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這部以西安為背景的電影,講述了一個少女成長的故事。
一、平行宇宙——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個宇宙
在電影開始時,一個帶著牙套的女孩對著鏡頭講述自己對「平行宇宙」的理解,「在宇宙中,一定還有一個和我們這個宇宙一樣的宇宙,在那裡發生著和我們這裡一樣的事情。」稚嫩的臉龐上有著少女特有的純真和明媚,只是雙眼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在電影結束時,一個小男孩扶著凳子練習滑冰,還沒走兩步就摔倒在地,又被大人要求著爬起來繼續滑,小男孩嘴裡哭喊著,「我不想滑了……我要休息……」他伸出手祈求大人能拉他一把。但教練不理會他的苦痛,把手背在身後。他自己艱難地站起……滑倒……站起……
女孩倚靠著圍欄審視著在溜冰場上的男孩,看著男孩哭喊著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她表情淡然,慢慢流露出理解的微笑。
男孩是女孩的弟弟,他們表情之間的距離就是成長。
成長的歷程中要經歷多少次那樣的摔倒和站起,要經歷多少身體和心靈的痛楚,才能最終淡然一笑?
這個女孩叫李玩,而那個在溜冰場上摔倒的男孩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李昭。電影通過平行剪輯,有意營造了一種錯覺,讓觀眾誤以為這個女孩就是長大後的嬰兒。他們都被大人慣著,也都被大人在宴會上向親朋展示著。沒有人去問他們真的想要什麼,提供給他們的都是大人們認為重要的東西。他們內心真切的需要,被理所當然地忽視了。
人與人是不同的,但人與人又何其相似。每個人從受精卵到出生,期間都把人類從海洋到陸地,從「魚」到「人」的進化過程重演了一遍。每個人的境遇都是不同的,但又往往經歷過相像的成長過程。
電影中反覆出現了很多次「平行宇宙」的概念,在我們生活的宇宙之外有沒有另一個宇宙我們不得而知,但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個孤獨宇宙,人與人之間就是平行宇宙。
在電影中,有很多這樣的平行的對應關係:
第一隻「愛因斯坦」和第二隻「愛因斯坦」的對應。當李玩聽爺爺說,這是爸爸送給她的後,她立馬將欣喜轉變成厭棄。而當晚上,自己在房間吃著自己煮的泡麵,享受著那一份自己創造的快樂時光,聽著門外狗有些悽慘的叫聲,她心軟了,把狗連箱子搬進了房子,甚至還把狗抱上了床。
後來,她還給狗餵牛奶、做豬肝飯。其實,她一開始討厭狗,是討厭父親,而抱著這隻狗,其實是是抱住孤獨的自己。她討厭第二隻狗,拒絕叫它「愛因斯坦」,她其實是拒絕自己的繼母(李玩稱呼其「阿姨」);而當這隻狗被父親打罵時,她反而走上前去,把它叫做「愛因斯坦」,她也是從狗身上看到了自己。
李玩找愛因斯坦和奶奶找李玩的對應。當愛因斯坦走失後,李玩瘋狂地在街上尋找,因為在李玩的心裡愛因斯坦是最重要的;當李玩深夜沒回來,從來不出家門的奶奶上街去找李玩,因為在在奶奶心裡李玩是最重要的。
樓上男子和李玩的對應。李玩一直以為樓上有人養鳥,才會在晚上發出鳥叫。直到一天晚上在樓道口,看到用擔架抬往急救車的男子發出鳥叫聲,才知道自己以為的鳥叫是這個男子發出的。這個男子是精神病嗎?為什麼要學鳥叫?他經歷了什麼?李玩不知道,我們也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他的心靈也是一個運行著的宇宙。
蝙蝠和狗的對應。教室裡突然闖進來一隻蝙蝠,引起同學們的騷動。老師一書就打了下來,扔出了窗外,教室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在李玩的世界裡,一隻狗也打破了寧靜,而這隻狗也註定要被人「打下來」扔出她的世界。
李玩的青春和父親的青春的對應。父親在車裡哼起了他兒時的歌曲,李玩好奇地讓父親唱出來。父親說,我們那時的歌歌詞乏味得很,「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父親的青春是什麼樣子,電影沒有講述。當我們看著父親淚流滿面的面龐,就知道儘管經歷不同,但也有著相似的陣痛。
高放和李玩父親的對應。高放喜歡李堂,就在胳膊上紋上了「堂」;後來喜歡上李玩,又在脖子後面紋上「WAN」。這並不是虛假,兩次喜歡都很真誠,我們看著高放在忍受紋身疼痛的表情,在注視李玩時的眼神,裡面沒有虛假。而當李玩在車裡問父親,「你和媽媽是怎樣開始的?」父親沒有講述自己和前妻的愛情故事,泣不成聲,還捂上了女兒的眼睛。
「再回首,雲遮斷歸途;再回首,淚眼朦朧……」有時候,以為愛是很簡單的一個字,愛就在一起,不愛就分開。但真正的愛是什麼呢?可能只有回憶過去時的眼淚能夠說明一切吧。
當時的愛是真誠地,現在的淚也同樣真誠。只是過去的永遠過去了。
二、「你長大了!」」你要懂事!」
「你要懂事!」在生活中,大人總是這樣對小孩說。而什麼叫懂事呢?大人們就真的懂事嗎?
電影中爺爺給嬰兒起名,「李玩是個女孩,當時是你瞎起的名字。現在這是個男孩,得好好得起一個名字,那就叫『昭昭』,『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嘛。」「以其昭昭使人昭昭」這句話是孟子說的,意思是賢者先使自己明白,再使他人明白。
但在生活中,人卻總是「好為人師」「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每個人總以為自己洞悉了人生的奧秘,卻不過是人生戲臺上的一個演員,只看到自己視野的燈光照亮的地方。
大人總是以所謂的「懂事」來壓制孩子的情緒和訴求,用不斷重複的虛假來掩蓋真實。在參加宴會時,她對父親說,「你不該用一個謊言來彌補另一個謊言。」父親自然而然地說,「這是哄孩子,你懂什麼?」
父母對孩子「懂事」的要求,往往就是要孩子無條件相信他們編織的謊言。以愛的名義實施的暴力,讓孩子形成自虐和暴戾的人格。以愛的名義實行的專制,讓人無力辯駁,窒息而無處可逃。
「愛因斯坦」走失後,一家人看著李玩執著尋找而無可奈何,阿姨出主意買來一隻想像的狗來替代。大家都知道這不是真的「愛因斯坦」,但都選擇了說謊,然後義正辭嚴地對李玩說,「這就是你要找的愛因斯坦!」
李玩固執地堅守真實,她摔了碗,她深夜不歸。
從未出過家門的奶奶去上街去找她。而她也為這種堅守付出了代價——她被父親揍了一頓。
她只能選擇屈服。
電影中用了較長的篇幅來表達少女內心的痛苦:在衛生間裡,女孩瘦削的身體在蓬頭下面抽搐著,眼中的淚伴著淋浴的水衝刷著痛苦的心靈,朦朧的水汽中她自己抱著自己無聲哭泣,手上的血慢慢流著。
對於女性來說,身體長大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月經初潮。電影裡流血其實就隱喻著女孩的初潮,她開始在意自己身體的變化,開始覺察到來自異性的情愫。和身體的初潮一樣,在慌亂迷茫中精神上也終於在掙扎的苦痛中就長大了,她注視著父親縱橫的淚水,她知道自己應該學會「懂事」了!
因而後來在街上遇到真的「愛因斯坦」時,她竟然若無其事像沒有發現一樣,當李堂追上去想從那個女人手中要回這隻狗時,她說,「不好意思,我們認錯了。」語氣從容平和,只是在走遠以後淡淡地說,「我真怕它認出我,撲到我面前來。」
是啊,認出後,又能怎樣呢?帶回去嗎?帶回去又要重複第二隻「愛因斯坦」被送到狗肉店的命運嗎?
在一開始,她連一口奶都喝不下去,到後來哪怕後來吐也要喝下去;在飯局上,將飲料換成紅酒,在成人的注視下一飲而盡;甚至,明知是狗肉,也要微笑著說聲「謝謝」,然後吃下去——正如父親所言,她長大了。
「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是這部電影的英文名字,既指電影中出現的兩隻狗,也包含著人性的「相對論」。李玩以前只會為自己著想,後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世界的中心,自己內心的痛苦並不應該展示給他人,自己不光為自己而活,也為愛著自己的親人而活,就算是苦藥也得含著笑吞下。
青春是一場沒有勝利的戰鬥,真正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每個人都得義無反顧地投入戰鬥,用盡全身力氣。縱然遍體鱗傷,也得含淚微笑。李玩經歷了這場戰鬥,她由從一個局限在自我的小女孩走了出來,成了一個「長大的」「懂事的」李玩。
只是,她背過人群,任委屈的淚水悄無聲息地肆意流淌。
三、曹保平夫人的成長史?
在整個電影中,沒有一個反派,但依然上演了一幕生活的悲喜劇。這部堪稱當代中國少女心靈成長史詩的電影,細膩深刻,對人性的把握極具洞察力,且充滿著悲憫情懷。
除了導演曹保平之外,還得歸功於該電影的編劇焦華靜,她是曹導演的夫人。據相關資料顯示,焦華靜是西安人,出生於1988年,曾獲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北京電影學院畢業。
電影展現的年代也正是焦華靜的中學時代,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將這部電影看成是焦華靜的心靈成長史,也就是那一代人的心靈成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