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火燃燒的時節,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那曾經引發我神奇聯想的聲音。「布穀布穀,布穀布穀……」,這悠揚甜美的聲音,令我陶醉,也使我迷茫。
我一直很難辨清這聲音的含義,更難以準確的模擬。每當這種鳥兒鳴叫的聲音在天空裡划過時,鄉村裡就會一派忙碌,麥黃豆滿,山花爛漫,滿川滿谷裡到處洋溢著芬芳的氣息。母親總是滿臉的興奮,連連敦促「快起來!快起來!蠶豆鳥兒都在叫了!」母親管這種鳥兒叫「蠶豆鳥」大概是因為它鳴叫的時節正是蠶豆飽滿成熟的季節吧,但母親的解釋卻很奇怪:「蠶豆做窠,蠶豆做窠」,我想這可能是母親自己對它鳴叫的聲音的理解和模擬吧。也真很奇怪,從此以後,這種鳥的鳴叫聲在我聽來始終就成了「蠶豆做窠,蠶豆做窠……」儘管我已經知道了,這種鳥學名叫作布穀鳥,也稱作杜鵑鳥,但母親的理解卻根深蒂固的影響了我,時至今日,妻子還在嘲笑我,將布穀鳥稱作「蠶豆鳥」。

鄉下長大的孩子,很少有自己不熟悉的蟲鳥,像布穀鳥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僅聞其聲難睹真容的鳥兒還真是絕無僅有。我就從來沒見過布穀鳥,不知它長得什麼模樣,也不知它如何棲息,就算是它的聲音就在當頂,好像是觸手可及了,仍然還是無法追尋到它的蹤影,只能對著它的聲音悵惘迷茫,產生稀奇古怪的聯想。春的氣息漸漸濃鬱的時候,山坡上的灌木叢裡開始綻出紅豔豔的花瓣的時候,秧苗點綴得水田碧綠如茵的時候,母親將煮熟的蠶豆用線穿起來掛到我的頸項上的時候,布穀……布穀……的聲音就會飄然而來,無論是在牛背上,還是田埂上,或者是在麥地裡,那聲音聽來都是那樣悠揚神秘,令人迷離遐思,惟有在凌晨尚未起床的時候,絕不希望聽到它,母親說,躺在床上聽蠶豆鳥唱歌,那不吉利,因為蠶豆鳥不喜歡人們懶惰。
鄉下人最講究實際,「蠶豆鳥」的詩意總是與鮮活的朝氣和收穫的希望聯繫在一起的。鳥的叫聲裡滲透出的不是浪漫而是切切實實的喜悅。莊稼人從「蠶豆鳥」的叫聲裡,感受到的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吉祥。如蔡襄所云:「布穀聲中雨滿犁,催耕不獨野人知。荷鋤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化犢時。」農人的喜悅總是很實際的,他們不怕辛勞和忙碌,布穀鳥的到來,意味著辛勞,更意味著希望。陸遊描述道:「時令過清明,朝朝布穀鳴,但令春促駕,那為國催耕,紅紫花枝盡,青黃麥穗成。從今可無謂,傾耳舜弦聲。」
「鸚鵡州邊鸚鵡恨,杜鵑枝上杜鵑啼」。 同樣的聲音,同樣的季節,心境身世不同的人對它的感受卻全然不同。「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周邦彥《浣溪沙》)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柳外畫樓獨上,憑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秦觀《畫堂春》) 「香燈伴殘夢,楚國在天涯。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 溫庭筠《碧磵驛曉思》)
多愁傷感是才情,也是浪漫。自然本無情,有情的是人,是生活。生存境遇的不同,生活志趣的差異,其實並不妨礙人對自然的感悟,對生命的執著和熱愛。高貴也好,貧賤也罷,生命的本質總是相通的。
入我之耳的始終是「蠶豆做窠,蠶豆做窠」。令我陶醉,使我迷茫的不僅僅是它的神秘,更在於它的記憶,它的歲月。歲月流淌,記憶不斷,詩意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