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點」一詞,是上海話中的常見詈語。據錢乃榮先生編《上海話大詞典》的釋義:一、作出輕浮不入眼、令人作嘔的舉動或有此類舉動的人;二、說出輕浮不中聽、令人討厭的話或說此類話的人。「十三點」既可指事,也可指人。不限於上海,在長江三角洲地區內多能聽到這個詈詞,用法含義與上海話基本一致。《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記錄在江蘇揚州和丹陽地區、以及安徽績溪都有使用。揚州已屬江北的江淮官話,丹陽處於吳語和江淮的交界地帶,查考江淮官話中「十三點」一詞基本不出現,因此類似揚州這樣的用例多半是受到吳語的影響。總之,「十三點」是一個深具吳語風味的區域方言詞。
關於「十三點」的語源,歷來說法不一,搜羅坊間各種意見,大概能見到三種解釋:
第一種意見認為,「十三點」是外來詞,是受到西方人忌諱數字「十三」的影響。上海開埠以來,歷受歐風美雨,如「水門汀」、「老虎窗」之類的洋涇浜外來詞的確不勝枚舉。但是西方人忌諱十三,一則出於基督教的宗教背景,再則因之忌諱直接使用十三這個數字,如大樓內不設十三層,電梯按鈕代之以其他名稱。類似於上海話這樣大鳴大放的「curse word」的用法,與西方傳統相去甚遠。因此外來語的說法,並沒有充分理據。
第二種意見認為,「十三點」代表的是「痴」或者「愚」的筆畫數,兩字恰好都是十三畫。「痴」是簡化的寫法,繁體的「痴」當然不止十三畫。「愚」字的筆畫數倒正好是十三,但上海話中絕無「十三畫」的講法。數筆畫也不用「點」來計量,一般都說「多少畫」或「多少筆」,如毛澤東年青時的筆名——「二十八畫生」,此類說法都不會說「XX點」。
第三種意見有鑑於第二種意見的疏漏,認為「點」是「鐘點」,「十三點」即是鐘錶敲十三響,比正常最多十二響還多一響,把「十二點」敲成了「十三點,說明鐘錶不正常。《廣州方言詞典》中也收錄了「十三點鐘」一詞,指「半瘋半儍、沒有頭腦的人」,正與吳語中的「十三點」相同。鐘錶打十三響,且不說是否可能,即便現實中的確存在,恐怕也是稀罕事,它又是如何轉為口頭尋常語辭?
綜合諸說之失,要揪出「十三點「一詞的語源,須要滿足三事才能做到情理熨貼:第一,須要找到」十三「在中國文化語境裡的來龍去脈;第二,要合情合理地解釋」點「字的說法;第三,語源須從日常生活中的常見事物來。
多年前筆者在吳語研究大家鄭張尚芳的方言學課堂上,曾聞聽鄭張先生講述溫州地區對「十三點」的一種解釋,據說鄭張先生也是聞之於他的先君子。溫州地區流行一種牌九遊戲名為「過五關」,牌九的文牌四點加上武牌九點為十三點,按照遊戲規則,十三點不可通關。鄭張先生以為吳語詈辭「十三點」蘊含痴傻的意義即來自於牌九遊戲「不通」,由遊戲的「不通關」而轉指腦子的「不通」、不靈光。鄭張先生此說完全滿足剛才提出三個條件。牌九遊戲曾風靡大江南北,猶同今日之麻將,只是由於解放後將牌九正式歸為賭具,屢遭查禁,因此牌九之流行才漸漸消退,但在不少地區牌九戲仍然廣受民間喜愛。可惜先生之說,仍不能使筆者服膺,主要是「不通」的轉義並不是那麼自然,跟「十三點」的實際用法相差太遠。
不過鄭張先生的說法的確深具啟發性。筆者成長在上海郊區的松江,松江話中「十三點」還別有一種說法,叫做「么三」,有時也有人記做「妖三」。問詢過一些郊區的同學朋友,在嘉定、金山這些上海郊縣也有同樣的說法。用法意義與「十三點」基本一致。幼年時不通語言學,也曾以為「妖三」就是本字,取義於「妖冶」或「不正經的妖裡妖氣」。但鄭張先生對於牌九的解說一語點透了「么三」的語源。所謂「么三」,指的就是牌九中四點的「鵝牌」,而「十三點」也是從「么三」再曲折演繹而來。
一套牌九共三十二張,點數花色對應不同的名稱。由一個紅點和三個白點組成的骨牌稱為「鵝牌」,主要是取象白鵝紅頂的樣子。有地方也把「鵝牌」稱作為「和牌」,可以和其他三色骨牌湊成一組「天地人和」。但「鵝牌」的講法是更為通行的。「么三」從字面上講指的就一個紅點跟三個白點,而「十三點」不過是把並列的一和三看成了十進位而已。「么三」和「十三點」都是在隱指「鵝」字,因為「鵝」在南方方言裡常常表示痴傻的意義。《漢語方言大詞典》裡收錄崇明和海口方言裡的「鵝」可以表示「愚蠢、傻」,崇明方言裡指人傻還說「鵝吼吼」、「鵝裡鵝痴」,海口方言裡「鵝囝」指儍乎乎的年青人,南昌話「鵝頭鵝腦」就是呆頭呆腦的意思。越劇裡的梁山伯在「十八相送「裡還因不解風情被戲指為「呆頭鵝」。所以罵人「么三」「十三點」就罵人「鵝」,因為「鵝」在方言裡就是「傻」的意思。
蘇州、上海把白鵝稱為「白烏龜」,或許也跟避諱「痴傻」的意義有關,只不過本字應當寫成「白烏鬼」。「烏鬼」指的是捕魚的魚鷹、鸕鷀。杜甫有詩云「異俗籲可怪,斯人難並居。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認為烏鬼就是捕魚的鸕鷀。鸕鷀是黑色的水鳥,與鵝有幾分相似,所以白鵝就變稱為「白烏鬼」。
家禽當中,鵝的智商其實不低,有些地方還有鵝能代狗看家的說法。從早期的文化傳統來看,鵝也不是痴傻的動物:駱賓王的詠鵝詩盡人皆知,書聖王羲之黃庭換鵝傳為美談,先秦君子摯禮常用鵝,如果鵝是代表痴傻的意義,以鵝為摯禮豈不成了侮辱對方嗎?
「鵝」之所以產生出「痴傻」的意義,原因不在於鵝的憨態可掬,還是語言的因素在作怪,其說有三:
第一種語言上的可能是,「鵝」的讀音與「愚」相近。「鵝」與「愚」在中古漢語裡聲母一致都是軟顎鼻音,區別主要韻母上,「鵝」是中古的一等歌韻字,「愚」是三等虞韻字,三等字在中古有-j-介音,所以「愚」在吳語中本來應該讀iu或者ü,與歌韻相隔較遠。不過在南方方言中,有一些虞韻牙喉音裡的介音會不出現。比如同屬牙喉音聲母的「傴」照規律也該讀ü,但在吳語中現在讀成ou。「愚痴」一詞見於佛經,佛教傳入日本以後,「愚痴」成為日語中常用的口頭詞,直至今日還常見於唇吻,不過意義轉變,由「痴呆愚昧」變為「牢騷抱怨」,日文發音如guchi,「愚」字發音與吳語「鵝」頗近似。崇明話的「鵝裡鵝痴」很可能就是「愚裡愚痴」的訛寫,上海話「神知無知」的「無知」二字,也很有可能是從「愚痴」轉變而來的。音近提供了一種猜測的可能,此外「鵝」表「痴傻」還有兩點詞彙上的原因。
家鵝是由大雁一類的水禽馴化而來,先秦漢語中「雁」往往是指家鵝,因此鵝在方言中也有「雁鵝」的叫法,一般是指毛色為褐色的品種,這一說法也見於吳語的方言詞典之中。「雁」是二等牙喉音字,這類字在吳語中有文白兩讀,文讀是顎化成類似普通話j,q,x或零聲母一類的聲母,白讀則是保留g,k,h,ng的古來聲母,相似的例子如上海話中的「家」,在「作家」這樣的文化詞彙裡讀法接近普通話的jia,而在「一家人家」的口語詞裡則讀如拼音的ga,這就是二等牙喉音在吳語裡的特殊變化。再加上吳語中的鼻音韻尾不發達,「雁」的讀音在吳語中就恰與「騃(呆)」字同音。《紅樓夢》裡林黛玉譏諷賈寶玉是「呆頭雁」,這「呆頭雁」的說法應該就是「呆頭鵝」的本源,「鵝」表「瘋傻」是受了與「騃(呆)」同音的「雁」的牽連。
除了「雁鵝」的叫法以外,北部吳語區還有「戇鵝」一名。這裡的「戇」與「戇大」裡的「戇」讀音一致,但本義恐怕是不同的。「戇鵝」的得名是來自擬聲詞加主名的結構,紹興話的童言當中把雞叫作「咯咯雞」,鴨子叫「嘎嘎鴨」,鵝就叫作「戇戇鵝」。松江的童言擬聲也把鵝叫擬作「戇戇」。揚州把「鵝」叫「嘎鵝」,雖然用字不同,但造詞理據與「戇鵝」是一般無二的。鵝的叫聲恰與表示痴呆的「戇」同音,因而鵝才無辜地與負面的詈詞扯上了關係。
從白烏鬼到十三點,其中變化看以曲折,但這在漢語中並不是十分罕見的現象。這種類似打啞謎的詞彙傳統稱作「隱語」。《紅樓夢》裡焦大罵賈府「扒灰」一詞,也是隱語。清朝王有光的《吳下諺聯》卷一曾解釋「扒灰」的語源:「翁私其媳,俗稱扒灰。鮮知其義。按昔有神廟,香火特盛。錫箔鏹焚爐中,灰積日多,淘出其錫,市得厚利。廟鄰知之,扒取其灰,盜淘其錫以為常。扒灰,偷錫也。錫媳同音,以為隱語。」《吳下諺聯》的這一番解釋,與「十三點」的語源形成頗為近似,其中都包括了諧音與轉指兩步。俗語語源學並非科學考證,但也不是毫無規律可尋,雖然筆者也無法打包票說篇中所言乃是字字確鑿,但仍有自信在理據上勝過成說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