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住了兩天半,去了三次神保町。讀過《神保町書蟲:愛書狂的東京古書街朝聖之旅》才知道有這個地方;多次去徘徊,因為先前在京都的京阪書房買到本現代書林1983年出版、江口孝夫的春畫研究《江戶風流夜色》。此書裝幀樸實,論述文字中插入小幅黑白圖畫,似乎更注重學術研究,我想是否還能在神保町舊書店搜羅幾本類似書籍,拿回家置於客廳書架也不會妨礙觀瞻。初次驚豔浮世繪春畫,是某年在柏林洪堡大學門前的舊書攤偶遇畫冊《朝露》,薄薄小書印刷質量一般,但收入江戶時代浮世繪名家的美人和情愛代表作,包括菱川師宣、鳥居清滿、鈴木春信、勝川春潮、喜多川歌麿、歌川豐國、歌川國芳等大師。
幾乎所有著名浮世繪畫家都創作過大量春畫,喜多川歌麿創作的春畫數量甚至超過其他題材,他最著名的《枕邊詩》現由大英博物館收藏。日本春畫英譯作Shunga,我更喜歡給這類畫作自撰英文詞Spring Palace,以緩和中文對應詞的負面效應。我不怎麼喜歡中國古代春宮畫,總覺溼答答滑溜溜,人物表情曖昧,但日本浮世繪春畫卻很有魅力。畫家精心繪出各色場景和華麗的衣著服飾來烘託主題,畫中男女常常解帶而不寬衣,關鍵部位造型極其誇張,在堆疊起伏、花樣繁複的服飾遮掩之間奇峰突起。男士很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女子則神情各異,有些心不在焉若無其事,但大多很陶醉。於斯曼欽佩畫家對情感的「驚人表達」,斯特拉文斯基則批評說「不性感,更像醫學繪圖,但不準確」。畫家讓人物擺出奇妙的姿態,四肢突兀出現在不可能的位置,關鍵部位偏離主體單獨(更多是成雙)發揮作用,目的是在平面上突出重點,頗有些後來畢卡索的效果。其實這種畫面帶點誇張更好,因為那本來就是一件無法如實表現出美感的事情。
日本春畫很多直接展示情事本身予人的極致快樂和滿足感,畫中女性並非曲意奉承的被動角色,這可以從她們臉上的表情得知。關於春畫最為生動的描述出自龔古爾:「激烈,或幾乎可說是狂熱的交媾;情難自已的一對男女糾纏翻滾,撞翻了臥室的屏風;身體交匯,融入彼此;熱烈的激情,半推半就的擁抱入懷;痙攣癲狂的雙腳,腳趾凌空翹起;忘乎所以嘴對嘴的親吻,半暈眩的女子,頭朝後仰幾乎要碰上地面,神情極樂好似靈魂出竅,濃妝豔抹的眼瞼下緊閉的雙眼;最後是力道,那強有力的線條輪廓描繪出的……幾乎可與羅浮宮米開朗基羅塑造的那隻手媲美。」
歌川國貞的春畫看著這些色彩豔麗的畫面,人們最想知道的是,用途何在?據說武士、商人和家庭婦女這三種人擁有最多春畫,武士相信春畫有抵禦死神的功效,將其藏在盔甲裡,商人則認為有防火功能,常常籠在袖中。這些顯然只是託辭,實際當是用作自我慰藉的輔助手段,因為武士和商人常在路途,而他們的妻子也獨守家中。也有說用作性教育,新娘出嫁,父母常會拿一本春畫放在嫁妝中。有學者認為畫中誇張的姿態描繪很難起到準確「教育」作用,但想來至少可讓未涉世事的新人有個「思想準備」,不至於像莫泊桑或張愛玲筆下的新娘那樣驚恐不已。
人們還好奇為何日本春畫中的男女大多衣冠楚楚,頭髮紋絲不亂似赴宴而非享受床笫之樂。學者解釋說日本人過去男女共浴,對異性裸體沒有神秘感,因此裸體畫面不像今日會立刻予人色情聯想。畫家著力描繪衣著服飾來表現人物身份,高級妓女和著名歌舞伎演員盛裝打扮出現在春畫中,或許有「名人」效應。有些春畫很可能是應妓院客人之請而作。曾在青樓流連忘返的客人終於要回家了,想要一張畫留作紀念,於是畫家巧妙地在同一畫面再現男人對特定女人的初次印象和終極感受。終極感受自不待言,而初次印象通常由服裝和頭飾構成。永井荷風曾談到對浮世繪的喜愛,欣賞畫中「遊女」和藝伎在春花秋月、夏日鳥鳴和冬日雪落中的身姿,感覺「可親可懷」,觀看春畫的人們想來也有類似心情。畫家還通過精心描繪服裝紋飾來炫耀精湛的技巧。畫中服飾反映流行時尚,常為普通女人仿效,可能還具有廣告作用。今天我們也能通過春畫了解當時的衣著時尚,例如女子激情迸發之際紅色內衣翻卷在華麗的服飾外面,這種將紅色長袍式內衣穿在和服裡面的方式現在恐怕已不再流行,但卻一直延續至竹久夢二的時代,他就曾經記述過陪同女友購買紅色內衣的情景。
春畫表現江戶時代妓女和歌舞伎演員的世界,畫家往往將當時東京都最大的煙花場所吉原用作春畫背景,但春畫的場景和角色不僅僅限於妓院,有相當一部分以居家場景來安排人物,描繪中產階級男女婚內或婚外情事,是日常生活在情色層面上的展開,例如溪齋英泉的《豔色十二》表現妓女,也表現秘密情侶或夫妻性愛。喜多川歌麿擅長用畫筆捕捉特定時刻人們的感受和表情,他的系列春畫《枕邊詩》作於1778年,展示性愛時的豐富情感,細緻刻畫惱怒、期盼、歡樂或痛苦的神情。在他最為著名的一幅畫中,一對男女臉貼臉柔情對視,女子背對觀眾,內衣略微褪去,頭部和身體有一半遮擋住男子,一隻手輕輕撫摸著男子的面龐,男子一隻眼角從女子髮際露出,那專注的眼神以及整個畫面傳達的溫柔情感令人遐想。
喜多川歌麿的春畫浮世繪春畫也偶爾表現暴力和性侵行為,但相對數量不多。畫家以畫面講述故事,再現古典或流行小說以及歌舞伎情節,附題詩句或對話,有時甚至以嘲諷的筆調改寫古詩詞,調侃道德教訓和名言警句。不少春畫多幅成冊,有連貫情節,略似現在的連環畫。鈴木春信的畫冊《風流豔色小豆人》包含二十四張春畫,描繪某人喝藥酒後身形變為豆粒大小,到處觀看別人做愛,最後得出結論說,鄉下人的做法和城裡人有點不一樣。畫家還常借物件來傳達象徵意義,例如梅花象徵處女,女子腰帶打結在前面表示妓女,剃光的頭頂表明成年男子等。有時畫面直白,態度理所當然,連事後該如何打掃戰場都描繪出來,常常是女性手裡抓著紙巾,讓觀者莞爾的同時也感到這些畫面恐怕真能起到「教育」作用。
我們今天看來如此驚世的春畫在江戶時代司空見慣,人們對性的態度相當開放,春畫創作最盛時期大約一年出版十多種畫冊,春畫甚至可以在圖書館裡借到,也會陳列在類似畫廊的地方。1804年喜多川歌麿等浮世繪畫家遭罰,受枷手五十天之刑,罪名是「有傷風化」,主要還是因為把豐臣秀吉畫入不恰當的場景中,並非真的因畫多了豔色美人。進入明治時期後,日本人接觸西方文化的機會多起來,他們拿出自己珍藏的春畫讓西方人一同欣賞,結果常常遭到鄙視,春畫被視為「封建殘餘」。1872年明治政府禁止發行春畫,隨著文化藝術和社交禮儀概念和態度的轉變,加之攝影的興起,春畫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2005年,鹿特丹當代美術館舉辦了迄今最大的日本春畫藝術展,「春潮湧動:日本江戶時代情色夢幻」,展出近二百幅春畫。2013年大英博物館經過四年的研究和籌備,也舉辦了春畫展覽,展出一百七十幅作品,並出版展覽目錄《春畫:日本藝術中的性和愉悅之情》(Shunga: Sex and Pleasure in Japanese Art),收入展品以及三十多位學者撰寫的文章。這次展覽最引人注目的畫面之一是葛飾北齋融匯荒謬與色情的《章魚和海女》(英譯作The Dream of the Fisherman's Wife),而此前歐洲人所知最多的是他的浮世繪《神奈川沖浪裏》。2015年9月,日本也在東京永青文庫美術館舉辦了春畫展,前來參觀者眾多,排隊達半小時之久才能入場。
溪齋英泉的春畫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日本才開始正式解禁春畫出版,逐漸出了不少畫冊,尤以1997年河出書房新社的一套大開本二十四卷《浮世繪春畫名品集成》為佳。兩本比較值得一提的英文書籍是《枕邊詩》(Poem of the Pillow and Other Stories, Phaidon Press, 2010),收錄著名浮世繪畫家的春畫作品,附帶對許多畫面,尤其是細微之處的詳細解說。另一本則是大英博物館2013年展覽目錄。
那日我去神保町,出地鐵站就見有書店出售浮世繪畫冊和相關書籍,有三彩社1969年出版的竹久夢二畫冊擺在門外,售價僅五百日元。我還看中一本芳賀書店2010年出版,福田和彥編的《秘版草紙本浮世繪》,畫冊裝幀典雅,售價一千五百日元,但我不想當即買下提著一路走,準備先逛其他書店,回頭再來。神保町並非我想像的那種狹窄街道兩旁書店家家緊挨的情景,不過在一個街區能看到這麼多書店也屬震撼。我總覺得時間匆忙,每進店門就著急瀏覽書架,忘記看書店名稱。有書店出售初版書,川端康成《淺草紅團》售價兩萬日元。大島書店架上的比亞茲萊印刷粗劣似複印,字小且模糊,看見他筆下毫無意義的菊花朵朵,只覺好笑而已。有書店專營英文書,我隨手翻閱瑪麗•麥卡錫著《弗洛倫薩的石塊》,恰好看見她擠兌但丁。逛到內山書店,極左極右書籍都有,可我基本不感興趣。各種書店書籍堆山塞海,我逛店又從來不喜上樓,很難淘到心儀的書。
走去淺草寺,發現同國內景點無異。再乘地鐵回神保町去買先前相中的浮世繪,然而在大街上來回兜了幾趟,都沒找見那家書店,深感失落焦急。有陳設相似的書店,架上擺著《江戶時代浮世繪》,開本略小,風格類似,我數次拿出確認是否我在找的那本書,無意中瞥見店員的眼神,倒有點尷尬起來。後來下起了雨,書店大都用油布蒙在門外廉價出售的圖書上面,還有書在雨中淋著,買回去恐怕也難保存。但是紙張好或許無需擔憂,有些修復的古籍曾經泡在棺材水裡好多年,似乎也不妨礙收藏。我在一家英文書店進出幾次避雨,翻看書籍,見有威廉•莫裡斯、布萊克和王爾德等人多種。後來讀蘇枕書,她曾提到進舊書店只看不買,店主恐怕不高興,然而我當時並未注意到店主有何不悅,或許他們也能理解避雨人的境遇?
第二日又去神保町,這次特地留意書店名稱,順便拍些照片。舊書店顧客不多,這些店必定要有些老底子才能維持。湘南書店內一半店面陳列古籍,包括聊齋繪本等,另一半擺放色情碟片,牆上寫著請勿拍照。店主自顧自聽收音機,頭都不抬。風月洞書店出售陶瓷類書籍,另自賣一些古董陶器。店內還有中國版畫集,我抽出看看封面幾個勞動人民,似當年左翼出品。五點鐘書店陸續關門,有店員在收拾門前擺放的碟片,不禁好奇是否有盜版。書業凋零,書店在逐漸消失,飯店多了起來,畢竟飲食男女才是人間真諦。
終於被我找到了那家店那本書,可惜只有下冊,問看守店面的兩老夫妻是否還有上冊,他們翻尋一頓無果,最後幫我精心包好兩本圖書,送出店門。我回到酒店才萬分驚訝地發現此畫冊乃潔本,所有關鍵部位都漂浮著銀色的雲彩,一時間心情沮喪,頗似那年購買了中華書局的《金瓶梅》,回家才發現各處略去數百字。然而人們常說《金瓶梅》真正的好處在於生動的語言展示舊日社會生活場景,潔本讓你更注重欣賞文字而不至於走神。同理,翻閱潔本春畫,專心觀賞美麗的服飾花紋和人物神情百態,但絲毫不為情色所動,這恐怕才是一本正經、值得稱讚的嚴肅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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