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德雲社兵強馬壯,團隊剛剛走紅的時候我和朋友去小劇場看演出,郭德綱、于謙已經極少在這裡出現,攢底演員就是何雲偉和李菁。他們倆表演的傳統段子不同一般,既有傳統相聲的味道,又不失創新的特色,兩個人一正一邪,配合得相當默契。不管給郭德綱捧哏,還是給何雲偉捧哏,臺上的李菁表現出來總是受擠兌的慢性子,舞臺形象讓人既憐惜又喜愛。相聲之外,李菁的快板也打得不俗,能看出多年的功夫。
與何雲偉雙雙退出德雲社這些年,他們成立的星夜相聲會館最一開始紅紅火火,這兩年則稍顯沉寂。觀眾看到李菁越來越少出現在相聲舞臺,與何雲偉也很少合作,倒是在大銀幕上經常看到扮演配角的他。
接受採訪時,依舊大眼睛的李菁不避諱聊自己在影視方面的舉動,他認為這個時代相聲演員不應該拒絕影視。但在相聲創作方面他又有所追求,他認為趁年輕就是要創作一些新節目而非死守傳統節目吃老本,這也是他近年來與何雲偉少有合作的主要原因。
李菁、何雲偉表演相聲
而當初離開德雲社,從根本上也是由於創作觀問題,那時他和搭檔選擇退出,幾年過後又是由於創作觀他和老搭檔悄然分開。
除了李菁,我還通過朋友聯繫過何雲偉,對方沒有接受採訪。這幾年的何雲偉越來越讓觀眾看不清,改掉名字的他如今幾乎每發一條微博,引來的都是負面評論。何雲偉和李菁,曾經被業內認為是青年相聲演員中最會說相聲的,如今「何李組合」卻由於創作理念問題鮮少合作,讓人惋惜。
李菁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李菁訪談錄
李菁:1978年生,北京人。自幼喜愛曲藝,後拜梁厚民為師學習快板書,拜師勝傑為師學習相聲。1995年,與郭德綱、張文順創辦德雲社的前身北京相聲大會。2004年開始與何雲偉合作,隨後成為德雲社最受歡迎的相聲搭檔之一。2010年與何雲偉退出德雲社,後創辦星夜相聲會館。代表作品包括,《賣布頭》、《學評戲》、《汾河灣》、《拉洋片》、《四大名旦》等。
採訪時間:2019年4月16日
李菁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我的曲藝基礎是梁厚民先生幫我打下來的」
問:能說您是相聲神童嗎?
李菁:別介。老先生裡邊兒倒是有很多神童。
問:都說7歲的時候您就能把《珍珠翡翠白玉湯》完整說出來,說出來是什麼意思,不是繪聲繪色而是背出來是嗎?
李菁:能演出。
問:那還是神童。
李菁:第一次說是在我們學校。我7歲上學,9月1號入學,10號教師節學校老師們有個聯誼活動,也沒有別的節目,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班主任知道我會說這個,就讓我去說一段兒表演了一個小節目。我就說了一段《珍珠翡翠白玉湯》,40分鐘,我印象裡效果還是挺好的。因此老師對我會表演相聲就產生了深刻印象,過些日子全校開大會,又讓我去表演。我一共就會兩段兒,一個《珍珠翡翠白玉湯》,一個《打油詩》。
問:都是劉寶瑞先生的。
李菁:那《打油詩》我最早聽的是郭全寶先生的,它叫《吃餃子》。我就模仿著表演。
問:語氣上也會模仿他們的語氣。
李菁:對,不過因為年齡小有些詞兒不懂什麼意思,所以曲解歪講的也有。比如《珍珠翡翠白玉湯》裡有這麼兩句,州城府縣貼皇榜,簡短截說,當年他落難那個小縣城也貼了皇榜了。「簡短截說」我不太明白,我說的是「撿半截說」。但語氣上我基本按照劉先生那個語氣進行模仿。
單口大王劉寶瑞
問:能到這樣的熟悉程度,那怎麼也得聽個幾十遍。
李菁:幾十遍到不了,因為小時候記性兒好,但確實聽過不少遍。
問:那是在廣播裡聽,還是有磁帶?
李菁:磁帶,就磚頭的那種錄音機,單卡的。那盤磁帶就這兩段兒,正面是《珍珠翡翠白玉湯》,反面是《吃餃子》。
問:只是跟著錄音機學,沒有人當面教過。
李菁:沒有。
問:您最早真正學的其實是快板兒,並不是相聲。
李菁:對。
問:15歲您拜梁厚民先生為師學習快板兒,在那之前也沒有學過相聲。
李菁:也沒有。最早唱快板兒也是自學,誦說類的這幾個曲種,評書、快板兒,那個階段我都感興趣。而且初中階段班主任給我一個任務,就是利用早自習這15分鐘給我們班同學過生日,三年下來也就意味著給這些同學每人得過三個生日。這15分鐘幹嘛呢?一開始就是祝賀祝賀,送送名言警句,三年都這麼弄沒意思,打初二開始我就改給他們說書了。那會兒膽兒也大,拿本兒《水滸》,翻兩篇兒說兩篇兒。那會兒我在廣播裡聽單田芳先生多,就模仿他的口氣給同學們講。大家倒是挺愛聽,中午也不讓我休息,下午自習課作業寫得差不多了也讓我上去說,連相聲帶評書都演,但都沒有人正式教過。
問:包括快板兒。
李菁:快板兒也是。我聽李潤傑先生的幾段錄音,還到樂器店買了兩副竹板,一大一小完全不搭,但我就把它們買回來了。我拿著板兒瞎練,偶爾趕上電視上播群口快板兒,或者看到梁厚民先生一些錄像,就用錄像機錄下來,反覆看他怎麼打的。後來正式學快板兒我才知道,其實有人當面一兩句話能給你說清楚的事兒,你要看錄像那且琢磨呢。
問:所以說口傳心授嘛,光靠看……
李菁:光看看不會呀。放慢動作再慢,再自己琢磨也不對。而且我家那老樓也不隔音,我打的節奏也不對,很難聽,時間一長街坊鄰居都有意見。我就拿皮筋兒把小板兒的幾塊給勒上,不出聲兒,就這麼練。那時候我背了《劫刑車》。到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張志寬老師就出了磁帶,一共三盤,我那盤正面是《劫刑車》,背面是《雌雄劍》,磁帶上寫的是《鑄劍》。另外還有兩盤磁帶,裡面錄了《武松打店》、《武松打虎》、《魯達除霸》、《王七學藝》。王府井音像書店有售,我就帶我媽去讓她給我買。她不願意給我買。
問:她感覺這是不務正業,怕耽誤學業是吧?
李菁:她是不反對也不支持,家裡條件也沒有那麼寬裕,三盤磁帶也不少錢呢,所以我媽說先買一盤吧。我就買了有《劫刑車》那一盤,我聽聽他說的和李潤傑先生有什麼不一樣。因此《劫刑車》和《雌雄劍》是我最瓷實的快板書唱段。
問:拜梁厚民先生什麼樣的機緣?
李菁:我母親是崇文汽車廠的財務人員,汽車廠和交管局有聯繫。有一年她就被借調到豐臺交管局的服務窗口,其間就碰上過很多相聲演員,牛群、李建華她都見過,不過我那時候沒有跟他們學相聲的衝動。不過有一天我母親說她碰上梁厚民先生了,那時候我正對快板兒感興趣。其實我對梁先生的樣子對不太上號,但我母親她們那一代對梁先生印象深刻,文革期間經常聽他的《奇襲白虎團》,所以她知道梁先生是曲藝界的大腕兒。我母親不好意思說請人家教,就說您那兒有沒有一些錄音磁帶什麼的,我們買不著,能不能借我們聽幾盤。其實也不是買不著,就是她不給我買嘛。梁先生特別好說話,而且特別願意傳承快板藝術,他聽說是孩子平時學這個,就說哪天把這孩子帶來我瞧瞧。結果那段時間我作為北京中學生代表去日本早稻田附中交流,一去就是一個月,回來之後梁先生給的電話號碼打不通了,通過電話局才聯繫上。我印象很深那是一個周五,我母親騎車帶著我,晚上八點半從我們家出發,九點多到他家。梁先生問你會什麼呀,我說我會《劫刑車》。唱兩句我聽聽。唱了幾句他說,行,我知道了。他說你這心理節奏是有的,但是完全不對,你把所有的都忘了,我從頭教。曲藝傳授也不收學費,但他那時候50多歲,正是忙事業的時候,基本每天都有演出,我到高中學習已經比較繁重,一周也只能去一趟。當天下午4點5分下課我騎車就奔他家,從五點到學到六點,我回家再寫作業。他每次教我的我用一周時間練習,到下周再學新的。寒暑假去的頻次高一點兒,就這樣把打板兒學會了。然後他問我想先學哪個段子。他當時給我聽過好多磁帶,都是他自己錄的,梁先生有個特別好的習慣,我後來也保留了。比如他今天晚上有演出,下午他在家自己先錄一遍,因為你自己聽自己永遠能找到毛病,很多大藝術家都不敢看或者聽自己的東西,就是這個道理,他就勇於自己聽自己。比如有一次參加《綜藝大觀》直播,他演《酒迷》,他當天白天連著錄了三四遍,反覆調整節目的時間。你看劉洪沂也錄過《綜藝大觀》,錄的是《包公傳奇》,累得呼哧帶喘,那就是因為直播沒有把握好時間。我當時聽了梁先生很多這種錄音,《武松打店》、《奇襲白虎團》,大小的節目,還有很多新節目。他問我先學哪個,我說《武松打店》吧。梁先生說,這可最難。不過還是從這個開始學了。梁先生早就跟我說,將來你未必幹這個,但想學就好好學,所以他對我的定位就是專業標準、業餘演員。我就先學的《武松打店》,那會兒記憶力好,幾天就背下來了。到他家我唱了一遍,不到一半兒梁先生就把眼睛閉上了。曲藝演員要有很好的心理素質,在臺上表演不能分神兒,心裡一沒底後面就更演不好了。我小時候還沒有這樣的心理素質,而且我們這叫對面審賊,他一個人看這是最難演的,我後面就更唱得爛七八糟了。唱到多一半兒,梁先生就說不用唱了,從頭兒來吧。然後他一句一句跟我說,他站前邊兒示範,我站後邊兒學,一下午把作品粗粗地捋了一遍。眼神、語氣、大的動作,都規範了一遍。那是在寒假裡,回到家我真下功夫練,下回我再去那天,他去關學曾先生家打牌去了,兩家離得近,都在洋橋附近。我快到他家的時候,梁先生騎著小摩託回來了,戴著帽子和風鏡。上樓以後我就又演了一遍,他眼睛一直看。後來他跟我母親說過,真是沒想到他把我說的大部分都記住了。然後他又跟我仔細說了一遍。打這兒開始到《武松打店》學完,是半年時間。後來每次就開始專項學習,比如單練嘴皮子、練踢腿,都是基本功。而後再學《劫刑車》,學了仨月,《王七學藝》學了一個多月。
問:後面的相對簡單是吧?
李菁:《劫刑車》也不簡單,後來《奇襲白虎團》難度也大一點兒。這幾段都學過去,再學別的就快了。所以,我曲藝的基礎都是梁厚民先生幫我打下來的。
梁厚民晚年表演快板書
問:您這樣的節奏跟他學,是不是就是高中三年?
李菁:就到高二暑假。我跟梁先生說,高三學業負擔重一點兒了,快板兒學習我得擱下將近一年時間,他也同意。後來到高考結束,我才恢復學習。
問:從後來您和何雲偉老師的合作看,你們以快板兒為表演內容的段子應該也有一些對不對?
李菁:有。
「小時候說相聲的熱情重燃了」
問:那回頭來看,跟梁先生學快板的這段經歷,對於後來您表演相聲應該有非常大的幫助是嗎?比如在作品上,在表演經驗上。
李菁:主要就是舞臺規範上。現在很多年輕相聲演員,都缺乏這種基本功的訓練。去年中央臺搞相聲小品大賽,冠以國字頭是第一次。那是中宣部要求他們恢復幾個大賽,包括主持人大賽、歌曲大賽、舞蹈大賽,都是準備冠以國字頭,這次先從相聲小品開始。我們參加過好幾次策劃會,原來相聲大賽都是安排答題,很多業內老師這次都提到基本功問題,呼籲年輕演員基本功應該加強。所以後來他們就設計了一個環節,請孫晨、趙福玉老師他們出題,要求演員正段兒演完之後再完成一個題目,說學逗唱四類,每一類八道題,比如要求把這一段繞口令合理地加入到你的作品當中,六分鐘時間演完。我們一致都認為這種形式很好,領導也認為這既是出新,又符合相聲的創作規律,還有看點,如果準備好了比正活還出彩兒。這是讓演員提前十幾天準備的,準備八段就行,不是完全即興。你看那些老先生他們完全有這個能力,即興就能把這繞口令加進去。結果到大賽走臺錄製的時候,領導看到選手們的表現之後決定取消這個環節。理由是耗時太長,其實就是選手準備得不靈,這就說明年輕演員們基本功都太差。其實相聲幾個主要結構,墊話兒、瓢把兒、正活和底,瓢把兒其實就是指這個,這種訓練是應該有的,就看你怎麼過渡到正活,幾句話很巧妙地過去,這考驗演員的語言組織能力。現在很多演員沒有經過這種必要的學習過程。一兩句話可能要規範一下午,這是很枯燥的,但這個過程是需要的。砍的沒有旋的圓,聽幾遍錄音就進入專業隊伍,這不行。所以說回剛才的問題,梁先生對我的教育,對於後來我說相聲、說書非常重要的就是,幫我建立了這些舞臺規範,站在臺上視線在哪裡,腳底下怎麼站,嘴裡的功夫如何。
問:這都是規矩。
李菁:對呀,這些對說相聲也適用,曲藝是相通的。
問:您從快板轉相聲,是參與北京相聲大會才轉的嗎?
李菁:不是。那時候跟梁先生學到大一的時候,我說我得找地方演去呀。他給周見侖老師打了一個電話,周見侖老師是高元鈞先生的徒弟,他當時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曲藝隊。這個曲藝隊您肯定有耳聞,馬季先生、李文華先生都是從那兒走出來的。那裡都是業餘演員,但都有師承關係,上臺都具備準專業標準,每周三在文化宮裡組織演出。另外北京曲協有個活動叫曲藝之家,每周六在文化局小禮堂有演出,攢底的是梁厚民老師、關學曾老師這些專業演員,前面有些業餘演員。我就去周見侖老師那兒,別看是工人組織,我要演還得先驗場,就是看看我表演怎麼樣。我唱了一段《人間真情》,梁先生的作品,然後就跟著一起活動。每周都跟著演,我這才接觸到相聲表演,我小時候說相聲的熱情重燃了。到這兒周圍都是老先生,我小時候聽的是新相聲多,這些老先生說的都是傳統相聲。
梁厚民、李金鬥、陳湧泉等表演化妝相聲,右二為梁厚民
問:當時都有誰?
李菁:有李桂山老師的徒弟劉有年老師,現在也去世了,有郭全寶先生的徒弟何德泉,還有張喜林先生的徒弟劉慶福,還有年輕的幾個,侯耀文的徒弟劉捷。我聽這些人說傳統相聲,一聽他們的《八扇屏》才知道原來這裡還有「渾人」、「苦人」呢,我平時淨聽「莽撞人」了。大一結束的時候,團市委抽調高校的文藝骨幹,去內蒙古扶貧演出十天,出發前也需要驗場。我準備了一段快板兒,演完就坐檯底下,過來一個胖子,王磊。我們倆一邊兒大,我北工大,他是北師大的。他問我,你這個跟人學過吧?他自我介紹說是趙小林老師的徒弟,那天王磊逗哏,捧哏的叫李林,說了一段《規矩論》。我們出發的時候臨上大巴車過來一位,問你就是那李菁吧,然後一介紹,是應寧。他說王磊臨時有事兒去不了,他來替王磊演出。當時我們是由吉林帶隊,就是現在北京市的政協主席,他當時是團市委書記,跟我們住一個屋。演了幾天李林水土不服鬧肚子上不了臺,所以到後半程都是我先說一段快板兒,然後應寧逗哏我捧哏再說一段相聲。合作得還不錯,回到北京我們也就經常在一塊兒說,不過回來之後開始是我逗哏應寧捧哏。合作一段時間之後好多老師說,你們倆不管是個頭兒還是聲線,這麼站著彆扭,說相聲倆人高問低打比較合適,逗哏要比捧哏高半個音才聽著舒服。不過應寧死乞白賴還不愛調過來,捧哏捧慣了他省事。後來我們還是調了過來,他逗哏我捧哏,這樣合作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德雲社頻繁演出的時候,應寧後來就不跟了,就把我自己留了下來。
2019年,應寧、王玥波表演相聲。楊明拍攝
問:那在北京相聲大會演出的時候,您是說快板多還是說相聲多?
李菁:兩樣兒都來。
問:因為那會兒沒有那麼多演員。
李菁:對。
問:在那之前您系統學快板多年,在相聲大會說相聲多起來之後,有沒有想過系統學相聲?有這個需求嗎?
李菁:其實還是咱們剛才那話,梁先生給我打下的基礎已經比較紮實了,不用找一個相聲老師從頭一句一句去學。而且我經歷過文化宮演出的過程,有些老師已經把相聲基礎問題給我們解決了。那時候我們也是站那兒說然後請老師提提意見,很多老先生跟我們說活。到相聲大會的時候最多就是比如哪個作品我不會,找個人給我念一念,包袱兒怎麼使,我問問就行。但畢竟在相聲行業需要一個師承門戶,後來到2006年我這才拜師先生。在那之前也有些拜師機會但沒有想好,我從小喜歡師先生的藝術風格,所以後來拜了他。
「師勝傑先生對演出形象非常重視」
問:在拜師勝傑先生之前,有沒有想過我這個捧哏要有意模仿什麼人?
李菁:沒有。
問:拜師先生是怎樣的機緣?在那之前認識他是什麼時候?
李菁:第一次認識就是說拜師這事兒那天。當時郭老師、于謙和他關係比較近,他們就說給你說說師先生吧,看你們爺兒倆這風格都挺像的。正好說到我心裡去了,我說那當然好了。然後到何雲偉他們拜師那次,當時我還是「引保代」,我那還是第一次見到師先生。那是2006年9月底,我們已經上電視了,有一些作品他都看過。見他面我叫叔,他還說今天你是「引保代」呀,客氣了兩句。于謙說我給你說說這個,他就去說去了,一會兒他過來說,師先生應了,師先生說他還得問問二爺和三爺。因為當時侯耀華、侯耀文都在現場,他說自己是侯家人所以得問問他們。隨後在吃飯過程中于謙把我們叫到一邊,我叫師先生夫妻為師父和師娘。後來聊起來師先生才說,我收徒比較嚴格,從來沒有過見著第一面就收下的,只不過在前半年時間我看過你很多東西,對你的表演有印象。那時候我給中央臺錄過五期的《舊聞新讀》,用評書的方式說老新聞,有一期還用過快板兒,類似於後來的《王剛講故事》,但要早很多。師先生也看過那個,所以才同意當天收我。11月26號,正式舉行拜師儀式。
師勝傑、于謙表演相聲
問:師先生對您的表演風格有沒有過什麼評價?
李菁:沒有。我也談不上什麼風格,不過上次我們師兄弟聚齊的時候還說,他可能也是多年沒有準對兒的原因,他才有這麼長時間挨個徒弟帶,他可能也沒有想著用準對兒,當年和馮永志合作他也說咱們就合作這幾年。包括後來和石先生的合作也是因為侯耀文先生沒了,所以他才有時間挨個徒弟帶。
問:您說的「帶」是帶著演出。
李菁:對,你給他捧哏,基本都是我們捧哏。我印象裡師先生給兩個人捧過,給德江捧過,給我捧過。2006年拜完師12月份他就給我打電話,孩子你到歐洲演出過嗎?我說沒有啊。他問,那這個春節有什麼安排?我說每年初三、初四天津有商演,他問我能不能商量商量一起去歐洲演一次。我就跟德雲社說機會難得,歐洲演出想去一趟,就批准我去了,我就跟師先生合作。我那時候平時演出大都在小劇場,在電視臺演出也沒有太多經驗,對於舞臺形象和服裝的要求沒有太明確的概念,我跟師先生出去演出慢慢有了這個意識,師先生對演出形象方面非常重視。帶幾身衣服,帶什麼樣的衣服,根據不同劇場更換服裝,現在我也形成這習慣。包括我那助手都知道,我這脾氣您也看出來了,基本上不發火,他們犯一些錯誤換別的演員早就翻了我也不發火,唯一就是你把我服裝掉地上,我才跟他們急。這方面師先生對我有很重要的影響。另外他不用一句一句指導我什麼,臺上演出我站他邊兒上,近距離看他怎麼演,就是一種學習。
師勝傑、李菁表演相聲
問:師先生的表演佔一個「帥」字,近距離接觸之後和以往對他的印象有什麼不一樣?
李菁:也沒有什麼不一樣,他舞臺上的感覺就是生活中的感覺,只不過我喝酒是他訓練出來的。
問:對,都說他愛喝點兒。
李菁:這也是特例。那天都叫完師父師娘了他問我,菸酒怎麼樣啊?我說煙是不抽,酒能喝點兒。我知道他愛喝,其實我那會兒並不喝酒。我就說,我能陪您喝點兒。他說,那行。後來我就老跟他喝。
李菁與師勝傑
「我不拒絕影視,但也絕不放棄相聲」
問:您當年參與創辦德雲社,離開之後自己創辦星夜相聲會館,在我們看來,您似乎沒有刻意強化自己在這個團隊裡的領導位置,這和您本人的性格比較低調有直接關係是嗎?
李菁:我們成立這個組織的初衷就是這樣,需要大家群策群力。
問:不是突出某一個角兒。
李菁:對,它就不是這種性質。我們這些人很多都是髮小兒,王玥波,徐德亮。2001年我參加快板大賽得一等獎,徐德亮當時是一個報紙的記者,他來我家採訪我。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小時候學相聲,是記者你就好好問吧,結果他說話「滿春滿典」什麼都懂,我一問才知道他也學相聲、學單弦兒。我們這些人聚到一起,本身就是俱樂部性質,不像曉攀他們這樣的民營團體,我們團隊的人到別的地方幫人家演出都是可以的。
星夜相聲會館早期演員陣容
問:團隊組織不能說是鬆散,但演員都相對自由。
李菁:對,性質在這兒。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單位,單位有任務也得參加。
問:那是不是由於這種性質和組織形式,我們平時說起星夜相聲會館,就感覺它這些年一直發展得比較平順,但似乎沒有太多的大紅大紫或者高光時刻,更多是平穩發展,是這樣嗎?
李菁:沒有說在這裡發力要做什麼,只不過有時候需要開展巡演,用團裡的人員去組織不現實,國營院團的機制還是不那麼靈活,那我就以星夜的名義來組織,財務上也自由一點兒。沒有太大發力,而且現在國有院團對演員也加強管理,不允許你放太多精力做院團以外的演出。
問:在與您年齡相仿的青年相聲演員中,您在影視表演方面是涉獵比較多的,可以說是多棲發展,您認為相聲演員應該投入多大精力在電影上?這兩方面的工作重心您是怎麼權衡的?
李菁:我覺得現在這個時代必須去這麼做。拿老先生來說,那時候逢年過節他們弄點兒反串戲,他為什麼要和京劇合作?當年的娛樂形式裡面京劇是大體量的,就像現在看大片。馬連良先生在30年代很多想法都那麼超前,那就是當年的大片,在當年是大體量。現在京劇的體量還在那兒,影視的體量卻大了很多,一個億給一臺京劇你花不了——當然它糟了是可以糟了,但咱們從專業的角度說是用不完的,給到相聲上更是用不了。你不跟大體量的藝術合作,保守在小體量這裡,就不會和時代同拍。而且多跟大體量項目合作,你結識更多的朋友,還有茶餘飯後的各種見聞,思考運營等問題的方式,都會不一樣。有人不適應這個,拍影視劇只拍四個小時但要等八個小時,急脾氣等不了,有這時間我說相聲站臺上說20分鐘早就完事兒了。我覺得相聲演員不應該排斥影視劇表演,過去老先生排話劇什麼的,那也是為了增大自己的體量。現在咱們做一場相聲商演,體育館,一萬人,你能賣多少錢?不是也有限嗎?
問:那您在電影方面有沒有給自己設定一個什麼目標?比如自己主演什麼電影創造多少票房,成為影帝。
李菁:沒有,順其自然。我拍這麼多年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規劃,每年拍什麼片子,但我還是比較幸運,從開始接觸電影到現在,我遇到的團隊、項目、導演,尤其是導演都特別好,這對我幫助是很大的,包括杜琪峯。所以我現在不能說演好,但能夠順利地完成一個角色,讓觀眾一看沒有相聲的痕跡,不是按相聲的路子演。
李菁出演電影《毒戰》
問:您是有意不專門挑一些喜劇片和喜劇角色嗎?
李菁:是這樣。去年我跟毛衛寧導演合作一個電視劇,這個月馬上就要播了,他找我演過兩次,都挑我演反派,這次也是,臉上有疤,放出來以後繼續做毒品交易。主演是陳曉,他演警察,後面基本都是我們倆的對手戲。毛導對我說,你就是要先演不是喜劇的人物,你把表演積累到一定程度,回過頭來再好好演一個喜劇角色,如果你總演喜劇角色,抽冷子演一個正劇角色,觀眾很難適應。
李菁出演電視劇《安家》
問:比如梁天。
李菁:對,梁天就是這樣,(《龍年警官》裡)他那警察角色光榮犧牲底下觀眾哄堂大笑,看著不像警察呀。
問:如果哪一天您演電影拿了大獎,比如像這次名不見經傳的曾美慧孜忽然成為香港金像獎影后,您如果當了大電影節影帝,有沒有可能將來就不說相聲了?
李菁:沒有沒有。
問:相聲肯定還會說,不會只從事影視表演。
李菁:對,從小情懷就在這兒。就說我現在,收入的主體也不來自相聲,剛才也說體量不一樣。儘管我的相聲收入跟有些相聲同仁比還是高一些,但跟我整個收入比還是低的,但我不會放棄相聲。我一直在弄新作品,有兩個本子,都是今年要用的。
問:影視方面的工作會佔用很長時間,會對您的相聲創作和表演產生影響嗎?
李菁:我覺得還好,合理安排就可以。我不是全年都在拍戲,有一兩個月時間沒有戲,我就趕緊找人商量著創作,找劇場進行實踐,把作品軋成一個半成品。拍兩個戲中間總有空隙,所以時間能協調開。
「我們只有拿手節目,沒有代表作」
問:說說相聲演員標籤化的問題。您是相聲演員標籤化比較鮮明的一位,大家都知道您眼睛大、性子慢、說話慢,這種標籤化,一方面可以讓觀眾快速記住並且喜愛,另一方面是不是也是對您表演風格的限制?
李菁:我倒覺得這不是什麼限制。相聲演員自己是什麼狀態,就用什麼狀態來表演,因而相聲不存在流派,只不過有傳承、有宗室,這個宗室中有典型的藝術風格,但並不是說形成了一種藝術流派。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長相、語速、聲線全不一樣,要按照京劇那種流派去學誰,那是行不通的。我這慢性子也不是臺底下急脾氣,到臺上演成一個慢性子,我生活裡就是這樣,所以我覺得這個標籤對表演倒沒有什麼影響。為什麼有些作品成為某個演員的代表作呢?一些傳統段子大家都會,為什麼大家公認有最好的,因為他的表演就像作品中那樣的人物,不符合那人物就事倍功半,你可能也能完成,但你就不如他看著舒服。高峰原來演《拉洋片》讓人轟下去過,下來之後我跟他說,你就不應該動這個活,你像那打人的人嗎?你還打一個比你還壯的。
問:你的人設在這裡,人物不能太偏離。
李菁:對呀。捧哏壯也沒關係,馬志明先生也演《拉洋片》,黃族民老師形象很憨厚的,像受氣的,可高峰打的是李根(相聲藝名李雲天),李根瞧著比你還機靈呢,他能讓你給打嘍?所以就不可能讓觀眾信服。過去老先生們也是這樣,到一個園子,第一個月大家什麼活都演,一個月之後就分工了,這十個活歸你,這十個活歸我,互相都別動,哪個作品誰合適誰演,不合適的咱不糟蹋這東西。這是老先生的藝德。
問:侯先生看有個作品別人說得特別好,就跟搭檔說這塊活咱們不動了。
李菁:對呀,就是這樣。
問:您是大學生,在和您年齡相仿的相聲演員當中算是學歷比較高的。現在20多歲的年輕演員中高學歷的演員不斷充實進來,博士也有好幾位,怎麼看這個現象?比如李寅飛,還有上海交大的李博士。
李菁:學歷提高是好事兒。梁厚民先生是當年的大學生,在當年就更顯得難得。現在的大學教育基本就是素質教育,視野是不一樣的,藝術觀也不一樣。說相聲是不需要太高學歷,它需要你勤奮,好多老先生也沒念過什麼書,但他看的書多,這也行。現在年輕相聲演員也有學歷低一點兒的,學習不太好的,有些人饒是學歷低他還不去看書,這個是很要命的事兒。誰說完了我抄過來,根據我自己的理解改吧改吧,加倆包袱兒上去就說,這樣就會很危險。
問:之前有老先生講過不說糊塗相聲,有了高學歷而且你又能下功夫,是不是更有利於演員不說糊塗相聲?
李菁:對呀,學習這麼多年你養成了學習習慣,有學習技巧,也有理解能力,老師說什麼你能很快掌握真諦。我是學管理的,管理學科和相聲學科沒有關係,但素質的形成是可以用到相聲工作中的。
問:就是說這些認知倒不一定能直接拿過來用來做什麼,學習態度和習慣是可以令自己的相聲事業受益的。
李菁:對呀,對創作是幫助的。
問:現在的年輕相聲演員創作能力還是有欠缺的。
李菁:反正我覺得現在的相聲又到呼喚作品的時候了。2012年、2013年的時候師先生就跟我說,你和小何一定要下功夫弄一個像點兒樣的新作品,現在普遍沒有像樣的新作品,你們弄出一個來就能上一個臺階,無論對你們還是這行業,都會有好處。但是呢,各種原因吧,我們沒弄出來。到2014年小苗(苗阜)那個《滿腹經綸》一炮而紅,師先生就說你看,我讓你弄你不弄,人家出一個相聲作品就上臺階了。
2014年北京春晚,苗阜、王聲表演相聲《滿腹經綸》
問:從平臺來看,八十年代姜昆老師他們說《虎口遐想》,成了,說《電梯奇遇》,成了,馬季老師他們說《五官爭功》,成了,那時有央視春晚這麼一個公認的出作品的平臺,而現在怎麼叫一個作品成呢?小劇場表演更多,央視春晚又不太可能出當年那種有影響力的作品,現在作品是不是越來越難成了?
李菁:《滿腹經綸》就是通過北京春晚啊。
問:所以還是要有一個平臺,單通過網絡是不行的對嗎?
李菁:通過網絡也行,網絡把你傳播火了也可以啊。那年是沒有特別精彩的語言類作品,《滿腹經綸》出來了。
問:對,這個北京春晚的相聲比當年央視春晚的相聲還受歡迎。
李菁:現在的平臺還是大平臺,為什麼很多演員還是願意去呢?從宣傳力度上,電視春晚遠遠不具備當年的影響力,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果你的作品足夠好,通過這樣的平臺依然有機會被觀眾記住。過去的央視春晚,28首歌20首都能唱火,十個小品都能流傳開,現在基本都記不住,但是你有一個真好的它也能傳開。途徑多了,網絡上也有可能,但你首先得有好作品。
問:那說起您和何雲偉老師的代表作,您認為有哪些?你們是新作品少一些,傳統作品改編更多對吧?
李菁:要按我說的話,沒有代表作。要說快板兒,我就敢說我有代表作,說相聲傳統節目我們可以很規範地演,那只能叫拿手節目,《學四相》,《拉洋片》,但這不能叫代表作。
問:代表作得是自己的作品,首演的。
李菁:對,得是自己的,首演的,有影響力的,能夠鮮明地反映你自己的藝術特點和風格,這才能叫代表作。要說我們在前輩基礎上進行演繹,只不過有我們自己的特色,但都不是代表作,一個都沒有。
德雲社期間,李菁、何雲偉表演相聲
問:按理說你們已經算佼佼者,如果也沒有代表作的話,說明現在就是很難出公認的好作品。
李菁:是難出,但是咱們得照那方向努力,不能因為難出咱就不弄了。也確實,弄一個可難了,像我現在弄的這個,先不說是什麼,到現在斷斷續續兩個月還沒出一稿我認為滿意的。想法一提大家都覺得不錯,真正落到文字上怎麼都覺得不滿意。但要求又不能降低,能演嗎?能演,但離想像有距離。
問:現在平時在小劇場演出多的演員,您覺得有的人是不是已經滿足於就說這些傳統段子了?我也不創作新的,不需要什麼代表作,反正每天都有人看,還有人鼓掌,還有些粉絲,是不是有這一類演員?
李菁:當然會有。這就是一個格局的問題,我覺得必須得有憂患意識,聽相聲很容易產生審美疲勞,普通觀眾不是資深相聲愛好者,他不是從你的藝術品位、表演技術以及每對演員的表演風格上去欣賞,一個作品演十遍,他看完就不樂了。傳統節目現在還能演的也就100來段,幾個月看一個遍他就不看了。這些年小劇場換了多少撥觀眾了,現在還有一批根本不是關注藝術,而是去……
問:看人的。
李菁:對,看人。那都長久不了,只能說其中資深的相聲觀眾能落住,這是少數,別管是看人的還是單看節目的,這都落不住。看人的,那演員過幾年歲數大點兒了,有女朋友了,結婚了,觀眾就不看他了吧?單看節目看不樂他也就不看了。演員如果沒有新的內容補充進來,你說不了幾年。過去老先生們老說這個,一個評書園子、一個相聲園子挨著開,相聲這邊就先火了,評書那邊半堂人。兩年以後呢,相聲這邊半堂人,評書那邊就擠不進去了。評書那邊天天有新的,相聲早聽夠了。
「我跟何雲偉現在基本不合作了」
問:說一下您的搭檔何雲偉老師。你們是從2004年開始搭檔的。
李菁:正式開始搭檔是2004年,在那之前也有個別的合作。
問:你們之所以能在團隊裡很多相聲演員當中脫穎而出,靠的主要是什麼?
李菁:一方面就是下功夫。那時候我們效率很高,一周就要上一到兩個新作品,當然我說的新作品是說我們倆沒演過的傳統節目。比如這周演完我們倆就商量好,下周上《鬧公堂》,前提是這裡邊的柳活都已經掌握,現學唱那一周肯定來不及。你說聽過誰說的版本,我聽過誰的版本,確定一個藍本,回去各自看,到下次演出提前碰一下,就有了。另外上場之前還得商量商量,不能完全照著人家那個說,個別地方要有所區別。最早作品也不太瓷實,加上臺上現撞的一些東西,慢慢固定下來,最後就變成你比較瓷實的作品了。
問:那節奏真是挺快的。
李菁:對呀,我們就是比別的搭檔組合用功。小何現在是不是還那麼下功夫我不知道,他原來是真下過功夫。比如今天他要演的段子裡有貫口,他從他們家回龍觀出來坐上車就念叨這貫口,念叨無數遍,到現場再演。
德雲社期間,李菁、何雲偉表演相聲
問:有人也這麼說過,何雲偉老師和您是你們這一撥年輕相聲演員中最會說相聲的。評價一下何老師的話,一方面他是有這個天賦,另外他也真是好這個對吧?
李菁:他就好這個,他最開始喜歡京劇勝似相聲,現在也是,所以他愛唱。不過唱這方面還真是郭老師給他激發出來的,最早他說的節目居多,有一次《報菜名》說火了讓他回去返場,當時唱了一段白派京韻大鼓,打這以後他才敢在臺上慢慢唱,以前都是在臺下唱不敢拿臺上表演。另外小何的喜劇感悟是比較對的,他自己又有天然的喜感。
德雲社期間,李菁、何雲偉與郭德綱、于謙一起參加節目
問:我發現你們有時候會故意笑出來像笑場一樣,那叫帶包袱兒是嗎?
李菁:也不是故意的,都是突發狀況。
問:反正看著不太像舞臺事故。您剛才也說不知道他現在還下不下功夫,你們倆現在是一種什麼合作狀態?
李菁:基本上不怎麼合作了。
問:我看他最近經常跟著一些院團出去演出。
李菁:跟哪個院團?我們倆在一個院團呀。
問:好像是一些慰問演出。
李菁:那是他自己弄的慰問演出,他現在比較鍾愛於一些公益事業。但他不是跟我們院團,我們倆都在北京曲藝團,集團有一些任務的時候我們在一塊兒演。今年北京臺春晚我們在一塊兒演了一個。
2019年北京春晚,李菁、何雲偉與曹雲金、劉雲天表演群口相聲
問:你們四個人。
李菁:那個也是領導要求,反正現在基本上不怎麼一起演了。
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可惜,你們倆畢竟有過那麼長時間的合作。
李菁:你要說可惜也有點兒可惜,但是我覺得從長遠上講不可惜,為什麼呢?可能藝術追求不一樣。我是想去創作新的東西,何老師就像您剛才說的那種,我現在會的這活我就夠使,你讓我上新活我不願意。之所以合作上出現一些問題,我找作者吭哧吭哧弄的新本子,到他那兒給你糊弄著上完節目就把這點子浪費了,這活也沒有立起來,等於人家前面下的功夫都白瞎了,他就沒有意識好好歸置歸置。他要歸置能歸置出來,我們當年參賽那段《我要幸福》,那不也是我們自己歸置的嗎?我們說完跟郭老師那風格完全不一樣。我們那時候一天排十幾遍的時候都有,現在你把這本子給過去,他看兩遍憑經驗上臺唏哩呼嚕一說,不是那意思。
2005年北京相聲小品邀請賽上,李菁、何雲偉表演相聲《我要幸福》
問:他更鍾情於那些傳統作品。
李菁:對,但這不是長久之計。當然這些傳統作品你不會不行,但你說你這一生就演這個,也不行。
問:都這樣的話,相聲就失去它的生命力了。
李菁:對呀。我老說傳統活兩個最大的功用,一個就是你學習的時候通過它掌握組織包袱的規律,學會怎麼說相聲,再有就是它主要的功用是養老。比如李伯祥先生他都這歲數了,你讓他上新活那可能嗎?就是想上他也記不住啦,他還要演出的話怎麼辦,就演這些傳統段子。常貴田老師70歲想弄新活怎麼辦,咱們歸置歸置《講四書》,還有《鈴鐺譜》,你讓他演一個和網絡有關的新段子,他說著那也不像啊。
問:到那個時候觀眾的期待已經不一樣了,能見到這些老演員就已經很滿足。
李菁:對,他們演一些傳統的東西也能顯出功力,挺好。所以這種傳統活兩頭兒用,中間不能抱著它不放。
問:您這個想法很好。我經常也會想,像姜昆老師他們年輕時候說的基本都是新作品,傳統相聲下功夫不是特別多,年輕的時候風光無限,但到現在這個年紀確實比較尷尬,說哪些作品呢?說老段子不夠瓷實,說新段子又不太現實。
李菁:師先生也是,他年輕時候出了那麼多新作品……
問:《小鞋匠的奇遇》什麼的。
李菁:對,到歲數大一點兒就說《山東二黃》、《雜學唱》、《學越劇》,一頭白髮穿個大褂,觀眾感覺很厚重,所以這些活就應該是這個時候用。
問:年輕的時候趁著創作力旺盛就應該多寫多演新作品。
李菁:不寫新的絕對不成。你看玥波也不愛弄新作品,我就特別愛跟他抬這槓,評書你不弄新的行嗎,你就天天說這一段兒?所以相聲你也得弄新的。
問:那您平時如果要說相聲,現在的搭檔是誰?
李菁:沒有固定搭檔。我給張天雷、郭天翼捧,但他們自己有固定搭檔,我不能長期破壞人家的合作關係,現在有些新作品我讓賈旭明來弄,我們倆合作過幾個新作品。
「團隊內部就降低藝術底線,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問:說說小劇場。您深度參與過的相聲大會也好,德雲社也好,把小劇場相聲帶動了起來,全國也是遍地開花,但現在看來有的小劇場經營得不錯,但有的就不是太好,甚至有的很不好……
李菁:您說哪兒經營得不錯?
問:那只能說是德雲社。
李菁:咱們就說一個劇場,我們倆是黃牛,我們把你所有的票都買下來,您這場演出在網上一看,售罄。我們倆拿著這票,你想看,80的票賣你120,有那麼幾個花120買的,他算一算夠本兒了,實際手裡還有一半兒的票沒賣出去,你進劇場一看,其實就半堂人。您說這能叫火嗎?這種狀態就是一種常態了。這個行業承載不了這麼多從業者,如果北京只有兩三個固定的園子,它可能也能幹得挺穩定,現在園子太多了。
問:蛋糕其實沒有那麼大。
李菁:對,我覺得是這樣。有人算了算相聲從業者現在好幾千人,規模不應該到這麼大。
問:您剛才也說到師先生對你們說要加強新作品的創作,除了這個以外,他對於相聲現狀有過什麼評價?
李菁:沒有專題地聊過,還是創作方面的問題,還有隊伍的問題。隊伍的業務素質提高一點兒,創作觀把住,臺上給予觀眾的底線相統一,相聲這才能保持健康持續發展。在我們內部就降低藝術底線,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可以保證自己不說,但我管不了別人說。只有大家都不說,觀眾到哪兒都聽不到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行業才能整體往前發展。強刺激的東西大家都知道是什麼,觀眾聽到這個覺得過癮,再一聽別的,不可樂了。
問:跟趙福玉老師聊到這個問題,有些東西看不慣,但這些人指著這個吃飯,每天都要表演,這是必然階段嗎?比如有的人就說,年輕人你先這麼說,等火了你們再往回歸置。
李菁:關鍵這東西從根本上就是惡性循環,如果是良性循環,培養演員的速度就不能這麼快,從100個相聲演員「咵」一下變成1000個,這就導致演員基本功不紮實。仨月倆月就上臺掙錢去了,本來會的就少,勢必造成過段時間就沒的說了,貫口和學唱都不拿手,就得加點兒亂七八糟的東西。那這一個隊伍裡他加了我不加,我下功夫更多,觀眾反而愛聽他我不平衡,去他的吧我也加,這就形成惡性循環。我的經歷您也知道,學好幾年快板兒也沒有上臺的機會,偶爾演出一次就會很珍惜,而且會十段讓你演一段,和就會一段天天只能演這個那不一樣。
問:那基於這樣一個現狀,您覺得未來的相聲發展會是什麼樣?表演方式會不會產生大的變化?您樂觀還是悲觀?
李菁:喜憂參半吧。我是想可能有那麼一天,無論從欣賞者還是從業者回歸到一個正常的範疇和理性區間,有些不合格的從業者離開這個隊伍,真正有基本功的還能做得長的這部分人留下,還是好好去說,那些專門愛聽亂七八糟內容的觀眾也不再聽,留下能正常審美的觀眾隊伍。這當然是最好的,也是我們最希望看到的,如果控制不住長此以往的話,很有可能就像侯寶林先生說的那樣……
問:就是被他們扔掉的東西回來了。
李菁:不是,就是如果真是那樣就別再叫相聲了,你就改一個其他名字,一個新的藝術形式成立,相聲滅亡就滅亡了。但你不能打著相聲的旗號還去那麼說,它就背離相聲藝術的內涵了。
問:您覺得在這個時代還有接下來的階段,相聲娛樂性的增強是不是必然的?
李菁:是個方向,但所有節目都變成這樣的話,那咱們也沒有多少創作題材。老先生像馬三立先生那些描摹小人物的市井百態的,不也挺好的嗎?沒有諷刺誰,但看著也是身邊的人和事,這樣的作品現在太缺乏了。
問:您剛才說到的相聲小品大賽上,姜昆老師在現場點評時候也說到這個問題,他說這麼多作品中你們說的很多都是演員自己的事兒,很少去關照生活現實。您覺得出現這樣的局面是演員偷懶,還是缺乏這方面的能力,或者現實不允許演員這麼創作?
李菁:我覺得只要找準了點就沒問題,就是功夫還沒下到家。比如我真的到基層去待些日子——不過我現在也做不到,但咱都應該朝那方向努力,因為老先生都是這樣創作出作品,多待兩天,多問點兒人,也許哪句話就有用了。
問:現在從時間成本和各方面成本來說,也不允許了吧?趙福玉老師說他們那會兒下部隊搞創作一去去倆月,有作品就是聽到戰士的一句關鍵的話獲得靈感創作出來的。
李菁:但電視劇就可以,比如倆月之後開機,這倆月我什麼事兒都不幹,就仔細準備這個角色,身體上塑形,另外比如我演的是一個中醫——那《老中醫》也是毛衛寧導演拍的,演員真的要下生活,到老中醫家裡去,到老中醫祠堂裡邊去,翻看一些史料。拍電視劇它值當這麼做,比如半年就這一個戲,因為收益是擺在那裡的。相聲有這問題,你真花倆月時間下去,這生活來源怎麼辦呢?
問:而且作品最終能不能成還不知道。
李菁:還有一個抄襲的問題。現在抄襲一個段子就沒有成本,而且你根本控制不住別人抄。原來相聲圈裡互相借鑑是有的,比如範振鈺就跟我說,當年他就覺得馬季那《百吹圖》好,演出的時候他就跟馬季說,你把「吹牛」這段子給我吧。馬季說好好好,然後他告訴王金寶,你晚上給他抄一份兒。這作品就給了「高範」,「高範」照自己的風格再改一改,拿到舞臺上演。這也沒要稿費什麼的。
問:那時候起碼還有個規矩,有個章法。
李菁:對。還有,王長友先生想學劉寶瑞相聲的《文章會》,其實倆人私交特別好,但他就去觀眾席花一塊大洋點劉先生這段子,轉天又點,天天點,幾天之後王先生學會了。有一天王先生到後臺說,寶瑞我給你念一段活你聽聽。這麼學完,倆人哈哈一樂。或者,你們倆互相知道你是誰徒弟,他是誰徒弟,倆人有過一面之緣,轉天他沒打招呼用了你一個包袱兒,但看在上一輩人的交情上,這事兒就過去了。現在很多時候這人你根本就不認識,也不知道是誰就把包袱兒抄走了,從業者太多,認不過來。
問:再說一下快板兒。我們都知道相聲這些年不管怎麼說還是比較熱鬧,而快板的發展際遇不太好,起碼不太容易在市場上獲得認同,您認為原因是什麼?相對於相聲,快板兒更不容易振興是嗎?
李菁:不是,不是。快板兒是非常有群眾基礎的曲藝形式,群眾基礎比相聲還好,公園裡打快板的老頭兒多了。現在這些年快板兒沒能發展主要是因為,它講故事的辦法沒有那麼先進。就跟評書一樣,評書演員準備那麼多東西,下很多功夫,但它的形式不是最先進的,因此現在的環境中很多人不會關注到你。大平臺也不太可能給你那麼多時間。不破不立,我們一直在跟人探討這個問題,敘述方法怎麼給給破一下,但路徑我們一直還沒找到,真要找到也許會遭遇質疑。就跟當年的相聲一樣,當時也不是豁著幹嗎?不像電視相聲那麼說,慢慢就說出來了。當然快板兒將來也不會消失,現在很多小學安排這樣的課,有很多孩子跟著學,將來他們見到這種形式還是能產生共鳴。現在有人找我想拍一些短視頻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會用到快板兒,唱一些新內容,吸引更多人關注快板兒之後,返回頭來到劇場我再規規矩矩給你唱一段兒。
「離開德雲社是由於創作觀分歧」
問:如果您不介意,最後我再問一個關於德雲社的問題。您是當仁不讓的德雲社元老,這些年有沒有想過,如果一直還留在德雲社,自己的發展會是一個什麼樣子?
李菁:不會一直在的,因為這裡是一個創作觀的分歧。別的事兒都好解決,錢的事兒,少派我演兩場,這都不是大問題。創作觀方面,你會覺得在這個氛圍裡很彆扭。
問:他們偏於傳統?
李菁:不是偏於傳統,一句兩句話說不清楚,反正就歸於創作觀吧。
問:那就是說,這不是簡單的很多團隊都面臨過的可以同患難卻很難共富貴的問題。
李菁:嗯。
德雲社期間,李菁、何雲偉與郭德綱在一起。他們身後是陶陽,藝名陶雲聖
問:那再評價一下郭老師吧,對於他的相聲表演和其他方面。
李菁:別評論了吧,以前電視採訪也有過了,就是那兩句話。他們別人評論了嗎?
問:有些人不等我問自己就開始評論了。
李菁:沒有什麼新的,還是那幾句話。業務上他是一個很勤奮的人,這是值得肯定的,他平時看好多東西,他學歷並不很高,但他看的書可多。這就是剛才我說的,學歷可以不高,但如果在學校沒學什麼,也不看書,還在這行裡混就很可怕。他是看書看得多的,你看他寫一些東西,文筆都很好。再有他能夠常年出一些新的東西——當然藝術質量咱們單說,有這個勁頭兒就挺好。另外你說他會不會管理,包括人的方面的事兒,咱們就不去評論了。
問:您和他現在也到不了不相往來的程度是吧?
李菁:也基本見不著。
問:那也不存在將來和解這一說,還是就這樣下去了?
李菁:就這樣下去了。
問:相安無事。
李菁:你說當年那是叫決裂嗎?我只是離開,但是以郭老師的性格,那是沒有好合好散這一說的。就算咱倆人坐這兒什麼事兒都說開了,也沒有好合好散,他就這性格。所以那時候我只是表態我離開而已,就願意幹點兒自己的事兒。
問:那就再追問一句,您覺得您現在的狀態和2010年您離開德雲社時候對未來的設想,差不多吻合嗎?
李菁:基本上吻合。我當時對小劇場和相聲園子未來的判斷,跟現在的情況基本是吻合的。我團隊剛建立的時候,有演員就說你多安排演出,多安排一場我們多演一場,這月的菜錢就寬敞寬敞。我就說不能多演,演得太多觀眾早審美疲勞,我就保住我這幾場演出就行,天天演的園子首先就要遭遇問題,你看現在事實上就是這樣。
問:「星夜」現在是幾個場子?
李菁:倆。
問:最早在新大都?
李菁:最早新大都,現在一個在老舍茶館,一個在合生匯劇場,現在每個園子每周演一場。新演員每天演還可以,演到一定時候天天演就疲沓了,還是集中精力保持一個好的狀態。
問:演員得保持一定的興奮感。
李菁:對,上臺隨便就說,對觀眾也不負責任,對演員也不好,長期那麼演就廢了。常年在小劇場一天天說的演員,到他五六十歲以後,你看他是個什麼狀態?還得要控制節奏,不能天天演。
李菁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德雲社郭德綱#
註:本文原載於《讀庫》1904期,此次略有改動。除特別標註外,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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