著什麼東西。數不清的水老鼠正圍在那裡咔嚓咔嚓啃著樹根，似乎是要把所有的樹根都啃斷。有兩個人說話聲傳來。
周逛子放低呼吸，貼著耳朵靜聽：
「還有多久大老爺就能出水了?」是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問道。
「快了，身上的鐵餎餷快腐蝕沒了，前後就是這兩天。」一個破鑼嗓子回答。
「好嘞，小的們加把勁，咬斷大槐樹的根，把驚雷鼓弄出來！」尖細嗓子語氣興奮道。
「取出寶貝，迎大老爺出水，浴水祓褉，得道成仙嘍！」破鑼嗓子拉著長腔道。
啃樹根的大老鼠吱吱亂叫，似乎響應著一般。
周卓聽了半天，雖然不知道這倆人在說什麼，但是卻聽到「寶貝」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黑燈瞎火，聽著似乎是兩個賊人分贓，正好被我撞見，俗話說見者有份，我這就去撞破他們的勾當，嚇他們一大跳，哈哈！
轉念一想，這夜黑洞深，萬一賊人心狠手黑，周爺我雙拳難敵四手，可如何是好？他思來想去，心裡就像有一雙小手不停地撓一樣，想去又不敢去，猶豫半晌，心道我不出聲，先看看總沒事吧？他緊了緊手裡的鐵鍬，踏實了幾分，便悄摸摸的伸著脖子，雙手把住洞口往下一看：
一胖一瘦兩隻大老鼠穿著兩件大褂，正在指揮這一群小老鼠啃咬樹根，這兩隻老鼠比花貓還大，人立著，一邊興高採烈喊著號子，一邊瞪著綠豆大小的眼睛，巴巴望著那片咬斷了的根須，裡面一個撥浪鼓露出來，尺把長，通體漆黑，鼓面兩側兩顆雞蛋那麼大的深藍色彈子，幽幽發著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咬，使勁咬，把這臭樹咬死，省的礙我們的事！」瘦老鼠操著破鑼嗓子喊道。
周逛子在上邊聽得咬牙切齒，鐵牛鎮的人無一不愛公園裡的神樹，周逛子從小就在樹下聽高老爺說書，更是愛上加愛，眼看著這群壞老鼠要害神樹的性命，心下又急又怒，頓時忘了怕，他摸起腳邊的鐵鍬，輕輕舉起來，兩個膀子一用力，狠狠地把鐵鍬朝著兩隻大老鼠投了過去！
啊呀！瘦老鼠慘叫一聲，腦袋當場碎成了兩半，它晃了晃，撲通倒在地上。這一下不得了，四周的小老鼠如同沒了主心骨，瞬間鑽進四周的縫隙，逃得無影無蹤。
那隻胖老鼠行動緩慢，沒等走幾步，就被跳下來的周卓一腳踩住了尾巴。它倒是反應快，搗蒜似的不停磕頭：「英雄饒命，英雄饒命！」
周逛子本想一鐵鍬結果這隻老鼠精，可一聲英雄正好叫進了他的心窩裡，他受用無比，一把拎起胖老鼠，豪聲道：「你這妖怪，碰到了你周爺爺，還想有命活？」
那胖老鼠一雙小眼睛賊光閃爍，轉了幾下，嘿嘿乾笑：「英雄大人有大量，不跟小老鼠一般見識，您放了我，我回頭肯定報答您！」
周卓神色一動：「我要是饒了你，你怎麼報答？」
胖老鼠忙說：「英雄要財，小老鼠去給您聚財，英雄要名，小老鼠給您揚名。」
周卓大喜道：「我想要錢，你能給我多少？」
胖老鼠道：「要多少有多少，英雄先放我下來，有話好說。」
周卓不買帳，他一手倒提著胖老鼠，一手從樹根裡掏出那支撥浪鼓，問：「聽你們剛才的意思，這是個寶貝。這個東西有什麼稀奇？」
胖老鼠沉吟幾聲，支支吾吾就是不說。
周卓厲聲道：「快說，不說我就把你的腦殼也敲成兩半！」
胖老鼠趕緊回答：「其實也沒什麼，小老鼠我拿這個東西，原本是打算去救人！」
周卓想，一個破撥浪鼓能救什麼人，但是一聽沒什麼油水，頓時興趣了了，開始逼問胖老鼠怎麼給他弄錢。
胖老鼠答應他，明天晚上，讓周卓等在門崗亭子裡，子時一過，必定能看到一輛車，只要搖動撥浪鼓，車就會停下，裡面裝著周卓這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說完這個，胖老鼠訕訕道：「英雄一時手頭緊，小老鼠自當效力，可是這面鼓對您沒什麼用，不知道能不能還給我？」
周卓高興地拍拍胸脯，笑著說：「好說好說，救人是好事。只要你給我弄來錢，不用說一面鼓，上山下海我都依你！」
胖老鼠眼睛一亮：「英雄此話當真！」
周卓道：「你周爺一句話摔地上能砸一個坑，自然不假！」說完把胖老鼠放地上，說一句「走吧！」胖老鼠千恩萬謝，拖動著肥碩的身體，順著牆縫慢慢爬走了。
8
第二天，三月初八，上巳節。
周逛子抓耳撓腮的苦挨著等著太陽下了山，天剛擦黑，他就鑽進了崗亭裡，眼睛直勾勾的望著大門，等著胖老鼠給他送錢來。但拉廢料的大車進出好幾輛了，可是胖老鼠還是沒來。
百無聊賴之際，他突然想起那支撥浪鼓，便拿出來在手上把玩。這個撥浪鼓比蒲扇都大，材質非石非木觸手一彈，就會發出厚重的如同悶雷一樣的隆隆聲。
周逛子玩了一會兒，眼睛不由得被鼓面兩側的彈子吸引。心道看這水色藍盈盈的晶瑩剔透，不會是兩顆寶石吧，看這個頭，要是真貨可就發了財了。想到這兒，周卓小心翼翼把兩顆藍色珠子摳了出來。
兩顆藍色珠子一到了手上，周卓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珠子觸手冰寒，如同兩隻妖異的眼睛，跟它們對視一會兒，感覺整個人都要僵住了。
周卓心想這可撿到寶貝了，一般的玻璃塑料可沒有這個功能，必定是真的無疑，趕緊找了幾塊布，裡三層外三層包了起來，好好揣進了兜裡。
忙活完了，轉念一想，跟胖老鼠約定搖鼓為號，這撥浪鼓的彈子被摳出來了，撥浪鼓可就沒聲了。順手從窗邊抓過來一把車輪胎裡面的鐵珠子，撿裡面最大的兩顆往裡一按，嘿嘿，正好！就在周卓正為自己的機智得意之時，卻不知覺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陰雲密布，陣陣夜風夾雜著土腥味刮過來，看樣子將要有一場豪雨要下。
周卓擔憂的想，馬上就有一場風雨，那胖老鼠能來嗎？
正患得患失，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頓時把四周照的鋥亮。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落下來，瀟瀟的雨幕裡，只見院門外的大路上，遠遠地跑過來一輛奇怪的車。
那是一輛四輪小車，黑布幔，黑頂篷，前面拉車的是十來只家貓大小的水老鼠，毛皮黑亮，眼冒紅光，四隻爪子在水上飛快的划動，在譁譁的雨水中，老鼠車像船一樣疾行，轉眼間就奔閘口而來。
周卓來不及想其他，趕緊搖動撥浪鼓，轟隆隆，轟隆隆，不知道是天上的雷聲還是手裡的鼓聲。周卓被震得耳朵嗡嗡直鳴，捂住了鼓面一抬頭，看到那輛老鼠車已經停在了他的門崗前。
老鼠車搖晃了幾下，只聽撲楞楞一聲，從車上掉下一塊黃澄澄，亮晶晶的石塊，竟然是一塊拳頭大小的狗頭金！
周卓大喜過望，也顧不上外面風雨交加，趕緊出去撿金子，他撿起金子的功夫，老鼠車動起來，朝著門外面跑。
周卓跟在後面，又搖了一下撥浪鼓，老鼠車上又掉下一塊金子，周卓喜得嘴巴咧到了脖子根，只恨晚上過來沒有背一個大口袋。
老鼠車不停地往前跑，周卓跟在後面只顧悶頭撿金子，一路跑一路撿，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鐵牛河邊。
今晚的鐵牛河顯得與往常不同，一直清澈的河水此刻渾濁不堪，河面上濁浪滔天，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旋渦遍布河面，電閃雷鳴之中，河底似乎傳來一陣陣巨獸的低吼。
等待河水灌進了周卓的褲腿，周卓才發現不對勁，那輛老鼠車直接衝進了河裡，消失在一個漩渦中。
周逛子大叫一聲「媽呀」，拼命往後退。突然一個巨浪打過來，一下子就把他卷進了一個大漩渦裡。
河水冰涼刺骨，周逛子灌了好幾口河水，使出渾身的勁兒，拼命地往岸邊方向遊，他的水性不錯，穩住心神後，漸漸擺脫了旋渦的吸引力，就在他快要成功的時候，突然感到雙腿一緊，一股大力撕扯著他往後拽。周逛子往後看，嚇得亡魂皆冒。
高低起伏的烏黑水面上，一大群水老鼠烏泱烏泱的浮在上面，它們如同心有靈犀一般，把周卓圍住，水下的老鼠扯住周卓的腿，其他的老鼠張開大嘴，朝著周卓的身上拼命撕咬！
這些水老鼠兇悍之極，七八隻爬在周卓的身上，周卓頓時感覺體力不支，他渾身疼痛難忍，忍不住大叫一聲，一口水嗆進了肺裡，頓時消了力氣，被水老鼠群拽進了漩渦裡。
漩渦裡露出那輛黑色的老鼠車，胖老鼠蹲在車頂上嘿嘿奸笑：「英雄果然一言九鼎，咱們不上山只下海，買命錢已經給了你，就麻煩你抱著驚雷鼓，到海眼裡迎大老爺出水吧！」
「上了這老鼠精的惡當了！」周卓絕望的想，他猛嗆幾口髒水，整個人頓時像綁上石頭一樣下沉，意識漸漸模糊，他看到深不見底的漆黑水底似乎藏著一個龐大的身影，一個巨大的頭顱揚起來，對他張開了嘴。
「那是個什麼東西？」周逛子在彌留之際，突然想起了昨晚壁畫上畫著的那個牛頭人身的怪物。
「傳說難道是真的……」
突然，眼前一道白影閃過，周逛子感到後背一緊，緊接著身體開始往上浮，自己仿佛被託了起來，還未反應過來，便猛然衝出水面。
「咳咳咳！」周卓狼狽的咳嗽，嘔吐了一陣兒，好不容易把肚子裡的髒水全部都吐出來，他大難不死，心裡著實激動萬分，抬頭一看，面前站著一個身穿灰衣灰褲的年輕人，這人身邊靜靜立著一直雪白的大狐狸，一人一狐在這悽風苦雨裡從容而立，片雨不沾，宛如神仙降世。
他抬頭的時候，那個年輕人也正直直看著他，那雙眼眸溫潤平和，偶爾閃過一絲光芒仿佛藏有莫大的威嚴。周卓忍不住噗通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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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逛子撿了一條命，上岸吐盡了髒水，驚掉的三魂七魄算是歸了位，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先是摸索自己的衣服口袋，這一摸不要緊，一路上撿的幾十塊狗頭金竟全部不翼而飛，周逛子的臉色瞬間刷白，那樣子看著比丟了命還心疼，呆呆的念叨：「我的金子沒了，全沒了……」
面前的年輕人平伸出手來，手心裡躺著一塊閃閃發亮的金子，他說道：「你在找這個？」
周逛子大喜過望，踉蹌上去搶，那年輕人也沒攔著，任由他從自己手上把金子奪走。
周逛子失心瘋一樣嘿嘿笑著，抱著金子狠狠親了一口，卻感到嘴上一疼，不由得定睛一看，手上的金子怎麼變成一塊生鏽的鐵疙瘩了！
那年輕人喝道：「被妖魅橫財迷了心，到死都不捨得放手，蠢貨，你看看你拿命換了什麼！」
周逛子呆愣愣看著地上的金塊一眨眼都變成了鐵鏽，巨大的失落讓他頭腦發空。他癱坐在地上，任由風雨拍打在他身上。
突然間，一道閃電從烏雲密布的夜空中直貫而下，激射進鐵牛河中央的一個巨大漩渦中，大片的水老鼠悍不畏死的往漩渦裡衝，被電死了不少，一陣冷風颳過來，空氣中全是皮肉被烤焦的腥臭味。
岸上眾人被這天地之威駭的一時無話，周逛子更是臉色蒼白，渾身發抖。愣了半晌，他才哆哆嗦嗦說：「那隻胖老鼠……騙我，說能給我花不完的錢……它說要救人……救人不是好事嗎……」
那年輕人面色一寒：「鼠妖拿你的命去迎夔牛出水，你倒是大方，想讓那百年前大興水災的夔牛現世，把這方圓百裡再淹一回嗎？」
周逛子恍然大悟，他想起在海姑廟看到的壁畫，那個巨大無比的怪獸和那場駭人聽聞的大水災，難道傳說是真的嗎？
突然間，鐵牛河正中央的漩渦中直直衝上來一股黑氣，將落到半空中的雷電生生擊散，一聲巨大的獸吼聲震四野！
「祓褉浴水，得道成仙啦！」一隻黑色的小車漂在漩渦邊上，那隻身穿大褂的胖老鼠尖利高叫道。
餘音未落，更多的的老鼠從岸上前赴後繼衝進漩渦裡，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黑毯一般的鼠群從漩渦裡拱出一個龐然大物來！
10
鐵牛河畔驚雷陣陣，鬼哭狼嚎，河中央冒出一個怪物來，把周逛子嚇得遍體篩糠。蕭淺的眼中罕見的凝固著憂慮的神色，他抓起周逛子道：「驚雷鼓在你那裡吧，給我！」
周逛子眼神呆滯：「什麼鼓……我什麼都不知道……」
蕭淺道：「你從地底下得到的那面鼓，鼓槌上嵌著夔牛的眼睛，只要搖動那面鼓，就能引著夔牛重新沉到海眼裡！快點！」
但是周逛子渾身摸索半天，最後哭喪著臉道：「我身上沒有，那面鼓大概在我落水的時候丟在水裡了……」
正說著，漩渦上再次傳來胖老鼠的高叫：「迎大老爺出水！」
只見它高高跳起來，一對爪子上捧著一隻尺八長的撥浪鼓。
周逛子見到後指著大叫：「在老鼠精手裡，就是丟在水裡了……」可是他突然閉上了嘴，他瞪大眼睛，看著漩渦底下的怪物完全浮上來。
那是一個根本看不出什麼形狀的怪物，它像是一個不規則的大鐵塊，身上掛著層層骯髒的鐵鏽，腐爛的水草糾纏著各種各樣的生活垃圾，數不清的死魚爛蝦附著在上面，散發著陣陣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
那怪物從漩渦中挪動一步，一股股的黑水泛出來，刺鼻的氣味讓空氣都似乎凝固了。怪物頂上原本屬於眼睛的地方，此刻是兩個巨大的窟窿，空洞洞的，不停往外滲出如同鮮血一樣的液體，悽厲的慘狀難以言表。
胖老鼠跳起來，拿著撥浪鼓，看也不看便把鼓面兩側的彈子摳出來，然後捧著一路爬到怪物的頭頂，就要把彈子放進那兩個窟窿裡。
「夔牛大老爺的眼睛歸位啦！」胖老鼠歡呼一聲，水面上無數的老鼠吱吱亂叫，一雙雙小眼睛此刻都充滿渴望的望著怪物。
蕭淺急道：「這下麻煩了！」
周逛子小聲道：「那兩顆珠子那麼重要麼，我倒是……」
河面上，萬千的老鼠都在等待夔牛為它們祓褉，可那一雙彈子嵌入到眼眶裡，夔牛卻突然一動不動了。
大老鼠肥肉亂抖，急不可耐的又叫一聲：「請大老爺賜給我祓褉浴水，助小妖洗去雜陳。」
等了好久，水中的巨獸都沒有反應，他的眼睛中血水滲出的更加厲害。胖老鼠瞧著情形不對，它哪能想到，那兩顆眼珠子早就被周逛子掉了包。
只聽見巨獸痛吼一聲，胖老鼠還未有所反應，就被夔牛一口吞進了嘴裡，只聽嘎嘣嘎嘣筋骨碎裂的聲音和一聲短促的慘叫，隨後便沒了動靜。
胖老鼠一死，水面上的水老鼠群頓時如鳥獸散。那夔牛換了一對假眼珠子，驚怒欲狂，天地似乎也受到了感應，一時間，烏雲垂地，濁浪排空，水天相接處，閃電如蛇走，悶雷如鼓點。
那夔牛眼下發了狂，要上岸來了。
鐵牛河水如同墨一般漆黑，巨大的漩渦隨著夔牛緩緩移動，那尊巨大的妖獸哞哞低吼著，單足猛然一震，高高躍起，這一跳之力何止千鈞，激起了滔天的巨浪，朝著岸邊狂湧而來。
蕭淺面色一寒，一把將愣在一旁的周逛子說：「回到鎮子，把所有的人疏散開，離鐵牛河越遠越好！」
周逛子苦著一張臉道：「深更半夜，那麼多人怎麼叫的過來啊，再說這裡離鎮子那麼遠，我這……還來得及嗎？」
蕭淺沒有回答他，而是摸了摸小詩的腦袋，沉聲道：「你把他送回鎮子裡好不好？」
小詩嗚嗚低鳴，它蹭蹭蕭淺的臉龐，白色的尾巴一卷，把周逛子卷在背上，在周逛子的驚叫聲中騰空而起，一瞬間消失在了天際。
蕭淺望向夔牛，他清嘯一聲，縱身躍向半空。遠遠望去，在與天相接的黑河水幕前，他的身影如同螻蟻一般，擋住了夔牛的前進方向，他大喊一聲：「靈樹何在！」
清朗的長嘯聲突破了風雨雷聲，響徹天地。只見岸邊的土地突然紛紛隆起，一道道巨大的根須破開土層，如同一條土龍，沿著河岸快速拱開，盞茶功夫，就形成了一道拔天接地的巨木屏障。
蕭淺立在巨木之上，衣袂獵獵作響，他的眼睛紫光大盛，天地間響起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夔牛，莫要再進，我助你恢復本來面目！」
那夔牛妖獸失了雙眼，癲狂無法遏制，空中的聲音反而激起了它的狂性，空洞的雙眼裡血淚迸出，仰天狂吼一聲，攜風帶雷的高高躍起，腦袋上鏽跡斑斑的長角如同巨箭般狠狠撞向了樹牆！
轟隆！腳下的大地劇震，夔牛一擊未盡，又盡施妖力，只見鐵牛河面漩渦劇烈旋轉，從漩渦中升起幾十道黑色的水龍捲，帶著攪碎一切的力量，朝著半空中那個孤獨的身影襲來，頃刻間樹牆和微小的人影便淹沒在了風雷龍捲中！
11
周逛子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他已經挨家挨戶敲了不知道多少家的門，但是但是沒人給他開門，脾氣差的甚至破口大罵，你這個死逛子白天禍害大家還不算，晚上還要打擾別人尋開心。
周逛子鼻青臉腫倉皇而逃，心裡悲憤難言，周爺我好不容易做一次好事，還他媽被人冤枉，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想死全都去死吧，老子不伺候了！
打定主意，他一個懶驢打滾爬起身來，四周環顧一眼，眼見鐵牛河公園地勢高一些，便朝那邊奔去。
他一步三爬，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慌忙不見路的時候，只聽見前方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只見公園裡的那株龍爪槐竟然拔地而起，接天而去！
周逛子仰頭看著那棵樹越長越大，樹冠上坐著一個白須白髮的老頭，正在手舞足蹈的，老頭嘴裡念念有詞，隨著他的手勢，靈槐的根莖紛紛而起，朝著遠處的鐵牛河岸邊湧過去，一堵幾十米高的樹牆正在緩緩形成，把整個鐵牛鎮圍起來。
周逛子畢竟認得此人，從小到大聽他說書，感情深厚不能扔下這老頭不管，便大喊道：「高老爺，別爬樹作耍了，鐵牛河裡出了一個大怪物，鎮子馬上就要被淹了，你快下來，咱們爺倆這就趕緊跑啊！」
樹上的正是說書的高老爺，他哈哈一笑道：「小周，老槐樹我得謝謝你，要不是你拍死一隻水老鼠精，我的根子就得被咬斷了，哪還能今天跟仙人一起降妖！呔！兀那妖魔，吃我一記厲害的！」
周卓驚得下巴頦子都要掉下來，敢情平日裡說書算卦的老頭竟然是個樹精？
高老爺大聲道：「周卓，我早見你不是凡人骨相，你不是問我何日你也能成就一番英雄事業嗎？就是應在此日了！還在愣著幹什麼，趕緊幫忙啊！」
周逛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說：「鎮子的人都不信我，說我是傻逼，我能有什麼辦法！」
說話間異變突起！
突然大槐樹噼裡啪啦炒豆子般作響，樹皮鼓脹皴裂，巨大的樹冠上，枝葉紛紛掉落，地面上虯龍般拱起的根須寸寸斷裂，高老爺搖晃了一下，猛然回頭，朝著周卓似乎要說什麼。卻一道白光閃過，自天上降下一道雷霆，正劈在了高老爺的頭上。
轟隆隆！密密麻麻的雷聲在天上滾滾響起，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周卓失神的望著眼前，樹冠上冒著雷火青煙，偌大的龍爪槐樹已經被劈成了兩半！
遠處響起了通天徹地的巨吼，周卓麻木的轉身望去，遠處的巨樹屏障如同土石崩裂般傾倒，黑色的洪流再無阻擋，頃刻間將小鎮淹沒在滾滾黑水中！
12
不知過了多久，周逛子在陣陣哭嚎聲中醒來，眼前是茫茫的黑水，小鎮的居民有的擠在高一點房頂上，有的抱著破碎的木板隨水漂流，然而一個浪頭打過來，再次浮上來的便只剩一點碎木頭渣子了。
「不是倒進海裡了麼，怎麼全浮上來……」周逛子欲哭無淚，他雖然是個逛子，但是自己生活三十多年的家一晚上變成了這幅樣子，他心裡又害怕又自責，心裡隱隱有個聲音似乎在說，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無盡的黑水之間，那個醜陋巨大的妖怪泅水而來。
不知道為何，周逛子腦子中沒有多少對這妖怪的憎恨，而是不自覺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酸液廢料腐蝕著，它一定很疼吧……
他想起了一直鼓勵自己的高老爺，想起了在鐵牛河公園裡下棋散步的人，想起了跟自己一起值班的老李，那100塊錢的罰款還是老李替自己墊的，還沒有還他……
我能做什麼啊，我能做什麼……
周逛子的胸中似火燒，他想大喊，想大哭，但是喉頭動了幾下，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遠處，有一個微小的身影還在空中跟妖怪對峙著，一次次吃力的擋下撲向小鎮的龍捲和巨浪，那個陌生的年輕人，他是誰，他為什麼要幫我們？
他還能堅持多久？
周逛子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力量，他想為鎮子做點什麼。他環顧四周，突然眼前一亮，只見身前十幾米的地方有一節枯枝，枝頭上掛著一支黑色的尺八長的撥浪鼓，那支撥浪鼓原本被胖老鼠拿走，不想竟落在水下，隨著風浪衝到了周逛子面前，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
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划過，周逛子突然有了辦法，仙人摘下了海妖夔牛的眼睛，製成了一柄能號召群妖的驚雷鼓，而原先鑲嵌在鼓面兩端的夔牛眼睛，不是還在自己身上嗎？
周卓欣喜若狂的渾身摸索，果然那兩顆藍色的大珠子還好好包在自己懷裡，周逛子小心翼翼取出來，心道天無絕人之路，周爺我今天英雄算是當定了！
他奮力劃著大樹枝，想要到枯枝邊上去拿撥浪鼓，卻不料他把藍珠一拿出來，遠處的夔牛就立刻感應到，一陣比剛才都要猛烈的狂風巨浪湧起來，夔牛借著水勢，再次躍起，壓力如同小山一般從頭頂襲來，周逛子頭皮發麻，心道周爺難不成出師未捷身先死，這英雄這輩子是做不成了？
風浪一起，水面頓時驚起了狂瀾，那枯枝哪裡經得住這樣的力道，應聲折斷，周逛子眼角瞪裂，看著那支撥浪鼓在水裡打了個轉，被浪頭一下子吞沒了。
見此一幕，周逛子心若死灰，他朝著逼近的夔牛大罵道：「你奶奶的，有能耐朝著周爺我一人來呀，我要是敢說個怕字，我周卓兩個字倒著寫！」
他一邊喊著一邊大哭，他恨自己貪圖一點小利，也恨自己被胖老鼠蠱惑，他恨自己沒出息，被豬油蒙了心，一道黑色的巨浪朝自己撲過來，周逛子任命的閉上了眼睛！
閉目等死之間，耳朵邊上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周卓不忙尋死，還有一個辦法非你不能見效！」
「高老爺！」周卓顫聲喊道，他睜眼一看，那株被雷劈了的龍爪槐竟未死絕。水面如同被利刃分開，一段段樹根從水下浮出來，很多被水衝走的人全部抱著樹根浮上水面，那柄沉到水下的撥浪鼓也被樹根帶上來，好巧不巧，周逛子一伸手正好能夠到。
周卓想也不想，抓起撥浪鼓就把兩顆藍色的珠子塞進了鼓面兩側的彈囊中，他高高舉起撥浪鼓，一邊踉踉蹌蹌在樹根上奔跑著，一邊使勁搖動著撥浪鼓，大喊道：「來呀，你不是想找回你的眼睛嗎，跟我來呀！」他深一腳淺一腳朝著鎮子外面跑，果然夔牛被鼓聲吸引，巨大的身軀緩緩移動，衝著周逛子而來。
可是周逛子移動緩慢，沒跑出幾步就摔倒在水裡，眼看著沒等出鎮子就要被夔牛追上，那巨大的單足從天而降，被它踩中了那還能有命在？
危機時分，空中傳來嗚嗚的鳴叫聲，一道白影電射而來，間不容髮從夔牛的腳底下把周逛子撈回來，周逛子心頭火熱，那個陌生的年輕人難不成真是神仙！
兩個人駕著白色的大狐狸一眨眼就奔向了遠方，遠處是旋轉著大漩渦的鐵牛河，漩渦底下，正是夔牛出水的東海海眼！
13
蕭淺沒想到周逛子竟然有此等勇氣，他指著下方緩緩旋轉的海眼，對周逛子道：「快搖動驚雷鼓，把夔牛引進海眼裡來！」
周逛子自然也不含糊，一邊大喊著，一邊搖動起驚雷鼓。夔牛尋聲而來，但周逛子沒來得及高興，卻發現那夔牛踏進河裡便不再往前走了。這妖獸竟然不傻，同樣的招數難以再次奏效。周逛子心頭大急，眼看著海眼不停湧出海水，漩渦越來越大，不出一時三刻，小鎮又得被大水所淹沒。
周逛子心頭一狠，大喊一聲：「你周爺當英雄就在此夜了！」眼一閉，使勁搖動著撥浪鼓，直直跳進了漩渦海眼中！
蕭淺愕然，還沒來得及阻攔，周逛子就消失在了水眼中，那夔牛巨吼一聲，忍受不住自己失了雙眼，循著氣息一躍而起，轟隆扎進了水眼。
時間似乎有一瞬間的靜止，風也停了，雷也熄了，鐵牛河的大水如同退潮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進了水眼裡，蕭淺不做多想，雙手揮舞間，紫光盈盈，只見地下斷裂的靈槐根須再次瘋長，隨著水流拼命鑽進了海眼裡，足足過了一刻鐘，才把海眼堵了個嚴嚴實實。
不知何時，風停雲散，一輪明月從空中跳出來。鐵牛河水緩緩流動，不起一絲波瀾，誰曾想到就在剛才這條河狂暴如怒龍？
月光映照著鐵牛鎮滿目的狼藉，鎮上的居民扶老攜幼，狼狽的從汙泥廢水中爬起來，一時間月冷風清，天高雲渺，人人滿面茫然，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地獄？
大難之後，人人都在月光下呼親喚友，有的劫後重逢自是喜不自勝，而有的家破人亡，更是悲從中來，放聲嚎哭，沒有人注意到，鎮子上少了一個周逛子，似乎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這個人存在過。
湛藍的夜空中，一隻白狐在月下飛馳而過，直奔東海。
半年後。
鐵牛鎮的重建比想像的要快，當秋風吹下第一片金黃的落葉時，鎮子上又傳來了歡聲笑語。鐵牛河的水溫柔的閃著碎銀子般的光芒，緩緩流向東海，沿河兩岸，高高的河堤上栽種著如同煙帶一般的楊柳，一直伴著河流飄向遠方。
鐵牛鎮的公園裡少了一棵大槐樹，顯得空曠不少。人們圍坐在一起，他們中間一個男人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連比劃帶說，人群中不時傳出鬨笑聲。
「我說周卓，你快別吹了，還坐在一頭會飛的狐狸身上，你咋不說你碰到神仙了呢？」
「就是就是，半年前從東海邊上把你撿回來，可也真是奇了，咱們鐵牛河發大水，怎麼還把你周逛子衝到東海邊上了呢？」
「哈哈哈！」
那男人氣憤道：「你們這些白眼狼，要不是你周爺力挽狂瀾，你們這些個貨早就淹死了，不感激我還則罷了，竟然還譏笑我，真是氣死我啦……」
人群中再次發出一陣鬨笑。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房頂上炊煙嫋嫋，人群逐漸散去。周卓一個人立在原地，他面前是一片還沒收拾好的荒地，地裡露著半截巨大的樹根，樹根上，一株嫩綠的小芽迎著初秋的夜風昂立著，洋溢著異常旺盛的生命力。
周卓蹲在那裡，低聲道：「高老爺，你說他們怎麼不信呢，不過不信就不信吧，你不是說過麼，真英雄都是不留名的，唉……」
他站起來茫然四顧，遠處夕陽殘紅如血，歸鴉陣陣。作品名：《夔牛》；作者：焦淺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