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不瞞你說,俺家孩子在北京某醫院,被診斷為先天性不可逆肺部問題,被告知無藥可治時,我當場就崩潰了,那一刻腦海裡就一個念頭:拉著孩子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在45年的中醫生涯中,已記不清有多少的人間蒼茫和悲涼---在車水馬龍中訪談中醫專家李書香。
想約見南陽名老中醫李書香老師做一次深度訪談,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在她的診室裡,找她治病的患者絡繹不絕,沒能給我的訪談,留出哪怕一分鐘的空隙。
我只能決定,把這次訪談,放在送她回家的路上。
仲泰醫聖堂,離李老師位於醫專二附院的家,有半個小時左右車程,聽上去,也將將夠我初次訪談所用。
待李老師在後排落座,我升起車窗、打開錄音軟體,將車緩緩匯入車流,一場對名老中醫的訪談,就在這車水馬龍的穿梭裡,伴隨著車窗外隱隱的喧囂和流動的風景徐徐展開。
寒子喬:李老師,先來談談您的求學經歷。
李書香:1972年,我高中畢業,1975年去了河南中醫學院上學,就是現在的河南中醫藥大學。
寒子喬:這可是一所老牌的中醫藥大學了。
李書香:對,這所學校1958年都建立了,是全國建校較早的高等中醫藥院校。
寒子喬:關於求學經歷,您有哪些記憶深刻的事兒?
李書香:我最終選擇學習中醫,也是陰差陽錯。
我們當時上學是推薦的,我本來的方向是鄭州大學政治系,有可能走上仕途,結果名額被人擠掉了,把我擠到了河南中醫學院,最後成了一名醫生。
寒子喬:「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李老師,您的經歷,完美覆蓋了範仲淹的人生追求。
李書香:說實在話,當時被擠掉,被迫換了專業,那一段時間,我心裡也是有落差的,畢竟在那個年代,以仕途的形式報效祖國,是那一代年輕人崇高的職業理想。
等後來進了中醫學院,隨著對中醫的慢慢深入了解,接觸的中醫人士越來越多,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種情懷,再結合我家鄉——河南鎮平高丘公社缺醫少藥的狀況,我發現,做醫生,或許是實現我理想和抱負的更好形式。
寒子喬:當時的授課形式是怎樣的?
李書香:當時就是大面積教學,《中醫基礎理論》、《中藥學》、《方劑學》、《中醫診斷學》、《中醫內科學》、《中醫婦科學》、《中醫兒科學》、《針灸學》等等課程,安排得滿滿當當的。
寒子喬:當時您在中醫學院學了幾年?
李書香:學了三年,當時的工農兵學員都是三年制。
寒子喬:教學形式肯定也有臨床實踐吧?
李書香:對。我們都是在河南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進行臨床實踐的,帶我們的老師都是專家級別的。
寒子喬:畢業之後,您去了哪裡?
李書香:畢業之後,擇優錄取,我被分配到南陽衛校,當時跟從的老師是別良忠。
寒子喬:「別」這個姓氏很稀少,我猜他是內鄉人吧,跟「民國南陽王」別廷芳是本家。
李書香:對,別老師老家就是內鄉的,同樣他也畢業於河南中醫學院,主任中醫師,有豐富的臨床經驗,榮獲南陽市名老中醫稱號,尤其擅長中醫內科及婦、兒之疾,對消化、呼吸、心腦血管病有所特長,入選了《中國中醫人名辭典》。
寒子喬:別老先生有哪些經典醫案,讓您記憶深刻?
李書香: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病案,大概是1985年前後,農曆六七月的樣子,有個八歲的小姑娘,河南淅川人,在草地上放羊的時候,感染了一種怪病,高燒不退,西醫使盡手段,還做了骨髓、肝穿刺檢查,把孩子疼得直哭,卻始終查不出病因,病人家屬找到我們,給我們下跪,哭著求我們救救他們的孩子。
當時就是別良忠老師和我一起救治的。
別老師辨證之後,開了十一付中藥,那小姑娘吃完以後,脈靜身涼,一應不適症狀完全退去。
後來,別老師給我們一層層解開了那個迷——那屬於典型的溼瘟病邪伏膜原證,因小便不黃,知其病不在裡,因溼性重濁、鬱久化熱、溼熱交蒸,在膜原發為本病。患者脈象一般表現為滑數,苔黃膩,以清熱化溼、和解少陽為辨治之法。
這個病案我終生難忘,後來作為「辨治不明原因發熱驗案」的典型,發表在《國醫論壇》雜誌,引起很大轟動。
寒子喬:典型的醫案,不僅可以彰顯經方名家的寶貴經驗,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被傳承和散布開去,惠及更多染病者。
說到經驗的傳承以及它的意義,我覺得李老師您更有深入的的體會,因為我知道,您畢業後,去了南陽衛校教學,傳中醫之道、授懸壺之業、解臨證之惑,能跟我們分享一下您這一段經歷嗎?
李書香:我當時在南陽衛校教的課程是方劑學。
這是闡明治法與方劑制方原理、配伍規律及臨床運用的一門學科,同時也是一門聯繫基礎與臨床的橋梁課。
寒子喬:教與學是一種互動,您跟您的學生之間,有過什麼趣事?
李書香:當時我在河南省基層醫生提高班上講課時,有位杞縣鄭姓學員,今年算來都七八十歲了,依然像當年樣稱我為「香師」,至今還保留著幾十年前跟我學方劑時候記的厚厚的筆記,逢年過節也總要發條祝福信息。
寒子喬:一段跨越四十年的師生友誼佳話,聽起來讓人倍覺溫暖——他現在依然從醫嗎?
李書香:他從提高班結業後,做了杞縣衛校的校長,幾十年積澱下來,理論與臨床俱佳,事與理俱圓融,現在已經是杞縣的一方名醫。
寒子喬:那他當年在您這兒學到的方劑學知識,記下的厚厚的筆記,肯定為他今日的成就,做出了極大的助力。
《禮記》上講「教學相長」,那麼李老師,講授方劑學這幾年的經歷,對您以後的臨床,都起到了哪些方面的作用?
李書香:我剛才跟你提到過,《方劑學》是一門橋梁課程,它是溝通《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學》等中醫基礎知識與中醫內科學的橋梁紐帶。
同時,精通《方劑學》以後,更為"博採眾方"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對臨床的辨證、立法、遣藥、組方等方方面面,都是繞不過去的築基功夫。
這裡頭需要說的內容太多,我無法一下子窮盡,我挑「方劑配伍」這個點來給你講一下:方劑配伍的意義,不僅僅在於將藥物的作用有效的結合起來,更是通過合理的搭配,將藥物的毒副作用降到最低,甚至消除。
從這一點看,你說方劑學重不重要?
寒子喬:我明白它被稱之為橋梁課的原因了——您從醫多少年了?
李書香:如果按上中醫學院那個時間節點,到今天已經整整45年了。
寒子喬:在這45年裡,您親手診治的患者中,有沒有讓你印象深刻的?
李書香:最典型的就是一個孟姓的小男孩,支氣管哮喘,喘息嚴重的時候,臉憋得通紅,幾乎出不來氣。
為了讓嚴重哮喘的小朋友有合適的生活環境,孩子的父母,不停地變換城市和工作,他們攜家帶口,逃生一般,從霧霾嚴重的工作地鄭州搬到海南、又從海南搬回到南陽。
同時四方打聽、八方求醫,天南地北輾轉了個遍,其中在北京某兒童醫院經歷過的一幕,像夢魘一般刻在小男孩父親的心頭。
那是在他找到我、我用純中藥把這孩子的病情控制住以後,這位飽經滄桑的父親含著淚說:
「李老師,不瞞你說,俺家孩子在北京某醫院,被診斷為先天性不可逆肺部問題,被告知無藥可治時,我當場就崩潰了,那一刻腦海裡就一個念頭:拉著孩子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寒子喬:人間的蒼茫和悲涼,在您這兒遇到了光——我在想,李老師,在您經歷那一幕的那一瞬間,您被患者的父親含著熱淚說感謝的瞬間,心裡湧現出什麼樣的感受?
李書香:我首先也是為之動容,雖然作為一名醫生,我見慣了人間疾苦,但我也是血肉之軀,還是一位女性,當一個大男人痛哭流涕向你傾訴時,你根本無法保持平靜。
寒子喬:那一瞬間的感受,估計是多少金錢都無法衡量的。
李書香:金錢確實無法衡量——孫思邈《千金方》你肯定知道,但你知道這書名的來歷嗎?《千金方》裡說,「以為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故以為名也」。
當然,古人說了:「師者厚德」、「醫者仁心」,老師和醫者的角色我都扮演過,「傳道授業」和「救死扶傷」原就是我們的本分,像環衛工要把街道打掃乾淨一樣,職責所在,我甚至不願稱之為「高尚」。
我只知道,病人經過我的治療,病情得以控制或痊癒,就是我最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