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喘籲籲》是鄭重執導的首部電影,在此之前,他被廣泛認同的身份是「編劇鄭重」。由鄭重編劇、李少紅執導的電視連續劇《大明宮詞》、《橘子紅了》都曾熱播,但是對於「導演鄭重」來說,它們只是路上風景:「最早的時候我就跟少紅說,什麼時候能讓我也導一把?但是一寫劇本,大家就認為你是編劇了。你寫得多,而且寫得還行,就更難變成導演。」
翻看鄭重的作品名錄,會發現他以2003年為界,將自己的編劇作品在時間上分為兩部分。「2003年,《戀愛中的寶貝》片子出來的樣態跟我最初寫的差距非常大,我理解導演完全有權利這樣做。但是我自己本來有一套視像上的想像,現在出來的東西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就特別的不甘心。我就下定決心——離開電視劇圈,不管需要多少年,我最後一定要自己寫自己拍。」
離開電視劇圈的鄭重寫過歌劇、舞劇,如果了解1998年之前的他,會知道這是鄭重「重回舞臺」。1992年,鄭重從人大國際政治專業畢業,去了美國。「我在美國其實沒有嚴格意義的上學,本來學的是戲劇,但是學了不到一年我就不學了,迫不及待地要自己實踐。」鄭重開始在芝加哥、紐約、洛杉磯等地參與了眾多舞臺劇製作。
「我1998年回國以後碰到的堅硬現實,讓我知道了幸虧我那個階段在美國。否則我肯定慢慢就屈服了,會因為別人不喜歡、看不起,或者不認同而屈服,會去找一條安全的路走。在美國的那段經歷在我的意識形態、世界觀上都產生很大印象,加強了我的特性。比如我比較崇尚自由,在創作上藐視傳統,總想做我自己的事情,做真正有我個人特點的事情。而美國就是極度、偏執地鼓勵原創。」而所謂「安全的生活」、「做安全的藝術」,鄭重說,「我到現在也沒學會,也不打算學會。」
2007年12月26日,鄭重為籌劃中的影片《氣喘籲籲》寫了一篇導演闡述,近4000字,關於人物、劇情、語言、造型、視覺、聽覺、節奏……詳盡清晰,而且透出一股「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這片子就得這麼拍」的氣勢。
在2009年8月6日的聊天中,鄭重說影片實際拍攝過程幾乎與他最初的設想嚴絲合縫——「拍的過程很累但是很順。之前都畫好分鏡頭,除去有些選景的場景沒有拿下來,劇本本身沒有改變。」可是在隨後的剪輯中,強勢的鄭重遇到了強勢的現實,也許是平手,也許鄭重還佔了一點上風,但是他的cult片之夢不能真正完成。我們將要看到的這部《氣喘籲籲》,很可能是一部埋藏了很多cult種子的「喜劇」。
鄭重說,cult電影是電影工業發展到一定階段才能出現的產物。因此,在目前的條件下我們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cult片也是「現實一種」。可是這件事也許還有另一半:如果鄭重不是選擇了現實題材,不是希望通過自己的電影探討「我們是否可以基於現實,尋找一種更合理的價值觀」,這次可能就不會遇到那麼多阻力?
城市畫報:了你寫的劇情介紹以及導演闡述,感覺這部片子好像有點像「話劇」。鄭重:它的舞臺味非常濃,我在最開始就給自己標示出了一個精神,拍攝的時候不能偏離,這種精神就是「對人的非常細緻的打量」。
鄭重:在視覺上,這部戲也是形式感強、舞臺感強的東西。我在美國做了很多年的舞臺劇,直覺上就喜歡有戲劇感、稍微有一點誇飾的呈現方式。
早期的電影,比如安東尼奧尼、費裡尼那些導演,他們的片子都有很濃的舞臺味。至於更早一些的默片,本身就是舞臺劇。包括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些影片,無論是中國的,還是歐洲的,有舞臺感,表現力都很強。
現在的電影表演跟那個時候已經完全是兩個含義了,現在是怎麼平淡怎麼來,鏡頭去找演員,追求的是一種生活化的表演。
我很喜歡那些老電影。我希望在這個戲裡讓大家看到有造型感的表演,有舞臺痕跡的表演。
城市畫報:你自己對這部片子的歸類是什麼?鄭重:這個片子我是想做成一個CULT電影,但是現在遇到了很多困難,沒法完全推行出這種風格。我跟製片人在這個問題上就有一些矛盾,他們問我:你跟我們說說你想做成一個什麼類型的片子?
鄭重:可是我沒法把CULT電影這種類型說清楚,因為在我的理解裡,CULT電影是「自己就是一個世界,它沒有可以借鑑的資源」。比如昆汀的《低俗小說》,比如周星馳的一些片子。
電影其實就是一個記憶系統,CULT電影就是某種記憶系統的開端和結尾,它有自己的世界和邏輯,它是自己的原因,也是自己的結果,無論是從電影學,還是從世界觀上都是這樣的。
城市畫報:你覺得現在完成的片子是一部CULT片嗎?鄭重:我覺得沒能做到。但是這個片子裡有很強的CULT元素存在,在這個階段已經足夠了,就是通過它已經能看到作者的目的性在哪裡。
鄭重:CULT電影這種東西需要在電影工業非常成熟發達的條件下才有可能產生,它是非常電影本體的東西,香港電影要發展到那個階段才會有周星馳,就是這個原因。以現在內陸的電影環境,CULT片產生的條件可能還不具備。
城市畫報:這片子拍了52天,後期剪輯剪了多久?鄭重:剪了4個月,大家都有意見參與進來,互相妥協。有很多困難,這些困難是我拍的時候沒有想像到的,到了剪輯的時候一下子就成了非常嚴重的問題。
鄭重:我想這不是任何人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心態,而這種心態也都是有現實基礎的。而且他們說的可能也有道理,就是中國觀眾還沒有接受這種CULT片的文化基礎,對某些敘事習慣不一定理解。
所以在剪輯過程中我就收了很多,往通俗娛樂片的方向上轉了很多,儘量把片子納入到娛樂的範疇裡去了,而不要有那種實際的描述或者意義。我認為現在有70%是按照我自己最初的想法,應該說這種結果還可以,片子本身的特點已經非常鮮明了。
被去掉的30%都是一些相對形而上的描述。去掉它們之後,就把「事件」變得充足一些。現在就是把需要你思考的時間縮短,影片看起來就是事件、事件、事件。
城市畫報:你在導演闡述裡說「有了同情心,喜劇便誕生了」。鄭重:我覺得所有喜劇大師都是極富同情心的人。只停留於「取笑」的喜劇是一種市井喜劇,是喜劇的初級形式。真正偉大的喜劇都是有大情懷的,是有同情心的喜劇。
鄭重:我從最開始寫這部片子的時候就決定了,這部戲不是一個讓觀眾哈哈大笑的影片,頂多是讓大家的嘴角不停牽動。我想讓觀眾剛想笑的時候就想到這個人物實際上非常痛苦,會對他產生同情心;可是當你開始體會他的痛苦的時候,我又用喜劇的元素把這種情緒衝淡了,提醒你千萬別跟他走,因為他是在心理危機狀態。我的策略就是讓你笑,但是不要笑充足。讓你想哭,但是又意識到其實不值得哭。
城市畫報:這樣做太強勢了,有人會生氣吧?鄭重:我可能敗就敗在「強勢」上了,別人在討論的可能也是這個「強勢」。因為觀眾有可能不適應這種狀態,在觀看影片時可能會有點無所適從。一個強勢作者可能會觸怒別人。
鄭重:要想解決這個問題,一方面觀眾要熟悉這種類型,另一方面我的技巧也需要更純熟,反應在電影裡可能就是幾十秒的控制,這要求導演要有更準確的描述能力。
這個片子有很多銳度,在片子形成過程中遇到的很多困難其實都是因為有些東西說得過於準確了。在我們國家,文藝已經習慣性的被當作粉飾太平的東西,沒有獨立的人格,從封建時代起就是用來做修飾的東西。如果你有太大的野心,或者描摹太準確的時候,從演員到觀眾,有些人不願意看到真實的自己,會被觸怒,甚至厭惡這個東西。
而我想要通過影片說的是:你不需要為真實的自己感到恥辱,而且就是這種恥辱感給你的生活製造了很多問題。當你什麼時候能夠拿自己的狀態開玩笑的時候,你離真正的和諧就不會太遠了。
城市畫報:你剛才說「遇到的很多困難都是因為有些東西說的過於準確」了。這種準確性是指向什麼?鄭重:就是對某些心態,或者別人難以啟齒的一些困難,描述得過於清晰。
很多東西你說得越準確,別人就會越彆扭,特別是我們所處的文化的唯心主義色彩其實很濃,而我就是要很唯物地天不怕地不怕地說出來。
城市畫報:這種態度在這個片子已經遇到了一些問題,以後還會繼續往這個方向走嗎?鄭重:還會,我認為我們現在需要發展出某種實際可行的道德,讓我們的生活真正和諧一些。如果用一個農業文明的道德來規範現代生活,你只能讓人越來越擰巴,越來越分裂,造成的情況就是:有一種標準好像大家都在用,但是實際上底下非常混亂。這種情況必須要解決,它在歐美國家也遇到過,就是神性剛沒有的時候,他們也很慌張,但是他們有一個可以用來規範生活的相對可行的道德,可以讓大家相對公平地生活。
鄭重:我們需要時間和勇氣,讓我們對自己說:情況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們下一步生活的基礎。
城市畫報:你這個片子就是想說這個?鄭重:我想說這個。可是這種所謂「高精尖」的追求,已經淹沒在娛樂的導向之下了,所以不可能這麼深入。我只能現在跟你說,我想做的是這個:情況就是這樣冷漠、殘酷,你要發展出一種價值和心態適應它。
鄭重:我們現在正在嘗試的這種以追求利潤為基本助推器的形態,它其實已經被證明是失敗的,但是新的形態還沒有出現,實際上現在整個人類都在找一種新的形態。
城市畫報:你在片子裡有傾向嗎?
鄭重:沒有,我只是把事實擺出來。我的傾向就是我的「喜劇態度」,我之所以能用這種態度,就說明我這個人相對比較皮實(北京話,意思是「結實、抗折騰」),我不僅接受它,還能開它玩笑。
如果我是一個舊時代的人,如果我不是這麼皮實,這個戲一定會被拍成一個悲劇。新時代的人有相對更強壯的心理狀態去跟這種現實周旋。
我現在看的很多情況在上世紀90年代的美國都看到過,我當時是覺得:哇,這個國家怎麼會這樣。但是慢慢的,我接觸到具體的人和事了以後,我發現其實他們有他們的標準,也許我們不了解,但是切實可行的標準。
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對我們來說都是新的,而他們已經經過了很長的一個時間來適應、尋找。你看他們的電影就可以知道,他們的電影永遠在跟實際的困難發生關係,從60年代到90年代,他們的電影一直都關注實際困難——人的困難,人際關係的困難。這些都是心靈強壯的人去做的,他們參與了「發展出一種更合理的價值觀」的建設過程,他們不想裝做這些困難不存在。
現在中國現實題材的電影很少,是因為大家自己都還沒想明白怎麼去描述。是哭著描述?還是笑著描述?好像都不對。我們生活中面臨的這些千奇百怪的事件,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城市畫報:你選擇用「喜劇的態度」說出來。鄭重:因為我相對比較皮實。而且電影畢竟還是一個娛樂產品,無非是我個人的一些觀點,即使是在那30%不缺失的情況下,我也是在一個娛樂的框架內來談這個事。但是別人在理解它的時候,把它理解的威力過於大了,大家都太敏感了,不管你是否用娛樂的方式,很多人都不想看到那些真實的事。
鄭重:我希望自己能嚴肅地思考,輕鬆地講事。其實娛樂這個行業應該是最嚴肅的人去幹,因為這樣的人才能真正很細緻地打量別人。你自己要更本質,才能讓別人真正地愉快或者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