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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所寫的詩歌,很大一部分是具有雙重含義的。它的表面現象與內在真相,不但兩不一致,性質各異,而且互不相容,正反對立。究竟是熱愛還是憎恨?是擁護還是非議?是讚揚還是諷刺?是歌頌還是咒?…使人讀後如陷迷宮,深感困惑。李賀之所以要這樣寫詩,是因他有苦衷存在,不得不然,容後究明。李賀為了預防人們只看表面現象,不去深鑽內在真相,特地採用了一個攔路絆腳辦法——在這類詩歌的句子組織和詞語運用上,故意設置障礙,使只從表面看問題的讀者,無法讀通。既感不合情理,未能自圓其說,又覺似是而非,意趨不明,成了無的放矢、語無倫次、凌亂不堪、眉目不清的蕪雜文字。
這正是李賀希望讀者能從疑難莫釋當中,儘可能去觸及和尋思內在真相的用心所在然而,這也正是後人紛紛認為怪誕不經、百讀不通,不得不深感頭痛,責怪少理的根本原因。我們如果揭開了它的表面掩蓋,看到了它的內在真相,這類詩歌卻都是簡單易懂、形象鮮明、現實生動、感情憤激的驚人詩作。從而所謂適相顛倒的愛憎色彩,截然相反的是非分辨,也就根本不存在了。茲舉李賀《相勸酒》篇為例,原文如下:
羲和騁六轡,晝夕不曾閒。彈烏崦嵫竹,抶馬蟠桃鞭。蓐收既斷翠柳,青帝又造紅蘭。堯舜至今萬萬歲,數子將為傾蓋間。青錢白璧買無端,丈夫快意方為歡。臛蠵臛熊何足雲?會須鍾飲北海箕踞南山。歌淫淫,管愔愔,橫波好送雕題金。人之得意且如此,何用強知元化心?相勸酒,終無輟。伏願陛下鴻名終不歇,子孫綿如石上葛。來長安,車駢駢,中有梁冀舊宅,石崇故園。
一、疑問
清王琦在《李長吉歌詩匯解》內,除對「萬歲」「臛熊」「雕題」,有些較為枝節性的誤解外,還對「伏願陛下」作注說:「惟願者天子聖明,國祚久遠,天下得享太平無事之福,使我輩快意歡飲終無止矣。王琦的這幾句話,顯然認為本詩的感情色彩,屬於讚揚歌頌的類型一面。筆者覺得這是從表面假象看問題,單就原詩末尾兩句來說,也是無法通釋過去,碰到了牆壁的因為既然是對天子進行良好祝願,就不能用結局悲慘不堪的梁冀、石崇來作結語這究竟是在祝福還是在咒禍?使人不能無疑。
二、真相
「羲和(日御)」四句,表現日光每天運行,不曾休歇。晚上這象徵日光的三足烏被西方竹製的彈弓從西方崦嵫山擊落下去,早上卻用東方生長的蟠桃樹枝策動馬足又從東方躍了起來。「蓐收(神名)」四句,表現秋天凋了翠柳,春天又發紅蘭。人間從堯舜到現在,即使是有萬萬年,在羲和、蓐收、青帝這些永恆存在、運行不息的神人看來,也不過像路上相遇談話的片刻而已。因為他們循環運行的客觀存在,要比萬萬歲悠久得難以言喻了。這起首八句,寫每日每年光陰的不斷流逝,為引起下文作個根據和前導。同時借「堯舜至今萬萬歲,數子將為傾蓋間」這個「雙關含混」句子,表現人間帝王豈是什麼真的萬歲萬萬歲。細數他的(數讀shu,詞;子為指代詞,猶言你)生命,不過是很短暫就要消滅的,從而著意諷刺了下面主文所要描畫的那位具有這種特殊身份的對象。這當然與讚頌精神是背道而馳的。
三、分辨
本詩的結構組織,可分三段:「羲和」八句表現光陰飛逝,兼刺唐憲宗李純不是什麼真的萬萬歲;「青錢」十句暴露李純的罪惡生活;相勸」八句論斷李純的後果下場。始終對準李純進行諷刺詛咒,根本沒有寫什麼我輩飲酒,更與讚揚歌頌無關。不難想像:李賀有哪位友人可以傲踞終南山頭,過著這樣豪奢無比的生活?我們如果把它揭掉去了,再看本詩內在真相,那種對李純進行諷刺詛咒的冷眼激情,倒是簡單易懂、形象鮮明、現實生動感情憤激的。這正是李賀詩歌創作規律的一種體現,他身處李純威力壓制之下,要寫這種諷刺詛咒李純的詩歌,不採用這種特殊手法,是不行的。因此,李賀在這裡,是有他不得不然的苦衷的。
古今評議李賀詩風的人,總以怪誕不經、晦澀難懂標新立異、搜奇獵豔為大遺憾。這實際是對李賀詩歌這種雙重含義的創作手法未及理解所致。作品的思想性與藝術性是有連帶關係的,在一定的環境裡、一定的條件下,使用怎樣的藝術手法,表現怎樣的思想感情,不是沒有內在原因的。可否容許筆者不大恰當地說:魯迅反語諷刺投槍匕首的雜文,是適應魯迅處境、魯迅思想的戰鬥需要的。李賀五光十色、怪誕不經的詩歌,是適應李賀處境、李賀感情的發洩需要的。這與標新立異、搜奇獵豔,是根本不能混為一談的。看來本詩題目就是一個反語諷刺:
不是在相勸酒,而是在揭罪過,咒滅絕。
應當說,本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這裡的「陛下」一詞,沒有可能被誤解曲解為李純以外的任何已死帝王,換句話說,它無異指名道姓地在說李純,它比《出城別張又新酬李漢》篇內的「十千歲」還要露骨得多。即使慣作迴避的王琦,也無法曲解到這個上面來。這對李賀詩歌思想性的發掘,是個減少分歧的重大根據。有了諷刺詛咒李純的本篇,再看其他深刻譏刺李純的篇章,就可不致感到過分驚詫,而能實事求是地進行客觀究明。其實,李賀充其量不過是個只有思想牢騷沒有反抗行動的落拓書生,他並不是什麼黃巢一類的人物。他只能在暗中偷偷地進行啞謎式的諷刺詛咒,並不敢明目張胆地直接有所發洩。他的這類詩歌,都在表面上施有一層煙幕,原因就在這裡。魯迅曾在《豪語的折扣》一文裡,諷刺李賀說:「想學刺客,到底並沒有去。」這是一針見了血的。
至於李賀為什麼會對李純不滿並且會到如此激烈程度的?他敢於為其他詩人之所不敢為的具體因素在哪裡?中唐末年的藩鎮、宦官戰爭、兵役、稅制、農戶災禍背景更是怎樣的?即使李賀《外集》,也不見有。足見這一客觀存在,絕對沒有穿鑿出來的可能。事實上,李賀的「用禍祝福」「用死祝壽」,已經無比明確地說明了詩案所有一切的道理。我們只有正視現實,找出他創作上的特殊因素,才能興奮愉快地揭穿他的啞謎謎底。王琦並非真的全不理解,他由於身處封建社會之內,離開了封建宣教的要求,即使注釋得再正確、再真實,也是要遭到焚禁、遇到不測的。所以,他也正自存有不得已的苦衷的。我們今天時代先進,社會進步,立場觀點,兩不相同,自應實事求是地剖析疑難,究明真相。不讓世界最珍貴的文學遺產枉遭埋沒!不讓我國最可愛的後代讀者永無休止地深陷困惑!