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沙書場,只能靠放電視吸引部分老年客。本報記者 瞿豔花 攝
小三弦和琵琶奏出「登格裡格登」的妙韻,嫋嫋的吳儂軟語吟唱的是縈繞在江南水鄉的夢,構築了許多上海人幼年記憶中抹不掉的音律。上世紀九十年代,曾有媒體發表過一篇名為《
評彈最後的「登格裡格登」》的文章,認為這項上海本土的「草根藝術」即將走向窮途末路。不幸的是,這一切似乎都逐漸在現實中得到了印證。
評彈一度在上海輝煌過,如今漸漸陷入尷尬的境地。本報記者 吳愷 攝
3月1日,新場古鎮「第一書場」在完成內部裝修後,是否能重新開業還是個未知數。而在同一天,同樣擁有百年歷史、已成危房的下沙書場將進行推倒重來式的大修。書場,作為曾經興盛的上海一大文化場所,面臨的絕不僅僅是裝修難題,還有藝人流失、精品流失、觀眾流失……百年書場一家又一家地關閉,甚至只能搬進防空洞中求生存。
在這個繁華都市的角落裡,能否留一處讓時光停滯的地方?年輕一代能否走進書場,為保留本土文化盡一份心?這些,都不得而知。
本報記者 瞿豔花 丁元元
>>>「第一樓」的艱難決定
每個月虧損幾千元,下月是否開業仍在激烈爭論中
「第一樓」書場不知能否開張? 本報記者 瞿豔花 攝
走過新場古鎮高高的石拱橋,一座三層木結構的房舍憑水而居,「第一樓茶園」這幾個字赫然在目。小橋、流水、人家,古鎮依舊充滿了古韻,然而自今年元旦前夕開始裝修到現在,第一茶樓至今閉門謝客。
當地居民告訴記者,「第一茶樓」始建於清同治末年(1874年),因造型別致、保存完好,被稱為「江南第一樓」。三層樓房的底樓是聞名江浙地區的書場,只要花兩塊錢,就能進去聽一場評彈,外送一杯茶水。由於價格非常實惠,第一書場成了當地居民和遊客喜歡去「坐一坐」的地方。
「馬上會開的。」「公告上貼出來的,會開的。」許多居民充滿期待。然而此時,承包該樓的某連鎖茶樓內部卻在做著「一個艱難的決定」。
「原計劃3月1日開始重新營業,但現在是不是開,一切都是未知數。」該茶莊經理彭先生無奈地告訴記者。自2005年新場古鎮開發以來,該連鎖茶樓就進駐古鎮,並承包下了整個「第一樓」,在和新場鎮相關部門協商後商定:底樓延續百年書場,二、三樓開現代化的連鎖茶樓,掛兩塊牌子,書場由他們公司負責經營管理。
然而經營多年後,他們卻發現,古鎮開發並沒有帶來預期的人氣,與茶樓其他分店人滿為患的境況相比,第一茶樓卻連年虧損。另一方面,年輕人對於傳統藝術消費願望不強,導致來聽書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無法拉動消費,「而兩三元一人的茶資更顯得杯水車薪」。
他給記者算了一筆帳,每天說書的工錢加上房租和人工的成本,至少需支出200元,而來聽書的每天只有20至80人,入不敷出。
「照這樣下去怎麼做?光這個書場我們每個月就要虧損幾千元,我們一直在用其他分店的盈利在補貼書場開銷。」彭先生無奈地說。
今年春節前夕,其他分店人滿為患,人手忙不過來,而第一茶樓依然冷冷清清,於是總公司決定將第一茶樓的工作人員全部抽調出去,第一茶樓由此關門裝修,而古鎮書場也同時關閉。
按照計劃,3月1日將重新營業,但是開還是不開?彭先生自己也非常迷茫:「我們公司內部一直在激烈爭論中,但是書場生意慘澹卻是不爭的事實。」
>>>百年書場路在何方?
年久失修幾成危房,搬進防空洞「連安全要求都無法達到」
入不敷出:書場靠放電視、泡茶水維持
「八妹,倒杯開水。」「啥時能聽說書啊?」走進逼仄的浦東新區下沙西街,遠遠就聽到了一片嘈雜的喧鬧聲,抬頭仰視,「下沙書場」三個白底黑字古樸而莊重。
老人們口中的「八妹」叫周裕芳,今年62歲。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從下沙供銷社承包具有百年歷史的「下沙書場」至今,已歷經18年。
與書場一牆之隔的地方,是周裕芳的家,現如今兩幢房子已經被打通,開書場並不賺錢,雖說房租每月只要兩百多元,政府每個月也會象徵性補貼老兩口三百多元,但是來聽書的每人只收取2.5元,扣掉茶水和房租成本,連保本都難。說書藝人的工錢、水電、房租等費用,全靠老兩口開老虎灶泡開水、賣點油鹽醬醋來補貼。
「現在維持一個書場真的太不容易了。」周裕芳無奈地搖頭,以現在的工錢,請一個好一點的說書先生少說也要200元,「只有這樣才能吸引一百來個老客戶,如果找差一點的,每天只有二三十人。」
有時,實在沒有錢請說書先生,周裕芳就在書場正前方放一臺老式電視機,在沒有書聽的日子裡,老人們還是習慣來書場坐一坐,聊聊天。今年春節前,說書先生的工錢一場漲到了250元,周裕芳實在無能為力,於是這臺電視機一放就放到了現在。
「全憑老哥們看得起,在空當期花上一元錢來泡杯茶喝,讓我們維持到現在。」周裕芳說。
年久失修:鐵管代壞梁,無奈拆光重造
然而,更讓周裕芳揪心的是書場日益破敗的環境。「你看,這房子都快塌了,一下雨還漏水。」記者看到,空曠的書場內,牆磚斑駁、線路裸露,幾個布滿灰塵的紅燈籠突兀地懸在屋梁上,書場屋頂簡易的鋼梁鏽跡斑斑,上面吊著最老式的長條燈管和電扇,說書先生的臺子、聽客的長條凳也都「上了歲數」……不僅如此,由於年久失修,屋頂簡易的鋼梁已鏽跡斑斑,還出現漏雨、木樑歪斜等現象,書場內不得不撐起一根鐵管,以支撐歪斜的木樑。
去年年底,在老人們和社會人士的奔走相告下,「傷痕累累」的下沙書場的大修方案終於出爐:由航頭鎮政府籌集維修資金,南匯供銷社下沙分社具體實施修繕事宜。
昨天,記者看到,工人們已陸續進入書場,將家具擺設一一搬離,而從3月1日起,書場將正式閉門維修。「整個外牆全部拆除,只保留房屋骨架,幾乎等於新造一個房子。」
前途未卜:百年書場還需政府部門扶持
這幾天,黃桂芸一直忙著張羅下沙書場的裝修。「他們找我來跟施工隊溝通,比如施工隊想弄鋁合金窗戶琉璃瓦,老人們卻喜歡格子窗小瓦,我就幫他們將意見反映上去。」
雖然下沙書場終於維修了,但黃桂芸卻依然憂心忡忡。他曾經是新場第一書場的操辦人,作為書場衰弱的見證者,他也倍感痛心。以新場為例,解放前後,新場一共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茶館說書,即使在2005年經營第一樓書場期間,尖峰時間也有兩三百人來聽書。到如今,不光書場沒了,連適合老年人喝茶聊天的茶館也不剩一家了。
「不僅如此,即使依然勉強營生的書場,日子也並不好過。」黃桂芸說,下沙書場幾成危房,而浦東新區惠南鎮地區的百年書場清湖閣幾經易址後,現在搬到了一個防空洞裡,「連安全要求都無法達到。」
「書場越來越少,政府部門應該加強扶持,讓書場延續下去,不應該只是承包者一個人的事。」黃桂芸說。
記者手記
年輕人進書場:給評彈一次機會,給自己一次機會
關於評彈,一直想寫點什麼,卻又始終不敢下筆,生怕隻字片語承載不了自己想要表達的分量。作為一個年輕的「聽客」,雖然聽書時間也就一年多,卻是至少每周一回,對於它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
記得自己剛走進書場的時候,最不習慣的是老年聽客們的目光。我去過上海很多家書場,遇到過的和自己同齡的聽客屈指可數。剛開始,很多老聽客投在年輕人身上的目光甚至不少於對於演員的關注。甚至有一些後來熟悉的演員都曾提起,自己在演出時都很容易注意到我。
隨著自己欣賞水平的提高,我也在思考,評彈吸引自己的究竟是什麼。不僅僅是精彩的說表、優美的唱腔以及讓人會心一笑的「噱頭」,演員的講述中,還融入了很多知識以及人生體悟,而作為文字工作者,我還經常琢磨書目細節之美,以及種種講故事的技巧。凡此種種,讓我深深覺得,在二十幾歲的年紀與評彈相遇,是自己的一種幸運。
因為自己喜歡聽書的「名聲在外」,也有人和我探討,像崑曲這樣陽春白雪的傳統藝術,如今已經可以吸引很多年輕人的興趣,而走進書場的「70後」、「80後」卻屈指可數。
記得第一次和毛新琳先生長談,他也問過我為什麼會去聽書。「走進書場之前,演員也好,媒體也好,把傳統藝術說得再怎麼好,也不能讓我信服,」記得我當時回答說,「直到我親耳聽了評彈之後,才發現自己被它深深吸引。」
在這裡就當是為評彈做一個廣告,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們,不妨去一次書場吧給評彈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
調查
城市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那些曼妙的韻律似乎已隨著一代大師們的離去而杳然不知所終。作為許多老年人精神寄託的百年書場關門,在外行看來也許算是個一個新聞,但在圈內人看來,竟已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了。
藝人收入從1套房到1平米,演出從創新到「重複勞動」
從新中國成立前到上世紀五十年代評彈藝術的「黃金時代」,當時的上海灘,書場總數超過300家,最大的書場可以容納近千人。
評彈是蘇州評話和彈詞的合稱,前者只說不唱,俗稱「大書」,後者且彈且唱,俗稱「小書」。國家一級演員、張調傳人毛新琳仍然記得,人稱「巧嘴」的評話演員金聲伯,當時一天演出的收入就是一兩金子,三到五個月演一回全本《七俠五義》,所賺到的出場費就可以買一套房子。
經歷了「文革」時期的停演,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書場幾乎又都變身為了舞廳,然後越來越少。上海評彈團副團長徐惠新說:「現在上海號稱還有100多家書場,但市區裡每天演出的整書場我估計不到20家。如今在上海,能有200多名觀眾,已經是很好的演員了。」
聽客的數量少了,整體欣賞水平也隨之下降。很多演員自己都承認,說書先生的競爭意識也弱了,藝術上最可貴的創新少了,15天一個輪迴的長篇演出有時對他們來說只是簡單的「重複勞動」。
無論在藝術成就上還是經濟收入上,評彈演員都無法達到前輩們的高度。現在一個水平不錯的國家二級演員,年收入差不多也就五萬元。「要按房子算的話,演出三五個月的收入,未必能買一個平米吧。」
聽客70歲只能算是「小弟弟」,書場成孤獨老人交友地
就在繁華的南京西路地鐵站對面一個小弄堂裡,鮮為人知的是,這裡就是上海評彈團和鄉音書苑的所在地。每天下午1點半,總會有一群聽客向這裡匯聚。
上海大學退休教師袁先生是鄉音書苑的長票持有者,聽書早已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袁先生年輕時就喜歡評彈,提起年輕時「追星」的場面,60多歲的袁先生依然津津樂道:「那時候看蔣月泉演出,散場了還不走,等著他換完衣服出來,膽子大的人上去和蔣月泉搭訕。」
在書場裡,你幾乎看不到50歲以下的年輕人,如果遇到一群老聽客比年齡,70歲出頭的,絕對只能算「小弟弟」。
一年365天,一些書場可能只有在春節才休息3天,很多「空巢」老人風雨無阻。遇到好的先生,一些「發燒友」甚至還會追著演員每天趕不同的書場。
老聽客中,絕大部分是年輕時就已經迷戀上了評彈,也有一些是退休之後百無聊賴,於是走進了書場。「很多看起來上了年紀的老年聽客,往往也可能是新聽客。」在書場裡,會有少數的聽客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但沒有人會為此感到詫異。在這樣一個氛圍中,無論是學識淵博的教授,還是缺少關愛的孤老,都可以成為無話不聊的朋友。
在書場裡,老人的話題除了評彈,還有許多家長裡短,自己去哪裡旅遊了,誰家孩子結婚了,哪個老朋友生病了雖然有演員覺得,這種現狀降低了評彈聽客的整體欣賞水平,但不容否認的是,書場儼然是老聽客們的一個精神家園。
生意為照顧老聽客票價只得低廉,演員為50多元「爽約」
一張書票25元至35元(購長票可享對摺)的鄉音書苑應該是上海最「高端」的書場了,在上海絕大部分的書場,票價低到年輕人無法想像。10元,5元,甚至更低,比如,七寶書場2元,三林世博家園2.5元,還附贈一杯香茗。低票價的重要原因在於老聽客的承受能力有限。
但書場關門,早就不是什麼新聞了。去年,滬上頗有名氣的玉蘭書場結束營業,就是一夜之間的事。上海市區內仍在演出的歷史最悠久的盧灣區雅廬書場,現在同樣面臨著可能被拆遷的尷尬。
徐惠新說:「書場真的是想開就開,想關就關的,和評彈演出團體之間是沒有聯動機制的。市區內的書場大量關閉,而在市郊新開的書場有些只是為了裝點一下當地的文化含量。」
就在去年,本報記者曾與上海一家書場的負責人深談,想說動他開設周末的日場,吸引青年人陪著老人一起走進書場。但這位負責人對此並不熱情,他也向記者倒了很多自己的苦水:「你也看到了,我們這裡票價這麼低,就是不想給老年人加重負擔,每天的門票收入滿座都未必夠支付演員的費用,如果遇到颳風下雨,那就虧得更多了。」
更讓他不滿的是一些演員的唯利是圖:「每次的演員安排都是提早預約好的,但是爽約的情況也屢有出現。有些還客氣一點,跟我解釋說家裡有事,有些就直接說,你不加錢,我就不來演了。這個圈子很小,我一打聽就能知道,某些爽約的演員是在別的書場演出,那裡的演出費每天比我這裡多50元錢。」
雖然書場的經營舉步維艱,但這位負責人表示,自己還會堅持。有關政府部門也向這樣的文藝演出提供了補貼,但在他看來,方式不盡合理:「他們是出資購買了評彈團的演出,但將會出現的一種情況是團裡安排到書場的可能是藝術上不成熟的演員,而演員又覺得自己沒收你場方的錢,不必事事聽你的。」
書場的煩惱還有很多:「很多演員都上了年紀,突然發病,我還要送他們去醫院。每天來書場裡那麼多老人,萬一有什麼意外,我也擔不起責任……」
傳承青年演員流失一半,越是好苗子,走的時候越堅決
著名評彈演員高博文在他的微博上寫道:「和一眾前輩在侃京劇,書畫,惜乎我們的青年演員一點都不感興趣,評彈危矣。」字裡行間,透露著對評彈藝術傳承的擔憂。
雖然蘇州評彈學校、上海戲曲學校仍在為評彈培養後備人才,但這其中也有不少難言之隱。業內人士向記者透露:「蘇州評校每年大量招生,生源水平良莠不齊,經過5年的時間,很多孩子拿到了大專文憑,卻並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評彈演員。上海戲曲學校則規定必須招滿才能開班,這也使得一些天資平平的孩子躋身其中。」
更可怕的是優秀青年演員的流失。當年上海評彈團有一批青年演員一共13個人,現在留在團裡的只剩下了6個。徐惠新不無痛心地說:「越是那些好苗子,越是覺得自己離開評彈團,可以獲得更好的生活,走的時候都非常堅決。」而留在評彈界的,可能反而是一些資質平平的青年演員。
這其中的原因很複雜,比如剛出來跑碼頭的年輕演員,「只要把一本書背出來」也能獲得一份還算穩定的收入,但想拿到高薪卻很難。另一方面,讓那些20歲出頭的青年演員面對一屋子的老年聽客,他們的感受實在可想而知。而青年演員則雙眼緊緊盯著老演員:看看他們的藝術地位如何?經濟收入如何?前輩在兩方面的表現恐怕低於他們的預期,所以他們也有理由選擇偷懶。
支招
吳語專家、上海大學教授錢乃榮表示,新中國成立前後吳文化是非常強勢的,吳方言的後期代表是上海話,前期代表就是蘇州話。如今,蘇州評彈的式微,可以說是整個吳文化的一個縮影。錢乃榮也會唱評彈,他說這是童年的薰陶所起的作用。「海派文化的主要特色是融匯東西方的大眾文化,評彈等很多藝術形式,既然被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來保護,重要的是有一系列具體的扶持措施和經費來支持。」
如今,越來越多的上海人開始熟悉鄉音書苑這個名字,但並非因為評彈,而是因為一家民營劇團每周在這裡進行兩場相聲演出,吸引了大量年輕人,如今已是一票難求。而在評彈團內,也已經有睿智的眼光注意到:「看看周圍好多民營社團,那種闖勁、鑽勁,我們很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