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義大利特蘭託市七巧板出版集團自由形式出版社出版
熊育群長篇紀實散文《西藏的感動》(義大利語版)
翻譯:費沃裡 皮克女士
2018年9月,義大利布雷西亞洛瓦託市政府古老而高貴的鋼琴大堂,舉辦一場由自由書本文化協會主辦的名為「西藏的感動——探索一座神秘高原」的讀書活動分享會,同時展出熊育群拍攝的西藏照片
9月27日,義大利布雷西亞日報報導:熊育群的「西藏的感動」獲得了洛瓦託讀者們的喜愛。
報導大意:九月初,洛瓦託自由書本文化協會在市政府大樓鋼琴大堂舉辦了一次小說家、散文家、詩人熊育群的義大利文版《西藏的感動》讀者分享會。義大利漢學家、作家和該書譯者費沃裡.皮克說:「這本書是熊育群對西藏及其人民最純粹、最高尚的愛的表達,作者描述了一個與西方人所知道的不同的且更親密的西藏。我選擇翻譯這部作品是因為其人類學內容,它傳遞的情感,它對藏民的生動描寫,以及對自然景觀的細緻而富有詩意的描述」。這次活動對自由書本文化協會是非常重要的。該協會主席露琪亞女士表示:「我們很高興有這麼多洛瓦託讀者們來參加,還有來自利古裡亞省和特蘭託市的記者和出版商。我們很自豪能夠促進當代中國文學和文化交流。」
自由書本文化協會還展出了熊育群1998年在西藏拍攝的照片,帶來了阿里雪山、藏民和神秘的古格王國風光。在洛瓦託古樓裡飄起了酥油茶香。
1998年夏天,熊育群隻身去青藏高原遊歷。三個月裡,他從西藏北面的羌塘草原,到西部的阿里,再沿著岡底斯山脈與喜馬拉雅山脈東行,數千公裡,一直走到兩大山脈與橫斷山脈的交錯地。他攀爬珠峰,穿越雅魯藏布大峽谷,走橫斷山脈,五次大難不死,一路如有神佑。青藏之行,熊育群創作了《西藏的感動》等三部長篇紀實體散文和一部攝影集,圖書數次進入暢銷書榜。作家也由此從詩歌創作重點轉向了散文創作。
下文為熊育群《西藏的感動》第三章《阿里 離太陽最近的土地》中的兩節。
穿越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之前
作者翻過喜馬拉雅山脈進入墨脫雅魯藏布江峽谷
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獨木橋
作者熊育群進墨脫遭遇四面八方的大塌方
乘臨時拉起的溜索越過大塌方
車陷河中,司機索多和扎西牽手往岸上走
選讀1
深入藏北無人區
措勤再向北,山低矮了,起伏的草原變得無邊無際了。
這是一塊更加神秘的地方,人類的足跡鮮有踏足這一領域的。巨大的號稱世界第三極的西藏,在這裡進入了它自己的極地。嚴酷的自然環境已不適應人類生存,這裡是屬於野黃羊、野犛牛、野馬、野羚羊、野驢、盤羊、巖羊和狼的世界。草原上的草極其稀薄,近看像荒漠,幾乎不見草,用手拔,不到一寸的如同松針一樣的草葉極富韌性,它帶出的根卻長達二三寸。草原只有當放眼遠望時,它才是綠色的,而近處的土地上都是白色的石子。
我們剛出措勤,地平線一側的山坡上,一條炫目的光帶像黃金一般閃著金光,它使整個草原變得明亮。
不久,藍得發黑的天空俯衝而下,重重撞擊在斜向天際的草原上。我們在綠色與藍色兩大純潔的板塊間深入,空間像數學中的數列一樣無窮無盡地在兩大色塊間拆開、展現,好似在衝刺世界之盡端。
這裡,連西藏人也極少來,拉薩人談起無人區,也像西半球的人談到世界屋脊一樣陌生而遙遠。由於高寒、荒涼、僻遠,舊時代這兒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話:進了無人區,地方沒有名字,人不分身份地位。就是現在,哪怕你官再大,這裡的人也不會把你當一回事,更沒有彎腰吐舌之類的謙卑禮節,無人區之冷,則可用一句話來形容:吐一口痰,半空中就冰凍了,到了地下則成了一根冰柱。舊時藏政府有正式行文記錄:某日,一個藏兵領命前往北方察看,回來報告說,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沉沉的藍天和上翹的大地確像粘連在一起),水用繩子捆在背上(人們喝水只有砸冰,將冰塊捆在背上,從湖邊背回去),火掛在腰帶中間(當地人生火用的是火鐮),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喀嚓響,已經到了天邊,再也不能往前走啦!
這一天,我們還是碰到了人,他們是高原上的原始部落。
一次是在一條淺谷裡。那時太陽升起不久,遠遠見一個帳篷,偎在一處低矮的山坡邊,一縷炊煙正徐徐升騰。白色帳篷後面有一大片羊群。
見著帳篷,尤其是看到了那一縷升向天空的炊煙,我激動不已。大家都下車,抓了相機去拍攝這個難得的景象。儘管我們踏在草地上的腳步很輕,帳篷裡的人還是聽到了動靜。在這無人地帶,腳步是唯一的聲音,即便如此輕微,仍大得足可使整個山谷都能聽見。
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望著我們,那眼神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既不好奇又不同尋常,既凝視著你,眼光又似乎遊移,無法集中思想,可能他就從沒思想過,只是呆呆地看。它是內視的,有著一重重迷惘的無法用思想穿透的光。你一遇到這樣的目光就明白語言是多餘的。他的臉色幾近黑色,兩道僵硬的圓弧形的皺紋,從鼻翼兩邊彎向下巴,像木刻般不動。我分辨得出那是笑容,只是太模糊、太難辨別了。他一頭蓬亂的頭髮,兩條小辮子搭在胸前,一件用粗繩縫成的羔皮衣裹在身上,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像一件爛棉絮,四處是洞和磨破的卷口。
他始終都是這個表情,像凝固了冰凍了。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連喉結都沒有動一下。身子直直站在那裡。也許見我們並沒惡意,他向我們走近了幾步,又以剛才直立的姿勢和凝固的表情面對著我們。這是缺少與人打交道的結果。
接著帳篷內又鑽出兩個一大一小的人來,小的大約十來歲,大的約二十歲。青年的笑容要生動一些。但他們都一言不發,只是看我們拍照。在我們所遇見過的牧民當中,從開始見面到我們離去,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恐怕只有這一次了。
帳篷的炊煙消失了。我沒有進帳篷看,不知裡面還有沒有女人,這三個男人又是什麼關係呢?如果是父子關係,那個青年與這個中年男人年齡相差太小。如果是兄弟關係呢,中年男人與那個小孩年齡又相隔太遠。語言的無法溝通,就連他們最表層的生活狀態我都無法了解。
第二次見到人是在抵達一個湖畔時,那是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少女,附近找不到他們的住處,他們的身後是一個湖。
一個少女站在一個小土墩上,好奇地望著我們的車。她的臉十分古怪,一道道白粉把臉頰塗得滿滿的。
扎西說,可能是用牛奶塗的,用來美容扮靚的。難怪她見了我們,沒有任何迴避的意思。
部落的人,所有的生活資料幾乎都來自牛羊:吃生羊牛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毛製成的帳篷。用牛毛編袋子、捻繩子。就連梳子也用野犛牛的舌頭,把它風乾,犛牛舌頭上的刺就成了天然的梳子了。不少人還不識數,計算羊群數量時,守在羊圈門口丟羊糞蛋,出來一隻丟一顆。若有人問他有多少只羊,就兜一襟羊糞蛋讓人家去數。
西藏實行的是天葬,但在無人區,人死後,有的讓屍體丟在地上,任其腐爛。我見過路邊很多動物屍體,它們大都是凍死的。屍體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有的地方卻還有一層發綠的皮毛,像一塊破了的布包裹著一堆柴薪。
也許是因為無人區不具備天葬的條件吧,沒有鷹,又無天葬師。掘地又沒有工具。藏民認為,埋在地下讓蛆蟲吃了,人的靈魂就難以升入天堂。
離開面塗牛奶的少女,我們繞著這個湖行走。對岸的雪山倒映在湖面上,也好像白粉塗抹在藍色的湖上。
湖中魚很多,一種白色的鴨子見我們的車開來,驚得箭似的射向湖中。它專吃魚的眼睛。
面對這個生來就只為照見天空和雪山的湖,我突然感覺到了身處的遙遠。我思緒開始飄拂,對於那個離得很遠很遠的熙熙攘攘的都市世界,此時,我似乎獲得了一種審視它的最佳距離和心境。
我想起了在拉薩藥王山上的一幕。那天中午,在那座可俯瞰拉薩市容和布達拉宮的藥王山上,我碰到了一對藏族戀人,他們是在望果節這天來敬神的。少女身材瘦小,戴著墨鏡,穿著時髦,極像漢人。我從他們腳前的一包柏枝開始了一場對話:
「這是什麼?」
「柏枝,用來敬神的。」
少女用很流利的漢語回答,她偏頭望了望我。我能感覺墨鏡後面那雙友善的眼睛。
「青的能點著嗎?」
「能,它冒出的煙可香呢。」
「我可以拿一根嗎?」
「行。」
我拿著柏枝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濃烈的植物芳香襲來,那真是難得的專為神祗而生的芳草。
我望著他們雙雙坐在石塊上很休閒的樣子,又問:「你們也來拜神嗎?」
「是啊,我們是來祈求世界和平、人民幸福的。」
這些話好像來自於課堂,我望了望他們,見他們一臉認真的神情,並無開玩笑的意思。從他們的氣質看,像受過良好的教育。
我又問:「去過內地嗎?」
「去過,到了北京、天津、上海,大城市都去過了。」
「去過廣州嗎?」
「去了。」
「印象怎麼樣?」
「不好,到處是高樓大廈,那裡的人太冷漠了,誰也不理睬誰,沒有一點意思,去了就想快點走,不想再來了。」
「你們在內地去寺廟拜佛嗎?」
「我們去拜。那裡拜佛的人也很多,但讓人噁心。」
「為什麼?」
「我們拜佛從來不是為自己,都是為別人。沒有誰為了生兒子、為了發財、為了升學去求佛,那樣太具體太功利了,是對佛不恭。」
對話結束了,我內心受到了某種震撼。我知道他們對我是真誠的。在我們還在炫耀高樓並一個一個競賽似的比高時,他們卻感到以它為象徵的城市文明對於人性的壓抑和扭曲;在我們各地紛紛修建寺廟熱中,他們看到了正在洶湧而起的惡俗。我更為他們不盲目崇拜「文明」和大都市,忠實於自己真實的感受而生出一份敬意。這不但需要思想,更需要氣度和品質。我也發現了自己對話前深藏於潛意識中的某種優越感,覺悟到了自己的淺白。
在我把兩根柏枝夾好放進包內時,姑娘取下墨鏡,笑著與我道別。這個笑容令我至今還感動著。她是那麼友善、純真,沒有博大愛心的人是不會擁有這種笑容的,笑容讓人不再感到孤獨。它像一縷陽光溫暖並照亮我的前程。我被深深感染。在後來無數次拜謁寺廟的佛像時,那些程式化的雕像都讓我麻木不仁。而姑娘的笑容卻讓我感到了神一樣的光芒。
繞湖半圈,像思想繞到它的對面,像文明繞到它的另一面。遠遠的雪山如同可望不可及的天國,依然是那麼遙遠。它的白色的光芒,有著豐富的內蘊,讓人百看不厭,令人心旌為之搖蕩。身後的湖如同一片藍色的雲,又似一片抖動的光,掛在了山腰上。平凡的事物有了不平常的面貌。
我想,一切美好而使人感覺幸福的東西,都不會離自然太遠。幸福從來都是最簡單的事情,領受它的恩賜並非需要非凡的智力,並非需要鍥而不捨的追尋。一朵小花、一個微笑、一句問候,甚至一片陽光、一陣鳥的啁啾,都會是幸福的源泉。重要的是,我們必得心懷感念,我們就會為這個世界所感動。貪慾的人從來都與幸福無緣。
雪山越來越近,走近它卻不知轉了多少座山,以為它就在眼前了,轉過一座山卻依然又是一座山。一路上都是風光無限:溪流閃動著耀目的波光,土撥鼠一隻只竄進洞中,躲了起來,有幾隻膽大的從洞口回頭張望並打量我們。小鳥飛來飛去。幾匹野馬東張西望,總有一兩匹奮蹄而起,與我們平行而馳,以它們的善心揣度著我們的善意。萬物都在享受陽光的靜謐和溫馨,世界平和而又寧靜。
我的心靈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空明、輕鬆、自如。
選讀2
傍晚 與狼的一次周旋
我們走入了一條大峽谷,兩邊山脈都是紅色的砂巖,座座山峰石頭酷似海底礁石,有著被浪衝咬的累累傷痕,大自然的無窮變數隻寫在石頭上。
我覺得此情此景,恰似美國某西部片中的一個場景,說不定哪個山口就會冒出一個騎高頭大馬的牛仔來。
豐田車開上一個緩坡,正欲轉進峽谷口時,果真有一幫人、一群我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馬。人呢,躺在草坡上,把豔麗的衣服和被子拋灑一地,馬則悠閒地在草地裡吃草。這幅畫面的出現,不是神話就是夢境,總無法真實起來。
從他們的馬群中穿過,那群懶洋洋的人,竟連跟我們打招呼的興趣也沒有。
我們從那條紅色砂頁巖峽谷出來,進入一個平坦的草原。
草原向西傾斜,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湖,從湖岸銀白色的閃光看,它應該是一個鹼湖。
草地上到處是車轍。兩臺車向湖邊並列而行,一路狂奔。
只一會兒,就互相找不到對方了,索多的車走偏了,不知衝向了哪裡,扎西不無擔憂地說:「往東開到那曲就麻煩了!」他把車一停,下車後急得繞著車轉來轉去。
誰都以為前面不遠就是湖。車一陣瘋跑後,這才知道,這片草地是如此巨大。那些山已遠遠地退到了後面,小得只有一線低低的藍影了。湖仍然是如最初看見的那樣,在前面閃耀著銀光。
等了好一陣仍不見蹤影,我拿出高倍望遠鏡四處照看。原以為草原空無一物,從望遠鏡裡看到,右邊的草地上一大群野巖羊正在吃著草,它們被陽光照得全身散發出光。
在這裡,無論你向哪個方向走,周圍的一切都不會改變,遠的依然在遠處,近的永遠是一模一樣的草和石子。失去方位感的司機把草原碾出了幾百條車道,只要稍稍偏一點,一會工夫就走得不知相差多少裡了。
我從周小兵手裡拿過她的紅色外衣,站在車頂上揮舞著,試圖能引起迷路者的注意,但大草原沒有半點聲息。我高叫喊叫,聲音小得像被什麼東西扭曲了,只是環繞在自己身邊,散不出去,或者剛散出去就被一片虛無吞噬了。一切都是徒勞。
索多的車油不多,汽油桶在我們車上,一旦迷路,耗盡了油料,他們是走不出這片草原的。
天空中的雲一朵一朵離我們遠去,空出了頭頂上黑藍的天穹。起了一絲風。我們為剛才瘋狂的奔跑而後悔。
不知過了多久,火辣辣的太陽也不那麼毒了,雲又聚攏過來,低低地,凝固在我們伸手可及的頭頂。我覺得乾渴。平日從不知道急躁為何物的扎西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我們開始還有興趣四下眺望,望到後來睏倦了,誰都懶得看了。我打了一個盹,醒來瞥一眼天空,它愈加藍得可怖。
扎西突然衝上車,叫著:「上來!上來!」車發動後,一個急拐彎,調過頭就往回跑。
狂奔了一氣,扎西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把車一剎,打開車門,兩腳交叉,一屁股坐在地上,叼了一根煙,狠狠地點上。
我餓得頭一陣陣發黑,從措勤出發時,只吃過一碗稀飯,是晚上吃剩的飯加水煮的。早晨七點到現在六點,整整十一個小時,只吃了一點餅乾。水不多,連餅乾也不敢多吃。
太陽西沉時,我們的車又往來路開了一段,仍然見不到車影。扎西雖然熟悉路,但來來回回一折騰,他也害怕自己搞迷糊。在阿里,有的地方是完全憑感覺來走的,若找不到感覺,十有八九就會迷路。扎西已經不敢再開了。
有一種不祥的氣息在草原上環繞著。扎西說,他們肯定停在哪一處地方,那點油走不了多遠。
太陽落山的速度明顯加快,大片烏雲圍住了它。就在這時,一線夕陽從雲層射了出來,像雷射掃在草原上,遠處一塊草地金子般閃出炫目的光芒。一群奔跑的黃羊像上演舞臺劇,在那片草地上親暱、追趕。
我推門而下,背著相機向它們走去,想拍下這一大自然和諧而美好的景象。但我一時忘了這是在高原,奔出的速度太猛了,跑了不到四十米,我的心臟像拳頭般猛烈撞擊著胸腔,我兩眼直冒金星,面前一片黑暗,差點窒息昏倒。我本能地隨勢躺在了地面上,張大口拼命呼吸著,我看見天空像一塊布匹欲把我緊緊裹起來。我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恢復了常態,田斌、周小兵從遠處的草地上走了過來,問我行不行。我站了起來,那束陽光早已消失,草原被天邊燃燒的晚霞映得呈現了一層迷幻的光,灰調子上浮起一層金箔。我朝那群黃羊的方向望去,它們依然還在那裡,小得只有一個個小白點(黃羊的屁股都是白色的)。
我不假思考,舉步就向黃羊走去。田斌、周小兵走得氣喘籲籲,頭昏目眩,半途放棄。
黃羊見有人過來了,都抬起頭來望著我,呆呆地一動不動,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一時還判斷不了跑還是不跑。待我剛一停步,舉起相機,它們「轟」地一下,一溜煙就跑得遠遠的了。
我不願就此放棄。我第二次靠近它們之前,把光圈、速度都調好,人還未停,鏡頭先舉了起來。但這一次,它們更警覺了,在我鏡頭剛舉起的瞬間,它們分作兩批,又往草原深處跑了。我的鏡頭前只有近處浮動的暗黃色和遠處的黑褐色,像油畫筆排過去的漸變色譜。我慌忙一側鏡頭,抓拍了一張,鏡頭裡只有它們在色塊上躍動的小小影子。之後,我目送著黃羊從影子變成一點點光斑,再被那層黑褐色完全吞沒。久久地,我站在那裡,大地變為黑沉沉一片,像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麼深。
就在我回頭準備離開時,我看見了一雙閃動著熒熒綠光的眼睛。那是一對狼的眼睛,它在離我數十米遠的地方,正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吃了一驚,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同時,一個念頭在提醒我:「冷靜!冷靜!」
那熒熒綠光像鬼火飄拂了一下,就凝固了,像一對深嵌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綠寶石。血往頭上湧的感受就像自己在往深淵沉陷。
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這臺相機,草原上不會有其他有用的東西了。我本能地抓石頭一樣抓起了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回走。我豎起雙耳聽著草地上的動靜,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周圍。
為防止狼從背後襲擊,我不停地改變方向,走起了之字形的路。
大約走了一百多米遠,回頭一望,天空也暗得幾乎與大地不分。我什麼也沒看到。我加快步子疾走。
在估計快到停車位置時,我卻找不到車的影子。這時,我才真正慌亂起來了,我感到恐懼像血液一樣傳遍周身,進入我軀體內的每一個細胞。我頭皮發緊,雙腿幾乎支持不住身體。在躲避狼的時候,我徹底迷失了方向。
四周找不到參照物,天空如深海,空無一物。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絕望的感覺讓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我深知那條狼一定還遠遠地跟著我,甚至在為我的迷失方向而獰笑。但我必須先冷靜,我想,我往錯誤的方向最多走出不到兩公裡,我先得走回去,再換一個方向尋找。也許,這樣會錯得更遠,但總比站在這裡強,那畢竟還有一絲希望。
就在我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了跳躍的影子,不知是我眼花還是因為過度恐懼,那躍動的影子還不只一個,我不敢相信它們是一群。黑暗裡似乎出現了舞動的群魔。
我再也理智不起來,在草原上瘋走。
草地上只有我的腳步聲,和一顆顆石子被我踢飛的聲音。
我已經精疲力竭。這條狡猾的狼也許就等著我耗盡最後一點體力時,向我發動進攻吧。
想到這一點,我又慢起來,並把碰痛我的大石子撿起來裝進口袋,作為武器,又把羽絨衣拉鏈拉到頂,把衣領豎起來,再把照相機的防雨膠布扎進脖子裡,防止狼咬到我的喉管。再把皮帶解下來,緊緊抓在手裡,並保持著高度警惕。
時間在慢慢過去。飢餓使我有點意識不清,我不得不站住,屏息、凝神,小憩一會。
正當我幾乎陷入絕望時,突然發現了遠處的一點光亮,那不會是星星,它沒那麼低,也不會是石頭或其他什麼的反光。月亮雖升起來了,但月光稀薄,不可能有那麼強的反光。那一定是扎西為我打開的車燈!
我的身子激動得抖了一下,差一點眼淚都湧出來了。
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我大步向光點奔去。它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燈光,可以看到車燈照亮的草地了。
我一邊走一邊四處扔著石頭,一路大聲呼喊著,想讓車上的人聽到我的聲音,也為自己壯膽。
扎西終於聽到了聲音,車向我這邊開過來了,當那刺眼的燈柱照射著我時,我的眼淚止不住直往下流。
扎西他們見我久去不回,天都黑了,知道我可能出了問題。他知道這一帶是狼群出現得最多的地方,牧民的羊常被狼叼走。為了防狼,不得不挖出地窖一樣的羊欄,把羊子密封在裡面。他開車往我去的方向尋找,沒有找到。怕自己失去方向感,走不多遠他便開回了原地。他打開所有的車燈,期望我能看到燈光。
我上車後,狼也跟來了。扎西對狼有著特異的嗅覺,他突然打開車燈,果然照到了好幾條狼。它們只是在燈光下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就遠遠地蹲在那裡,不離不棄,與我們對視著。扎西也不敢去惹它們。他說:「狼一般是不向人進攻的,今天它們肯定是餓極了。」
扎西雖然沉著,但仍然有點害怕。我們沒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桶汽油。扎西一踩油門,向前方狂奔而去,速度開到了一百四十公裡,這樣跑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車才停下來。
估計狼群被我們甩掉了。停下車熄了燈,我們就坐在車內等待漫漫長夜過去,盼望著曙光降臨。
雖是八月,藏北的草原卻是那樣寒冷,我穿著厚厚的羽絨衣仍抵擋不住一陣陣寒意,每人拿了一條棉被蓋在身上。
高原之夜,月光閃著藍瑩瑩的光,不像常見的那種銀輝。天空愈加深邃、敻遠,藍黑的天體中,雲像白色的蒲公英又大又近又清晰,又似散開的魚翅,漂浮在深海裡。滿天星鬥是這樣明亮,像一朵朵綻放的煙花,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它們閃爍著,有雪花一樣毛茸茸的光。流星不斷划過,放出一道道冷光,拖著長長的又粗又明亮的尾巴,像一把冷劍刺穿夜空。我感到自己已置身於茫茫宇宙之中了。
草原,被一輪滿月照得明晃晃的,遠處的湖像天空落下來的雲,低低地伏在大地之上,不再作白晝的飄遊。
我毫無睡意,就這樣看天空,聽一聽寂靜草原上那空洞的沒有半點聲息的時空,那是連聲音也荒蕪的草原啊。直到天亮時分,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
選讀3
孤身穿越藏北的荷蘭人
下午四點多,我們終於抵達改則縣城。這個縣城有一點怪異。我用望遠鏡看,逆光裡,城外有一排靈塔和帳篷,走近縣城時卻無影無蹤了。北面,忽然升起幾縷輕煙,它們旋轉、舞蹈,像寂寞靈魂在空曠大地舒展廣袖,旋即又消失得如同夢幻。
到了縣城,路口見一個衣冠不整,像重病在身的人歪倒在一邊,他的身邊有一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豐田車衝過去的瞬間,我看到那人的目光在追蹤我們的車。我心裡掠過一個念頭:這又是不是我的幻覺?
改則縣與措勤縣幾乎一樣,一條寬而短的路,兩排泥壘的平房,荒漠的風格倒是十分地合拍,它使得這個半荒漠地帶愈加顯得荒涼、冷酷和險惡。這裡,草原植被全是乾枯的柴草和針茅草。
我們吃過飯後,躺在縣城口的那個人走進來了。他的鬍子足有十幾公分長,戴著高原上的圓禮帽,一件布滿口袋的橄欖色衣服,凡凸起的部位都磨得油黑。我這才看清他的藍眼睛、白皮膚,原來他是一個外國人。
他要了一個蛋炒飯,又要了一些蔬菜,是洗乾淨的生菜,他用袋子把它盛好,準備留在路上吃。
吃過飯,喝過水後,他的神態好轉了。他朝我們笑了笑,我們向他揮手表示問候。有一個小夥子陪在他身邊,他沒有吃東西。如果是同路者或者是翻譯,他為什麼不吃東西呢?「鬼佬」的疲憊顯而易見,這是長途跋涉的人才有的一種疲倦。好不容易到了一個海市蜃樓般的縣城,他只要了一個蛋炒飯,無論從長時間的忍飢挨餓還是從恢復體力來考慮,他都應該像我們一樣點上幾個菜的。如此節儉,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身上的錢快花光了。也許,他的經濟狀況不佳,也許,路上丟了錢或遇到了強人。
他大約在三年前離開荷蘭老家,騎著自行車開始週遊世界。一年前從香港進入中國境內。他孤身一人騎著自行車到了阿里。抵達改則,他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我不敢相信他是一個人闖進這片土地的,更無法想像他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裡。他為什麼這樣折磨自己呢?他對待生活和生命的態度一定不同於常人。因為語言障礙,我無法得知他更多情況。
我想,不同的人對於人生的理解和選擇是不一樣的,有的人看似不珍惜生命,實則是他們太懂得人生了。無論是誰,也不論你擁有多少世上稀有的財富,你都得考慮活在世上的幾十年如何度過才最有意義。因為個體生命無論怎樣輝煌或顯赫,它都只是一個過程,數十年後,它必定走向寂滅。用不了幾十年,我們周圍的人就一個也不會活在世上了,大地上又是另一代人展開的另一種生活。生命的舞臺就是這樣來來去去、新陳代謝的。大多數人活在人世,他們工作、顧家和周而復始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是他們構成了一幅幅世俗生活的圖畫。而出門流浪者,他們選擇的是人類天性中最富詩意的生存方式。
選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