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隨處淨土,閉門即是深山。」明代文學家和書畫家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的這句話,常被讀書人用以自況。然而,在疫情洪流席捲宇內的此刻,讀書人是否還能在書桌前安坐如山?在外界災難的紛擾和心靈的安頓需求之間,他們該如何尋求平衡呢?這或許是每一位有責任感和獨立精神追求的知識人的共同疑難。
曾擔任記者多年的作家夏榆,沒有改變關注時政和社會議題的習慣,他為那些痛苦無助、絕望呻吟的醫生和患者憂慮神傷,也為疫情中暴露的制度之病痛心疾首。他每天都以日誌記錄個人的觀察和思考,因為他相信這些聲音都會成為未來的證詞。他說,「在災難來臨之時,寫作的意義尤其凸顯。」他的讀書和寫作,並未因疫情而中斷。相反,他每天都在有規律地進行著,從蘇珊·桑塔格、馬可·奧勒留等人的作品中尋找安頓和慰藉,但絕非虛無遁世。他的寫作和思考始終緊貼著現實大地,深具悲憫和關懷。
夏榆,作家。現居長春。曾任《南方周末》資深文化記者十年,訪問過海內外眾多思想、文化、政治精英,並應邀訪問瑞典、挪威、波蘭、德國。著有訪談集《在時代的痛點,沉默》《在異鄉的窗口,守望》,長篇小說《我的獨立消失在霧中》《我的神明長眠不醒》《黑暗紀》,隨筆集《黑暗的聲音》《白天遇見黑暗》等。
採寫 | 徐偉
沒有人能永久幸運,唯有堅韌應對
新京報:這個春節假期,你是怎麼度過的?與往年有何不同?
夏榆:我現在雙城居住。春節,我在長春過。東北過年講究,有各種禮儀和風俗。然而,兇猛的疫情改變了年味,居家是唯一的選擇。原準備回京,因為疫情取消了旅行計劃。其實,我很喜歡居家獨處,但現在獨處會多出憂患感。因為遠方和近處的疫情,網絡時時可見身陷疫區的病患痛苦呻吟和絕望呼救,看見這些令我有痛苦感。
當然,我個人的生活還是會像平時一樣過,每天雷打不動地按時寫作、閱讀、運動。我居所前的森林公園因疫情被封園,我經常去的活力城咖啡館和西西弗書店也關閉了,不能到森林運動,不能到咖啡館和書店,我就去公園外部的野湖散步。冬天的湖面結冰,曠野被積雪覆蓋,倒是合適的去處。危機之時,在做好自我防護之際,我發覺擁有強健心肺的重要性。強健的心肺和人身的自由都是我珍視的,它們可以使你免於恐懼。這段時間,我白天按照計劃修改最新的長篇小說,晚間寫關於蘇珊·桑塔格的約稿,這都是我願意做的事情。
新京報:疫情期間在讀什麼書?此時閱讀有何特殊感受?
夏榆:閱讀是令我心神安定之事,因為要寫關於蘇珊·桑塔格的閱讀隨筆,在這瘟疫洶湧的時候,我也讀完了蘇珊·桑塔格的兩本傳記《蘇珊·桑塔格:精神與魅力》與《蘇珊·桑塔格全傳》,兩本對話集《我幻想著粉碎現有的一切》和《蘇珊·桑塔格談話錄》,兩本隨筆集《重點所在》和《土星照命》,一本演講集《同時》,讀過桑塔格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的受獎演說《文字的良心》,讀過她在德國書業和平獎受獎辭《文學就是自由》。現在,讀桑塔格我覺得也是對自己憂患心神的安定,注視他人的痛苦,同時也要安定自己焦灼的心,在危機之時鎮定而不慌張。
我們現在所經歷的慌亂和恐懼,桑塔格都經歷過、書寫過。她的《疾病的隱喻》,剛好對應疫情肆虐下恐慌的世界和人。強悍堅韌如桑塔格也長久地與疾病徵戰,她三次罹患癌症,身體的病痛和療治的經歷,以及對疾病的思考,使她寫下筆力遒勁、文思浩蕩的傑出文本。是的,對個體來說,困境永難避開,人總會有身陷困境的時候。重要的是人被困境壓垮,還是從困境中鏖戰出來。有的困境屬於個體,有的屬於國家或城市、族群。任何一種都能壓垮脆弱的個人。解決自身面臨的問題,是每個人需要應對的考驗。沒有人能永久幸運,惟有堅韌應對。
《蘇珊·桑塔格:精神與魅力》(德)丹尼爾·施賴伯著,郭逸豪譯,索·恩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沒有什麼可以動搖我寫作的意志」
新京報:春節期間看了什麼電影或電視劇?有何感受?
夏榆:前幾天閒下來想看電影《卡桑德拉大橋》,看了五分鐘沒有看下去。恐怖主義事件,致命病毒的洩漏、感染和傳播引發的災難,我們的生活中不乏類似的事情,此刻不願意再從電影裡看這種恐懼。
不過,今天我看了美國電影《末日危途》。這是人類文明毀滅後的寓言,倖存下來的一對父子相依為命,他們穿越寒冷的城市廢墟,歷經劫難和兇險,在荒原裡掙扎前行尋找活下去的生機。電影對文明毀滅的人類末世景象的想像,具有哲學氣質。
稍早之前,我還看過《車諾比的祭禱》,由謊言引發的世紀性災難,萬千生命在核輻射中化為煙塵,這樣的慘劇令人震撼,必然也令人深思拷問災難背後的罪責和緣起。
新京報:最近是否有在寫作或翻譯什麼作品?在這特殊時期,做這項工作有何特殊感受?
夏榆:我不是醫生,也不是救援者。作為自由文學寫作者,我的職責和戰場在寫作本身。最近的主要精力放在修改長篇小說上,這是我只要活著就願意完成的作品。沒有什麼可以動搖我寫作的意志。現在我們經歷的是曠世災難。我寫作的背景,是另一場曠世災難——一代人的生命之旅、精神境況和心靈圖景,這是我關注的領域。我當然知道它對我個人的重要性。
有人說,災難發生之時,寫作是無意義的。這是「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邏輯翻版。我的看法相反。在任何的災難性經歷中,個人記憶都是重要的。我欣賞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說法:「寫下,即永恆。」不是說寫作者渴望經久,而是傑出的書寫有永恆的意義。現在我不再寫別人想要我寫的,只寫自己想要寫的。活到現在,我已經不需要外部力量的教導和指引,當我決定坐下來書寫的時候,所寫之物即是有價值和意義的。在災難來臨之時,寫作的意義尤其凸顯。我是一個意義決定論者,現在我已不想做無意義之事。
《在時代的痛點,沉默》夏榆著,新經典文化丨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12月版
「以個人記憶,抵抗時代的遺忘。」
新京報:你對疫情有持續關注嗎?是否有做日常的記錄和觀察?
夏榆:早晚我都會看即時推送的疫情動態。就像我現在回答問卷的此刻,全國在確診人數高達40235例之後,依然以日增2984例的速度增加;疑似病例在23589例之後,依然以日增4008例的速度累積;死亡數字高達909之後,依然看不到停止。這疫情令人憂慮,還有更多沒進入統計數據、沒被醫院收治、沒有病床可棲的病患,在他們所處的暗角裡呻吟呼求,這些情形真是令人悲傷。
眾多的城鎮正在飽受瘟疫之災,我相信會有很多正直的公民、持守道義的獨立作家和有職業精神的媒體人,在辨析、傾聽和留存浩劫之下無數絕望個體的沉痛之聲。這些聲音會成為證詞,我也會寫日誌記錄個人的觀察和思考。「以個人記憶,抵抗時代的遺忘。」這句話現在或許更有效。
每個世紀都有浩劫,戰爭、饑荒、離亂、瘟疫……我們現在所經歷的,此前也發生過。「活下去,並記住。」俄羅斯作家瓦連京·拉斯普京這句話,成了很多災難倖存者的命運寫照。不論是在納粹法西斯暴行之下熬過巴黎淪陷的薩特和加繆,還是走出納粹集中營的凱爾泰斯·伊姆萊(Kertesz lmre)、伊凡·克裡瑪(Ivan Klima),甚或伊利·威塞爾(Elie Wiessl)、普利莫·萊維(Primo Levi),都成為他們經歷的浩劫的思想者和見證者。對劫難的見證使笛福寫出《瘟疫年紀事》、加繆寫出《鼠疫》、馬爾克斯寫出《霍亂時期的愛情》、J.M.庫切寫出《兇年紀事》。或許,中國的好作家也會寫出中國版的《鼠疫》或《兇年紀事》。
《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意]普裡莫·萊維著,楊晨光譯,三輝圖書丨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10月
新京報:對於此次疫情的暴發和應對,你認為最需要反思的是什麼問題?有何政策建議?
夏榆:顯而易見,疫情發展到今天的巨型規模,有太多需要反思之處。官員的平庸導致行政能力低下,危機出現時的噤聲和危機引爆後管控的混亂,都顯示出行政能力的渙散低效。
期望為政者能汲取此次災難中的教訓,重啟體制改革,廣開言路,廣納英才,激活政務機構的自主創新能力。國家治理體制要打破壁壘,吸收更多不同階層、不同黨派的精英參與國家和地方政務管理,提升國家政務的現代化。期待這次疫情能帶來國家治理體系向現代化轉型。
新京報:在防疫期間,你有沒有值得推薦給讀者的書?可以是知識型和實用型的,也可以是有助於人們精神安頓的。
夏榆:我個人非常喜歡《T.S.艾略特:不完美的一生》,喜歡古羅馬時期的哲學家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博爾赫斯的《最後的對話》,《加繆傳》《普魯斯特》《喬伊斯》,這些傳記是我經常閱讀的案頭書。裡爾克的《穆佐書簡》也是我經常閱讀的。另外,像世界頂級科學家訪談集《我們都是散落的星骸》,加繆的《鼠疫》,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樣的書會幫助我認識星空宇宙和生命的奧秘,認識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瘟疫之年的人的境況。
閱讀是心靈生活的一部分,閱讀價值的產生依賴一個人的心性品質。如果推薦一部可以安頓精神的書,那就閱讀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你會看到勇毅堅韌的品質和深廣的智識對人的重要性。這些品質是人在遭受危機和禍患之時的自我保護,如同船舶在驚濤駭浪中的壓艙石。
記者丨徐偉
編輯丨呂婉婷
校對丨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