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汙染、核試驗…太平洋上的人間天堂緣何變成遺棄之地?

近日，央視網報導了英國記者喬恩·米切爾，對1.2萬多頁的美國政府文件進行梳理，於10月12日出版了新書《毒害太平洋》，書中詳細記述了美軍數十年來在太平洋製造嚴重汙染的事實。

而英國著名作家、探險家、記者西蒙 溫徹斯特在《太平洋的故事》裡，憑藉他淵博的學識、無可超越的敘事技巧，為我們講述看似風平浪靜的海洋所見證的不平靜的故事。

近數百年間，密克羅尼西亞群島屢遭任意踐踏，外來掠奪者視這無垠的碧藍大海為私家領地，對其予取予求。密克羅尼西亞人口密集的那些群島，它們所經歷的或許是太平洋中最複雜的殖民史。

幾百年來，在外界的目光關注中，當地人獲得的寶貴權益少之又少。批評家宣稱，外族多年來對密克羅尼西亞群島的入侵所帶來的只是死亡、疾病和依賴，這種看法並不是毫無道理的，其殘餘影響留存至今，這景象並不太美妙。

尤以誇賈林環礁最為突出。

與世隔絕的軍事基地

誇賈林環礁

誇賈林是一個軍事基地。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此地就是美軍在太平洋中部地區的火箭中心，目前是隆納·雷根彈道飛彈防禦試驗場。獲準走下飛機的人不多，有權在環礁上逗留的人更少，因為該地部署著一大批價格昂貴、高度機密的高科技儀器。在這裡，數百名高科技人員、軍人和科學家肩負美國政府交予的絕密任務。

誇賈林是世界上最大的環礁之一，近100個島嶼環繞著面積達800平方英裡的潟湖，湖邊到處是銀白的沙灘，還有露出海面幾英尺a的美麗珊瑚。環礁內，海水呈淡藍色——當年德國"歐根親王"號（Prinz Eugen）重型巡洋艦在被拖至此處停放時發生傾覆，成為一座損毀的戰利品b，其殘骸清晰可見。環礁外，因為礁石邊緣的水深陡增幾千英尺，海水呈現暗深色。這裡有傾斜生長的棕櫚樹、無盡奔騰的巨浪、鳴叫的海鳥、火辣辣的太陽以及白熱的沙灘。

真正意義上的誇賈林島在環礁的南端，是這個徹底與世隔絕的軍事基地的總部所在地。誇賈林島縱深約3英裡，寬0.25英裡，島上有基地專用的機場、水塔和壘球場。換句話說，這個地方與其他軍事基地一樣，只是一個沉悶無趣的官方機構。在此地的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是非軍人身份的合同員工，其中大部分來自阿拉巴馬州，許多人都是一家總部設在阿拉斯加的公司的員工，這家公司在五角大樓的競標中獲勝，取得了此地的管理合約。

一年大概6次，委託人、客戶、誇賈林設施的使用者——他們有很多稱謂——從加州范登堡空軍基地和阿拉斯加科迪亞克島的發射臺向環礁發射飛彈，以測試其性能。各種類型、重量、速度和新舊程度的飛彈發射器，裝配著各種類型的彈頭，當然所有這些彈頭都是教練彈；隨著一聲令下，這些飛彈朝著誇賈林呼嘯而來，而誇賈林基地則使用所裝備的各式遠程望遠鏡和雷達對它們進行追蹤、測量、記錄和評定。這就是一場耗費數百萬美金的飛鏢比賽，彈頭在飛行4000英裡後濺落入海，其入水的具體位置精確到以英寸計量。

偶爾，誇賈林的專業軍隊也會發射飛彈，以迎擊朝著誇賈（島上的大多數人都將這個不怎麼可愛的家簡稱為誇賈）呼嘯而來的飛彈彈頭，並評估擊中的概率。他們深信其自創的這類耗資數百萬美金的雙向飛碟射擊比賽有著一定的意義。

誇賈林島的飛彈發射技術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可以稱得上美輪美奐——特別是夜間試驗的場景相當讓人難忘：一道道看似探照燈光的橙色彈道火光照亮了夜空，當飛彈落入海水，激發出巨大的磷光羽流。

被迫移民的本地人

而誇賈林的另一面則極少為遊客所目睹，那就是：誇賈林本土的島民們被迫移居他島。

因為幾乎沒有一位馬紹爾群島的島民會被允許在誇賈林島上過夜。他們每天傍晚必須乘坐軍隊的渡船離島，沿著潟湖北上3英裡，到達埃貝耶島（Ebeye）——12000名成人和孩子被迫居住在面積僅為80英畝a、骯髒汙穢的貧民窟裡，這裡也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之一。

這個擁擠的、散發著惡臭的、讓人感到屈辱的居住地，看上去不像是和美國保持"自由來往"的國家的社區，而更像是孟買或加爾各答的貧民窟。這裡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下水系統。學校設備簡陋，孩子（島上一半居民不滿18歲）得不到良好的教育。2型糖尿病是最常見的疾病；島上僅有一家超市，老闆是個和善的愛爾蘭人，他和關島一家公司籤了合同，售賣以噸計的汽水和肉罐頭——這計量單位大得不可思議。

悲傷的場景隨處可見。因為埃貝耶島上沒有自助洗衣店，那些想要洗衣服的人們必須搭乘渡船到誇賈林島，在安全柵欄外，有一處四面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地方有洗衣機可供島民洗衣。而僅僅幾英尺外，可以看見那些有許可證的工人和那些住在基地裡、穿制服的美國人騎車路過。埃貝耶島上也沒有停屍房，人們必須將死去的親人帶到誇賈林島上，存放在鋼絲柵欄外的冷凍庫裡等待葬禮的舉行——只有柵欄外面才真正屬於他們。

埃貝耶島的」貧民窟「

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現實場景相隔咫尺，如此近的距離實屬罕見——甚至亞利桑那州鐵柵欄外的大多數美國人也很難見識到墨西哥的貧困現實。但是在埃貝耶島上，兩種文化的隔閡卻如此殘酷、如此嚴峻地展現在世人眼前，彼此之間僅相距數寸，證據鑿鑿，無可辯駁。這標識的是一種恥辱，因為進入這些島嶼——整個環礁、相鄰的島嶼——是這些被拒入這片土地的島民與生俱來的權利。

這裡是馬紹爾群島，他們是這裡的島民。然而，在幾千英裡外的美國政府辦公室裡籤署的國際協議卻禁止這些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幾千兒女在屬於自己故土的大部分地區生存繁衍。他們必須在鋼絲柵欄 之外洗衣、照料死者，而柵欄另一邊的阿拉巴馬人和其他陌生的外來人士卻能隨意地在馬紹爾群島之間來來去去。

錢用在了哪裡？

此外，這些情況也涉及金錢的問題。美國政府和馬紹爾群島籤署了一項長期協議，租下了誇賈林潟湖周圍的11座小島。誇賈林島本身是其中最大、最重要的島嶼。

但是在環礁的北端，羅伊-那慕爾島（Roi-Namur）露出海面的礁石上也建有一座大型機場，以及許多巨型的雷達設施和望遠鏡，還有令人難以想像的龐大的遠程飛彈偵察攝像機，甚至還有一處莊嚴的日本陣亡將士小型公墓（死者遺骨至今仍在繼續搜尋中，不過時常與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遺骨相混淆）。其他9座島嶼也建有發射臺、傳感器陣列，以及塗繪在厚重水泥發射臺上的十字標靶，這些標靶被稱作"范登堡鳥兒"，其中有些是飛彈必須射中的目標。

位於馬紹爾群島的核廢物填埋場，被當地居民稱作「墳墓」。（《洛杉磯時報》）

針對上述的所有一切，美國政府每年會付給馬紹爾群島高達千萬美元的費用，這全是納稅人的錢——根據目前的協議，一年1800萬美元，租期直到2066年，展期20年。協議之上還有協議：根據大家所熟知的《自由聯合協議》，華盛頓另外還要支付比上述費用更加龐大的一筆金錢，這筆錢大體上會給予密克羅尼西亞的所有島群額外的財政援助；作為交換，美國多少能夠隨心所欲地使用這些島嶼（"多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協商的）。

但是，每年1800萬美元的"誇賈林群島使用費"是特別撥付給誇賈林的，那麼任何一位訪客都會提出這樣一個迫切的問題：所有這些錢到底用在了哪裡？為什麼像埃貝耶島這樣的地方會淪為如此貧窮之地？

這是一個謎，它暗示著許多事做錯了，錯誤甚至延續了幾代人。與我交談的每一位島民都傾向於低頭望地，試圖轉移話題。我僅得到一些含糊的回答，其中通常會提到有關馬紹爾群島原住民那奇特的部落安排、政權和權力的傳統架構、當地權貴和部落酋長的行為之類的事情。當地權貴和部落酋長通常擔任由選舉產生的職位，他們受到當地島民的普遍尊重，島民們對他們十分順從。

據說馬紹爾群島的許多高層人士在夏威夷擁有豪宅，也有島民在私底下抱怨：這些房子的維護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幾乎沒有人在口頭甚或書面直接提出上述令人懊喪的情況：「美國政府在此地投入如此巨款，此地島民的貧窮景況卻到了讓人驚駭的程度「」」

夏威夷大學的一位學者曾經寫過一本聲稱揭露這一有目共睹現象的書，但他多年來一直受人威脅，疲於應付各種訴訟。儘管該書終獲出版發售，但出版之前，出版商堅持讓他對該書進行大量刪節，以免冒犯當地部落酋長。

比基尼島的遭遇

悲慘的生活場景在馬紹爾群島隨處可見，而同樣糟心的還有比基尼島的問題。

比基尼島是位於更遠的北方的一座環礁島，距此約250英裡，但也屬於馬紹爾群島。在美國發明原子彈之前，比基尼島原是太平洋上一座頗具代表性的小島，有著濃鬱的太平洋島嶼風情，美得可以登上美國《國家地理》的封面、咖啡館的海報或者舊南洋小說的護封——然而自從19世紀40年代晚期，第一枚核彈在那裡試爆之後，比基尼島就在全世界"聲名顯著"了。

比基尼島核試驗

美國政府撥付給誇賈林島的款項被挪用，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另一方面，誇賈林島民們被迫離開了他們生活的大部分家園——島民們可憐的命運就構成了一個足夠讓人流淚的悲傷故事。

但相比之下，比基尼島民們的命運更讓世人覺得悽慘，原子武器將在他們出生成長的土地上試爆。這也是一個關於"強取豪奪"的長篇故事，因為這些比基尼島民們同樣被驅逐出自己的家園，被迫搬遷到幾百英裡之外的他鄉居住，有很多人的身體或精神出現了異樣，患上了各種奇病雜症。他們所經歷的一切世人難以想像，完全可歸於無稽的傳言——但我們卻能在太平洋的這個角落找到同樣的事例，這的確讓人寒心——在這個離奇的故事裡，沒有一位多少有點分量的官方人士為他們爭取過哪怕一丁點權益。

end

文：西蒙·溫徹斯特（Simon Winchester）

圖文：《太平洋的故事》、網絡圖片（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