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上海音樂學院院長廖昌永曾在廣州醫科大學的一場論壇上演講,從《黃帝內經》中的「五音療疾」,講到音樂治療目前在兒童自閉症、心理疾病、腫瘤治療中的運用。有朋友看到,跑來問他,是不是不當歌唱家,改行當醫生了?
當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治療專業師生迅速集結成一支音樂康療團隊,面向社會提供線上心理援助,廖昌永是總策劃。消息剛發出去,來訪者很快湧入,有一線醫護人員,有醫護人員家屬,也有隔離在家的普通人。
為他們提供音樂治療的志願者團隊,最初有9個人,後來增加了1個,清一色全是女性,最小的只有20歲,正在念大二。2月4日,這個團隊用了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就招募完成。志願者們身處全國各地,其中還有一位留學生,正在馬來西亞過春節。6天高強度線上培訓之後,她們緊急上崗。
音樂真能治病?
30分鐘的治療能做什麼
直到今天,不少人提起音樂治療,依然覺得「玄乎」。
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治療專業學科帶頭人楊燕宜教授告訴記者一個「神」案例:去年,一位學生曾在上海某三甲醫院的實習中幫助喚醒了一位植物人。患者家屬驚喜萬分,這位學生也因此留在這家醫院工作。「音樂治療不吃藥、不用針,卻可以從心理層面起到藥和針起不到的作用。」楊燕宜說。
音樂康療團隊志願者鄒幸檜,當初就是覺得音樂治療「充滿魔力」才選了這個專業。鄒幸檜長著一張娃娃臉,聲音嗲嗲的,目前正在準備音樂治療研究生考試。在本科實習中,她曾接觸過腫瘤患者、精神康復人群和自閉症、腦癱等特殊兒童,見證了許多「奇蹟」。
比如,音樂治療可以讓腫瘤患者不再失眠,可以讓精神康復人群恢復人際交往能力,可以讓自閉症患兒逐漸習得自主生活技能。
當然,音樂治療不是聽聽歌聊聊天那麼簡單,以上種種成功案例,往往需要長達數年的系統幹預,需要內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用。但這一次,突發疫情下,每個志願者面對來訪者的時間,只有30分鐘。
「挑戰太大了!」志願者馮卓彥說,她是10位志願者中年紀最小的那個,「要把所有的目標壓縮在一次短暫的治療中,非常考驗治療師的綜合能力。」
30分鐘的治療,馮卓彥會先從短暫的語言交流開始,對來訪者進行評估,快速制定個性化方案,然後通過音樂放鬆、音樂想像、音樂活動等專業技術,讓對方建立安全感,找到內心的力量。
楊燕宜說:「每位來訪者的壓力都不同,承受壓力的能力也不同,所以每次音樂治療的過程都是獨一無二的,並不是開同一味藥,讓每個人都吃。」這就要求志願者們具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強大的心理素質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楊燕宜認為其中最重要的,是人文關懷意識。「音樂治療師要有音樂素養,更要有共情能力,讓來訪者感覺你和他在一起。」
為了把這群姑娘變成一支訓練有素的「娘子軍」,楊燕宜和周平兩位老師,以及特別請來的危機幹預一線臨床醫生,輪番上陣開展理論培訓。
整個康療團隊裡,只有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治療專業教師周平有過非典和汶川大地震等重大危機事件的實戰經歷。所以,正式上崗前,周平帶著志願者們進行了模擬演練,她充當治療師,志願者充當來訪者。隨後,大家再各自以治療師的身份分組練習。
為了儘快熟悉幹預流程,志願者鮑婕把身邊能拉來的親朋好友都試了一遍。大家給了她很多意見,有人說她語速太快,有人指出她的眼神可以更堅定一點。「我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形成習慣。畢竟,面對陌生的來訪者,治療師必須有親和力,給他們安全感,才能有效地完成心理幹預。」
鮑婕2018年畢業,研究生學的是音樂教育心理學,但因為對音樂治療好奇,她主動找到周平,去蹭她給本科生開的課,還跟著本科生一起實習。畢業後,她一邊當鋼琴老師,一邊堅持為自閉症兒童做音樂治療。
除了危機幹預經驗不足,鮑婕還有一個困擾:她此前參與過的音樂治療都是面對面的線下治療,這一次在線上,總感覺處處受阻。面對面她可以很好地觀察對方的微表情,及時反饋。但在網絡上,感受力被削減,反饋也有延遲。更糟的是,線上治療,音樂常常會卡,甚至進行到一半突然掉線了,讓人措手不及。
逆行者也需要被治癒
面對第一位來訪者前,鄒幸檜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那是2月10日,她正在線上開會,接診的志願者告訴她,半小時後她將迎來第一位來訪者。在工作群裡,鄒幸檜吐露了自己的焦慮,老師和同學們立刻送來鼓勵。神奇的是,當視頻連線接通的那一秒,鄒幸檜突然就不慌了。
鄒幸檜接診的來訪者中,不少是一線醫護人員。因為專業倫理,她不便向記者透露來訪者信息和治療過程,只能描述他們普遍的擔憂:
醫護人員在視頻連線中提及最頻繁的是他們的病人。在他們每天接觸的病例中,不少情況危急,難免產生緊迫感和無力感,讓他們喘不過氣來。每天暴露在病毒之下,醫護人員自己被感染的風險很高,他們也是普通人,也會怕死,會因為焦慮而難以入眠。還有不少醫護人員因為長期堅守崗位,無法顧及家人的安危,內心非常自責。
電影《少年的你》裡有一句臺詞:「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鄒幸檜說,一次30分鐘的心理疏導談不上「保護」,但這是一種必要的「陪伴」。「有時候,語言是蒼白無力的,我們會藉助音樂幫助他們緩解身體的疲勞和精神的壓力,重新投入工作中去。」
媒體上有許許多多英勇的「逆行者」形象,他們奮戰在一線救治他人。但當戰士卸下鎧甲,身心俱疲的他們也需要被治癒。周平說:「他們有很多話,無法跟朋友訴說;他們脆弱的一面,不願讓家人看見。我們的志願者可以在他們下火線的時候,聽他們訴訴苦,幫他們補充一點彈藥。」
不久前,一位護士通過朋友的介紹聯繫上了康療團隊,治療時間約在她下班後。但加班實在太累,她本打算取消預約,最後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接通了視頻。治療結束後,這位護士慶幸自己沒有取消預約,留言說:「治療師太專業了,效果非常好,身心都放鬆了。」
除了一對一的心理疏導,音樂康療團隊還提供團體服務。某城市三甲醫院的幾位醫護人員休息時,在病房外脫去隔離服,進行了一次團體音樂放鬆。對方反饋說,在晦暗的病房裡,因為有音樂的存在,好像有了顏色。
鄒幸檜接待的來訪者中,有一類是醫護人員子女。因為年紀小,孩子們對於疫情的危險懵懵懂懂,但缺少了父母的陪伴,又無法回到學校繼續課業,容易產生負面情緒,又不會像大人一樣表達和自我紓解。鄒幸檜選擇用音樂遊戲幫他們減壓,「面對陌生人,一開始孩子們會比較害羞,但當他們參與進來,就會表現出很強的創造力。我們玩得比較多的遊戲有節奏遊戲、填詞遊戲,孩子們的表現常常超乎我的想像。」
鮑婕遇到的來訪者,更多的是焦慮的普通人。都是危機幹預,但新冠肺炎和汶川大地震不一樣,地震有明顯的前方和後方之分,需要心理幹預的是前方的受害者以及受害者親屬。但疫情造成的恐慌幾乎籠罩著所有人。有人因為每天關注新聞,信息過載,焦慮不堪;有人因為獨自在家,如同隔絕的孤島,不知該如何獨處;有人因為每天和家庭成員相處,潛在的家庭矛盾被激化,爭執不斷。
有個來訪者,是在上海獨自生活的一個外地女孩。她在過年前剛剛裸辭,但因為疫情的暴發無法離開上海回到家鄉,一個人自我隔離在家的孤獨感和失去工作的不安全感讓她陷入抑鬱,最終向音樂康療團隊求助。
「其實每一位來訪者都很了不起。他們信任我們,非常配合地跟隨我們的指引,真誠地分享他們的困擾,以及他們在音樂中的真實聯想。」鮑婕說,「他們在主動尋求幫助,在想盡一切辦法汲取力量渡過難關,這讓我覺得他們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