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母親買新衣
二十四節氣的大雪那天，七曜山上大雪紛紛，方鬥山下細雨綿綿，凜冽的寒風穿透厚厚的羽絨服，從後頸窩鑽進身體攪得人透心涼。我一層層打開包裹，小心取出山貓仿皮草長款大衣，提著衣領使勁抖了三下，大衣柔軟厚實的皮毛立即靈動起來，熱切地想要擁抱母親。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急忙脫去原外套伸出雙臂，配合我幫她穿。
我的眼睛因為近視和嚴重白內障，看不清大衣的紐扣位置。我雙手摸索著，摸到右邊衣襟第一顆向裡彎曲的公扣，十分費勁地把它慢慢掰直，再摸到左邊衣襟圓弧形的母扣插進去，慢慢向外扭成一個彎鉤扣住。仔細扣好第二顆第三顆，整理一下衣領和身上的皮毛，母親抬眼暖暖地看著我，衝我童真般甜甜一笑。一瞬間，我與自己和解了，仿佛全世界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
記憶中，我小時候從未見母親穿過新衣服，母親總是穿一件洗得發白、打有補丁的紅色或藍色碎花布外套。孩子們最盼望過年，因為過年有朒朒（肉）吃，有新衣穿。
大年三十上午，父親將賣給國家後剩下的豬頭、豬蹄等燒好洗淨後和蘿蔔燉一大鍋，一直要吃到正月十五。中午貼上對聯，敬過祖先，爺爺奶奶上位就坐，一家人圍坐一桌歡歡喜喜吃團年飯。
大年初一大清早，母親將我們從夢中輕輕喚醒，給我們穿上白布染的藍色新衣，說一些祝福的話。我們東摸摸西扯扯，左瞧瞧右看看，心裡樂開了花兒。我們甜滋滋地吃了父母手工包的大湯圓，美滋滋地來到院壩裡、街簷下，樂滋滋地和小夥伴們一起跳繩，踢毽，扇煙盒，打豆腐乾，打梭棍。鄰家女孩紅色的碎花燈芯絨衣褲和羊角辮上的紅頭繩，像一團跳躍的火，讓我好生羨慕。我在心裡默默地說，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給媽媽和自己買好多好多漂亮的花衣裳！
母親說，她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花衣裳。她結婚那天，父親用一件紅色和一件藍色的碎花布衣裳娶了她。婚後他們攢錢買房，撫養孩子，贍養父母，供子女上學，母親再沒添置過一件新衣。我大學畢業那年，家裡不用再賣糧食瓜果給我湊書學費，母親終於給自己扯了一件0.40元一尺的碎花布衣裳。
工作後，我開始著手實現小時的夙願，給母親買一件件新衣。母親總是那麼善解人意，高高興興地試穿給我看。看見母親穿新衣時開心的笑臉，我的幸福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記得有一年春節，我們一大家人照全家福。大家排好隊列，攝影師舉起相機正要按快門，嬸嬸突然走出隊列不照了。堂妹趕緊跑過去問原因，嬸嬸說，她要穿一件和我母親同樣的衣服才肯照相。堂妹他們哭笑不得，答應拍完照後立即去買才哄嬸嬸照了相。其實堂妹他們每年都要給嬸嬸買新衣服，嬸嬸不知何故卻喜歡母親穿的那件紅花羽絨服。嬸嬸曾羨慕地對母親說：「你好幸福呀，女兒把你打扮得像朵花花兒。」
嬸嬸的話讓我倍感欣慰、備受鼓舞。自從經濟獨立後，我總想把母親打扮得漂漂亮亮，給她買帽子、頭飾，買耳環、項鍊、手鐲等首飾，買衣服、鞋襪等等。我心裡想，自己沒有女兒，就把母親當女兒打扮吧。我能看出，母親也樂意讓我打扮，她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2018年冬天，我給母親買了兩件厚厚的羽絨服。我的侄兒結婚那天，母親穿著紅豔豔的繡花羽絨服，興高採烈地和親戚們拉家常，饒有興致地任我拍照，留下了一張張美好的記憶。
2019年初，我大病一場，病痛折磨加上工作忙，忽略了給母親買新衣。我自己已多年未買新衣，不是缺錢，而是根本沒有穿新衣的欲望。
今年母親病情嚴重且持續了大半年，我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巴不得事事親力親為，為父母做好一切。然欲速則不達，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們的辛苦付出並沒有贏得父母的認同，反而認為我們管得太多，管得太緊，束縛了他們的自由。父母為此生氣，甚至怒不可遏。父母的不理解和誤會讓我痛苦、抑鬱，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裡雖然擔心、想念他們，卻不敢輕易走近他們。我常常失眠，噩夢連連，醒來後淚流滿面。
我想救贖自己。在朋友們的開導下，我開始「疏遠」父母，由原來只要有空就去看望，改為一周或十天一次，實在忍不住了就打個電話；由每次去看望陪一天半天改為半小時甚至幾分鐘；由送一束鮮花，改為送一盆鮮花，教會了母親澆水，簡單問候幾句就撤；由事無巨細改為父母開口了才做，父母不開口就佯裝不知。我把更多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工作和社會事務中。
過半月後我發現，父母見到我好像沒那麼生氣了，他們偶爾會給我打電話，有時包了餃子、炸了酥肉喊我去吃，不去就打包給我送來。我慢慢走出陰霾，心情逐漸好起來。一天晚上，我突然想給自己買件新衣，就在網上淘寶，看見一件白中間黑的山貓仿皮草長款大衣，那種久違的穿新衣的渴望突然湧向我，情不自禁下了單。
收到大衣，我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感激暖和極了。看著鏡中漂亮的衣服，我忽然想起很久都沒給母親買新衣了。憑直覺母親一定會喜歡這款大衣。母親果然一見如故，眼裡放光。
「這件衣服我終於想到手了！」穿著新衣母親激動而驚喜地說。原來有一天母親看電視購物節目，有一同款大衣，母親見了大喜過望。當天晚上母親把想法告訴父親，叫父親打電話幫她訂購一件。第二天，父親打開電視，購物節目裡卻沒有那款大衣了。母親大失所望，好幾天打不起精神。
「還是你懂媽媽，你和媽媽心有靈犀呀。你們這『母女裝』真好看！」先生笑著調侃道。「有了這件大衣，我再也不買新衣服了。」母親欣喜地說。
別呀！我以後還要給您買好多好多新衣服，把您當女兒一樣打扮成一朵美麗的花花兒吶。我在心裡悄悄對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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