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2020年大選結束已一月有餘,雖然民主黨候任總統拜登的當選早已塵埃落定,但由於現任總統川普至今未「投子認負」,竭力企圖「翻盤」,並且為政府交接設置了諸多障礙,致使選舉日延長為「選舉周」乃至「選舉月」,而有關選舉的各種數據也因此難以全面統計。2016年把川普送上總統寶座的基督教福音派和形形色色的宗教保守勢力在2020年大選中神奇不再,也引起了關於宗教在本次選舉中作用的各種評估和討論。
與20世紀末以來的宗教與美國大選政治的基本趨勢相比,2020年大選中宗教作用的整體格局未變,局部則有變化;以基督教福音派為首的宗教保守勢力雖然未能複製四年前的成功,但也沒有大輸特輸。與其他選舉現象相比,比如川普贏得了向來作為美國大選風向標的佛羅裡達州和俄亥俄州但仍輸了大選,相對虛幻的宗教居然成了美國大選政治中相對穩定的因素。不過,本次大選也出現了一些預示美國宗教走向的趨勢,這些趨勢如繼續發展則有可能在較大程度上改變宗教與美國政治的未來。
需要重新審視的「宗教差距」從目前來看,儘管還有待更多相關數據的公布,但我們仍可較清晰地看到2020年美國大選在宗教領域出現的以下幾個主要特點:
本次大選在宗教領域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宗教差距」或「上帝差距」的頑固存在。所謂「宗教差距」,即越信教的越支持共和黨,越不信教的越支持民主黨。這是自1952年艾森豪當選總統以來美國社會就已經存在著的政治與宗教互動景觀,當年艾森豪作為共和黨人獲得了59%較為虔誠的宗教選民的選票。
據美國多個民調機構的統計,近70%以信仰虔誠著稱的基督教福音派在本次大選中投了川普的票,而且與以往一樣,上教堂做禮拜的頻率與對共和黨的認同率成正比,而與對民主黨的支持率成反比。這種情況在天主教和摩門教信徒中也同樣存在。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宗教虔誠度成了共和、民主兩黨選民的主要區別之一。
然而這一「宗教差距」對大多數宗教少數派群體來說卻並不存在。無論是黑人基督教徒、穆斯林還是猶太人,他們的宗教認同率都比較高,大多數認為宗教在他們的生活中很重要或相當重要,但他們照樣以較高的比率支持民主黨和該黨總統候選人。因此,所謂「宗教差距」只是對部分宗教群體如白人基督教福音派才能成立。許多虔誠信教的美國人支持自由主義議程,他們更關注社會正義等價值觀而非宗教保守派崇尚的道德傳統主義。「宗教差距」這一說法顯然需要限定範圍或重新審視。
「得天主教者得天下」本次大選在宗教領域的第二個特點,就是天主教徒選票的重要性,這也是過去數十年來美國大選的一個主要趨勢,再次印證了「得天主教者得天下」的說法。拜登是繼艾爾·史密斯、約翰·甘迺迪、約翰·克裡之後第4位作為黨派提名的候選人競選美國總統的天主教徒,平時很少錯過主日彌撒,還經常隨身攜帶表示天主教徒身份的念珠,被視為是自1976年吉米·卡特當選以來最虔誠的總統候選人。
但拜登在諸如墮胎等議題上採取了越來越堅定的自由派立場,在一定程度上疏遠了包括天主教徒在內的宗教保守派,在2019年10月還發生過南卡羅來納州佛羅倫斯市聖安東尼天主教堂的天主教神父莫雷拒絕為拜登施與聖餐的事件;而拜登的競選搭檔卡瑪拉·哈裡斯在參議院聽證會上對川普提名的聯邦最高法院法官艾米·巴雷特保守天主教社團背景窮追猛打,也引起部分天主教選民的反感。因此,拜登作為天主教徒在天主教選民中的天然優勢,在一定程度上被其在宗教保守派的關鍵議題上的自由派立場所抵消。
天主教作為移民宗教,長期以來一直處在美國政治和社會生活的邊緣.雖然該教在19世紀下半葉逐步成為美國最大的教會。以約翰·甘迺迪當選美國總統作為標誌,天主教會開始登上美國政治的中心舞臺。由於美國新教教會左右兩翼的分裂和極化,天主教逐漸成為美國宗教的中間勢力,甚至被稱為美國主流宗教的主流,對美國政治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當年甘迺迪競選總統時,其天主教徒的身份曾引起巨大爭議,而現在天主教徒參政議政,置身於美國政治的高端,人們早已習以為常。
有人形容說,對拜登而言,其獲得選民支持的因素不在於他「天主教色彩過重」,而在於「天主教色彩不足」。目前,美國眾議院連續3任議長以及聯邦最高法院9位法官中的6位都是天主教徒。但在完全融入美國社會生活的同時,天主教的政治立場也日趨多元化,從傳統上傾向民主黨開始轉向共和黨,在獲天主教黨員登記數量和政治支持方面兩黨幾乎平分秋色,使該教成為近數十年來美國大選中最大的搖擺選民群體。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選後民調表明,在本次大選中,佔成年人和選民總數20%的美國天主教徒對拜登和川普的投票支持率分別為52%對47%,而2016年天主教對川普和希拉蕊的投票支持率分別為50%和46%。
如果按族群細分,據美聯社的選後民調,白人天主教徒中57%投票支持川普,42%支持拜登;而在4年前則是64%支持川普,31%支持希拉蕊。在拉美裔天主教徒中,67%支持拜登,31%支持川普。因此天主教徒的選票,成了拜登勝選的重要因素。
天主教徒以較高比率支持在一些關鍵議題上與其相左的拜登-哈裡斯組合,再次表明天主教徒和其他宗教群體一樣均非單一議題選民,以及一些天主教徒對教會訓導的不同理解。而拜登作為虔誠天主教徒的宗教身份、教宗方濟各對社會問題(包括貧困、難民、環保等)的關注以及對川普政府建造邊境牆等問題的批評,也舒緩了天主教徒尤其是天主教上層對拜登組合的反對意見。美國天主教主教會議在本次大選結束後即祝賀拜登當選,並號召美國人民摒棄前嫌團結起來。
少數族裔轉向川普的宗教因素本次大選在宗教領域的第三個特點,是共和黨在爭取包括宗教選民在內的少數族裔中取得了不俗的進展,這也是本次大選最出乎意料的現象。拉美裔、非裔、亞裔、穆斯林等少數族裔儘管在總體上傾向支持拜登-哈裡斯組合,但與4年前相比,他們對共和黨候選人的支持率均有一定幅度的增長。在全國範圍內,共和黨候選人也藉助少數族裔的選票在一些戰場州或選區獲勝。
一些初步的選後民調表明,在本次大選中有超過1/3的拉美裔、超過1/4的亞裔和超過1/3的穆斯林投票支持川普,均比2016年有較大幅度的增長;非裔對川普的支持率要低得多,但川普在非裔男性中所獲支持率達到18%,比2016年增加了13個百分點。據《紐約時報》和CNN的報導,川普在全美各地所獲的拉美裔選票幾乎都比4年前有所增長甚至有較大幅度的增長。在德克薩斯州和佛羅裡達州,尤其在一些拉美裔聚居的縣份,拉美裔幾乎以壓倒性的多數支持川普,足以抵消拜登組合在兩大州城市地區的選民優勢而有餘,為川普在上述兩州的完勝作出了貢獻。
本次大選中少數族裔尤其是拉美裔對共和黨和川普支持率的普遍上升受到廣泛關注,有論者認為少數族裔部分轉向共和黨及保守派政治主要是出於川普作為在任總統參選的優勢,以及共和黨經濟政策更符合少數族裔的向上流動性、更強調經濟發展而非社會公平等原因,而且他們中很多人也並不自視為需要擺脫白人控制的受壓迫族裔。有研究表明大多數拉美裔自認為是「美國主流社會的新成員」,而只有1/4的拉美裔自認為是「有色人種」;而高達50%投票給川普的穆斯林選民自認為是白人,因此聲稱代表少數族裔的民主黨及其候選人對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
有宗教學者則指出,這些選後觀察和評論所忽略的,是「廣普的基督教保守主義」以及美國約四分之一的基督教福音派是少數族裔等宗教因素,宗教保守派的主要議題諸如所謂宗教自由的公共表達以及墮胎等對他們也同樣關鍵。事實上無論在德克薩斯還是佛羅裡達,拉美裔福音派的投票率都遠遠高於拉美裔的平均投票率,從而使川普在選舉中取得了「出乎意料的佳績」。
本次大選所反映的少數族裔對共和黨的某種轉向以及宗教保守主義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對共和黨是否能夠成為多種族中產階級政黨以及美國兩黨政治的未來,都可能產生重大影響。
拜登為何比希拉蕊贏得更多福音派選票?本次大選在宗教領域的第四個的特點,就是基督教福音派,尤其是白人基督教福音派政治力量的衰落。在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基督教福音派在「道德多數派」、「700俱樂部」、「宗教圓桌會議」等旗艦組織的動員之下組織起來,與共和黨長期結盟,馳騁美國政治舞臺長達40年之久,先後助力共和黨人隆納·雷根、喬治·W.布希和川普問鼎白宮,並且在川普任期內使自身的政治影響力達到了新的高峰。
在本次大選中,作為川普政治基本盤的白人福音派以76%對24%、所有其他基督徒則以60%對39%的投票率分別支持川普和拜登,均比四年前略有下降,面對由基督教、天主教、猶太教、少數族裔宗教群體以及無教派者所組成的民主黨選舉聯盟,顯然相形見絀。就宗教本身而言,基督教福音派尤其是白人福音派在本次大選中的助選能力,主要受到以下兩大因素的制約:
一是人口學上的瓶頸。在過去40年來,基督教福音派在其政治影響力不斷擴張的同時,也經歷了信徒人數日益萎縮的危機,這一危機因西方社會基督教的普遍衰退而更形嚴重。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基督教福音派的鼎盛期,其信徒人數曾高達約1/4的美國成年人口,而現在則只佔15%左右。
據美國權威的宗教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2019年10月發布的大型調查報告,基督教在美國「正在迅速衰退」:2019年有43%的美國成年人信奉基督教,比10年前下降8個百分點;20%的成年人信奉天主教,比10年前下降3個百分點。與此同時,無特別宗教歸屬者的人數佔成年人總數的4%,比10年前增長2%個百分點;不可知論者佔成年人總數的5%,比10年前增加3個百分點;自述無特別宗教信仰者佔成年人總數的17%,比10年前增加了12個百分點。
基督教尤其是基督教福音派的此種頹勢在青年人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在1928至1945年間出生的美國人(即所謂「沉默的一代」)中,84%信奉基督教,50%每周至少上一次教堂;而在1981至1996年間出生的美國人(即所謂「千禧一代」)中,只有49%信奉基督教,22%每周至少上教堂一次。隨著年輕人的流失,幾乎所有派別的基督教會都面臨信徒人數下降的局面。美南浸信會這一美國基督教的最大宗派教會在2020年6月報告說,該會信徒人數出現連續13年的下降,其2/3的教會成員到22歲時至少有退出教會一年的經歷。顯然,美國基督教福音派是以其超高的投票率來維繫其政治影響力的。
二是基督教尤其是白人基督教福音派與川普政府的過度捆綁,正在逐步侵蝕該派的社會公信力。川普上任後幾乎不加掩飾地推進宗教保守派的政治、社會和宗教議程,被白人福音派信徒視為「文化戰爭的英雄」和「有史以來最親近宗教的總統」。但川普政府推行的保守主義社會政策,尤其是其煽動民粹主義和種族主義的一系列舉措,以及在抗擊新冠疫情上的拙劣表現,也加大福音派內部的裂痕。在某種程度上基督教福音派正在重蹈半個世紀前自由派教會上層的覆轍——因過度熱衷於政治而成為「缺少士兵的將軍」,並為其盲目支持及附和川普政府而付出代價。基督教福音派內部對川普支持立場的鬆動,也為拜登競選團隊的宗教外聯活動提供了一定的空間。
自20世紀90年代尤其是2004年大選以來,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為縮小與共和黨的「宗教差距」,開始打「宗教牌」,採取各種措施與共和黨爭奪宗教選民。在本次大選中,拜登競選團隊同樣打出了與美國南部基督教領袖會議「拯救美國的靈魂」的組織目標相類似的「恢復美國的靈魂」的競選口號,在其競選運動中諸如「不是我們的信仰政治行動委員會」、「信仰2020」、「基督徒反對川普主義和政治極端主義」、「為公共利益投票」、「親生命福音派支持拜登」等宗教外聯組織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動員眾多宗教領袖為民主黨站臺,結果使拜登在全國範圍贏得了近24%的白人福音派選票,比2016年希拉蕊所獲同一群體的選票增加了約8%個百分點。在一些戰場州如密西根州,拜登贏得了29%的白人福音派選票,比4年前的希拉蕊多獲了15個百分點;而在喬治亞州,拜登所獲白人福音派選票也比四年前的希拉蕊多出16個百分點。
本次大選拜登在爭取白人福音派方面所取得的關鍵性進展,雖無法撼動美國宗教政治的傳統格局,卻足以抵消川普在拉美裔、非裔、亞裔、穆斯林等少數宗教群體中所增加的選票。
2020大選標誌著「白人福音派美國的終結」?總之,本次大選雖未改變宗教與美國大選政治的總體格局,但仍呈現了一些非常值得關注的趨勢。
首先,
多年來美國學術界熱炒的美國宗教左右兩翼爭奪美國社會文化發展主導權的「文化戰爭論」,正在很大的程度上以政黨政治的形式成為現實。共和與民主黨兩大陣營不僅在許多政治和政策議題上分歧巨大,而且在關於美國核心價值觀和未來發展目標上也嚴重對立。
其次,基督教福音派尤其是白人基督教福音派雖未促成川普的再次當選,但在本次大選中仍助其獲得了美國總統選舉有史以來第二多的選民票,使共和黨在眾議院多獲了9席,並且使該黨有可能保持參議院多數黨的地位。
2020年大選是否如某些學者所預言的那樣是「白人福音派的分水嶺」,甚至標誌著「白人福音派美國的終結」,仍有待進一步的觀察。再次,新一屆民主黨政府在國內政治上將對宗教保守派的社會和宗教訴求有所制約,並且在保護婦女和性少數群體權利等方面與宗教保守派有較大衝突;但在對外關係上,基於在所謂國際宗教自由問題上業已形成的兩黨共識、民主黨政府吸引宗教選民的政治需要及其所標榜的多元主義外交路線,民主黨政府將延續並且擴大前任政府以「推進宗教自由部長級會議」和「國際宗教自由聯盟」為核心的所謂國際宗教人權建制。所不同的是,民主黨政府將會以所謂人權外交框架來兼顧和推進其所謂國際宗教自由議程,並且更有可能將大國關係意識形態化。
(作者系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教授、上海高校智庫復旦大學宗教與中國國家安全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宗教界和平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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