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景德鎮、汝窯、官窯、定窯
第一件全球性商品
我端詳著手中的白瓷盤,盤子中央是一幅墨彩繪製的西洋畫,四周裝飾著一圈金色紋樣,幾乎讓人馬上斷定這是一件異域之物。
其實,它出自明末清初時的景德鎮。這幅畫的原型是18世紀初轟動歐洲的一場婚禮——義大利佛羅倫斯的公主瑪麗嫁給了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當時的很多繪畫和器物中都有這一場景。盤子的繪製,採用的也是當時歐洲素描流行的明暗層次渲染手法,宏大而精細。這種墨彩畫到乾隆中期就消失了,據此可以判斷這個盤子應該是雍正時期或乾隆早期的。摸起來,盤子的瓷質並不十分精細,上面還有幾處凸起的黑點,這是受制於當時明爐低溫燒制釉上彩的工藝,就連當時宮廷用的御窯瓷器,有時都難以避免。再細看,還可以看出那時的中國工匠臨摹西洋圖樣時的迷惑:畫面右側拿著叉的海神波塞冬,眉眼竟然像是中國仙人,有種半中半西的滑稽感。
這個盤子是興盛於明末清初的中國「外銷瓷」的典型代表。當時西方的皇室和貴族專門在景德鎮定製瓷器,然後通過「海上絲綢之路」漂洋過海運到歐洲,在後世進入博物館或私人藏家手中。相同畫面的盤子,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中也收藏著一件。17、18世紀的這200年,是外銷瓷的黃金時代,銷往歐洲的瓷器在題材上除了人物,還有紋章、風景、動物、花卉等,一些是源自歐洲的式樣、色彩和圖案,還有一些則是歐洲人對中國的想像。
其實,源於中國的「陶瓷之路」不晚於唐朝時就開啟了。1998年在印尼海域發現了一艘「黑石號」沉船,打撈出幾萬件瓷器,以長沙窯為主,經考證為9世紀上半葉製品,證明唐朝時已經有大量瓷器向外輸出。不過,在明代初期之前,以銷往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北非等地為主,甚至明永樂、宣德年間鄭和七次下西洋,依然沒有越過這一範圍。
中國瓷器對世界的大規模影響,則是從明代中期開始的。這一時期,歐洲航海家成功開闢了新航線,大大延伸了「海上絲綢之路」。一個典型的標誌是始於17世紀初的「克拉克瓷」。正如我們在景德鎮的中國陶瓷博物館中看到的幾個瓷盤,克拉克瓷大多數都是以青花描繪,一個顯著特徵是,盤口一圈被小點線或葵花莖分隔為一個個獨立區域,像是一扇又一扇窗戶,叫作「開窗」,每扇「窗」裡的風景都不同,山水、花鳥,甚至文字,仿佛要借這方寸之地極儘可能地炫技。這種裝飾手法後來在內銷瓷器上也大規模使用,就連清代官窯有時也燒制。「克拉克」是荷蘭語中「葡萄牙戰艦」的意思,1602年,一艘克拉克船在航行途中被荷蘭人劫掠,船上超過10萬件青花瓷被運到阿姆斯特丹拍賣,這使剛剛成立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獲得了500萬盾純利,這筆錢可以購買450幢房屋,大大超出了想像。從此,克拉克瓷便成為荷蘭商船的主要商品,荷蘭東印度公司也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裡成為瓷器貿易的最大客戶,每年從中國運出的瓷器超過60萬件。這股狂熱很快傳遍了歐洲,特別是在1684年解除海禁之後的康雍乾時期,這條瓷器之路更是興盛。中國外銷瓷從17世紀每年輸出約20萬件,發展到18世紀最多時每年約百萬件,而且價格昂貴,被稱為「白金」。
可以說,瓷器是人類貿易史上第一件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性商品」。作為瓷器之路的起點,中國的制瓷技術有悠久的歷史,其獨家奧秘延續千年,世人莫不趨之若鶩。而且,在東西方貿易史中,茶葉和絲綢雖然更大宗,但它們完成的都是「輸出—接受」的單向旅程,若論跨文化的交流、滲透、影響、融合,則非瓷器莫屬,也難怪要以「china」來命名這種器物了。另一方面,放在跨文化的視角去觀察,更能清晰認識中國瓷器的內在價值,看清它的區域性、地方性和民族性。事實上也如大英博物館館長麥克格瑞格所說,「瓷器的歷史是全球對話的歷史,其對製造技術和日常生活、人文風尚等方面的重大影響是雙向的」。從這個意義上,瓷器之路完成了東西方交融的一個「文化大循環」。
「碰瓷」:從貿易到技術
一件白色瓷器,光滑如鏡,輕薄如紙,輕叩時發出樂音,在陽光下隱約透出如玉的光澤。而且它是商品、日用品和藝術品三者的聚合物,記錄了發軔於16世紀的全球化進程中多重面向的衝擊,包括藝術風格的不斷革新、國際貿易的摩擦和衝突、飲食文化的革命、服飾風格的演變,甚至還有社會價值觀念的變化。還有什麼器物能有這般奇妙?
西方世界對瓷器的痴迷和對中國的幻想相互交織。在此之前,大多數歐洲人對中國的了解都來自馬可·波羅寫於1291年的著名遊記,儘管人們對他的所見所聞半信半疑,但他五光十色的描述仍然提供了新鮮而奇異的幻象。比如他提到一座城市,「人們製作瓷碗,這些碗大小不等,美輪美奐。瓷碗只在這座城市製作,別處沒有;它們從這裡出口到全世界。在這座城市,瓷碗到處都是,且價格低廉,一個威尼斯銀幣可以買到三隻精美的瓷碗,其玲瓏可愛,簡直無法想像」。這是西方文獻中第一次提到瓷器。馬可·波羅將幾件瓷器帶回威尼斯,也從此在西方引發了一場漫長的「瓷器病」。
直至16世紀初,歐洲的餐桌上,還只有笨拙的木製、鐵製或陶製盤子,貴族使用的是銀制餐具。用慣了胎質疏鬆、釉面灰暗的低溫陶器的人們,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的白色瓷器。瓷器是當時的奢侈品,只零星地在歐洲王室中遊歷,或者出現在幾位公爵和教皇的財產清單中。最有名的那一個,是蓋涅-豐山瓶,一隻14世紀初來自中國的玉壺春瓶,加裝了中世紀的銀質柄、託、蓋,先後由匈牙利的路易大帝、那不勒斯國王、約翰·貝裡公爵擁有,繼而由法國王儲收藏在凡爾賽宮,直到法國大革命爆發,流入私人藏家手中,幾經輾轉,如今陳列在都柏林的一處軍營遺址中。美國史密森尼博物館的中國陶瓷專家甘雪莉(Shirley Ganse)指出,到了17、18世紀,隨著大量瓷器銷往歐洲,從繪畫、建築、園藝到家具、器物等,都掀起了一陣狂熱的「中國風」。那一時期,從中國定製的瓷器上多有類似的元素:亭臺、水、船、橋和樹,展現出一個幻想中的國度,那裡的人性格隨和,常常在安靜的樓閣裡優哉遊哉,與大自然融洽並存,沉湎於無傷大雅的消遣中。
在歐洲被「瓷器病」席捲的同時,真正的瓷器製作工序仍然掌握在中國人手裡。瓷器的奧秘究竟是什麼呢?
說白了,陶瓷是土與火的藝術。人類制陶的歷史由來已久,只要有黏土,加上一定的條件,原始先民就可以燒制出陶器,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創造。但是,從陶到瓷,幾乎像是被施了「鍊金術」,演變為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物質。中國人從商代開始掌握釉陶技術,發展到東漢末年,完成了由陶到瓷的過渡。瓷器發端於中國「尚玉」傳統,最先出現的是青瓷,至隋代出現白瓷,宋代則湧現出風格各異的「定、汝、官、哥、均」五大名窯。從元代開始,特別是明清兩代,青花瓷幾乎成了中國瓷器的代名詞,景德鎮也躍升為壟斷性的制瓷中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瓷器製法為中國人所獨有,作為器物的china與作為國家的China相互映照。然而,隨著瓷器貿易的全球化,制瓷技術的全球化終究不可抵擋。
歐洲人開始用各種材料實驗,嘗試複製出這種堅硬的半透明白色瓷器。1669年,法國傳教士殷弘緒來到景德鎮,半是傳教,半是刺探,一待就是38年。他在1712年寫給法國教廷的信中透露了景德鎮制瓷技術的關鍵點:「一個富商告訴我,若干年前,幾個歐洲人把白墩子買回國,試圖燒造瓷器,但是沒有使用高嶺土,結果歸於失敗……這個中國商人笑著對我說:『他們不用骨骼,而只想用肌肉造出結實的身體。』」即便如此,法國人燒制出高溫硬質瓷,還在半個世紀之後。
第一件歐洲硬質瓷器誕生在德國邁森。當時的德國在痴迷瓷器的薩克森國王奧古斯都二世統治之下,他最瘋狂的一次,是用600名龍騎兵與普魯士皇帝交換了151件青花瓷瓶,這些瓷瓶由此被稱為「龍騎兵瓶」。為了製造出瓷器,奧古斯都二世將一名鍊金術士囚禁在地牢裡,責令他如果煉不出黃金,就必須煉出「白色金子」。終於在1709年,年輕的鍊金術士在德國邁森製造出了歐洲第一件瓷器,奧古斯都二世的交叉雙劍紋章後來成了邁森瓷廠的商標。
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英國人威治伍德開創了流水線制瓷模式,不僅快速佔領了歐洲市場,也開始與東印度公司帶過去的中國瓷器一較高下。到了18世紀末期,中國瓷器唯我獨尊的地位一去不返。1792年,英國國王以為乾隆皇帝助手的名義派出了龐大使團,經過10個月航行到達了中國。使團帶去了大量精美禮品,期望與中國建立平等貿易關係。在長長的禮品清單裡,有一件物品並沒有被乾隆皇帝重視,那就是英國威治伍德瓷器。而就在同一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停止了關於中國瓷器的一切貿易。回頭看,這個小插曲頗有象徵意味,這不只是兩大瓷器的第一次「碰瓷」,更是兩大文明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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