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某陽的初、高中同學表示,黃某陽中學時曾被父親打罵,疑似遭受家暴。高中同學稱,黃某陽曾向他表示過想殺了父親。弒親事件發生後,他猜測黃某陽「可能是想用相同的暴力制止家庭中一直在發生的暴力」。但他認為,不應該用暴力解決問題,不應該殺自己的父母。
8月底的一天,在廣西民族大學校園北部的宿舍區,某棟教職工家屬樓的第16層,一戶人家深棕色的大門與眾不同——上面交叉張貼著封條,落款為南寧市公安局高新分局,8月18日。
據南寧警方發布的通報,8月4日,這裡發生了一起命案,一男一女夫妻二人已在自家屋內死亡多日。經偵查發現,受害者親屬黃某陽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當時已逃往國外。
據新京報此前報導,死者分別為廣西中鈞律師事務所律師黃某普和廣西民族大學教授陳某琴,嫌疑人黃某陽為二人之子,已於8月17日在柬埔寨被警方逮捕。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犯罪嫌疑人黃某陽性格較為孤僻,情緒不穩定。有黃某陽的初、高中同學表示,黃某陽中學時曾被父親打罵,疑似遭受家暴。高中同學稱,黃某陽曾向他表示過想殺了父親。弒親事件發生後,他猜測,黃某陽「可能是想用相同的暴力制止家庭中一直在發生的暴力」。但他認為,不應該用暴力解決問題,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殺自己的父母。
9月4日,新京報記者致電南寧市公安局高新分局核實上述說法及案件進展,一位工作人員表示案件正在調查中,不方便透露。
8月20日,南寧市公安局高新分局發布情況通報。來自「南寧平安高新」官方微博。
遇害夫婦為律師和大學教授
8月10日的晚上,一聲警笛劃破了廣西民族大學校園裡的寧靜。警車停在了位於五坡的一棟教職工家屬樓前。住戶薛晴(化名)當時正在吃飯,並未在意。直到第二天警察敲門,詢問起樓上陳某琴夫婦的情況,她才知道陳某琴夫婦已經遇害,嫌疑人是他們的兒子黃某陽。
遇害人家屬此前曾向媒體講述,8月10日當天,黃某普老家辦喪事,但家屬卻無法聯繫到夫婦二人,當天晚上,親屬前往廣西民族大學宿舍樓,推開門發現夫婦二人已遇害——黃某普遺體躺在門口地板上,頭部受傷,還戴著口罩,可能剛進家門;陳某琴躺在書房,腹部有被砍傷的痕跡。屋內「空調被調低了」。
在陳某琴一家所住的三十層高的家屬樓裡,一共有120戶人家,平時樓內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但陳某琴的鄰居們說,平時在樓附近很少見到她和兒子共同出入。薛晴說,她甚至都沒聽說過陳某琴還有個兒子。
在陳某琴夫婦的親友眼中,兩人都是工作認真、在各自行業小有成就的人。廣西民族大學官網顯示,陳某琴為學校文學院教授,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理事、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理事,廣西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專家委員會委員,研究方向為民間文學、民族藝術、非物質文化遺產等。
陳某琴的研究生蕭蕭(化名)告訴新京報記者,陳老師對學生很好,「她去參加學術會議,還不忘把厚厚的論文集帶回來拿給我,就因為裡邊的兩篇論文涉及我的課題。」在贈給學生的書中,陳某琴會用心寫下祝福的話。有時上課還會扛著大包小袋的零食帶給學生。
黃某普在廣西中鈞律師事務所擔任專職律師,擅長經濟糾紛、民間借貸案件。胡斌(化名)曾經跟黃某普在同一個案子中做辯護律師,他表示,黃某普在工作上對自己要求很高,「每次我們團隊碰面商量辯護策略的時候,都會發現黃律師對案卷細節非常了解,他能注意有些被我忽略的地方,讓人感覺是做了十足的準備,並且跟委託人溝通得很充分。有幾次晚上我給他打電話詢問關於案件的問題,他都說自己正在看案卷。」胡斌說,因為工作能力出色,黃某普在廣西律師界有很好的口碑。
然而,夫妻二人對於工作夥伴們,似乎只聊工作,很少聊家庭。胡斌只記得黃某普提到過,兒子高中畢業後,考取了一所中外合辦的大學,家裡經濟負擔會不小。一名和陳某琴共事的老師說,陳某琴只說過兒子在一個「國內讀兩年,國外讀兩年」的高校讀書,還表示「我跟兒子說了,準備100萬送他上學,把所有家底都用上了,以後就沒有咯,要靠自己去掙了」。
8月23日,位於16樓的黃某普一家大門,已經被警方貼上封條。新京報記者 李昀 攝
嫌疑人黃某陽:性格孤僻,曾踢爛宿舍的門
新京報記者多方了解到,嫌疑人黃某陽高中就讀於南寧三十三中。該校一位曾教過黃某陽的語文老師表示,黃某陽在校期間「中規中矩」,按時交作業,不惹事,作文裡也沒寫過太偏激的內容。還有任課老師回憶,黃某陽不愛說話,成績不錯,經常會上學校的成績紅榜,「但沒有什麼能讓人記住的地方。」
他的高中同學對他的評價也大致如此。多名同學向新京報記者表示,黃某陽的形象比較模糊,在集體裡沒有什麼存在感。他從不跟大家一起吃飯,體育課上男生們經常一起打籃球,黃某陽也不參與,獨自上自習。在教室裡,黃某陽總是把頭埋在書本之間學習,戴著耳機,周圍發生什麼事情也不關心,就連拍攝高中畢業照也沒參加。
表面上,黃某陽和同學們保持著冷淡而和平的關係。同學們記得,在詢問陌生人問題的時候,他都是先打招呼,確認對方的名字以及其他細節,再去做事情。即使他在心情最差的時候,也沒有當面罵過人或說過粗魯的話。
但有時,黃某陽又會爆發出激烈的情緒。一位高中室友說,他們宿舍和陽臺之間有道塑料門,有幾次黃某陽周末從家裡返校,「一進宿舍就開始踢門,到最後門都被踹爛了。一開始還有人問他,遇到什麼事情了,他的回答都是『沒什麼』,後來就沒人再問了。」
8月24日,南寧三十三中大門,黃某陽曾在此就讀。新京報記者 李昀 攝
羅唯(化名)是黃某陽在三十三中的同班同學,也是多名同學口中黃某陽當時「唯一的朋友」。羅唯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和黃某陽因為共同喜歡吉他和搖滾樂開始相熟,後來兩人分到了同一個宿舍,床挨著床,關係就更加緊密。
羅唯說,黃某陽看似對周圍的人不感興趣,但實際上可能並非如此。有一次他跟另一個同學聊天打鬧,後來黃某陽很認真地跟他說,內心覺得那個畫面很溫馨。「但是他不會讓自己參與到這樣的畫面裡,他覺得所有人都排斥他,都討厭他,並且他自己也刻意地維持和周邊人的距離,漸漸地大家也都不想主動接觸他了。」
在羅唯的印象中,夜談時,黃某陽曾聊過很多科學、科幻相關的知識。他曾告訴羅唯,萬一世界爆發了殭屍潮,他需要準備什麼物資,需要考慮哪些變數,需要怎樣設計路線。他還關注一些宗教方面的內容,「講述那些魔鬼的名字、故事時,像是念百度百科一樣熟練。」
當時,黃某陽喜歡美國的一支重金屬樂隊,這支樂隊曲風比較狂躁,歌詞也很極端,充滿了暴力,裡面有一些控訴世界黑暗面的內容。他對一位搖滾歌手瑪麗蓮·曼森感興趣,花了很多時間去了解他兒時的一些黑暗和痛苦的經歷。
羅唯注意到,有時,黃某陽會平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一個人想事情。時不時地,還會發出那種類似苦笑的、半笑半嘆氣的聲音。
8月26日,羅唯(化名)在接受記者採訪。新京報記者 李昀 攝
同學稱黃某陽同父母關係淡漠
黃某陽的小學、初中同學小希(化名)告訴新京報記者,黃某陽小時候並不孤僻,當時性格調皮、外向,和男孩子在一起玩鬧,也經常笑得很大聲。但不知何故,到了初中後,黃某陽變得話少了很多。
一位知乎網友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和黃某陽是初中同學,均就讀於廣西民族大學附屬中學。他表示,班上不少同學都是廣西民族大學教職工的子女,「那個時候他被家暴、被打出血是我們全班都知道的事。」當同學們關心起黃某陽的家庭情況時,他表現得很抗拒,不想讓人知道此事。
這名網友還表示,當時班主任也很震驚,「父母高教育背景居然也會出這種事」,還去找了黃某陽父母談話。「當時以為班主任和他父母談了也就沒事了,直到今天看到這個新聞,才覺得可能很多事都是有因果的。」新京報記者未能聯繫到初中班主任求證此事。
到了高中時,打罵行為還在持續。羅唯記得,黃某陽每個學期都有五六次會跟他說,他爸爸又打他了,但是他不敢還手,只能忍著。有一次黃某陽周末從家返校的時候,鼻子上貼著創可貼。他還說過,父親暴躁起來還打過他的母親。
黃某陽不止一次地提到對父親的仇恨,還曾多次向羅唯表示,自己想殺了爸爸,當時羅唯只是把這當成氣話。高三的一次周一返校日,黃某陽突然興奮地告訴羅唯,自己終於不再默默挨打,而是敢跟爸爸還手了。「他一上來就說,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然後他帶著勝利者的神態描述,他是如何在他爸爸打他的時候,『一記勾拳打在了爸爸的鼻子上。』」一兩個月之後的一天,黃某陽告訴羅唯,自從他上次反擊成功,他爸爸就再也沒打過他了。
南寧三十三中是一所寄宿制學校,學生們周末回家,平時會有不少家長來學校探望孩子,帶些零食、衣物。黃某陽的家距學校七公裡,車程在二十分鐘左右。然而,高中時期,幾乎沒有同學見過黃某陽的父母來過學校。
8月25日,南寧三十三中學生宿舍樓。新京報記者 李昀 攝
高三臨近畢業時,學校為畢業生舉辦了成人禮,要求所有的父母和孩子一起去操場參加儀式。那也是羅唯第一次見到黃某陽的父母,然而黃某陽躺在床上,拒絕和父母一起參加集體活動。
羅唯回憶,黃某陽的媽媽急哭了,邊哭邊說,你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知道不合群、和父母不親近是黃某陽一貫的特點,所以我當時對他媽媽這樣的反應挺驚訝的,覺得他媽媽並不是很了解他,對他的印象可能還停留在很久之前他的某個成長階段。」羅唯說。
而黃某陽的爸爸一直站在寢室門口,臉衝向樓外,沒有進來。最後,黃某陽的媽媽連拉帶扯地把黃某陽拽走了。
在羅唯的記憶裡,黃某陽當時心情很不好,有些無奈。離開之前,黃某陽對羅唯有些沉重地說,不好意思讓你看到了這些。
畢業離校的那天,羅唯又見到了黃某陽和父親。黃某陽拿著行李,遠遠地跟在父親後面。他把行李放到後備廂,父親看也沒看他一眼就坐進駕駛室了,兩個人全程沒有任何交流。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家庭與性別研究室副主任馬春華認為,父母的知識水平與其教育能力並不成正比關係。她表示,父母的教育方式以及為孩子營造的成長環境對孩子的成長具有影響。如果黃某陽的父親確實對黃某陽施加暴力行為,那麼應該是會對他的心理造成陰影。「如果這個孩子和父母、老師以及同齡小夥伴的關係都不好,情緒發洩通道被堵死了,他不變態才奇怪呢。」
同時,馬春華補充,一個人身上有可能存在兩種差異較大的特質。黃某陽的父親在工作中和在家庭中的形象不同,「這並不矛盾,有可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
羅唯告訴新京報記者,因為知道黃某陽的家庭存在問題,所以聽說這件事時「沒有感到很震驚」。但他認為,暴力不能解決問題,殺父母是絕對不對的。殺人違反法律,殺害父母違背社會道德和傳統孝義。「就算有一天親情破滅,這種責任也是無法撤銷的。」
9月4日,新京報記者致電南寧市公安局高新分局核實上述說法及案件進展,一位工作人員表示案件正在調查中,暫不方便透露。
新京報記者 李昀 實習生 卓曼曼
編輯 王婧禕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