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是小聲嘟囔好久沒有去過電影院了,可是每次叫她去,她又開始「嫌棄」票價太貴。終於在我返校的前一天晚上,我用假期兼職的收入買了三張票邀請父母一起去看,票買了又不能退,母親只好同意。
其實她是激動得,像一個即將被帶去遊樂場的小孩子。她在衣櫃裡精心挑選衣服,總是問我們這件好不好看、那件合不合適,然後一邊輕聲哼歌一邊化妝。我站在衛生間門外看她化妝,從窗戶射進來的夕陽那橙黃色的光全部灑在她身上,我看著那側影,突然發現她的的背不再挺拔了,臉上的皮膚有些鬆弛得向下墜,深陷的眼窩滿是皺紋。那夕陽的光很細,細到把母親每一根汗毛都照得發光。那一刻,讓我想起來那幅叫《父親》的油畫。
就在那一刻,我發現母親老了,又發現她心裡還住著一個愛美的、內心柔軟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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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發了,父親開車,母親和我坐在後座,她一面看著窗外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一面驚嘆這些年的變化,我可以看出來許久沒來過市中心的她很開心,看到她開心我卻開心不起來了。這兩年因為父親工作的變故,她隨著父親去了鄉下種地。
在我心裡母親一直是名媛淑女的形象,是個極其博學且能幹的女人,總是把家裡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而在鄉下那個只有簡陋的生活設施、屋裡屋外到處是蒼蠅在飛、離住處一公裡才能找到一個公共廁所的地方,她什麼都不說,也默默堅持下來了。兩年裡她要跟父親一起播種、除草、噴藥、收穫,風吹日曬雨淋一樣沒落下,我再細看她的時候,發現她瘦了好多,皮膚黑了,臉色蠟黃,頭髮梳過卻還是一看就知道許久沒有打理,就連昔日能把她襯得光彩照人的衣服現在看起來也不再那麼合身了。
我不敢再偷偷觀察她,只好扭過頭去,我想起暑期回來她也不止一次表示希望我也在那裡跟他們住幾天,我或是嫌棄那邊髒亂差的環境、或是放不下城市的繁華和朋友們,總是推託。看著窗外,街上的每個人都是那麼光鮮亮麗,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看的電影是《八佰》,入場前她問我要不要吃爆米花,我長大後不喜歡太甜的,只隨口說了句「不要了,太貴了。」沒想到她卻毫不猶豫拉著我走向櫃檯,嘴裡還說著:「沒事兒!想吃,媽就給你買!多貴都買!」這句話一下子把我拉回小時候。小時候有喜歡的東西總是不敢張口去要,怕不禮貌,但媽媽總說:「沒事,想要媽媽就給你買!」二十年來,我一直被媽媽捧在手心裡,她如此愛我,我卻因為貪戀城市的安逸而放棄了假期與她相處的機會。看著母親笑著在櫃檯付款,我只想狠狠給自己一拳。
電影開場,母親坐在我左邊,她好像我第一次進電影院時那樣激動。是啊,她說過我去上學的時候她和父親從不上街,更別提看電影了,算下來大概也有兩年了。電影中她總是跟我講話,問我這是哪個演員、想跟我討論電影裡的人物為什麼要這樣……我總是習慣看電影時不交流,所以只能嗯嗯啊啊地輕聲附和。我感覺到她有想壓低聲音,但激動使她的聲音還是有些大,導致前排有兩個男生總是回頭看向我們。
我感覺尷尬,甚至煩躁。
我想直接告訴她看電影就安靜一點。
當我轉頭,我看見她的眼睛裡閃著電影投射過來的光。仿佛她已經卸下了作為一名妻子、一位母親、一個每天勞作的女人這些身份,放下了所有身上的壓力和責任,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完全沉浸在電影裡了。而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她收斂呢?
電影看得我很心酸,一為那八百戰士,二為我的母親。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說:「明知道會死他們為什麼還要衝出去?守在那裡或許還有生還的可能呢?」開車的父親嘲笑道:「婦人之仁。」
「可是萬一有人能來救他們,能活著和家人團聚該多好啊」她小聲說。我沒有回答,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
第二天我要返校了,父親開車把我送到機場門口,她搶著要幫我把行李提下車。她比我矮、比我瘦小,提起四十斤的箱子卻比我乾脆利落。送了我幾步,父親催她趕緊上車,不能久停。我發現她慌了,似乎很多話還沒說、很多事還沒做就要被迫結束。
她摸了摸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說出來我至今記憶猶新的一句話:「在那邊照顧好自己,好好學習,別以後像媽媽一樣」她哽咽得後面的話已經說不出來,於是緊緊地抱住我。
一瞬間萬千思緒湧上我心頭,我慶幸有這樣一位愛我的母親,又自責沒在有限的假期裡好好陪伴她。我說:「放心吧,快上車吧。」
剛轉過身我便哭了出來,卻還要昂首挺胸向前走,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發現媽媽還是站在那裡,我努力扯出一個笑,向她歡快地招手——至少看起來很歡快,我不想被她發現自己哭了。
那場電影帶給我許多感動,但更多的記憶是有關那散場電影的母親,至今不能忘懷。
排版 | 荊 棘
文字 | 翊 繁
主播 | 秋刀瑜
校稿 | 聲聲慢
選圖 | 網絡(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