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上海人,但是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
幾十年來,他們天天守著弄堂口的彈丸之地,卻對弄堂裡的一切了如指掌。
不管現在年紀多大,在上海,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小皮匠」。
他們擺的鞋匠攤,曾經是上海每個弄堂口的標配。不僅解決了居民日常修補的需要,還像是一個露天會客廳、弄堂裡爺叔們的心靈花園。
這是四個鞋匠的故事,也是一部迷你上海「小皮匠」興衰史。
「這個叫手藝,不是叫生意」
嚴勝民(化名)的修鞋攤擺在徐匯區一個地鐵站的出口。
他今年57歲,皮膚曬得黝黑,幹活的時候戴一副老花眼鏡,雙手布滿了老繭。
因為一直坐在小板凳上彎著腰,背已經有些駝了,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一些。
但是看他修鞋真是享受:動作麻利嫻熟,毫不拖泥帶水,一雙雙「病懨懨」的鞋子經由他手,馬上變得挺括漂亮。進出地鐵口的行人,都忍不住要看上兩眼。
此刻,嚴師傅捧著一隻法國Repetto的芭蕾舞鞋,想必是附近商務大樓裡的白領拿來的。
「鞋子做得還可以,蠻好,穿上去感覺不一樣。」他評價說。聽客人講,這雙鞋買回來要一千多塊。
「這是皮底的,透氣,就是不耐磨。要不了一個號頭(一個月),底就穿脫了。」他又補充說,「現在膠一塊鞋底上去,好穿交關(很多)辰光。」
原來,鞋子的主人聰明,買回來先找嚴師傅加一層防滑超薄的鞋底,再換上牛津鞋跟,好延長鞋子的壽命。
在這個行動支付的時代,嚴師傅還在用一隻非智能的「老爺」手機。什麼微信、支付寶,在他的修鞋攤都是行不通的。
不過手藝好就是牛氣,聽說年輕人為了找他修鞋,兜裡都特意揣好了現金。
嚴師傅手上一刻不停地忙著,嘴裡還不時蹦出一些「金句」。
「阿拉迭個叫作『手藝」,不是叫作『生意』。儂弄弄清爽,推扳(相差)一個字,就不一樣了——做生意是賺大鈔票的,阿拉就賺點手工鈔票。」
嚴師傅的老婆也在附近擺了個修鞋攤。夫妻倆每天早晨7點出門,晚上6點半收攤。他笑說:「我夜到(晚上)回去辰光,兩個老阿姨老爺叔已經吃好夜飯開始跳廣場舞了。」
攤頭擺在露天,雖然撐了把大陽傘,仍然抵不住風吹太陽曬。
「天熱刮雷暴雨,一陣風陽傘颳得飛脫,我攤頭刮到馬路當中去了,拉也拉不牢。」他說,「雨嘛老大的,渾身像汏浴一樣,全部溼光。」
「上趟一個小姑娘,在媒體大學讀書,老師叫伊拉拍拍工匠。伊拉爺(她爸爸)跑過來跟我打招呼,她在我此地攝像機攝了一天噢!那天蠻冷的,她講:儂穿這點衣裳不冷啊?我講我不冷呀。結果她夜到回去感冒了!」
嚴師傅的攤位就像他修的鞋一樣整潔漂亮。
各種零件分門別類收納在木櫃裡;鞋油、保護液整整齊齊碼在架子上。修好的鞋子錯落有致地擺放在一起,就像是一個露天展示櫃。
他的生意好,忙得一刻不停。難得偶爾有間歇,他也要磨磨刀,布置布置攤位,修好的鞋子還要幫人家擦上鞋油,護理得像新的一樣。
「坐著也是坐著,幫人家弄弄好,人家心裡適宜點。」他說。
小皮匠變「弄長」
修鞋攤旁邊通常會擺一隻小矮凳。嚴師傅的攤頭周圍有好幾個老式新村,住在附近的爺叔路過這裡,都喜歡坐下來聊聊天。
「我老早住在對過新村裡,現在搬脫了。」此時坐在小矮凳上的爺叔戴一隻金表,手上套了三個戒指。
「阿拉不容易噢!我今朝為了尋他修只包,特地從大華過來。因為相信他呀,外頭拆爛汙(指做事不負責任)的太多了。」
他的斜跨皮包脫線了,來找嚴師傅加固一下。
「他是真正的自食其力,生活(工作)做得好,又仔細。我鞋子、包全部尋他修呃。」爺叔誇獎說,「現在外頭修鞋攤頭越來越少了。阿拉講句公平點言話,取締了小攤位,老百姓交關不方便。」
說到口渴,他指指嚴師傅用來泡茶的雀巢咖啡玻璃罐:「儂茶給我吃一口——儂看看,阿拉不分彼此。」
說完他又轉頭提醒嚴師傅:「儂幫我踏踏牢呀!」
「我已經踏了四圈了!」嚴師傅假裝埋怨說,「儂只管講言話,我在做生活哎!」看得出,兩人很熟了。
「哦呦,我在幫儂做宣傳呀!」爺叔取過皮包,像老早的公車賣票員一樣往頭頸裡一掛。又順手遞給嚴師傅一支煙,開玩笑說:「快伐?生活馬上做好了。但是他要『受賄』,要給他吃香菸,不然他不做呃。」
一個下午,小矮凳上坐著的爺叔走馬燈似地換著。有些並不是來修鞋,坐下來隨便「茄茄山河」(聊天)也是好的。嚴師傅的修鞋攤儼然是附近爺叔們的心靈花園。
一個阿姨從修鞋攤旁邊的小區裡騎著助動車出來,朝嚴師傅拋去一樣東西:「接好噢,一二三!」
嚴師傅接過一看,原來是只白煮蛋。——這天恰好是立夏的第二天。
「我認得她辰光,她還是小姑娘,還沒結婚唻。現在做外婆了。」他笑著說。
自從18歲從揚州來到上海,嚴師傅在這個地方擺攤已經快四十年了,從沒挪過地方。
因為大都十幾、二十歲就出來擺攤,在上海,鞋匠有個共同的名字——「小皮匠」。
如今,嚴師傅雖然已當上了爺爺,但新村裡的老鄰居們還是習慣叫他「小皮匠」。平時修個皮鞋拖鞋、拉鏈拷鈕,都來找他。
這不,一個年輕姑娘請他縫一下牽狗繩,叫了他聲「小皮匠阿叔」。
嚴師傅不光自己在這一帶修鞋,還把兩個小舅子帶出道,其中一個攤位就擺在隔壁小區門口。
「阿拉叫他『弄長』。」小區裡的金阿姨這樣形容嚴師傅的小舅子汪明德(化名)。
「小區裡三百多戶人家,啥人住幾號幾室,他比我還清爽。人家來檢查衛生,裡委裡還發只袖章給他。」
汪師傅看起來整天樂呵呵的,其實心裡很「拎得清」。
「小區裡人家喊我幫忙,我總歸一喊就去了,生意不做也不要緊。這是人家看得起儂。」
「鄰居關係要搞好,儂講對伐?」
「人家年紀大的,生毛病沒人陪,我還陪人家到醫院去。這個人家要記牢儂情的呀!」
「弄堂口一坐,三十幾年過脫了」
和嚴勝民、汪明德一樣,今年52歲的陳學松也是揚州人,在虹口區長陽路138弄的弄堂口修鞋有33年了。
修鞋攤曾經是上海弄堂口的標配。創作於1958年、講述舊上海石庫門生活的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裡就有「小皮匠」這個角色。
上海作家馬尚龍也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石庫門弄堂口最經典的攤頭搭配,是剃頭攤和皮匠攤,皮匠攤就是修鞋攤。」
1986年,陳學松來到上海,投奔住在提籃橋的兩位伯伯。之所以會在138弄修鞋,是因為二伯伯的同事當時住在這個弄堂裡,給他出主意說:「阿拉弄堂口老早有個老皮匠,現在不做了。叫倷侄子擺只攤頭到那邊去好唻。」
剛開始擺攤時,陳學松只有19歲。往那邊一坐,弄堂裡的阿姨媽媽心疼得不得了:「哦呦,殘辜啊,噶小的小孩出來做生活啊!」
她們把「小皮匠」當自己的小孩,天熱燒綠豆湯、赤豆湯,冰箱裡冰好,總是盛一碗送到弄堂口給他。
「小皮匠」修起鞋來也用心,手藝日益精湛。有客人說,最厲害的是他能「治未病」,有次帶了一隻壞的鞋給他修,他卻叮囑另外一隻「好鞋」也要修。半信半疑地把鞋子拿過來,他居然準確地找出了「帶病上崗」的部位。
有時候,陳師傅會忍不住感嘆:「沒想到弄堂口一坐,三十幾年過脫了。」
他剛來的時候,提籃橋人氣很旺。「老早周邊都是廠,鋼鐵廠,橡膠廠,感光膠片廠,壓縮機廠,還有碼頭……人交交關關。」
「格辰光鬧猛噢。舟山路一個小商品市場,吃中飯辰光,附近廠裡廂人都要到此地來。舟山路過去,東餘杭路夜到是燈火輝煌,都是夜排檔。」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可做。「最早的辰光,霍山路上並排擺三隻皮匠攤,間隔最多一兩公尺。」
每個弄堂口都有「小皮匠」。「(長陽路)138弄有,226弄有,到了大連路有,過了大連路還有……」
那時修鞋攤多,但提籃橋的居民、工人也多,不愁沒有生意。「老早像這種天,鞋子都堆起來修,夜裡頭要開夜工做。」陳師傅回憶說。
就連修陽傘都有賺頭。「我老早最忙的辰光,黃梅天從早上修到下半日兩點鐘,好賺九十幾塊。格辰光九十幾塊啥概念啊?」
當時,陳學松老家的生產大隊有一百多個人來上海,其中八十多個做了「小皮匠」,分散在各處。「楊浦區、虹口區、黃浦區、閘北區都有,後來還有一批人到金山去了。」他說。
這個城市的「小皮匠」越來越少了
2015年以後,陳學松感覺生意漸漸少了。一來是因為周圍的老房拆遷、企業搬家;二來,這兩年鞋子的質量比以前好了。
「儂想,此地感光膠片廠搬脫了,橡膠廠搬脫了,大名百貨商店倒閉了,還有多少老房子拆脫啦……」
「老早講起來提籃橋、徐家匯、五角場、曹家渡,這是四隻角,老鬧猛的。現在就提籃橋這隻角最推扳(差)了。」他看著冷清的街面嘆了口氣,「儂看,現在馬路上人也沒的。」
生意清淡了,晚上他又找了份保安的工作,貼補家用。
幹兩份活,到底是吃力的。「我這兩年白頭髮出來了,顯得老交關。」他說。
但真要捨棄三十幾年的修鞋手藝,他又有些猶豫:「噶許多年數做下來了,不捨得。畢竟還有老多老客人,這是老百姓需要的。」
其實,附近已經有兩三個「小皮匠」不做了。
「今年上半年,47路公交站頭那邊的皮匠尋到我此地,把他剩下來幾罐膠水賣給我。」陳學松說,「一方面他歲數大了,一方面城管不給他做了。」
他的弟弟陳學林也是「小皮匠」,擺在同心路上的攤頭也在一年前被取締了。
「從去年5月17號開始不做了。」陳學林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
對於最後一天擺攤的情形,他不願多講。
「我就不講了,我心裡廂老難過的。」他解釋說,眼眶突然紅了,停頓了好一會兒。
他和哥哥差不多時間「出道」,在上海輾轉過幾個地方擺攤。其中,同心路上擺攤的時間最長。在接到街道通知前,他在那裡修鞋將近二十年了。
「我攤頭老早擺在街道辦事處對過,兩個領導有辰光來修修物事(東西),跟我有點熟悉,也算照顧我。」他說。
「現在街道搬脫了,老的也退休了。小青年儂曉得的,哪裡還會來修鞋子啊?伊不來修,儂就尋不到伊,跟伊談不上話了。」
看他生活沒了著落,以前他在塘沽路、吳淞路擺攤時認識的牛羊肉熟食店老闆給了他份工作。
不過,同心路上的老主顧、老鄰居還記掛著他。
「前兩天有個火鍋店老闆娘特地打電話來尋我修鞋子,我拿去給阿拉阿哥修了。」他說,「她本來沒我電話,託了人才尋到我。我老早攤頭擺在她店門口,做的生活她比較欣賞。」
「隔了一年還尋到我,老實講我心裡廂蠻酸的,沒辦法呀。」
現在他偶爾回去,老鄰居還會請他去吃飯。
「老早跟弄堂裡廂人談談股票;快遞沒人收放我這裡;年紀大的拎東西拎不動,幫人家忙拎一拎,人家子女來了總歸心裡廂有感覺的。伊拉從國外回來都帶東西給我。」
「這趟有家住西江灣路的人家,全家移民到紐西蘭。走之前特意打只電話給我:我房子賣脫了,馬上要跑了。」他說。
以前跟他一起在同心路上修鞋的幾個老鄉,現在都不做了。
「像阿拉這一輩人,是最後的『小皮匠』了。」陳學林說,「阿拉在修鞋的材料市場碰頭,全部是年紀蠻大的。我今年49歲,就算年紀輕的了。現在的小青年,啥人肯修鞋子啊?像我女兒是獨養女兒,我給她修鞋子啊?談也不要談。」
他總結說:「能做阿拉修鞋子這個行當的人,基本上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滑頭的人吃不了這個苦,阿拉實事求是講。」
這個城市的「小皮匠」越來越少了。
徐匯區的嚴師傅倒是想一直做下去,他還有個夢想:「最好政府扶持一下,幫阿拉弄只小亭子,擺在弄堂邊上,適當收點費用也是應該的。」
「合同籤好,門口衛生自己搞好。這樣既不影響市容,老百姓又方便。」
嚴師傅能美夢成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