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三環附近一家茶樓裡,包房門輕輕推開後,63歲的李銀河拿著鑰匙袋走了進來。她身著湖藍色細紗短袖、黑長褲、白運動鞋,手腕上還戴著一塊與之呼應的白色塑料腕錶。「出門前我拿了兩套衣服,他說就這件好。手錶也是他買的,20塊錢。」面對《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說起自己的伴侶大俠,這位被認為是中國思想最為前衛的性學家顯露出少女一般的靦腆。
2014年底,李銀河在博客上公開表示,有一位相伴17年的跨性別者伴侶大俠。
李銀河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的衣著是伴侶大俠挑選的。說起大俠,李銀河會流露出靦腆神情。 攝影記者/王曉東
這一次,李銀河則因在最新出版的自傳中披露了和王小波之間喜歡虐戀,包括捆綁、鞭打等私密往事,再次走到輿論場的中央。有人強烈批評她沒有分寸地消費王小波,有人則佩服她的坦率和真實。「我喜歡這個複雜的我,我就是這麼複雜。」
1977年,尚在《光明日報》做記者的李銀河看到了街道廠工人王小波的小說手稿《綠毛水怪》,隨後兩人相識相戀。婚後,夫妻倆鄙視世俗生活,「練就了喝風屙煙的本事」。
與生前並不得志的丈夫相比,李銀河的學術之路暢達順通。1992年,《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出版。1998年之後,她的性學三部曲《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同性戀亞文化》《虐戀亞文化》陸續出版。
「北京風和日麗,我要到郊區的房子去看看了。」1997年4月10日,王小波給在劍橋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李銀河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次日凌晨,他突發心臟病去世。王小波身後獲得巨大的聲望,他的《時代三部曲》多次再版,被冠以「中國自由主義啟蒙者」的頭銜,粉絲自稱為「王小波門下走狗」。
與此同時,李銀河因在性學領域的屢屢大膽發言名聲大噪。特別是關於賣淫去罪化、同性戀婚姻合法化以及對一夜情、換偶等敏感問題的言論,可謂驚世駭俗。
2014年12月,李銀河在博客上發表《對所謂拉拉身份曝光的回應》一文,首度公開了王小波去世後自己的私生活。王小波去世三個月後,李銀河認識了大俠,一位「生理女性、心理男性」的「transsexual(跨性別者)」,兩人相守17年,還領養了一個小男孩。「好像公布不公布,沒有重新增加的壓力。十多年來我們身邊的同事、家人其實都知道我們的事情。」李銀河淡淡地告訴記者。
李銀河對自己的感情世界十分坦然。她說,研究虐戀是因為喜歡,「我對虐戀的愛好在很小的時候就露出端倪,它和我對性的感覺從一開始就密不可分。」
中文的「虐戀」一詞來自社會學家潘光旦,英文為sadomasochism(縮寫為SM),是一種性快感與痛感聯繫在一起的性活動。李銀河回憶,自己對虐戀的喜愛,源於「文革」時一位英俊的知青被五花大綁,「被凌辱的痛苦形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成為我後來常常出現的性幻想形象之一」。在自傳中,她還寫了與王小波之間諸多私密細節,包括接吻、捆綁、鞭打。
「它(虐戀)是貧乏的俗世生活中的奢侈品,是性感的極致,是人類性活動及生活方式的一個新創造,是少數最懂得享受生理與心理快感的人們的一個遊戲,是人類感官的極限體驗。」李銀河說,「我對性並沒太多負面看法。如果我一直特別反性、禁慾,就會覺得挺醜惡的,我對性是挺坦然的。」在日前出版的李銀河自傳《人間採蜜記》中,李銀河正是這樣坦然地書寫自己包括自己的性的。
李銀河與王小波的結合堪稱志同道合,充滿了浪漫與激情
對話李銀河:在性的領域,知識分子應該出來匡正社會備受爭議的性「三原則」
第一財經:你的自傳和盧梭的《懺悔錄》挺像的,很多學者就不會公開寫自己的欲望還有性幻想對象。
李銀河:對,是潛移默化的影響,當初我讀《懺悔錄》的時候就喜歡他的風格。我對性並沒太多負面看法。如果一直特別反性、禁慾,就會覺得挺醜惡的。你要看我的小說就知道,我對性挺坦然的。
第一財經:你的研究中,有哪些地方最容易引起爭議或者誤解?
李銀河:我提出的性學三原則。這是研究各國法律法規後提煉出來的:一是自願,強姦、猥褻這種一定是要受到制裁的,二是在成年人之間,三是在隱私的場合。只要符合這三個原則,什麼形式都是可以的。但是後來有人就提出,那照你的說法,同性戀也可以嗎?亂倫也可以嗎?我還對這種觀點寫了論文答辯,講同性戀是怎麼形成的,為什麼在世界各國都有亂倫禁忌。
第一財經:其實這些爭議歸根到底就是,對各種性要不要設置底線。你認為底線是什麼?
李銀河:還是「三原則」吧,要受刑法懲罰的性不跨越這些底線。當初《婚姻法》修改的時候,有人提出「破壞家庭罪」、「通姦罪」要用刑法懲罰,後來爭論很多大。社會學界都覺得不可以,「通姦法」這種稱呼太前現代了。
日報:現在社會對同性戀寬容多了。
李銀河:對。我認識一位男同志,他和伴侶想到東城區民政局申請結婚。結果人家告訴他們,其實我想給你們辦的,就是現在法律不允許,所以我就沒辦法。這在幾十年前是不可想像的。同性戀從精神病手冊中取消掉是2001年。現在有些大夫都還在說同性戀是屬於精神病,因為他們是老的醫學觀念培養起來的。
第一財經:今年6月,美國成為全球第21個允許同性伴侶結婚的國家後,很多網友都在關注中國的同性婚姻。你覺得大概還有多久才能得到官方認可?
李銀河:時間表不好說,有很多複雜的原因。現在最主要的障礙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社會歧視,從「文革」中要被批鬥到現在,社會的歧視還是很嚴重。另外就是這一群體表達權益的渠道不暢通。他們在人口中只佔4%,提出的同性婚姻也只佔4%人口的利益,這與關係國計民生的貧困、醫療保險、退休金、三農問題等相比,重要性永遠都排不上隊。他們的聲音也應該想辦法發出來,利益訴求也可以被表達、提出來。
第一財經:國內很多性社會學研究者對媒體都保持距離,你卻一直比較活躍。這也是知識分子的一種啟蒙?
李銀河:對,尤其是在性的領域。中國在性的領域某些方面尤其前現代,是反性、禁慾的,在我看來,一個學者要成為這個領域的權威,一些公共事件涉及到的領域就該出來發聲。比如豔照門怎麼看,優衣庫視頻怎麼看。因為大多數人並不了解這個領域,對這個領域也不熟悉,這時知識分子應該出來匡正社會。
寫小說的衝動來自虐戀
第一財經:你退休後對虐戀關注比較多,也在寫虐戀小說。為什麼要關注這一塊呢?
李銀河:1969年同性戀解放運動以後,很多人就開始研究。虐戀這一塊了解的人更少,比如婦聯認為是家暴,這完全是誤解。我1998年寫的《虐戀亞文化》最近要再版。宣傳語就是「虐戀,性快樂最後一塊有待開發的處女地」。這不是我的看法,在書上引了別的搞研究的學者的看法。實際上這涉及了不少的人群,根絕不同定義在人群裡做的調查發現,有過虐戀實踐的佔5%至30%,有過虐戀想像的佔10%至49%,這個比例非常高,很有意思的。也正好我自己喜歡,就寫小說了。寫小說的衝動還是和虐戀有關,我也試圖寫點別的,但沒有這麼興致勃勃的。我還是比較自信的,研究時間長了,對於這個領域的理論知道的比別人的多。比如它的成因、功能、好處、壞處等。
第一財經:虐戀的好處?你還說它是很優雅的?
李銀河: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性快感。比如古代有自鞭教派,有了肉慾要自我懲罰。它也是有一種自我懲罰、自我治療等,這在《虐戀亞文化》裡都有介紹,最近會配合我的三部虐戀小說一起再版,年底會在香港出版。
第一財經:在自傳裡,你還寫了和王小波之間的虐戀。但我注意到,在你作序的《王小波傳》中並沒有這方面的描寫。為什麼要寫這部分?
李銀河:這個只不過就是說……嗯……就是我的一種經歷吧,就是我們的一種過往經歷。
第一財經:但是寫這些隱私,不怕王小波的家人,還有他的粉絲無法接受嗎?認為你是在消費王小波?
李銀河:其實這和他們沒有關係,是我們兩人的事情。而且這裡面主要就是說,我覺得對他(王小波)沒有傷害吧,就像當年盧梭寫了他喜歡虐戀,喜歡被教師鞭打。在我的自傳裡王小波就是那個教師的角色,我就是盧梭角色的話,怎麼會傷害到他呢?我覺得並不會傷害到他的。
第一財經:要是他還在的話,你還會寫這些嗎?
李銀河:要是他在的話,我會和他商量的。這個東西,我覺得首先就是,如果你覺得是犯罪,那你暴露出來就很糟糕。可是我不覺得它有多不好,反而我覺得它是很美好的,所以我覺得要是把它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吧,就像說我們倆喜歡看電影這個意思差不多。
李銀河、大俠(右)與徐靜蕾。李銀河說,大俠與王小波的相同之處,在於都對她產生了激情之愛
王小波也不贊成我守寡第一財經:去年年底的「出櫃」風波後,你公布了與大俠的關係。有媒體刊登了你們的專訪,官方微博裡面評論非常激烈。現在還有人對你有議論嗎?
李銀河:好像公布不公布,沒有新增加的壓力。而且我覺得公眾也是同情的多,反對的少。《紐約時報》後來不是專門對我們的事情寫了一個報導嗎,題目就是,我公布了我的跨性別伴侶後,公眾接納良好。好像沒有覺得哎喲,一大醜聞出來啦,遺臭萬年啦(笑),大家不是這樣的反應,都是理解,挺鼓勵的,你勇敢啊之類。
第一財經:但是當時反對的聲音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王小波的粉絲。他們很不能接受的一點就是,王小波去世後那麼快你就有了新的伴侶。
李銀河:其實我是王小波去世3個月後見到他的,不是那時就在一起。他追求我不還有個一年半年啊。一開始也是很拒絕的,但是……我覺得他們的想法,好像有點那個意思吧,寡婦應該守寡。我覺得這個意思,王小波應該也不會贊成。
第一財經:和他們兩人的生活有什麼不一樣?
李銀河:主要就是,王小波這種愛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好比王小波就是一瓶醋,我不可能再找半瓶醋,也不可能看上這種半瓶子醋。大俠怎麼說呢,他就是一瓶醬油,這完全沒有可比性,他在一切的方面和王小波全部不一樣,連生理性別都不一樣。個兒也是,王小波是一米八四,他就一米五七,王小波是文學家,他是小說都不看。王小波是知識分子,他們家就地道的工人家庭,全都不一樣。他們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對我都發生了激情之愛。而激情之愛是非常震撼的,在現實生活中是很難碰到的,就像天上掉餡兒餅,你是引發激情之愛的人,這太幸運了,非常非常大的幸運,給你的幸福感特別大,會非常珍惜吧。
第一財經:王小波去世後,你的思想發生過改變嗎?
李銀河:我覺得沒什麼改變,我還是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
第一財經:雖然現在生活得很開心,還是會想他嗎?他去世11年後,你還寫過《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李銀河:對對對。
第一財經:現在想著他還難受?
李銀河:(低頭,沉默,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