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山中的生活很平靜,種莊稼,種藥材,靜守著歲月流逝,日子被消磨在春光裡,消磨在田間地頭,雖然乏味單調,但也實實在在。
山裡的一戶戶人家,進城務工的務工,在家務農的務農,無論四散開去,還是聚在一起,各自都勤勤懇懇,老實本分地過著日子。
尋訪秦嶺千柏樹溝時,就碰到這麼兩戶人家。其中一戶很孤單,男主人在家種天麻,女主人和孩子進城打工去了,另外一戶則鬧熱些,家中有慈祥的老人,也有兩個正值壯年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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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裡地後,千柏樹溝深處,山中的景致,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飛鳥在天空盤旋,時而低飛,時而高掠,時而啾啾啼鳴。松樹筆直高大,在藍天下挺直了腰杆,恣意任性地生長著。這山很寧靜,這裡啥都好,就是人太少了。
一路走進來,除了在溝口碰到的兩位老人外,我們再也沒有見到其他人。
千柏樹溝沒幾戶人家,所以一路走來,心裡都是空嘮嘮的。這種感覺,就像是人雖然餓得發慌,卻只有稀飯喝一樣。在孤寂的山中行走,多麼希望能夠碰到一個人呀!
道路修得已經很隨意了,胡亂在山體上挖幾下,只比羊腸小道寬一點,能通行農用車或者摩託車。千柏樹溝這樣的小山村,進進出出沒幾個人,路好不好,其實已經無所謂。
腳下這路還在往裡延伸,我們繼續向前走,路邊不斷出現殘垣斷壁。
山中的老房子,無論之前多麼熱鬧,主人一旦離開了,就會被這樣荒廢著。
誰能想到,這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把泥土,每一根樹木,都曾經被溫暖的大手撫摸過。那大手,是如此的粗糙結實、強勁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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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Y和友人L走在前頭,邊走邊聊,嘴裡有個話題,時間能過得快點。
烈烈的陽光曬著路邊的石頭,石頭上面竟然花花綠綠的。有蘚類生長,有樹木的裸根,也有歲月的斑駁陸離。
如果往歷史的深處遙想,幾十年前或幾百年前,會不會也有人如我一般多情,期待著從石頭縫中,找到曾經有人來過這裡的蛛絲馬跡?
秦嶺南坡和秦嶺北麓完全不一樣,南坡縱深很大,山坡較緩。這山上的林木,春天裡依然長得稀稀拉拉的。
你細細瞧,有的才剛發芽,看起來還是鵝黃一片。有的已經翠綠,生機勃勃,嬌羞而嫵媚。有的卻綻放著白花,狂喜狂悲,任性自在。
道路左邊,又有一段殘垣。在倒塌的牆壁跟前,還有一段老根。半截斷牆配上一段老根,景象十分悽涼。所謂荒村茅屋欹斜,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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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裡,前面出現一棟老房子。先是看見一輛摩託車,再後來,從摩託車後面走出一個人來。遠遠望見我們後,那人卻只探出了半個身子看了一眼。
從我們這個方向望過去,這棟老房子的屋頂,已經塌了一半,不過另一半還堅強地支撐著。老房子的房前屋後,有桃花靜靜地開著,樹梢上面還有兩個鳥兒築的巢。
走到老房子跟前,先前探出身來看我們的主人,已經進到屋裡去了。老房子跟前的地上,瓦片掉落一地。看來,這屋頂要不是剛剛塌下來,就是打算準備重新翻蓋。
不過我卻有點納悶,千柏樹溝這樣的小山村,山這麼深,房子還用得著再翻修翻蓋麼?
有人說過,中國人大概是世界上最熱衷於修房建屋的地球生物。我們的房子情結,確實是埋藏在基因深處的,根本無需外力激發,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情不自禁地生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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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您好!」主人從屋中走出來,頭髮花白,不過臉上泛著紅光,年紀應該不大,我們主動打招呼。
「你們是縣上下來的?有事麼?」大叔臉上洋溢著真誠的笑容,估計又誤把我們當著下鄉扶貧的幹部了。行走秦嶺這麼多年來,這樣的誤會不是第一次,並不奇怪。
「我們沒啥事,周末了,進山來轉轉,旅遊。您家裡有幾個人,都在家麼?」我們順便問道。
「家裡有三口人,不過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媳婦和娃,都去西安打工了!」大叔回答道。
「他們都走了,你為啥不去?家裡還有別的事情忙麼?」我們追問。
「家裡也需要人照顧嘛。我留在家裡,可以種點天麻!」大叔告訴我們。
種植天麻,是千柏樹溝這個地方,上級支持的扶貧項目之一,確實有人因此而致富,一年淨賺了10萬元。只是不知道,這位大叔的收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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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天麻是個技術活,我們並不懂,無法繼續深入交流。與天麻的話題相比,其實我們更關注的是,這位大叔在山中的生活狀態。
一個家,三口人,原本可以聚在一起,不過卻因為貧窮,只得分散開了,有的去城裡,有的留家中。
大叔家的老房子後面,有一樹桃花和一樹梨花。樹上的桃花紅得那麼嬌豔,梨花白得那麼純粹,它們盛開得那麼自在,但卻無人欣賞,更無人珍惜。
「往裡走還有人沒?」
「裡面還有一戶人家!」
「我們進去看看。」
「你們回來時再過來坐坐!」
「好的!好的!再見了!」
大叔站在兩棟老房子之間,那孤單的身影似曾相識。在秦嶺遠村行走,我觸摸逝去歲月的影子,翻開記憶深處的故鄉,是在為漸濃的鄉愁尋找物化了的場景。
從農耕生活的時代一路走來,現在的我生活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之中,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又經常在夢裡回到老家,回到童年時居住過的老房子,回到孩提時奔跑過的小山坡。
從夢裡醒來時,我的眼裡常含著淚水,會故意讓身體一動不動,儘可能多地保留一會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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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種天麻的大叔家往裡走,不到一裡地之後,果然還有一戶人家。
這是個風水寶地呀!眼前出現一塊凹地,凹地裡面,一戶人家的老房子,就修建在坡腳腳。老房子門前,有一大片土地,老房子背後,是一山的樹林子。
走到房子跟前,狗叫聲越來越大,是一條黑狗,它正緊緊地對著我們咬叫。
不過,這黑狗卻始終與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樣子,它並不打算真撲過來咬人。叫幾聲,只是裝出嚇人的模樣,這是它作為看家狗的職責而已。
作家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裡說:一條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厲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
就拿這叫聲來說,叫聲只是狗發出的一個警告,目的是在提醒主人有人來了,但主人沒發話之前,狗切不可自作主張,逢人便咬,萬一咬錯了人,主人一怒,自己的狗命也就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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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陌生人走過來,堂屋當中,一個老大娘扶著門框,抬腳走了出來,她厲聲呵退了那條黑狗,黑狗得了令,知趣地躲到一邊去了。
這棟老房子的門很大,裡面黑黢黢的。高大的門框,把老大娘因為年老而佝僂的身軀,映襯得十分弱小。
眼前的這位老大娘,大概在這扇門裡面,已經進進出出了許多年。人這一輩子,能在同一道門裡來回這樣進出,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來了!時間不巧呀,要是再晚上半個月,就可以吃到我家的櫻桃了!」老大娘沒有絲毫戒備,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見我們盯著房邊的櫻桃樹看,便細聲細語地說道。
我們謝過老大娘的好意,坐在大門旁邊的小凳子上面開始休息。
屋簷下掛著一串玉米,不過其中一半已經被掰了下來。山中的老房子,只有當屋簷下如此擺放時,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平淡的日子裡,可以把這些玉米一個一個掰下來。山裡人生活,有足夠的時間,把玉米粒再一粒粒扣下來,磨成面、煮成粥,慢慢享用。
院子裡還有一輛摩託車,那應該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日常代步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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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徵得老大娘同意之後,我走進屋中,希望拍一些老房子內部的模樣。
我們的下一代,那些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孩子們,幾十年後看見這樣的照片,還會相信他們的父輩童年的日子,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過的麼?
時代發展得太快,轉瞬即逝,快得讓我們忘記了留下紀念。
眼睛慢慢適應了老房子裡昏暗的光線,只見屋頂上懸掛著兩個紅紅的燈籠,喜慶而吉祥。祥雲、金穗,「長」字、「福」字,怎麼看怎麼覺得溫馨。
房子內部,陳設十分簡陋,牆體斑駁蒼老,滿屋子堆放的都是生活必需品,木桶、塑料桶,粉碎機、大柜子,以及許多裝糧食的塑料編織袋。
朝大門外看出去,就是老大娘剛才提到的櫻桃樹,滿樹的花兒已經謝了,樹上儘是青青的黃豆粒般大小的小果子。這小果子會在不久之後轉紅、轉黃,變得酸酸甜甜。
這戶人家的日子過得非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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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老大娘之外,這戶人家還有一位年輕的女主人。老大娘說,家裡還有一個人,我猜應該就是那輛摩託車的主人了。我們到的時候,對方剛好上山去了。
停留了一小會,我們準備離開,不過卻在老房子邊上,發現山體裡有一個洞。洞口攔著一個木門,洞裡幽深而黑暗。
「這是做啥用的?水井麼?」
「不是,是個洞,放東西的!」
「我能進去看看不?」
「看嘛。」
打開木門,我傾斜著身子探頭望進去,裡面堆放著幾十個白蘿蔔,有的已經發芽。
走遠一些了,回頭去看這棟老房子,廚房煙囪裡正冒出一縷煙,那炊煙悠悠揚揚,淡薄而輕盈,空氣中漸漸瀰漫了家的味道。
千柏樹溝很偏僻,普通人就算拿著地圖,也不一定能夠找到。這一戶人家更加偏僻,不過卻有三個人在家,家人之間能夠相互照應,簡單的日子,也就多了一份溫暖!
作者簡介
專業行走,著有散文集《#遠村行走#》,賈平凹老師、比爾·波特先生傾情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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