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石祥恩在三博腦科醫院
「你要當一個什麼樣的醫生很重要。你是想當一個真正在患者身邊、walk to walk的醫生?還是只想說啊、講啊、當talk to talk 的醫生?我當然不反對醫生去做學術交流,但還是應該踏踏實實把精力放在看病上更好,治病救人一定是最主要的。」
他來自東北,採訪時言語間時不時會流淌出黑土地的味道,然而只要談及神經外科,周身洋溢的卻是南方人的細膩。或許正如他所言,「教育具有一種魅力,通過不斷地學習,你可以變成另外一種人。」
石祥恩: 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首都醫科大學三博腦科醫院神經外科教授,擅長顱咽管瘤、各種顱內巨大複雜動脈瘤、痙攣性斜頸、顱內各種腫瘤、腦血管病的外科治療等。作為第一術者手術治療顱內各種複雜腫瘤8000餘例,治癒率為95%以上;手術切除顱咽管瘤近1000餘例,腫瘤全切除率95%以上。
石祥恩曾有兩年下鄉插隊的經歷,兩年時間不算長,卻給了他追求新生活的勇氣。
1977年,高考恢復,成千上萬的青年夢想復甦,石祥恩也開始思索自己的明天,他當時瞄準了醫學院。他選擇了錦州醫學院,後來叫遼寧醫學院,現在是錦州醫科大學。「為什麼選這個學校呢?因為別的醫學院有很多專業,如果某個專業滿了,就會把學生調劑到別的專業。而錦州醫學院當時只有一個醫療專業,鐵板釘釘。」
1982年大學畢業前全班合影,最後排右一為石祥恩
對於當年的石祥恩來說,學習是一種享受。醫學院呈現出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隨著新知識的注入,視野的開闊,他的目標越來越明確——成為知識廣博的好醫生。「我不斷地學習,從本科到碩士,到博士,再到博士後,所有能在學校讀的書我都讀了一遍。」
大學畢業後,石祥恩到了錦州醫學院附屬醫院。當時,神經外科是一個邊緣學科,沒有CT,沒有顯微鏡,沒有核磁,只有造影,診斷起來非常困難,很少有畢業生願意到神經外科。
「當時大家求知慾很強,畢業後的首選是醫學院的基礎部,實在不行才到醫院,優先選擇是內科,因為內科有時間看書。但男生分到內科的很少,大多數去了外科。外科一般會優先選擇小科,比如眼科、耳鼻喉、整形科等,再其次就是大外科,最不願意幹的就是普外、骨科和腦外科。」
石祥恩也想找一個能多讀書的科室,偏偏他的一個同學非常欣賞他,把他推薦給了自己的父親,而他父親正是神經外科的主任。梁教授非常認真地和石祥恩談話,強調腦外科是一個很有發展潛力的科室,希望他能跟著自己幹。石祥恩當時就本著一條原則——想多看書,梁教授不但保證不耽誤他看書,還親自幫他找來了很多重要的醫書。
在梁教授的引領下,石祥恩很快就迷上了充滿了未知和挑戰的神經外科。他對讀書的熱情甚至與日俱增。
1992年,石祥恩在首都醫科大學神經外科專業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師從我國神經外科創始人王忠誠院士。博士畢業後,他選擇留下來,幫助導師王忠誠做了很多實實在在的工作。1995年,38歲的石祥恩榮升為大外科副主任。
1992年博士論文答辯會,石祥恩(左二)與導師王忠誠院士(右二)
在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他選擇了出國深造。1996年至1998年,石祥恩在美國佛羅裡達大學神經外科做博士後,從事下丘腦區和第三腦室手術入路研究。在國際神經外科界最權威的佛羅裡達大學神經外科顯微解剖實驗室,他師從國際著名神經外科專家Albert L.Rhoton Jr.教授。
1989年,在全世界範圍內評出了5位世界頂級神經外科大師,王忠誠和AlbertL.Rhoton Jr.都在其中。能夠近距離聆聽他們的教誨,石祥恩感覺幸運之極。
石祥恩曾經無意間的一個舉動,讓AlbertL.Rhoton Jr.教授對他刮目相看。「當時在國外有一個中英文對照軟體,我花了一百三十多美金買回了這個『Chinese star』軟體。有一天,Albert教授看到我使用的軟體非常吃驚,因為當時很多中國人都買盜版,只有我的是正版」。從此石祥恩就成了教授口中的「Chinese star」。
當時他覺得為了學習花錢買書和學習用具是理所當然的,而這在美國人看來事關誠信。再後來,Albert 教授擔任主講時,常常讓石祥恩任助教,每次都會給他五到七分鐘時間講一個小題目。
每次七分鐘的演講對石祥恩的影響極大,「我敢於站在國際舞臺上把自己的內容和觀點講明白,這非常重要。」 多年後的今天,石祥恩經常穿梭在國際學術舞臺,2015年,他也是唯一一位被北美神經外科學會(AANS)邀請專題發言的中國醫生。
「現在國際性的學術會議很多,很多中國醫生不去,去了也不講。這次土耳其的世界神經外科大會,相當於神經外科領域的奧運會,不去不講就失去了和國外同行交流的機會,中國醫生在這方面需要多多加強。」
2013年石祥恩在第13屆世界神經外科大會上做主題發言
1998年,石祥恩回到天壇醫院;2001年,他出任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神經外科主任; 2004年,他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師兄弟創建了三博腦科醫院。
談到三博的創立,石祥恩說走了很多彎路,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三博給了有熱情、有才識的年輕人一個發揮的舞臺。他認為三博最大的財富就是人才,雖然醫院每踏出一步都步步驚心,雖然還有諸多有待於完善之處,但是擁有人才就擁抱了明天。
「我現在就想退休,但醫院裡的年輕人還需要帶一帶,離開我,他們不是活不了,是可能活不好。我們國家這些獨生子女自我意識太強了,培養一個好醫生和培養一個好運動員一樣難。」
如果真的退休,石祥恩說自己會去寫小說,因為經歷足夠豐富,他對自己的文筆也很有信心。雖然文學夢值得期待,他絕不後悔這輩子選擇了醫生這個職業。
2017年9月在手術室為患者做海綿竇腫瘤切除術
記者:您為什麼說「培養一個好醫生和培養一個好運動員一樣難?」
石祥恩:現在的很多學生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只想自己,不想別人。前一陣,我的一個博士生來找我籤字,因為我有科研經費,就給他們每個月發點錢補貼生活。籤字時,我看到名單上多了兩個人,他說找兩個人平均一下就不用交稅了。
我一聽就火了,合理納稅是義務。國家培養一個博士這麼多年,交點稅還難受,以後還怎麼為社會服務?國家經濟要發展、社會要穩定、邊防要守衛、民生要保障,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為國家多納稅是我們每個人的義務。如果沒有感恩的心,不知道回報社會,讀書再多也沒用。
當時我很生氣,把他臭罵了一頓。可能很多人覺得我不通人情,但是,人首先要自律,一個沒有底線的人是很可怕的。這也是很多獨生子女身上存在的問題。
2016年9月教師節,石祥恩與他的博士和碩士研究生在一起
記者:在您求學過程中,您的導師是否也強調學做人重於學技術?
石祥恩:做人好才能成為真正的大師。比如,神經外科專家AlbertL.Rhoton Jr.教授每年都在北美神經外科學會(AANS)和北美醫師協會年會(CNS)進行授課,每次授課時,他首先講的不是專業技術,而是強調每位神經外科醫生最重要的觀念——愛病人,而不是愛疾病。醫生愛心的培養重於能力的培養,要用與生俱來的愛心培養我們的同情心。
他說最好的外科醫生是有愛心和同情心,有技術沒有愛心的醫生沒有價值,最好的神經外科醫生應該是精通你的患者。
我非常認同他的觀點,作為醫生,技術固然重要,但一定要有同情心和愛心做支撐。如果只是技術好,品質惡劣,那就是惡魔,就像日本731部隊,全都是醫生,可他們做的不就是惡魔的行徑嗎?
1998年與美國佛羅裡達大學神經外科主任A.L. Rhoton Jr. 教授在北美神經外科會議顱底解剖學習班上
記者:回到技術層面,作為治療顱咽管瘤的頂級專家,您又是怎樣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石祥恩:顱咽管腫瘤是危害性很大的腫瘤,對病人是巨大的痛苦,對家庭是巨大的災難。顱咽管瘤的患者一般是兒童,7—12歲是發病高峰期。我們有一個河北患者,曾經治了十年,由於第一次手術沒有完全切除,以後每年手術一次,十次手術,十年的經歷,她爸爸原來是稅務局副局長,後來只能是一個在崗職工了。他父親的事業完全耽誤,孩子十年不發育,這個家庭基本是失去了歡樂和希望。
一開始醫生都不願意接這樣的病人,因為治療效果不好,病人經常抱怨,醫生的聲譽和工作都可能受到影響。但是病人總得有醫生管吧,我就開始一步步探索,隨著經驗的積累,效果也慢慢好起來。
現在,大家會覺得這個手術特別能鍛鍊人,因為它涉及到神經外科管理病人的基礎、水電平衡、電解質紊亂等的調整;手術部位很深,確實能幫助病人解決實實在在的問題,醫生也就很有成就感。
當年的狀況是,如果一年能做10例,就非常了不得了。那幾年,我一般一年最少做30例,最多50例。所以,2009年我們在歐洲神經外科雜誌上發表了中國醫生309例顱咽管瘤手術報告,引起了全世界譁然。美國新澤西大學神經外科主任、時任美國醫學會主席、長期從事顱咽管瘤手術治療的Peter Carmel教授,專程來醫院訪問。他看到病房內50%以上的患者均為顱咽管瘤手術患者,術後效果都很好,每年手術約70-80例顱咽管瘤,他很受觸動。
Peter Carmel教授在美國非常有名,早期顱咽管瘤的所有文章幾乎都是他寫的,他退休時,有了120例顱咽管瘤手術經歷。當時他已經近70歲,沒有精力做更多手術,想來核實一下我們的報告是否真實。考查後他非常滿意,對我也非常信任,然後就開始滿世界地給我們做宣傳。他給我文章的一個批語是這樣寫道:這是一個金標準,是所有醫生經過多年努力才能達到的。
2009年 4月石祥恩向Peter W.Carmel 教授介紹顱咽管瘤患者手術後的情況
人一輩子幹不了多少事,把一件事做好很不容易。我的心態很開放,把大家都帶起來,才是對醫院、對患者真正的好,現在我們醫院能做這個手術的醫生很多。隨著技術的不斷完善,我希望既能把孩子救下來,同時也別讓它復發,減少病人和家庭的痛苦。
記者:作為民營醫院,三博腦科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這些年您感觸最深的是什麼?
石祥恩:實在地說,是很多人的支持才有三博走到了今天。如果沒有政府的支持,就沒有今天的三博;如果沒有復興醫院的支持,三博當年就沒法落腳;如果沒有西城區政府、區衛生局、北京市衛生局的支持,三博就不能掛牌經營;如果沒有首都醫科大學的支持,三博怎麼搞教學?當年這個醫院還沒開,首都醫科大學就已經開始支持了,當時存在神經外科專業競爭的問題,來自各個方面壓力非常大,現在想起來我還想掉眼淚。
首醫的呂兆豐校長(現已離任)、王曉民副校長等人,是站在北京市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高度上來支持三博。在三博還不成氣候的時候,衛生部就把三博作為神經外科培訓基地……所以是政府的絕對支持,才讓三博發展到今天。
三博發展的關鍵是人才。我始終認為「不管理」才是最好的管理,員工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非常重要,要好好愛護員工,讓員工有家的感覺,主人翁精神才能發揮出來。非常刻薄的管理者都是短命的,我認為管理一定要人性化。
1996年開始, 石祥恩舉辦全國顯微外科技術學習班,目前已培訓1000多名醫生,圖為第40期學習班照片
記者: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也是榮耀,但在行醫過程中,也會有很多無奈,甚至痛苦。做醫生36年,您感覺最痛苦的是什麼?
石祥恩:當醫生非常不容易,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被人理解。有些病人,找你看病時怎麼都行,手術效果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就翻臉不認人。前一陣,我剛接了一個患者,來時都給我跪下了,因為他去了很多醫院都不願接收、不給治,我們收了,但手術效果不理想,後來就演變成醫鬧。
現在的社會風氣不好,醫鬧橫行,有些不明真相的媒體也難免會誤導事實,給醫生造成了很大壓力。目前,很多醫院在管理方面不到位,有時醫院為了息事寧人,寧願花錢了事,這就更助長了歪風邪氣,這對醫生、對病人都沒有好處。
作為醫生,只有敢於探索極限,醫學才會發展,在現在的社會風氣下,如果誰也不敢探討極限,醫學還怎麼發展?三博就是希望給醫生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讓他們能夠專心致志探索醫療的極限。
【本文記者:韓輝麗 @寧靜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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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藥學專業,製藥/諮詢/BD外企多年;熱愛寫作,出於興趣創辦《寧靜訪談錄》,講述醫/藥人自己的故事。微信:ningjingwriter 郵箱:ningjingfangtanlu@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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