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宏,是個美麗的地方。明子 攝
章子怡在廣告裡說:德宏,是個美麗的地方。我表示贊同。這兩天新聞聯播、央視新聞和新華社都播出了一條雲南德宏的生態新聞——在銅壁關保護區拍到了雲豹、雲貓、金貓、豹貓以及一些灰腹角雉、大靈貓等其他野生動物。
有個牛必須要吹一下:這些動物是貓盟的黑鸛、明子前往德宏與銅壁關保護區、自然影像中國等兄弟單位組隊安裝紅外相機拍到的。當然了,就像我們之前的文章所述,像灰腹角雉這樣在中國首次記錄的物種其實對貓盟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又拍到雲豹了。
(灰腹角雉,一隻傳說中的大野雞)
先來溫習一下新聞:「灰腹角雉、雲豹、大靈貓……『自然影像中國美麗德宏』攝影年項目自2016年11月啟動以來,陸續獲得多種珍稀瀕危物種的影像資料。」(新聞連結:http://news.xinhuanet.com/local/2017-06/06/c_1121096890.htm)
其實,這不是貓盟第一次拍到雲豹,也不是第二次,確切地說這是我們第三次在一個區域的野外調查中拍攝到它,前兩次分別在西藏墨脫和雲南西雙版納。然而在銅壁關拍到雲豹卻依然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因為這和前兩次都有所不同。
西藏拍到的雲豹。圖片版權:TBIC & 貓盟CFCA
在墨脫其實能夠很穩定地拍到雲豹,並不難——我們相信在藏東南的原始森林裡還生存著相對健康的雲豹種群,然而西藏太過於遙遠,遠到這地方在我們的印象裡總是模模糊糊的。
而雲南的情況則令人提心弔膽:在西雙版納中老邊境的森林裡我們拍到了豹、雲豹、金貓、豹貓四種貓科動物,但除了豹貓尚無滅絕之擔憂外,其他三種大中型貓簡直如履薄冰——在約一年的時間裡,金貓只拍到了一次,雲豹和豹好一點,都是兩次,但是都在同一個地點。雖然這裡面存在相機數量有限、監測時間範圍均不足的客觀因素,但從一些同行那裡傳來的消息也表明在西雙版納,豹和雲豹這兩種大貓並不樂觀,極低的拍攝率可能表明它們正在步老虎的後塵而消失著,對於是否能夠像在山西和甘孜那樣穩定地監測這些大貓我們毫無把握。
因此,部署在銅壁關保護區的紅外相機能夠在短時間內多點位拍到雲豹就成為一件令人振奮的事。
令人振奮的銅壁關保護區
大約10年前,北師大的馮利民博士在版納拍攝到了虎、豹、雲豹三種大貓,如今卻只剩下豹和雲豹還生活在版納的雨林裡
幾天前,北美小象君的一篇推送用略帶悲傷的口吻描述了尚未被了解就已經消逝的臺灣雲豹(請戳:這個謎一樣的物種,我們永遠失去了了解它的機會)。這個公眾號的文章我比較喜歡,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對自然和動物的熱愛,且不矯情造作。
關於臺灣雲豹的資料並不多,從僅有的一篇論文來看,臺灣在尋找雲豹這件事情上著實下了不少功夫:377臺紅外相機,4年時間,以及232個毛髮陷阱。雖然不大了解整個調查過程,但這麼多相機和如此長的監測時間確實足以說明問題。而學習臺灣資料的過程卻讓我不斷地懷疑臺灣究竟是否真的曾經有過雲豹。
其實我並不贊同臺灣同行所推測的:臺灣雲豹即使還有倖存者,也只能生活在極偏遠的地方。實際上貓盟拍攝到的雲豹從來都不會離人很遠,無論是墨脫、西雙版納還是德宏,雲豹出現的地方距離村莊基本不會超過5公裡,最近的位點其實距離人類頻繁活動的地方只有1、2公裡。就像其他大貓一樣,雲豹遵循著貓的本能,它們選擇山裡面相對舒適和高效的路線活動,並不會很刻意地遠離人類。
幾個地方跑下來,我們基本對「雲豹在哪裡」有了一些直觀的認識。要滿足雲豹的生存,大約有兩個基本要素,首先是森林。
德宏銅壁關保護區的植被保存得很好。黑鸛 攝
前兩天我去了重慶動物園,這裡面養著中國動物園裡碩果僅存的兩隻雲豹。重慶動物園對貓科動物的丰容工作做的不錯,雲豹和兩個鄰居:豹和金貓看上去狀態都不錯,不遠處一個未經丰容的籠舍裡的豹貓看上去就要緊張得多。
即便是在狹窄的籠子裡,雲豹和隔壁的金貓也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生境選擇:我去的時候一隻雲豹正趴在一個大樹幹上閉目養神,根本懶得搭理我們;而金貓則躲在一個木頭箱子裡睡大覺。據動物園的朋友介紹,雲豹不怎麼會進箱子裡,它們還是遵循著原始的本能:上樹。
重慶動物園裡,我們所見的雲豹一直在最高的樹幹上趴臥著。大貓 攝
確實如此,不論是在墨脫、西雙版納還是在銅壁關,我們拍到的雲豹都生活在大樹林立的天然林裡。數百萬年的進化使得雲豹適應了樹棲生活,它們短而粗壯的四肢、長長的大尾巴以及能拐彎的腳踝都使得它們對大樹森林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據國外動物園繁育雲豹的經驗來看,人工飼養條件下的雲豹若想成功交配,籠舍裡必須有足夠的垂直空間以及人工營造的大樹,如此方能緩解雲豹的暴躁情緒。
高顏值的「處女座」雲豹愛爬樹。BY BBC
然而有趣的是,雲豹似乎像其他愛乾淨的貓一樣,並不喜歡在陰暗潮溼的山溝裡活動,版納的溝谷雨林裡並未發現其影蹤。我們拍到雲豹的地點幾乎都在相對乾燥清淨的山坡或山脊上,它們拖著長長的大尾巴在林間遊蕩,當然我想更多的時間它們會在樹上,只是我們並沒有機會能夠拍到它們。
此外雲豹也並不像一些資料中描述的那樣,會出現在比較高的海拔(臺灣雲豹的分布記錄達到海拔3000米,這個數字看上去非常令人懷疑),看上去它們更偏愛低海拔的闊葉林——在藏東南,雲豹和金貓、雲貓出現在墨脫的低海拔森林裡,我們對雲豹的記錄從未超過海拔1500米;然而到了海拔高一些的西藏察隅縣,雲豹和雲貓都消失了,只有金貓還在那些高海拔的森林裡活動。
墨脫的雲豹
這似乎很好地說明一個現象:在四川的很多保護區裡都存在金貓,尤其是在岷山山脈,從甘肅的白水江到四川的唐家河、老河溝,金貓在那裡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活動高度可達到海拔2000米以上,我們在四川新龍發現金貓甚至出現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暗針葉林裡。然而很多四川保護區記錄裡存在的雲豹卻從未真正出現過。我和李晟博士交流過這個問題,他傾向於過去四川很多保護區都把花斑金貓給誤認為雲豹了。
花斑色型金貓(花金貓)的標準照。其身體側面密布圓形和不規則形狀的斑塊,有些類似於金錢豹體表的斑塊(豹紋)。因此,這種色型的金貓有時候會被誤認為金錢豹或雲豹(四川省唐家河自然保護區)。
第二個因素是獵物。
我從資料裡從來就沒有搞明白過雲豹到底喜歡吃什麼,看上去它們什麼都吃:從老鼠到水鹿,甚至還有家養的牛,當然是小牛。然而隨著我們拍到越來越多的雲豹,以及活動在雲豹周邊的各種動物,我們對於雲豹可能偏愛的獵物類群開始有了一些模糊的認識:在所有拍到雲豹的地方,都拍到了很多赤麂和雉類。
穩定的紅腹角雉。貓盟CFCA
在墨脫,黑鷳的數量很多;在西雙版納,紅原雞、白鷳的數量都不少;到了銅壁關,雉類的種類和數量更多,除了紅腹角雉以外,還有這次的明星:灰腹角雉。此外,我推測鼯鼠、松鼠也會是雲豹的重要獵物來源:畢竟在所有這些地方,樹上都生活著不少鼯鼠。
尤其是在德宏,紅外相機能很輕易地拍到在樹下覓食的霜背大鼯鼠,甚至裝在樹冠層的相機還能拍到個頭很大的巨松鼠——這些傢伙動輒就有幾斤重,對體重不過40斤左右的雲豹來說確實是一頓很值得享受的大餐。
在這高大樹木組成的雨林中,你發現雲豹的食物——巨松鼠了嗎?
果子狸、椰子狸這些靈貓或許也是雲豹的獵物,在這三個地方我們都拍到有靈貓活動,尤其是果子狸,拍攝率並不低。
從這兩個因素來看,臺灣的雲豹並不缺乏適宜生境,而沒有找到臺灣雲豹就讓人非常懷疑:究竟是沒有了還是從來就沒有過?要知道臺灣野生動物的種類並不少,一些大型動物如黑熊、臺灣鬣羚等都還好好地活著。事實上除了雲豹外,在臺灣基本找不到一種宣告滅絕的獸類,那麼憑啥就只有雲豹滅絕了呢?
回到大陸則是另外一番景象:雖然雲豹還在,但除了現在已知的西南邊境分布區外,幾乎所有的其他歷史棲息地都至少10年沒有野生雲豹的靠譜信息了。要知道,雲豹曾經廣布於中國長江以南諸省,然而除了雲南、西藏以外,安徽、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福建、貴州、重慶、四川……野生雲豹的信息基本止步於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那幾年,我們知道在安徽的石臺、黃山、四川的宜賓、攀枝花、江西的宜豐等地還有雲豹的捕獲、救助記錄,然而從此以後,這些地區的雲豹便杳無音訊了。
2013-2015年,貓盟的弟兄們曾經滿懷希望地在江西的幾個地區跑了幾座山,我們曾經滿懷信心地認為雲豹還在,華東華南那麼大的森林裡怎麼會存不下一隻雲豹?然而我們確實什麼也沒找到,沒有雲豹,也沒有豹。
我並不認為中國華東和華南缺乏適宜云豹生存的空間。在江西很多地方的森林裡,小麂和白鷳的數量並不缺乏,水熱條件也保證了相當數量的天然林。那麼真正壓垮中國內地雲豹的那根稻草是什麼呢?
江西仍有小麂和白鷳。貓盟CFCA
中國有四種大型貓科和兩種中型貓科。如今老虎在東北已經得到了徹底的保護,剩下的三種豹:金錢豹、雪豹、雲豹則還面臨很多問題。
適應能力很強的豹目前還頑強地生存在中國分散的幾個大面積棲息地裡,而雪豹則傲嬌地生活在人類密度較低的高原高山區域,這兩種豹暫時都還不會面臨在中國滅種的危險。
兩種中型貓科猞猁和金貓則各自有著生存法則:從東北到內蒙到新疆到青藏高原,猞猁的分布幾乎跨越了整個中國北部和西部,它們的生境選擇從草原、戈壁到森林和高山,表現出與豹相似的適應能力;而金貓則因為能夠適應高海拔環境以及與大熊貓相鄰(四川、陝西的金貓種群)而獨善其身。
然而雲豹可能真的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我們甚至連中國雲豹的大概數量都不敢去猜測,也談不上去把雲豹的已知棲息地從地圖上勾勒出來。糟糕的是在所有中國現存大貓裡面雲豹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的數量或許僅比野生老虎多一點點,遠少於豹和雪豹。
2016年拍到之前,西雙版納保護區也已有十年未見雲豹蹤跡。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中國雲豹已經被壓縮到西南邊境的狹窄區域裡,這非常危險,尤其在雲南,我們的那些鄰居在野生動物保護方面做得甚至比中國都不如。找到所有還有雲豹分布的森林,摸清這個物種在中國的現狀看上去是一件非常急迫的事情,畢竟臺灣一個小島都能為找「莫須有」的雲豹而架設377臺紅外相機(那些相機好像還很貴)。
在此之後,確定一個相對健康的雲豹種群,並且及時劃定足夠大的棲息地以保護雲豹,或許我們就能做到讓雲豹這個物種在中國不再擔心滅絕,現在我敢去想像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其實我一直心存幻想:或許哪一天忽然在華東、華南或西南的某個內陸省份忽然傳出拍到了雲豹的消息,畢竟大自然總是存在奇蹟的。然而臺灣雲豹的例子讓人樂觀不起來:如果臺灣雲豹真的存在過,那麼它們的消失就意味著雲豹是一種非常敏感而脆弱的動物。
誰也不希望雲豹成為第一種在中國滅絕的野生貓科動物,雖然這一點現在看上去可能性好像並不低。如果雪豹是雪域高山最嚴酷環境的代表,那麼雲豹則是物種最豐富的常綠森林的代表——它們也代表著中國,這個擁有世界上最為複雜多樣生態系統的國家。我們希望森林除了綠色外還能野性長存,只剩下白雲千載空悠悠的森林是寂寞的、了無生趣的。
誰也不希望,與它的初見就是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