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KY KnowYourself
我在魔都有一群好朋友,當年一起在半軍事化管理的寄宿學校上初中。冬天五點多就要起床疊被子、跑操,不能留長髮,晚自習和周末自習不允許發出一點聲音,隨時有人巡視,動不動就留堂不給飯吃。
我雖然成績好,卻是調皮的孩子,和差生們一起玩,經常和老師作對。有一次語文老師因為傳聽寫本時有人說話而不滿,要留堂不讓我們吃午飯,我無法認同他的暴怒,帶頭開始摔桌板抗議,一時間滿教室的同學都敲著桌板,然後作鳥獸散(去食堂搶飯吃)。
因為這件事,我被班主任怒吼著關在小黑屋裡,還有別的同學衝進來維護我。曾經一起和恐怖鎮壓我們的老師鬥智鬥勇,使我們這幫同學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十七年過去了,我們偶爾(一起打麻將時)還會說起小時候的「鬥爭」趣事。
我母親大概也會說我小時候是個不乖巧的孩子,經常與他們發生爭辯,要求「自己的人生我要自己決定」。
這樣叛逆的歷史,不難解釋我會喜歡上《 Matilda (瑪蒂爾達)》這部音樂劇。我的一位目前在倫敦的心理諮詢師朋友藝家,幾度在朋友圈力推這部劇,認為觀看這部劇有心理療愈性的現實意義。上周日,我在上海看了這部音樂劇。果然,這是一部充滿了心理學隱喻的劇,引發了我大量的思考。
瑪蒂爾達的故事很不尋常。它講述的是一個5歲的早慧的小女孩,充滿想像力和創造力,對抗自己的父母、對抗校長,不接受他人定義自己的命運,明確地選擇自己的立場,並且頑強地自己定義自己命運的故事。
這部劇戳穿了「溫情脈脈的童年」的假面具。現實中的童年可能是很辛苦的。對於那些不夠幸運的人來說,現實中的人生可能是充滿鬥爭的。它誠實地揭穿了一個事實:我們畢生都在抗爭,是與一切試圖貶低我們生命的力量之間的抗爭,是與試圖掌控我們命運的更大的權力之間的抗爭,是為了爭奪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而做的抗爭。
今天我想借這部音樂劇中的心理學隱喻,和大家聊聊「人的抗爭」這個議題。
劇中,瑪蒂爾達是一個極度充滿想像力,擅長講故事,還曾經出現過短暫的超能力的女孩。通過講故事,她得以逃避面對真實世界中糟糕的父母(否定她的存在、重男輕女、謾罵她為垃圾、無法理解她的深刻頭腦、認為財富和美貌才值得追求的膚淺的父母)。通過超能力,她則打敗了作為欺凌者出現的權威形象(暴虐的校長),解救了自己和同伴。
這個故事從我一開始看,就發現它充滿了精神分析式的手筆。在現實世界中,兒童也經常使用編故事的方式,來抵抗傷害性的環境。
兒童是弱小的,沒有太多的力量對抗環境——曾經,父母就是我們的全世界。這個時候,我們僅有的武器,就是自己的大腦。通過幻想和編造故事,兒童安撫自己、讓自己與現實世界隔離、給自己現實世界無法給予的滿足。
當我們在心理諮詢中與兒童一起工作時,我們會注意聆聽他們編出來的故事,在故事中,你能聽到兒童渴望的愛和對自己生活的掌控力。就像在瑪蒂爾達的故事中,她的父母是深深相愛的,是渴望孩子的,是愛孩子的。
那「超能力」存在嗎?以我極為個人化的主觀意見來說,我認為一定程度上的確是存在的。這也是人類頭腦對抗創傷性的環境的一種奇妙而偉大的創舉。
我在臨床工作中,曾經見到過一些經歷過重大的兒童早期創傷,而極度聰慧的個體。他們有著遠超出年齡的頭腦能力,實現了一些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在父母極度不穩定、會隨機發大火、帶來暴力的家庭長大的孩子,被訓練出對他人情緒異常的敏銳覺察,經常能夠提前感知到對方要說的話並提前說出來,等等。
這些能力在兒童青少年身上表現的更顯著。成年後隨著他們生活境遇的穩定和自身對生活掌控力的增強,反而會「泯然眾人」,忘記曾經保護過他們的獨特的能力——因為不再需要它的保護了。
在這個意義上,瑪蒂爾達是一部現實劇。
講故事還有另一種意義。瑪蒂爾達講給圖書管理員聽的,是她編造的故事。但她沒有講出來的,是她內心關於自己生命的故事。這部音樂劇有一首由瑪蒂爾達演唱的充滿隱喻主題曲《Naughty》,後文我們還會進一步分析它:
【童謠裡說傑克和吉爾
爬上山要去找水喝,
接下來他們肯定會摔跤
他們不可能躲得過,因為童謠就是這樣寫的——
他們是故事裡無辜的受害者。
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
他們相遇之前結局就寫在了星星上
愛啦,命運啦,外加一點點傻氣
奪走了他們幸福生活的希望。
結局呢通常還有一點點血腥
我真不知道這些主人公幹嘛不乾脆把故事改掉?
人人都說我們要聽話,但沒錯
偶爾你也需要有那麼一點調皮。】
這兩段歌詞在討論的,是一個「人生敘事」的概念:一個人如何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意義重大。
人們所認識的自己和世界,都並不是中立的、客觀的。當我們觀察、記憶、感受、總結,都會為客觀世界戴上了一層主觀的濾鏡。而這個過程,就是這裡所說我們的「人生敘事「。我們如何講述自己人生的前因後果、選擇哪些素材,會讓我們對自己產生完全不同的印象和感受。
有些人的人生敘述裡,自己的命運是被註定的,是沒有自主性的,就像這首歌裡的傑克和吉爾、羅密歐與朱麗葉。而有些人的人生敘事中,你能聽到他們對自己生命的主宰。可以說,比起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如何解讀它對我們的影響更大。
研究發現,人生敘事中的「自主性」與「交互性」、挽救式敘述的過程,都被認為對人有利(McAdams, et al., 1997; Bauer, et al., 2005; Adler, 2012)。
如果我們更多地把自己的經歷,講述成自己的選擇、自己的意志和行為的結果、或者「自己的行為是影響到了事件的走向的」;同時,如果我們在講述中更多地、有意識地去講述別人在事件中給予自己的支持、正面的影響(即便是那些同時也傷害了自己的人);我們都能夠有更多的力量面對逆境。
挽救式敘事指的是一個人在對自己生命事件的講述中,哪怕故事擁有一個糟糕的開頭,但最終一開始的消極狀況會得到了補救或改善。而把自己的人生講述成一個不斷變得更好的過程,是改變負面事件對自身影響的最重要的手段。
顯然,瑪蒂爾達內心關於自己的人生故事,是自主的、是有人支持的、是挽救式的。這是她能夠在壓制性、傷害性的環境中,保持健康的心理狀態,還有能力愛與被愛的重要原因。這為她一生與命運的抗爭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這部劇中,最為打動我的,在於它提倡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應當學會在有些時候有些「不聽話的淘氣」。個人認為,這正是中國的教育中,最欠缺的部分之一。
瑪蒂爾達這樣唱:
【發現了生活的不公,
不意味著你一定要笑著忍受,
如果一直咬著牙任它擺布,
什麼也不會改變。
就算你的力量很小,你能做的也不少,
年紀小這種小事,不應該把你阻擋,
如果你就聽任他們欺壓你,
那就等於是在說
你覺得那樣對待你是可以的
其實那樣不對!而只要錯了,你就該去糾正!
但其他人可不會幫我糾正這個錯誤,
除了我誰也不會來改寫我的故事,
偶爾你就需要有那麼一點調皮。】
一直以來,中國的教育(無論是家庭還是學校),都希望培養出「乖巧」的孩子。他們遵守規則,尊師重道,唯父母命是從。
乖巧容易讓人迷失自我。在乖巧中,我們忘記了什麼是自己的聲音,開始思考社會灌輸給我們、用來代替我們的聲音的那些聲音——包括什麼是好的生活,包括什麼是你自己需要的和想要的,包括你「應該」有怎樣的欲望和痛苦等等。
社會的主流聲音有著服務於這個社會的目的,並不總是與我們個人的利益相符。通過「必須乖巧」的教育,我們放下抵抗,不假思索地讓社會的聲音滲透我們個人邊界,從內在改造我們的心理狀態。
因此,有力量對權威說不,敢於守護自己認為珍貴的東西,很重要。在批判的反思中,我們辨認、選擇自己相信的價值取向,辨認、選擇自己要成為的人。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反叛並非一味胡鬧,為了反叛而反叛是沒有力量的。我所說的反叛,要有思考作為前提、有自身前後一致的價值觀作為支撐。
福柯說,「批判就是這樣一種運動,主體由此賦予自己權利,質疑真理的權力效應,質疑權力的真理話語;批判就是自願不臣服(inservitude volontaire)的藝術,就是深思熟慮的不順從的藝術。」深思熟慮的不順從,就是前文所說的反叛。
不聽話的淘氣是一種被嚴重低估的力量。尤其是對於女性來說,淘氣是一種被否定的、被認為和女性氣質不符的特質。然而,是在不聽話的淘氣中,我們為自己留出了獨立思考和判斷的空間,我們因而得以守住我們自己。
而除了不順從和反叛之外,淘氣還有一層「幽默的、輕鬆的、嘲弄的」意味。它不是僵硬的、死板的、嚴肅的。在《突破修道上的唯物》一書中,仁波切曾經這樣說,提到人們不該始終嚴肅地、僵死地、硬邦邦地面對生命的困境。相反,一點幽默的、反諷的力量,更能夠幫助人們從困難的環境中抽身出來。
如果瑪蒂爾達死氣沉沉、滿面愁容、嚴肅地要命的對抗,她以及她身邊關心她的人都會少掉許多歡樂和喜悅。瑪蒂爾達有她小小的孩子氣的反抗,比如給父親的染髮劑裡加上漂白劑,給父親的帽子裡倒強力膠水,她歡樂地用一種幽默的豁達感,消解了自身命運的悲劇感。這就是幽默與Irony的力量。
看到這裡時,我想起了一位與我長期通信的美國教授朋友。他曾在一封郵件中這樣對我說,Irony是人際中一種重要的工具,有一點點Irony你可以應對所有類型的人際場合,使你充滿魅力。現在想來,那所謂的Irony就是輕快狡黠,有喜悅有幽默的一點淘氣的力量。
你決定不去充滿悲苦地、認真地玩這場命運給你安排的痛苦悲情的遊戲。相反,你的豁達讓這種困境顯得渺小,還能哈哈大笑覺得這一切沒有什麼。你邁著輕快、調皮的步伐,在屬於你自己的生命中前行,你知道逐漸地、你能夠改變這一切。這就是瑪蒂爾達歌裡唱的,你需要凌駕於你的困境之上,而不是讓它凌駕於你。
最後還想說句題外話,人們、尤其是女性長期以來忽視了自己手中始終擁有的「不容忍」的力量。我一直希望在社會中發起一場「no tolerance」的運動,對於那些貶低我們、打壓我們、不尊重我們的人事,我們每個個體只需要做出這一件事「絕不容忍」。當有足夠多的個體做到「絕不容忍」,那些傷害人的行為就會沒有容身之地。這種行為會被社會驅逐。
當「不容忍」被一個社會全面實踐的時候,就有改變社會的力量。
最後的最後想說,所有人,尤其是被傳統社會文化鼓勵要服從的女性,應該去看看小小的瑪蒂爾達。學習她批判的精神,和憂傷中不失自信歡快的力量。你會發現,在蓬勃的生命活力面前,霸權以及其他迫害性的人事都一定會節節敗退。
抗爭性的人格在我看來是異常重要的,它讓我們在宏大的壓迫之下,始終保有自己作為人的尊嚴(dignity)和榮光(glory)。它讓我們始終懷有希望,始終有力量度過困境。最終,只有我們自己能夠主宰自身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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