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杯奶,強壯中國人」之類的廣告語如今可說是司空見慣,牛奶及各種乳製品儼然已是很多中國家庭的日常飲食。然而,當代國人恐怕很難想到,乳製品如此大規模進入國人食譜,其實為時並不長久。
草原的饋贈
馬文·哈裡斯是美國當代著名的人類學家。他在其著作《好吃: 食物與文化之謎》裡曾經感嘆,中國人對奶的使用「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厭惡」;「中國菜譜中沒有奶制的菜——沒有用乳酪為調料的魚或肉,沒有乾酪片或牛奶酥,也不用給蔬菜、麵條、米飯或餃子添加黃油」。這個觀點,稱得上是西洋人的「刻板印象」之一。一個多世紀前的美國傳教士韋爾斯·威廉斯,在1883年出版的《中國總論》(修訂版)一書裡大發感慨,「在西方人眼裡,(中國人)餐桌上沒有麵包、黃油和牛奶,(因此)不算是完整的一餐」。
牛奶與麵包
但這個「中國人不吃乳製品」的論斷顯然有些武斷。譬如,生活在中國北方與西北的草原遊牧民族在歷史上以畜牧經濟為主,因此在飲食上也以「食肉飲(乳)酪」為主。乳製品在遊牧居民食譜中的重要性不亞於肉食。母牛和山羊奶多數用於製作長時間保存的乳製品(奶油、酸酪);綿羊和駱駝奶常用於燒奶茶;母馬奶則只用於製作酸奶。
蒙古族就是個中代表。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中談及13世紀蒙古人的食物時就說「他們通常的食物是肉和乳」。具體而言,就是「冬則食肉,夏則食乳」,當時的西方旅行者注意到,蒙古人在夏秋兩季主要食用乳製品,幾乎不吃肉:「在夏季,如果他們還有忽迷思即馬奶的話,他們就不關心任何其他食物。」即使在冬天,蒙古貴族也喜歡喝馬奶,據說成吉思汗的孫子,金帳汗國的建立者拔都麾下30人每天都要供應拔都3000匹母馬的奶。普通的蒙古百姓無法如此奢侈,只能從牛奶中提取奶油後留下的奶使之變酸,然後煮之使成凝固的奶塊,又置於陽光下曬乾,這樣它就堅硬如鐵渣一般。在冬季缺奶時,他們把這種酸奶塊放在皮囊中,倒入熱水,用水攪拌,直至完全溶化,以此代替奶。
馬奶
至於另一個中國歷史上重要的北方民族,生活在中國東北的女真(滿)人在歷史上原本「唯知射獵,本不事耕稼」,在明代後期才逐漸轉入定居生活,「家家皆畜雞、豬、鵝、鴨」。他們的飲食中也不乏乳製品的身影。恰是在清軍入關的順治元年(1644),朝鮮使節仍然注意到,「胡(指滿洲)俗多以肉酪充飢」。這一習慣在之後的清代宮廷裡依然保留,在紫禁城西華門外組建有三個牛圈,通稱「內三圈」,為專供宮廷所需牛乳。康熙年間的乳牛分配法為:皇帝、皇后共用乳牛100頭,太皇太后、皇太后各24頭,皇貴妃7頭,貴妃6頭,妃5頭,嬪4頭,貴人2頭——從這個角度來說,宮鬥勝利的獎勵之一就是更多的奶牛。
「內三圈」每日「均按每乳牛一取乳二斤」將乳汁交送御茶膳房備用,首先用作御用的「奶茶」。比如乾隆皇帝不吃牛肉,但喝牛奶熬成的奶茶,每天都要隨點心、果餅等呈進。這樣的習慣其實並非清帝的專利。近代俄國探險家普熱傑瓦斯基就記述蒙古牧民有飲用「奶茶」的嗜好。他們在煮開的茶水中加入奶(牛奶、耗牛奶、綿羊奶、駱駝奶)再煮幾分鐘,然後把鍋從火上移下,把茶注入專門的容器並分別把它斟到碗中。除奶以外,還常常往茶裡添加各種奶渣、淡味餅、各種形狀的炸面塊。普熱傑瓦斯基著重提到,此等奶茶,「一般蒙古人喝個二三十碗,不算稀奇」。
蒙古奶茶
除此之外,清宮的奶源多是用來「做月餅、花糕、壽桃;在保和殿筵宴蒙古王公;各類小吃,魚兒餑餑等」,這就是所說的「旗俗尚奶茶」的由來。直到清末民初,老舍先生仍描繪說:「在滿洲餑餑裡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也許是喜歡吃牛奶、馬奶以及奶油的。」
乳酪的浮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食肉飲酪」歷來被認為是草原遊牧民族的飲食特徵,古代中原人民卻鮮有飲酪者。要不然,西漢時期被迫出嫁西域大國烏孫的「和親公主」劉細君(漢武帝的侄孫女)也不會在《悲愁歌》裡將「以肉為食兮酪為漿」看成迥異中原的異鄉風俗了。
乳酪
這個異鄉風俗,在之後的歷史演進裡,偏偏逐漸進入了漢地餐桌。《釋名釋飲食》解釋「酪」曰:「酪,澤也,乳汁所作,使人肥澤也」。這就說明,東漢時期,人們便認識到食酪不僅可保身體健康,亦可使人皮膚潤澤,有美容之功效。漢末三國時期,乳酪開始進入中原的上層社會,《世說新語》裡一個非常出名的故事就與此有關。有人送了曹操一盒酪,曹操嘗了以後,提筆在蓋子上寫了個「合」字以示眾。大家都不知道曹丞相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唯獨楊修笑道:這是曹丞相讓大家都來嘗嘗,「合」者,「一人一口」也。劉義慶等人將這個故事收入《世說新語》當然主要是用來讚頌楊修的智慧,但也暗示當時的乳酪在中原尚是珍貴之物,要不然曹操也不會讓手下人都來嘗嘗鮮了。
到了西晉時期,乳酪已經深受中原人所喜愛,「飲酪」的風氣一度流行起來。因此還產生了有名的羊酪與蓴羹之爭的典故。三國歸晉以後,東吳名將陸抗的兒子陸機曾經「上洛」拜訪侍中王濟。這位晉武帝的女婿得意洋洋地指著飯桌上的「數斛羊酪」問陸機,「你們江南吳地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可與此物相媲美麼(卿吳中何以敵此)」?陸機倒也反應敏捷:「我們那裡千裡湖出產的羹,不必放鹽豉就可與羊酪媲美呢!(千裡蓴羹,未下鹽豉)」。
太湖素菜羹
當真是蓴羹的滋味更好麼,恐怕也不見得。其實因為飲食習慣有異,當時的南方人還吃不慣乳酪。永嘉南渡以後,南渡士族領袖王導請江東士族首領陸玩吃飯,端出了名貴的奶酪。誰知吃了奶酪回家之後,陸完的身體居然出了問題,結果只能寫信給王導自嘲,「僕雖吳人,幾為傖鬼。」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下文。到了南北朝時期,一方面,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有《作酪法》、《作乾酪法》、《作馬酪酵法》等專篇,介紹了乳酪的製作和加工技術,這是現存最早的關於乳品製作方法的漢字記載;其中特別提到制酪時掌握溫度的重要:「溫小暖於人體為宜,適熱臥則酪醋,傷冷則難成」。另一方面,南梁的沈約是吳興武康(今浙江湖州)人,他食用了別人贈送的「北酥」之後並沒有身體不適,還寫了一封「謝司徒賜北酥啟」,稱讚這種食品「自非神力所引,莫或輕至」,算是代表當時的南方社會上層,給了乳製品一個正面評價。
到了隋唐時期,奶製品的消費在古代中原的上層社會可能達到了一個頂峰。隋代謝諷在《食經》裡記載了許多食品名稱,如「加乳腐」以及「添酥冷白寒具」等,用到「乳」、「酥」等字,說明乳品是製作饌餚的重要原料。唐代韋巨源著名的《燒尾食單》也有不少饌餚的原料是乳品,如「乳釀魚」、「單籠金乳酥」等。彼時食用乳製品的風氣也留存在了敦煌壁畫上。莫高窟第9窟的擠奶圖畫面中,一個婦女站在牛旁,另一婦女蹲著擠奶。第23窟的制酥圖中,兩人在過濾奶子,旁邊另一人在一個容器中攪動,以使水和奶酪分離,後世將此稱作「打酥油」。
「單籠金乳酥」
從淡出到普及
饒是如此,倒也很難說乳製品已經就此在中土紮根,畢竟「唐人大有胡氣」(魯迅語)。到了宋代,一方面,歷史悠久的乳酪還在民間流傳,還出現了新的吃法。比如人們喜歡把櫻桃和乳酪搭配食用,就像陸遊詩裡所說的「槐柳成陰雨洗塵,櫻桃乳酪並嘗新」。但另一方面,宋人對大多數乳製品並不是十分感興趣。當時,與其他北方民族一樣,遼朝的契丹人常年「食肉飲酪」;結果開封朝廷派往遼朝的使節留下的文字記錄又回復到了《悲愁歌》的風格,顯得不習慣乳製品的口味。蘇頌就覺得遼人飲食與宋朝大異,「酪漿羶肉誇希品」。被契丹人誇為稀品的「酪漿」,宋使卻吃不下去,以至於沒吃飽飯的蘇頌向同事抱怨,「朝飧羶酪幾分飽」……
繼宋之後的元代是蒙古貴族建立的朝代。就像周德清在《中原音韻》裡所說,「唯我聖朝,興於北方」。乳製品因此在中原迎來了它的迴光返照。明清之後,乳製品在中原餐桌上扮演的角色卻越來越微不足道,最後幾乎銷聲匿跡。
實際上,乳製品逐漸淡出的過程不只局限在漢人的食譜裡。傳統上熱衷奶食的滿、蒙兩族同樣有此趨勢。雍、乾時代,滿人食用乳製品的習慣已大有改變。《紅樓夢》中寫到,「寶玉只嚷餓了……頭一樣菜是牛乳蒸羊羔。賈母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到了晚清時代,大多數居住在京師的滿族人連「吃奶的習慣」也「漸漸消失」了,而多以飲用杏仁茶或者麵茶。至於以「逐水草而居」著稱的蒙古族,從明代後期開始,在以今天呼和浩特為中心的土默特平原逐漸轉入農耕定居生活。由於「田野盡闢,遊牧事業己衰,農業漸興」,當地蒙民「飲食漸與漢人同」,從小沒喝過牛奶也成了十分常見的情況。
《紅樓夢》裡的「牛乳蒸羊羔」
這是為什麼呢?有人揣測這是因為乳製品帶有鮮明的胡族特徵因此受到排斥。這樣的看法恐怕站不住腳。畢竟古訓就有「民以食為天」的說法。朱元璋推翻元朝後禁止「胡語」、「胡服」,卻沒有提到「胡食」;明清帝國對西洋夷狄的鄙視也不曾阻止美洲作物(馬鈴薯、甘薯、玉米)在中國紮根,進而養活了幾億中國人。
真實的原因恐怕還是出於「養活幾億中國人」。明清時代,我國人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加,在19世紀中期達到傳統農業社會所能容納的極限:4.3億。大量的牧場草地因此被開墾成為農田。誠然,牛和水牛依舊被大量飼養,但卻當作役畜使用,它們的奶只能夠餵養自己的牛仔。而在中國農村最常見的家畜——豬——的乳腺本來就不適於產奶。由於奶畜飼養的減少,明清中國失去了大量供應奶源的社會條件,開始把奶製品當成了藥補食品,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裡就一口氣記載了羊奶的諸多藥效:「補寒冷虛乏,潤心肺,治消渴,療虛癆,益精氣,補肺腎氣和小腸氣」。
這就意味著一度在中原興盛的食用奶製品的習俗逐漸衰微消退——中國人轉而用大豆提供相當於奶製品的蛋白質。久而久之,大多數中國人在6歲或更大一些時便停止產生乳糖酶,因而不能消化乳糖,大量鮮奶會使其消化不良。這反過來進一步增加了國人對於乳製品的牴觸,造成了當代人認為中國自古很少食用奶製品的錯覺。當鴉片戰爭再度打開中國的國門之後,「奶食」甚至成為當時中國人對於西方飲食最直觀的認知之一。
西洋奶牛
隨著外國僑民湧入沿海通商口岸,奶牛隨之引進我國。1842年,荷蘭黑白花奶牛引入廈門,這是西方奶牛傳入我國的最早記載。在「西風東漸」的過程中,乳製品開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引人注目地登上了國人的餐桌,尤其是牛奶。早在民國時期,在很多城市的報紙雜誌中,都能發現普及牛奶及奶製品營養價值的文章。經過一個半世紀的社會變遷之後,乳製品終於在中國人的餐桌上實現了「逆襲」。
參考文獻:
張茜:《歷史學和人類學視野下的中國奶食文化》,《美食研究》,2017年第3期
曹幸穗:《中國歷史上的奶畜飼養與奶製品》,《中國乳業》,20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