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電影鬼才蒂姆·波頓以濃鬱的哥特風拍攝了一部《蝙蝠俠》電影,票房口碑雙豐收;緊接著又拍攝了一部更加暗黑的《蝙蝠俠歸來》,票房依然大豐收,但大家普遍覺得過於暗黑了;到了《永遠的蝙蝠俠》,蒂姆·伯頓不再擔任導演,蝙蝠俠的故事已經讓人感到沒什麼亮點了(妮可·基德曼在片中還是很漂亮的);等到了《蝙蝠俠與羅賓》,螢光色的窒息操作已經把蒂姆·波頓留給蝙蝠俠的遺產徹底敗光了。華納公司只能把這個IP先雪藏了。
說起DC漫畫改編電影,最經典的自然是《超人》系列,但是2006年的《超人歸來》戰績平平,沒有再現輝煌。高大全的超級英雄怎麼也比不上有各種毛病的超級英雄受歡迎,在這一點上看看隔壁漫威《蜘蛛俠》和《X戰警》三部曲多火爆就知道了。你如果是華納高層,你急不急?是不是趕緊出品一部漫畫改編電影?吸取2004年《貓女》的教訓,這次還是使用既有缺點又有人氣的角色比較好,還是得把蝙蝠俠拿出來。
諾蘭這個大神級導演,用《記憶碎片》向大家證明了自己在商業片和藝術片之間的靈活走位。於是好萊塢把重啟DC頭牌英雄電影的重任交給了他,大家玩起了前傳,即《蝙蝠俠:俠影之謎》。果然沒讓大家失望,諾蘭試探性地在漫畫元素和現實背景之間進行平衡,暗黑風格又回來了。大家對蝙蝠俠電影又重燃希望。而這時,諾蘭又拍攝了一部《致命魔術》,就是「孿生蝙蝠俠大戰克隆金剛狼」的那部。諾蘭導筒下的蝙蝠俠,與蒂姆·波頓和喬·舒馬赫的都不一樣,這是一個鐵肩擔道義,以社會公義為職責的「歷史捍衛者」形象。布魯斯·韋恩身為億萬富翁,心思完全不在企業盈利上,一心只想著打擊犯罪,匡扶正義。他曾在「影武者聯盟」受訓,畢業後一開始光幹點治安聯防隊的活——當然,他是把內褲套在頭上搞治安聯防的——而隨著哥譚市治安狀況的惡化,越來越多的人陷入到了正義與邪惡的迷局中,為了給公眾營造一個和諧的假象,蝙蝠俠不惜犧牲自己,藏身暗夜,把別人推上了前臺。不過隨著小丑、貝恩(塔莉婭)這些反派的登場,蝙蝠俠的敵人不再是因為個人心理問題而瘋狂攫取權力和財富、或因心智迷狂拯救愛妻的臉譜化反派,他開始面對那些不追求個人私利的「終極反派」:小丑是一個無政府主義的狂徒,一心只想讓人們陷入道德悖論中,從而製造更大的混亂;貝恩則是塔莉婭的鷹犬,其瘋狂舉動為的是實現「影武者聯盟」的門派宗旨——促進歷史新舊交替,讓已經「墮落」的文明(哥譚市)徹底毀滅
相較而言,小丑其實沒那麼大的野心,事實上,《俠影迷蹤》和《黑暗騎士崛起》顯然有著更直接的關聯,要不是給哈維·丹特背黑鍋、瑞秋身亡之類的情節勾連,這兩部作品簡直就像一部完整作品的上下集。註:不過小丑似乎比貝恩更受國內青少年女觀眾歡迎,一來小丑的形象更趨中性化(油彩後面的希斯·萊傑很有強尼·戴普的味道),湯老溼增肥後的貝恩則完全五大三粗,一副厭女症的模樣(貝恩的造型有濃厚的SM男同趕腳);二來小丑總是製造直接的人倫情感困境來考驗蝙蝠俠,還牽扯到了三角戀,比起煽動民眾搞「革命」的貝恩,小丑更能切中女觀眾的情感脈動(貝恩滿口宏大價值的東西,因過於政治化而缺少「人情味」)。布魯斯·韋恩饒了一大圈,對抗的大Boss還是「影武者聯盟」——一個自以為掌握著人類歷史進程秘密的神秘組織,也是蝙蝠俠的英雄啟蒙學校。「影武者聯盟」秉承的觀點正是現代性思維的某種極端化體現,人定勝天、理性至上的狂熱激情,讓「影武者聯盟」有了「園藝思維」的觀點——齊格蒙·鮑曼正是因此來解析了納粹大屠殺的思想根源——「影武者聯盟」用一個園丁的視角來看待世界,他們來決定哪些「雜草」應該被除去(譬如哥譚市),從而開闢一條人類歷史「應有」的康莊大道。卡爾·波普爾曾在《歷史決定論的貧困》裡旗幟鮮明的指出:我們不可能預測歷史的未來進程,歷史決定論的基本目的是錯誤的,歷史決定論是不能成立的——蝙蝠俠用生命實踐了波普爾的說法。哈耶克式的「自由秩序」,顯然才是蝙蝠俠所認可的生活世界圖景。對蝙蝠俠來說,現存的生活世界雖然不完美,但基本的資本主義秩序還是最「不壞」的,歷史這東西,豈是一個僱傭兵為首的「影武者聯盟」能洞悉的?捍衛歷史,正是為了讓歷史「自發」的向前延伸,而不是被人為的操控。德國法學家施米特曾用「決斷論」來闡釋他的政治-法學理路,在施米特看來,國家主權的法理罅隙開啟於一個需要做出決斷的「非常狀態」,在這個「非常狀態」下,慣常的自由民主方式都是無效的,最重要的乃是做出整體的、政治的決斷——區分敵我,並對敵人予以毀滅性的打擊。跟納粹淵源頗深的施米特理論爭議甚多,不過這種「決斷論」倒是首先映照了《蝙蝠俠:黑暗騎士》裡「小丑」給蝙蝠俠造成的銀幕困境:「小丑」不斷的強調「混亂」,其實正是營造了哥譚市的「非常狀態」,而在「非常狀態」下,蝙蝠俠所依賴的「正義」標準骨子裡不堪一擊,拘泥於平時司法程序的窠臼中,只能讓「小丑」的陰謀得逞。蝙蝠俠事實上是凌駕於司法體系之上的,他完全依賴內心超強的道德指引來行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蝙蝠俠就是隱匿在暗夜裡的哥譚市正義之神,蝙蝠俠所秉承的,只能是帶有神學色彩的政治「決斷」理念(完全依賴於他的個人道德),而這與自由主義常識框架下的民主法治理念完全相悖,所以,蝙蝠俠最後只能藏身於暗處,必須隱匿成「黑暗騎士」才能與社會相容——哥譚市的市民們生活在歌舞昇平的日常生活中,而蝙蝠俠卻一直身處你死我活鬥爭的「非常狀態」裡,正是蝙蝠俠用自己的「非常狀態」換取了哥譚市的常態化,而一直被「小丑」所逼迫不得不隨時做出神學式「決斷」的蝙蝠俠,當然會飽受日常自由主義式法制觀念所帶來的良心衝擊。從這個角度而言,蝙蝠俠所背負的,也是「日常政治」和「非常政治」二者衝突所造成的空前壓力。
到了《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裡,諾蘭把哥譚市的「非常狀態」又大大推進了一步,在大反派貝恩的攛掇下(塔莉婭為首的「影武者聯盟」幕後指揮),哥譚市爆發了一場徹底的戰爭,警察代表的國家機器和暴徒展開街頭激戰,「影武者聯盟」甚至一度奪取了哥譚市的政權。正如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裡所描述的那樣,「影武者聯盟」帶有鮮明的極權主義「衝鋒隊」色彩——可以想見,隨著執政時間的綿延,貝恩或者塔莉婭必定被樹立為「人民領袖」,塔莉婭之父、「影武者聯盟」前任首腦、也是蝙蝠俠老師的「不死者」拉斯,將成為「哥譚人民政權」的偉大開國元老。當然,諾蘭沒打算講述「革命之後」的問題,而是用一顆倒計時的中子彈來給這樁「大革命」做了了解——塔莉婭說,「影武者聯盟」的現階段使命只是毀滅哥譚市。不過在短暫的「影武者聯盟」執政階段,我們也看到了觸目驚心的情景:打劫富人,分配財產,以「人民公意」的理由肆意審判並處死「敵人」。「所有革命都吞噬自己的兒女」,「影武者聯盟」掀起的(虛假的)「還政於民」的暴動也一樣——與歷史上每一次大革命一樣,這個巨輪一旦轉動起來,除非崩潰,否則無法停止。從羅伯斯庇爾到波爾布特,無一善終,貝恩、塔莉婭這些「僭主」的合法性,只能通過「不斷革命」來被反覆確證——於是巨輪越滾越快,最終也將碾過他們自己。不過,當「影武者聯盟」執政哥譚市的這種「非常狀態」被全面推開時,我們發現,蝙蝠俠身上神學式的「決斷」壓力反而空前減輕,當自由主義式的日常法制理念被徹底拋棄後,蝙蝠俠得心應手——當然過程是曲折的——再次走上前臺,並以一己之力拯救全城,成功「崛起」為萬眾敬仰的超級英雄。在此時,所有自由主義的日常政治觀念都不值一提,蝙蝠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在戰時,他不再需要藏身黑夜,從「黑暗騎士」徹底變成了「光明騎士」——沒記錯的話,蝙蝠俠留給哥譚市民的最後身影,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開著蝙蝠飛機划過長空,並伴隨著市民們的歡呼聲——當然,當時的哥譚市正處在「歷史的黑夜」中,所以蝙蝠俠從根子上還是沒逃脫「黑暗騎士」的身份。總之,蝙蝠俠是一個「非常政治」下的戰時英雄,依賴超強的個人能力(道德、科技、身體)來對抗威脅自由資本主義的敵人,平時的他,只能用布魯斯·韋恩的面目周旋於世人間。蝙蝠俠保衛著這個秩序,但又無法融於這個秩序(他其實是凌駕於這個秩序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蝙蝠俠的敵人,是(我們)每一個現代人。
第一部前傳成功之後,諾蘭在《黑暗騎士》裡面緊跟劇情,在深入現實的高速路上一騎絕塵,玩起了更宏大命題的討論。他以冰冷的口吻講述現代寓言的本事,以及希斯·萊傑那癲狂的表演,讓無數人為之傾倒,直接登上好萊塢超級英雄題材電影統治者的寶座。至此,蝙蝠俠系列電影徹底改寫了自身超級英雄片的定位,有了一股獨特的陰鬱氣質。
可惜的是,華納高層並沒有把整個DC電影宇宙的元素預先在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裡面安排一下。諾蘭的蝙蝠俠是獨立的,跟其他超級英雄毫不相關。三部曲拍完後,華納又為新的電影而犯愁了(《守望者》和《綠燈俠》票房又不咋滴);而就在《黑暗騎士》上映的同一年,《鋼鐵俠》也上映了,等到《蝙蝠俠》三部曲拍攝完時,全球人才反應過來漫威要幹什麼:2012年5月4日,《復仇者聯盟》上映,漫威宇宙在影壇上稱霸的時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