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丨唐代狩獵俑中「胡人獵師」形象研究

2021-01-10 騰訊網

在唐代狩獵俑造型中,有不少滿臉須髯、膀大身強的胡人形象,他們就是經常以「獵師」身份陪侍主人狩獵的扈從,這些胡人受過調教獵獸猛禽的訓練,是一種專業的馴技師,他們或是隨外域進貢助獵動物一起來的「貢人」,或是為謀生移民入華的「蕃口」,與漢人一般獵戶不同,他們憑馴化鷹鶡犬豹技藝特長依附達官貴人,成為隨從參與狩獵活動。胡人獵師的出現進一步刺激促成了唐代狩獵風氣的興盛。(原刊於2010年故宮院刊)

狩獵是古代人類一種由生存謀食演變到武藝操練、體育娛樂的活動方式,具有娛樂刺激和軍事演兵的雙重性質。商周以來各個王朝的君王都有「遊獵」「畋獵」的愛好‹1›。唐代狩獵之風在中國歷史上最為普及狂熱,在兩京畿輔地區,王公貴族、朝臣百官的狩獵與民間獵戶的謀生有著天壤之別,而且被絕大多數人視為一種高尚勇敢的行為,劉商《觀獵》詩曰:「夢非熊虎數年間,驅盡豺狼宇宙閒。傳道單于聞校獵,相期不敢過陰山。」‹2› 狩獵不僅可以選拔和鍛鍊英勇善戰的武士,而且能夠培養遊牧人後代所具有的沉著勇敢、視死如歸的精神。這並不是北朝以來鮮卑人的發明,遊牧民族都有這樣規則。帝王貴族秋獮冬狩已成為「馳騁之樂」,射隼追獸則為「四季之娛」,它繼承了中國傳統的畋獵練兵方式,又吸納了外來文化狩獵刺激性的一面,是當時追求豪華生活中的一種休閒享樂方式。

唐人狂熱的狩獵是一項大型的群體活動,有一種集體收穫的榮譽感和驕傲感,「黃土原邊狡兔肥,犬如留電馬如飛;灞陵老將無功業,猶憶當時夜獵歸」。‹3›需要注意的是擅長助獵的胡人頻頻出現,他們作為扈從跟隨著主人,而且攜帶著獵豹、猞猁、鷹鷂等活躍於獵場上。考古出土的唐代狩獵俑以紀實性的雕塑反映了當時的狩獵之風,其中胡人形象栩栩如生、姿態傳神,非常引人注目。

本文試用三部分典型出土文物分析胡人的身份與作用

唐初中原地區深受突厥等草原民族影響,包括狩獵等野外生活習俗 。唐初王公貴族中間盛行著熾烈的狩獵之風。

唐太宗李世民「少好弓矢」,擅長騎射,封秦王后經常「獵於九嵏」、「遊畋仲山」、「獵於清水谷」,貞觀五年(631)太宗打獵於長安西南郊昆明池,規模盛大,「蕃夷君長鹹從」,有些周邊民族首領率部行程萬裡主動前來參加狩獵,通過狩獵合圍表示服從配合。唐太宗對隨行的高昌國王麴文泰標榜 「大丈夫在世」有三件樂事,其二便是「草淺獸肥,以禮畋狩,弓不虛發,箭不妄中」‹4›。貞觀十一年(637),太宗射猛獸於洛陽苑,群豕突出林中,太宗引弓四發射中四豕,有一雄野豬衝至馬鐙下,民部尚書唐儉投馬搏之,太宗拔劍斷豕,頗為自豪地表示格鬥猛獸無所畏懼‹5›。貞觀十四年(640),「太宗幸同州沙苑,親格猛獸,復晨出夜還」‹6›。正如太宗在自己《出獵》詩中說的:「琱戈夏服箭,羽騎綠沈弓,怖獸潛幽壑,驚禽散翠空。」太子李承乾甚至喜愛苑內娛獵、騎射遊畋而厭書廢學。齊王李元吉非常喜愛鷹狗狩獵,出行常載捕獸大網三十車,宣稱「我寧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獵」‹7›。

唐代帝王貴族的狩獵,既有規模龐大的正規「畋獵」,又有小股靈活的隨意打獵,仲冬季節舉行的田獵還被納入國家五禮之一的軍禮之中,從《唐開元禮》《新唐書・禮儀志》記載可知,當時田獵的出徵準備、狩獵實施、獲獵分配、聚會賞賜等,均有一套複雜的程序。狩獵時,要求人們要懂得騎術(奔跑追逐)、箭術(硬弓射獵)、刀術(劈殺砍擊)、武術(徒手搏擊),以及與猛獸較量時所採取的隱蔽布陣等戰略戰術。從一天到五天以上,進行個人武藝與集體競技的配合發揮,鹿哨誘敵,策馬布圍、搜山爬樹、人牆圍獵、突殺困獸等等,號角聲、馬蹄聲、射箭聲、吶喊聲混合一起,震撼山野。

唐代每次行圍狩獵人數都在幾百或千人以上,行圍、合圍時組織嚴密,各隊人馬從五六十裡以外就開始包圍獐、鹿、狼等野獸動物,以後逐步縮小包圍圈,最後到達狩獵主人的行營,侍從圍殲中依次追射哄攆野獸,由主人親自向圍中獵物發箭,以便滿足主人的狩獵興趣。唐玄宗《校獵》詩就說「一面施鳥羅,三驅教人戰」;「月兔落高矰,星狼下急箭」。杜甫《冬狩行》描寫狩獵「夜發猛士三千人,清晨合圍步驟同,禽獸已斃十七八,殺聲落日回蒼穹」‹8›。如果包圍的野獸過多或者掙扎逃脫獵物太多,則不再追趕,以備下次圍獵。

唐代狩獵大多在秋冬舉行,因為秋冬季節飛禽走獸往往膘肥體壯,野外又木凋草枯,便於追尋獵物。龍朔元年(661)秋唐高宗於陸渾縣親自射矢,布圍、促圍、合圍後獵獲四鹿及雉兔數十隻。當時禁軍衛隊在圍獵時的大規模出動被認為是練兵的重要途徑,能綜合訓練士兵的體能耐力、膽略戰術、抓捕技巧,甚至進行「舉火夜獵」。唐玄宗年輕時博獵走馬、擎鷹攜犬,登基後又將狩獵作為「順時鷹隼擊,講事武功揚」,屢次渭濱狩獵,並以精通「呼鷹逐兔為樂」的姚崇作為「獵師」與他一道偕馬臂鷹‹10›。但是講武閱兵與狩獵合作勞費很大,供承獵事要治道修橋、整治獵車等,動輒費用數萬,何況動用兵器也造成一些負作用,所以大曆十二年(777)十月詔令:「禁京畿持兵器捕獵。」

在上層王公貴族引領下,京城權貴富家子弟常常以「俠少」面貌馳騁於獵場,有些還作為「長楊羽獵」或「殿前射生」加入禁軍,陪獵達官貴人。張籍「少年從獵出長楊,禁中新拜羽林郎」,不僅「射飛誇侍獵,行樂愛聯鑣」;而且以「臂鷹金殿側,挾彈玉輿旁」為榮耀。公子哥們「錦衣鮮華手擎鷹」,朝野市井狩獵聲勢很盛。這也給當時藝術家記錄畋獵出行活動留下了豐富的內容,駕鷹呼犬、騎從簇擁、人馬喧鬧的場景再現於墓道壁畫和陪葬陶俑之中。

1961年乾陵永泰公主墓出土狩獵俑,與1971年章懷太子墓狩獵出行圖壁畫圖一至四、1971年懿德太子墓壁畫的駕鷹馴犬與牽豹行走圖圖五至七,1973年李壽墓狩獵合圍圖圖八,以及1953年唐代薛氏墓出土牽獵犬圖圖九,交相輝映,給我們留下了一幅長風萬裡 、天高氣爽 、 草淺畜肥的想像空間 。「 君誇鷹眼疾,我憫兔心忙。豈動騷人興,惟增獵客狂」‹11›。雖然我們看不到畫匠描繪的圍獵、網捕、索套、煙燻、火攻等多種狩獵方式,但是狩獵的大型場面已經歷歷在目,狩獵者伏背勒韁馳騁原野,飼禽者臂上駕託鷹隼,馴犬者懷抱細腰獵狗,馴豹者駿馬後臀錦毯上臥踞獵豹,一一映入人們眼帘。

〔圖一〕章懷太子墓狩獵出行壁畫(局部)

〔圖二〕1971年章懷太子墓狩獵出行(局部)

〔圖三〕章懷太子墓狩獵出行(局部)

〔圖四〕章懷太子墓狩獵出行圖(局部)

〔圖五〕懿德太子墓馴鷹壁畫

〔圖六〕懿德太子李重潤墓壁畫馴豹圖

〔圖七〕懿德太子墓架鷹逗犬出

〔圖八〕陝西三原李壽墓道狩獵壁畫合圍野豬圖(局部)

〔圖九〕陝西鹹陽底張灣唐代薛氏墓牽獵犬(局部) 獵圖

如果說墓道狩獵壁畫中胡人形象十分鮮明,那麼出土的胡人狩獵俑立體形象更是栩栩如生,較之平面壁畫要生動得多 ‹12›:

1.彩繪胡人騎馬帶犬俑圖十,永泰公主墓出土。犬蹲在馬臀部圓墊上,這種犬可能就是知名的「波斯犬」,又稱「細狗」,在狩獵時非常兇猛,速度極快,也是西域各國為迎合唐朝貴族王公等狩獵的需要,向唐朝貢獻的主要禮品之一。

〔圖十〕胡人帶狗狩獵者

高31釐米 1960年乾陵永泰公主墓出土

2.胡人騎馬攜豹狩獵俑圖十一,永泰公主墓出土。獵豹躍撲在馬後臀上,粗眉虯髯鬍人正側身回頭斷喝。這種獵豹主要用來獵取麂鹿、羚羊、野豬等,獵豹需要花費很長時間來馴化和訓練‹13›,這是以波斯為代表的西亞人的專長。唐人雖然也把豹子作為勇敢的象徵,將「驍騎」改為「豹騎」、「威衛」變為「豹韜衛」,但馴服用來狩獵的豹子還是要依靠外來的貢品。謝弗認為,唐代「文獻中有關獵豹的記載非常少見,這說明獵豹的使用在唐朝只限於宮廷,而且使用的時間必定也非常短暫」‹14›。獵豹比金錢豹之類要小,它在狩獵時不是直接追擊獵物,而是左右奔馳跑「之」字形路,麂兔類很難逃出獵豹追捕‹15›。

〔圖十一〕唐代胡人騎馬帶獵豹俑

1960年 乾縣永泰公主墓

3.胡人騎馬狩獵載物俑圖十二,永泰公主墓出土。胡人梳辮髮盤於頭頂,濃眉高鼻,絡緦短鬚,馬鞍後攜帶有大雁、野兔等物,應是獵後收穫。馬頭額頂上豎立的鬃毛整齊美觀,表明這是貴族家使用的馬匹,也說明了狩獵者的身份與地位。

〔圖十二〕唐彩繪陶胡人騎馬狩獵俑

高28釐米、寬9釐米、長24釐米

1960年陝西乾縣唐永泰公主墓出土,現藏陝西乾陵博物館

4.胡人騎馬攜帶猞猁俑圖十三至十五,兩件俑均為章懷太子墓出土。一個胡人梳長粗辮盤發腦後,身著翻領胡服,馬鞍後帶有裹卷氈毯,上立一隻似猞猁的動物,表現的是正準備出行的瞬間,另一個腰系乾糧袋,以備狩獵中使用。猞猁猻(大山貓)比一般家貓要大,狩獵時與獵狗一樣,很快就能抓住奔跑的獵物。

〔圖十三〕唐三彩胡人騎馬狩獵俑

高39釐米、寬12釐米、長32釐米

1972年陝西乾縣唐章懷太子墓出土,現藏陝西乾陵博物館

〔圖十四〕唐三彩胡人騎馬狩獵俑

高38釐米、寬13釐米、長32釐米

1972年陝西乾縣唐章懷太子墓出土, 現藏陝西乾陵博物館

〔圖十五〕三彩騎馬帶犬狩獵俑唐

1960年陝西乾縣永泰公主墓出土

5.胡人騎馬吹口哨俑圖十六至十七,昭陵鄭仁泰墓出土。這個胡人狩獵者似乎是一個馴鷹師,他在吹口哨呼叫獵禽回歸,也有可能是喚回偵察引誘其他小動物的鷂子。唐人捕捉訓練獵鷹的技藝很高。人們或者在幼鷹移棲時,使用獵網捕捉幼鷹;或者直接將尚未離巢的雛鷹從它們的巢中捉來。不管是幼鷹還是雛鷹,都要被裝上玉或者金以及其他雕鏤金屬做成的尾鈴,而鷂子則佩戴著刺繡的項圈,所以獵禽都配以皮革、青絲的腳帶以及鷹籠。馴鷹講究食之半飽,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即可「擒狡兔於平原,截鵠鸞於河渚」了。此外,胡人的一雙胳膊都繃有護臂,而不是薛逢《俠少年》中說的「綠眼胡鷹踏錦韝,五花 馬白貂裘」,這說明所馴之物應是比金雕、蒼鷹、鶻、隼要小的鷂子之類,可以捕捉鵪鶉、鳥雀等。

〔圖十六〕唐彩繪釉陶胡人騎馬吹口哨俑

高39釐米、寬12釐米、長23釐米

陝西禮泉唐鄭仁泰墓出土, 現藏陝西昭陵博物館

〔圖十七〕唐彩釉陶胡人騎馬吹口哨俑

高39釐米、寬12釐米、長23釐米

陝西禮泉唐鄭仁泰墓出土,現藏陝西昭陵博物館

6.騎馬射獵飛禽俑圖十八至二十,懿德太子墓出土。這個射獵人面相不像胡人,但他滿弓搭箭,扣在弦上,頗似唐代詩人薛逢讚美的「金鞍俯鞚塵開處,銀鏑離弦中處聲」;或是張祜企羨的「黃雲斷塞尋鷹去,白草連天射雁歸」;崔顥曾描寫騎馬射獵:「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地廻鷹犬疾,草深狐兔肥。」‹16›

〔圖十八〕唐三彩騎馬射獵俑

1971年乾縣懿德太子墓出土

〔圖十九〕唐代射獵陶俑

1971年乾縣李重潤墓出土,高35.5釐米

〔圖二十〕彩繪胡人騎馬射獵俑

1960年陝西懿德太子墓出土

7.騎馬手臂擎鷹俑圖二十一至二十二,懿德太子墓出土。隨從者身著胡服,雙手擎起鷹隼,如果說養鷹獵兔非常痛快,但訓練野性幼鷹的「熬鷹」過程則往往比較費事‹17›,儘管狩獵者雕塑無法細刻出鷹帽、爪套及爪鏈,但鷹隼環視四周、躍躍欲試的形象已經表現 出 來 。徐夤《 鷹 》: 「 害物傷生性豈馴,且宜籠罩待知人;惟擒燕雀啖腥血,卻笑鸞皇啄翠筠;狡兔穴多非爾識,鳴鳩脰短罰君身;豪門不讀詩書者,走馬平原放玩頻。」 ‹18›詩中「籠罩」指為獵隼戴上眼罩和頭罩,防止猛禽受驚,但陶俑和壁畫一般都不表現。

〔圖二十一〕唐三彩騎馬架鷂子狩獵俑

1971年乾縣懿德太子墓出土

〔圖二十二〕唐三彩絞胎狩獵騎俑

1972年陝西乾縣出土

《隋書》卷三《煬帝紀》記載,大業四年(608)九月「徵天下鷹師悉集東京,至者萬餘人」。為什麼要徵集這麼多「鷹師」到京城,史無詳載,估計與大規模狩獵有關。當時隋煬帝將驃騎府改為鷹揚府,驃騎將軍改為鷹揚將軍,車騎將軍改為鷹擊郎將,極力提倡鷹鶡奮揚形象,並連續四處巡遊,北築長城,西擊吐谷渾,車駕進入晉北、燕北浩浩蕩蕩,以此震懾北方突厥民族。

《魏書》記載,北魏中央機構設置專職狩獵官職「遊獵曹」 (羽獵曹)和「鷹師曹」。從敦煌文獻看,沙州歸義軍政權下也設有鷹使,負責養鷹狩獵及貢鷹事務‹19›。《冊府元龜》卷一六八《卻貢獻》條載,長興二年(931)九月辛亥勅:「近日諸色人不稟詔條,頻獻鷹隼。......其五方見在鷹隼之類,並宜就山林解放,諸色人等並不得輒將進獻。」可見地方多為貢獻鷹隼而專門設有鷹使。此外,中原地區有不少獵戶號稱「獵郎」,弓馬嫻熟供奉官府,秋冬之季捕禽捉獸,有時沒有官衙命令不得歸農耕田。張讀《宣室志》卷八曰:「唐林景玄者,京兆人,僑居雁門,以騎射畋獵為己任。郡守悅其能,因署為衙門將。曾與其徒數十輩,馳健馬,執弓矢兵杖,臂隼牽犬,俱獵于田野間,得麋鹿狐兔甚多。」但是人獵戶往往是挖設陷阱捕捉野獸,與胡人騎馬狩獵方式大不相同,而且是父子狩獵代代相傳,唐代「五坊色役戶」就是這一類特殊專業人戶,社會身份與地位不高,但仰仗朝廷官府不負其他徭役。

《舊唐書·王毛仲傳》記載唐太宗貞觀時期,選拔官戶及「蕃口」少年驍勇者,著虎紋衣,跨豹紋韉,每次遊獵令持弓矢於御馬前射生,跟隨射獵禽獸,號稱「百騎」「千騎」,後來演變成為羽林禁軍的一部分,「少年從獵出長楊,禁中新拜羽林郎」‹20›。這種「蕃口」驍勇者或許就是胡人。

錢起《校獵曲》:「長楊殺氣連雲飛,漢主秋畋正掩圍,重門日晏紅塵出,數騎胡人獵獸歸。」‹21›因此在我們看到的唐代狩獵隊伍一群人中,夾雜著幾個滿臉髯須的胡人,不由想到來自西域中亞的胡人訓練鷹犬非常在行,「五年馴養始堪獻,六譯語言方得通」。也許就是向唐朝進貢助獵動物時就被留下來的「獵師」。

在1991年西安金鄉縣主墓中出土的彩繪俑中‹22›,八個狩獵俑就有五個深目高鼻胡人形象者,兩個騎馬抱犬男胡俑,兩個騎馬架鷹男胡俑,一個騎馬帶豹男胡俑。還有一個騎馬帶猞猁的女俑雖不是胡女像,但更趨於北方民族「蕃人」形象。

1.胡人騎馬袒肩抱犬俑圖二十三,胡人高鼻深目,絡緦濃髯,雙眼圓瞪,張口露齒作呵斥狀,袒裸粗壯左臂作有力握拳形象,他懷抱蜷臥的獵犬,而獵犬則機警地聆聽著胡人的吶喊聲,淋漓盡致地刻畫了狩獵者粗獷剽悍性格。

〔圖二十三〕騎馬抱犬狩獵胡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2.胡人抱犬狩獵俑圖二十四,胡人髯須較短,但仍是滿臉緦絡,左手握舉勒韁,右臂捋袖撫抱獵犬,高鼻深目直視前方。

〔圖二十四〕1型騎馬狩獵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3.胡人狩獵攜豹俑圖二十五,胡人髭鬍捲曲,目光炯炯側頭遠眺,右手後甩策馬,左手前伸控韁。身後圓形墊毯上趴伏的獵豹,後腿弓起,聳尻斂肩,好似立刻要撲向獵物,這隻獵豹外觀高雅而均稱,肌肉發達,臀部中等,腿長有力,眼大警惕,顯示出速度、力量和平衡性的和諧。

〔圖二十五〕狩獵胡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4.胡人擎舉鷹鶡俑圖二十六,胡人隨從小臂上擎起一隻鷹鶡,從這種鷹鶡體形來看,追擊蒼鷺、野鴨等獵物快速且勇猛。鷹鶡性格乖順服從,被譽為具有貴族風範。《朝野僉載》卷五說喜愛狩獵的唐太宗自己飼養的一隻白鶻,號為「將軍」,經常讓這隻隼鶻在殿前驅殺燕雀。自古以來白羽毛的隼鶡就是最珍貴的獵鷹,劉禹錫《白鷹》:「毛羽翩斕白貯裁,馬前擎出不驚猜。輕拋一點入雲去,喝殺三聲掠地來。綠玉嘴攢雞腦破,玄金爪擗兔心開。」‹23›

〔圖二十六〕騎馬狩獵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5.胡人架鷹狩獵俑圖二十七,深目高鼻的胡人無髯須,頭髮中分梳挽成辮髻橫盤腦後,右手架鷹注視前方,似乎正在尋找獵物準備放鷹,一幅緊張的神色。按照古代馴獵方法,獵鷹可分為衝出去、撲出去、放出去幾種方式,所以有投鷹人、拋鷹人和放鷹人的區別。

〔圖二十七〕騎馬狩獵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6.攜帶猞猁狩獵女俑圖二十八,女俑頭梳倒垂雙髻,彎眉朱唇,腰系長條糧袋,足蹬黑色高靴,身後花氈上蹲踞著一隻雙耳直豎猞猁,目視遠方顯得聰明伶俐,文靜中透著機敏,猞猁也是狩獵不可或缺的助獵工具,比獵豹容易飼養與訓練,西亞波斯人一貫以最善於調教猞猁而聞名

〔圖二十八〕型騎馬狩獵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7.馱獲獵物女俑圖二十九,女俑頭梳垂髻,側臉抬頭露出自信神態,內穿半臂外著圓領窄袖袍,左手控韁,身後馱有獵物,究竟是死鹿還是野羊不好判斷。

〔圖二十九〕騎馬狩獵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8.騎馬狩獵胡俑圖三十,胡俑頭戴黑色幞頭,雙目圓睜,身微前傾,低頭直視前下方,右手前指,似乎發現了獵物動靜。或許這個胡人是專門偵察、侍守的獵師,頭頂驕陽,身臨風險,經驗異常豐富。

〔圖三十〕騎馬狩獵俑

西安唐金鄉縣主墓出土

這些狩獵俑表現的是正在出獵的情形,他們連騎緩轡,停馬駐立,似乎是在等待主人的指令。從狩獵人只是架鷹攜鷂、帶猞猁、載獵豹,而未攜弓、提弩、持刀來看,他們都是些隨從主人狩獵的扈從,屬於主人侍陪類奴僕,而且各有分工,各司其職,真正的主人始終沒有露面。僅從不到十個狩獵隨從來看,不可能出現「圍獵」那樣盛大規模的狩獵場面,而是高度凝練了狩獵的典型場面而已。從狩獵俑機警的神態和動作分析,他們似乎是在尋找獵物,或做著狩獵前的準備。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狩獵群體中有兩個女性騎馬者。李白《幽州胡馬客歌》:「婦女馬上笑,顏如赬玉盤,翻飛射鳥獸,花月醉雕鞍。」‹24›王建《宮詞》:「新鷹初放兔猶肥,白日君王在內稀;薄暮千門臨欲鎖,紅妝飛騎向前歸。」‹25›韓偓《從獵》:「獵犬喑斜路,宮嬪識認旗。馬前雙兔起,宣示羽林兒。」「小蹬狹鞭鞘,鞍輕妓細腰。有時齊走馬,也學唱姣姣。」‹26›女性騎馬狩獵在北朝就已經盛行,「後主獵廽初按樂,胡姬酒醒更新妝(」 韓偓《北齊》)。從考古出土觀察,這些騎馬的女樂伎手彈箜篌、持撥琵琶、口吹篳篥、敲鈸奏樂,與騎馬狩獵俑擺放在一個壁龕裡,似乎是獵獲凱旋狀況。有個朱唇微笑的雙髻女俑的身後還橫馱一隻死鹿,這是後世狩獵圖中沒有的描繪情景。這些女性是漢人女子還是唐詩中描述的「裹頭蕃女」‹27›尚難確定,唐文宗太和九年(835)五月辛酉「入朝回紇進太和公主所獻馬射女子七人,沙陀小兒二人」‹28›。由此可見,當時專門進獻的馬射女子是回紇女性。杜甫《哀江頭》:「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齒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當然宮苑裡也有宮女內人用軟弓學習射獵鴨鵝等水禽,「射生宮女宿紅妝,把得新弓各自張(」 王建《宮詞》)。但她們是為了陪同皇帝遊玩,並不是真正狩獵。

王建《宮詞》:「粟金腰帶象牙錐,散插紅翎玉突枝;旋獵一邊還引馬,歸來雞兔繞鞍垂。」 ‹29›韋莊《觀浙西府相畋遊》:「十裡旌旗十萬兵,等閒遊獵出軍城。紫袍日照金鵝鬥,紅旆風吹畫虎獰。帶箭彩禽雲外落,避雕寒兔月中驚。歸來一路笙歌滿,更有險娥載酒迎。」‹30›這種射禽逐獸大有收穫後的凱旋,使得野外宴會推向另一個歡聚高潮,眾多隨侍架火烤肉,搬酒舉杯,歡呼拜舞自論功,收穫獵物不多時還要地方官員殺牛宰羊提供野宴所需。每次狩獵收穫都是很高興的事,張祜詩云:「殘獵渭城東,蕭蕭西北風;雪花鷹背上,冰片馬蹄中。臂掛捎荊兔,腰懸落箭雞;歸來逞餘勇,兒子亂彎弓。」‹31›狩獵收穫興奮地記錄在詩歌之中。

唐代狩獵之風影響極大,詩人文士也經常觀獵為榮,並以此為題材創作了大量的詩詞。如李白《觀獵》:「太守耀清威,乘閒弄晚暉。江沙橫獵騎,山火繞行圍。箭逐雲鴻落,鷹隨月兔飛。不知白日暮,歡賞夜方歸。」王昌齡《觀獵》:「角鷹初下秋草稀,鐵驄拋鞚去如飛。少年獵得平原兔,馬後橫捎意氣歸」。楊巨源《和裴舍人觀田尚書出獵》:「聖代司空比玉清,雄藩觀獵見皇情。雲禽已覺高無益,霜兔應知狡不成。飛鞚擁塵寒草盡,彎弓開月朔風生。」姚合《臘日獵》:「健夫結束執旌旗,曉度長江自合圍;野外狐狸搜得盡,天邊鴻雁射來稀。蒼鷹落日飢唯急,白馬平川走似飛;蠟節畋遊非為己,莫驚刺史夜深歸。」張祜《顏郎中獵》:「忽聞射獵出軍城,人著戎衣馬帶纓,倒把角弓呈一箭,滿川狐兔當頭行。」杜牧《贈獵騎》:「已落雙鵰血尚新,鳴鞭走馬又翻身,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張祜《觀徐州李司空獵》:「曉出郡城東,分圍淺草中。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背手抽金鏃,翻身控角弓。萬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薛逢《觀獵》:「馬縮寒毛鷹落膘,角弓初暖箭新調。平原踏盡無禽出,竟日翻身望碧霄。」韋莊《觀獵》:「苑牆東畔欲斜暉,傍苑穿花兔正肥。公子喜逢朝罷日,將軍誇換戰時衣。鶻翻錦翅雲中落,犬帶金鈴草上飛。直待四郊高鳥盡,掉鞍齊向國門歸。」特別是北方蕃地「看獵臨胡帳,思鄉見漢城」‹32›常常是胡漢飛騎相馳逐,臂鷹捧隼侍獵圍,場面壯觀。

對那些能裝備齊全副狩獵行頭的貴族王公來說,是非常值得別人羨慕與欽佩的。《開元天寶遺事》卷三記載:「申王有高麗赤鷹,岐王有北山黃鶻,上甚愛之,每弋獵,必置之於駕前,帝目之為『決雲兒』。」狩獵者騎著西域送來的駿馬,帶著中土百姓沒有見過的獵豹,懷抱細長腰的波斯名犬,馬背上配著中亞的圓氈毯,如果是手擎極為名貴的白錦毛胡鷹,跟隨著高鼻深目的胡人「獵師」作為侍從,那是更為炫耀和顯貴。難怪張廣達先生說唐代風靡一時的豹獵「可以斷定這是受到了西亞的影響」‹33›。

馴化禽獸的胡人獵師,其來源一直不明。據《冊府元龜》卷九七○《外臣部·朝貢》記載各國進貢方物,除了獻良馬外,貢禮中屢屢出現獅子、獵豹、名犬等,如開元十年(722)「波斯國遣使獻獅子」,「渤海獻鷹」;開元十四年(726),「安國遣使獻豹雄雌各一」,「康國王遣使獻豹及方物」;開元十五年(727)「史國獻胡旋女子及豹」,不勝枚舉。目前還未見文獻中關於動物馴服者的記載,這當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但我們也認識到渤海、靺鞨等東北地區奉獻鷹鶡,安、康、米、史等中亞粟特國家都進獻獵豹名狗,而且天寶六載(747)波斯一次獻豹四隻、大食獻豹六隻,數量較多。以此推斷遣使朝貢的隊伍裡肯定應有助獵動物馴服者,他們至少是負責在運輸途中照顧動物的。

唐代皇宮禁中有五坊宮苑使,《唐會要》卷七十八:「五坊,謂雕、鶻、鷹、鷂、狗,共為五坊,宮苑舊以一使掌之。」「開元十九年(731),金吾將軍楊崇慶除五坊宮苑使。」‹34›其後朝廷重臣紛紛擔任此職,爭相為皇帝搜集行獵寵物以求受寵。大曆十四年(779)五月詔:「鷹、隼、豹、貀、獵犬,皆放之。」當時為了豢養這些狩獵動物,專門設有「五坊戶」供養禁中鷹豹犬之類,儘管我們不知五坊戶中是否有入籍的胡人,但訓練狩獵禽獸要達到「下攫狐兔騰蒼茫,爪毛吻血白鳥逝」‹35›;大概少不了要有飼養專長和調教經驗的胡人,如來自昭武九姓胡的安珍,即曾任內五坊使押衙。胡人從小耳濡目染,崇尚武藝,受到追逐動物的捕獵訓練。正像高適《營州歌》:「營州少年愛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36›李益《胡兒歌》:「六州胡兒六蕃語,十歲騎羊逐沙鼠,沙頭牧馬孤雁飛,漢軍遊騎貂錦衣。」‹37›令狐楚《少年行》:「少小邊州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黃羊」‹38›;劉商《胡笳十八拍》:「髯鬍少年能走馬,彎弓射飛無遠近。」

從秦漢以來,中國人就已經掌握了捕捉和訓練兇禽猛獸的技藝,雛鷹幼獸從小就開始被進行圈養馴服‹39›,但是比起草原上的遊牧民族還是相差較遠,來自東北供鷹的渤海人和馴服禽獸的西域胡人顯然更有經驗,野生動物調教需要長年積累人畜之間的信賴,依靠外來的行家裡手是北魏隋唐以來北方地區王公貴族狩獵的普遍做法。況且助獵猛獸兇禽絕大多數不是出自唐朝本土,而是來自遙遠的邊荒絕域,其他遊牧民族顯然比中土漢人有著訓練蒼鷹、獵犬更高一籌的技藝。所以孫機先生指出「我國在狩獵中使用獵豹和猞猁的作法大約曾受到西方的影響,懿德墓壁畫之牽豹人與金鄉縣主墓狩獵俑中都有深目高鼻的胡人,可以作為旁證。」‹40›

在此簡要補充的一部分資料是,1998年9月美國紐約佳士德拍賣會上預展德唐代狩獵俑,四件陶俑被西方人認為是偉大的自然主義的原型傑作,造型生動,彩繪鮮豔,頗有王維《出塞》之意境:「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山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據說其來源於上世紀90年代陝西省西安市長安區盜掘中,屬於偷運出去流失海外的彩繪陶俑‹41›。這是一群或者稱為一組的騎馬狩獵俑,共有8個人,其中有4個胡人形象‹42›圖三十一

〔圖三十一〕1998佳士得狩獵俑群像

王維《觀獵》詩「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為千古名句一直傳誦,實際上唐代詩人描寫狩獵過程諸如放鷹獵兔的詩歌較多。例如白居易《放鷹》‹43›:

十月鷹出籠,草枯雉兔肥。

下韝隨指顧,百擲無一遺。

鷹翅疾如風,鷹爪利如錐。

本為鳥所設,今為人所資。

孰能使之然,有術甚易知。

取其向背性,制在饑飽時。

不可使長飽,不可使長飢。

飢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

乘飢縱搏擊,未飽須縶維。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

聖明馭英雄,其術亦如斯。

鄙語不可棄,吾聞諸獵師

「韝」指馴鷹放鷹者所戴的臂套。「縶」指用繩索拴住禽獸爪足。所以獵鷹腿爪裝有皮、絲做的腳帶,獵豹則佩帶有金屬、皮革做的的項圈。特別是作者講的「鄙語不可棄,吾聞諸獵師」。這種「鄙語」就是狩獵時的粗話行話,源於對北方遊獵民族的蔑稱,而這個「獵師」可能就是專業獵戶或馴獵者。貫休《村行遇獵》:「獵師紛紛走榛莽,女亦相隨把弓矢;南北東西盡殺心,斷燒殘雲在圍裡;鶻拂荒田兔成血,竿打黃茅雉驚起。」‹44›說明「獵師」這一稱呼比較普遍,獵豹、獵犬、獵鷹等獸性突發不聽指揮,會使獵師在主人面前臉上無光,而這種具有調教捕捉技藝的行家裡手,自然有不少胡人。

李白《行行且遊獵篇》‹45›:

邊城兒,生年不讀一卷書,但知遊獵誇輕矯。胡馬秋肥宜白草,騎來躡影何矜驕,金鞭拂雲揮鳴鞘,半酣呼鷹出遠郊。弓彎滿月不虛發,鶬雙迸滿連飛骹,海邊觀者皆闢易,猛氣英風振沙磧。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

劉禹錫《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46›:

海天殺氣薄,蠻軍步伍囂。林紅葉盡變,原黑草初燒。圍合繁鉦息,禽興大旆搖。張羅依道口,犬上山腰。猜鷹慮奮迅,驚鹿時跼跳。瘴雲四面起,臘雪半空消。箭頭塗鵠血,鞍旁見雉翹。日暮還城邑,金笳發麗譙。

韓愈在徐州輔佐從獵時所作《雉帶箭》‹47›:

原頭火燒靜兀兀,野雉畏鷹出覆沒。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衝人決起百餘尺,紅翎白鏃相傾斜。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

當時文人參加狩獵活動很多,文人將逐兔呼鷹的狩獵看作是青春豪邁、自由奔放的象徵,看作是勇猛無畏的氣質。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既可以揮鞭意氣,又可以目無堅壁,奔湧血脈,舒展筋骨,逐漸內化為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精神風範,章孝標《少年行》「平明小獵出中軍,異國名香滿袖燻。畫榼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文。手抬白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雲。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48›。不親自參加過狩獵是不會寫出如此生動的詩句。如果眾人狩獵時在助獵鷹鶡犬豹身上押注豪賭,就會在刺激之外更增加新的刺激。

胡人是主人的驍悍爪牙,狩獵時既要會偵察獵物蹤跡,使用獵網、獵夾驅趕套陷動物,又要防止主人猝然發生意外,起到侍衛作用。當然,參加狩獵的胡人不全是隨從,例如大曆時詩人盧綸描寫冬天鹹寧王狩獵合圍時,將軍的部曲「娑勒」舍鞍解甲生擒豹子的故事‹49›,其中說道「陰方質子才三十,譯語受詞蕃語揖」,可見除了娑勒為其他民族外,還有言語不同需要翻譯的異國質子。還有一些跟隨打獵的人是「敗虜降羌」,即在戰爭中的俘虜,他們作為降服的奴僕部曲為主人效勞。

唐代狩獵往往採取追逐射獵、挖坑設陷、張網捕獵、焚燒搜獵等法,但主要還是採取圍獵方式,而且不局限于禁苑之中,龍朔元年(661)唐高宗李治狩獵於陸渾縣,在山南布圍,由於大順府果毅王萬興沒聽統一指揮擅自促圍,驚跑了獵物,面臨治罪斬殺,被高宗特赦放免,並作《冬狩詩》記錄。圍獵經常規模很大,「六飛馳騁,萬騎騰躍」,不僅因地設有數次圍獵,而且需要「五日而合」的「長圍」,為防止「斷圍」還有派人「監圍」。僅從史書記載來看,唐兩京畿輔周邊均是狩獵之地,長安周圍的驪山、雍城、麟遊、陳倉都曾是圍獵之地,至於東都洛陽周邊也是狩獵之地。所以唐代不像後世清代那樣在一個木蘭圍場內狩獵,或是專門伺養禽獸動物供王公貴族打獵。圍獵時為了表示君王的仁慈之心,往往在畋獵最後關頭「開一面之羅,展三驅之禮」,「禽止三驅」,對那些幼小老弱或懷孕飛禽走獸不逮不射。在長安禁苑中還會「禁止多殺」。

唐代貴族百官狩獵完之後繼續賞賜筵宴,但是否攜帶家眷,結伴遊玩,史無明載。後世清代有些滿族貴族在京郊狩獵時喜愛攜帶家眷及戲班,狩獵後扎立帳篷,飲酒彈唱,全家聚餐,享受獵物。但唐代騎馬伎樂俑有可能也是隨主人狩獵後筵宴上的樂人,金鄉縣主墓中那些騎馬女伎人表現的陣勢即是如此,以前僅僅把她們列為出行樂伎俑,可能理解過於狹隘。

當然冬狩圍獵是很辛苦的,既要面對山岡懸危仔細搜索,又要躡手躡腳潛行追蹤,夜間朔風,不許出聲;天降微雪,不能躲避;圍獵士兵挨餓受凍,驅禽趕獸,遇到主子憐憫時才能放散,等待主人打到獵物時才能賞物。有時遭遇流矢亂射,有時碰到困獸窮搏,為了主人的喜好,不知有多少圍兵要付出代價。早在北朝時期地方官府甚至將狩獵列入夫役雜徭之中,東魏冀州刺史尉景「發夫獵,死者三百人」‹50›,可見發夫役出獵致死者很多,危險性極大。西魏河北郡(山西平陸)郡守裴俠放免長期供官府役使的獵夫三十名‹51›,說明地方官府將狩獵作為夫役徵發,類似唐代的雜徭了。

由於帝王縱獵衝散獸群,分別擒獲,所以往往踐踏莊稼蹂躪農戶,勞費民役修道供食,又極具危險性,所以臣僚經常諫言相勸罷獵。蕃將執失思力就進諫太宗「為四海父母,」萬一坐騎顛簸閃失,得不賞失,太宗對蕃將說這樣話感到驚異,執意繼續狩獵逐鹿,執失思力脫下頭上巾帶阻擋馬前,才阻止了太宗打獵 ‹52›。元和五年(810)十一月,憲宗「頻出遊畋」,吏部郎中柳公綽獻《醫箴》諷諫「畋遊恣樂,流情蕩志,馳騁勞形,叱吒傷氣,天下之重,從禽為戲,不養其外,前修所忌」‹53›。但這一時期的狩獵估計也就是在禁苑內外跑跑走走而已,晨去暮歸,不像唐前期那麼闊大不羈了,國力減弱又兵師減少,也沒有宏大的禁軍陪侍圍獵了。長慶四年(824)三月赦文:「鷹犬之流,本備蒐狩,委所司量留多少,其餘勒州府更不得進來」‹54›,取消各地進貢蒼鷹獵犬的慣例,野外狩獵日益縮小。

但是唐後期,皇家飼養狩獵的飛禽已成為一項社會弊政。元和三年(808)七月,「五坊品官朱超晏、王志忠,放縱鷹隼入長安富人家,旋旨其居,廣有求取」。宦官借為皇帝收取「貢鷙」「貢鷂」騷擾各地,「貞元末,五坊小兒張捕鳥雀羅於閭裡者,皆為暴橫,以取人錢物。或有張羅網於門,不許人出入者;或以張井上,使不得汲者」‹55›。這些五坊使官藉口不敢驚嚇皇家供奉鳥雀,在鄉間田地、城鎮酒肆到處欺毆百姓,索賠錢物,成為勒索民間的一大弊害。因此,唐朝文臣漢僚一直言辭激烈地批評朝廷狩獵,痛斥飼養獵狗、獵豹、猞猁、鷹鷂等弊端,他們曾屢屢指責狩獵刺激的血腥場面,斥責這種特殊的娛樂消遣方式。連佛寺僧尼《上皇勸善斷肉文》也講述戒殺功德、反對狩獵:「稟性雖千種,含靈物一般;從頭皆覓悟,那個不求安。兔走緣防箭,禽飛怕彈丸;那堪鷹犬逐,更被網羅縵。」

唐代的狩獵之風無疑是一個高峰,繼承了北魏以來胡人參與狩獵的傳統‹56›,其中外來西域胡人又帶來新的助獵方式,戎昱《塞上曲》:「胡風略地燒連山,碎葉孤城未下關。山頭烽子聲聲叫,知是將軍夜獵還」‹57›。此後其他遊牧民族建立的政權,都繼承了這一遺風,遼、金、元、清都是如此。清朝經康熙皇帝的提倡,通過狩獵演練軍隊,定「秋獮」之制, 在木蘭圍場狩獵遂成定製。而入關後的行圍出獵的軍事演練和體育鍛鍊的雙重意義顯而易見。明清時期通過西域陸路自伊斯蘭國家來的使節或商人入境貢品中仍少不了獅子、獵豹、猞猁猻等助獵動物,而從中國帶走賞賜給他們的海東青等鷹隼‹58›。

總之,狩獵享樂是古代一切上層貴族酷愛風尚與醉心通則,其中的動物土貢經濟與消除獸害因素另當別論‹59›,並不是主流導向且極為有限。狩獵表現的是一種殺戮刺激活動,滿足的是一種消遣奢侈熱情。正因如此,唐代狩獵活動才對藝術家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而那些雕塑工匠又善於從現實生活中汲取藝術靈感,他們表現貴族打獵主題,即使不見主人,卻通過兇猛迅疾的細狗、矯健敏捷的獵豹、躥跳入雲的猞猁、沖天欲飛的鷹隼直接傳達狩獵氣勢非凡的排場,而塑造的各色胡人狩獵俑以剽悍的侍從在簇擁著騎馬姿態中,也可見胡人獵師身份和面貌,展現出來的都是狩獵者驚心動魄的狩獵方式和貴族的狂熱,再次為唐代崇尚胡風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旁證和有趣的默證。

轉自「考古匯」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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